第十一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贾府除了采买女戏，还聘买了十个小尼姑和十个小道姑。另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为自幼多病才入了空门，如今十八岁，法名妙玉，模样极好，因此特意请来，安排在栊（lóng）翠庵。

正月十五日，五鼓 之后，贾母等有爵位的人全都按品级华服盛妆，园内各处金银焕彩，珠宝争辉。整条宁荣街驱散闲人，挂起帷幕，打扫街道，专候元妃归省。元妃在宫中，未时 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到宝灵宫拜佛，酉时初刻到大明宫领宴看灯请旨，戌时初刻才动身出宫。

元妃出宫的消息一传出来，贾赦就带合族男子到西街门外迎接，贾母则带女眷在荣府大门外迎接，虽然人多，但全都静悄悄的。等了半日，才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走来，到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帷幕之外，垂手面西站住，这样的太监一共来了十来对，才听见隐隐的乐声。乐声越来越近，接着就是一对对龙旗凤扇招摇而过，跟着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后面是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物的值事太监，最后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 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在路旁跪下，早跑过来几个太监扶起。

版舆抬进大门，过仪门往东，到一所院落门前停下，便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妃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闪烁，全是纱绫扎成，非常精致。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元妃入室更衣后又出来，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元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默默叹息。忽然，执拂太监走过来请元妃登船，元妃乃下舆登上船。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全挂着水晶玻璃做的各色风灯，如银花雪浪。园子中的柳、杏等树虽无花叶，可都用绸绫纸绢做成假花，粘在枝上。诸灯上下争辉，竟如同玻璃世界，珠宝乾坤。一时元妃下船上岸，进入省亲行宫 ，只见香屑布地，火树银花，金窗玉槛。

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茶已三献，元妃降座，乐止。元妃退入侧殿更衣，少时出来，又登上备好的车驾出园，这才来到贾母房里。元妃想行家礼见过家人，却发现贾母等人早已跪倒在地了。元妃见状满眼垂泪，连忙上前一手搀起贾母，一手搀起王夫人，三人相对，有无数话要说，此时却一言难发，只有呜咽哭泣而已。

半晌，元妃才强忍悲伤，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先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回来！”说到这里，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请元妃归座，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了一番。

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及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在外厅行礼毕，元妃才问：“薛姨妈、宝钗、黛玉怎么没有来？”王夫人说：“外眷无职，不敢擅入。”元妃忙命快请。不多时，薛姨妈等人进来，欲行国礼，元妃命免礼，上前各叙阔别之情。元妃见宝钗、黛玉二人越发与别的姐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宫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此间母女姐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事。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元妃隔帘含泪对父亲说：“田舍之家 ，虽然贫穷，终能聚天伦之乐。眼下虽然富贵已极，但骨肉分离，细想总没有意趣。”贾政也含泪说：“臣本草莽寒门，如今荣华富贵多蒙圣上天恩，臣等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万一。贵妃切勿以我夫妇残年为念，唯自珍自爱，兢兢业业，勤慎恭肃以服侍皇上，才不负天子隆恩。”元妃亦嘱“以国事为重，暇时 保养，切勿挂念”等语。贾政又启奏：“园中所有亭台楼阁的匾额都是宝玉题写。”元妃听说宝玉能题匾额，含笑说：“果然有进步了。”

贾政退出，元妃又问：“为何不见宝玉？”贾母答：“没有诏令，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近前，携手揽在怀内，笑着说：“比先前长高了许多……”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原来，元妃自幼也由贾母教养，后来有了宝玉，元妃因母亲年迈得子，所以特别怜爱这个弟弟。宝玉没进学堂之前，都是元妃教他读书识字，所以他们虽然是姐弟，但感情如母子一般，因而此次相见，自然又悲又喜，与别人更加不同。

姐弟两人说了会话，又有尤氏、凤姐等上来启奏：“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引导，进园赏玩，各处景致看遍，元妃极加赞赏，但也劝说：“这已经过分之极，以后再不能这样奢侈浪费了。”游遍园子后来到正殿，元妃命众人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亲为捧羹把盏。

元妃又命传笔砚伺候，亲自提笔写道：

“大观园”园之名。

“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

“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又命名正楼为“大观楼”，东面飞楼为“缀锦阁”，西面斜楼为“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几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

接着又题一首绝句：

衔山抱水建来精，

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

芳园应锡（cì）大观名。

写完，笑向各位姐妹说：“我向来不擅长作诗，姐妹们都有才情，可以各选一处题诗一首，方不负今夜之兴。院中各处，‘潇湘馆’和‘蘅芜苑’是我最爱，‘怡红院’和‘浣葛山庄’次之，这四处就由宝玉各作一首五言律诗。”众人各自去构思。一时写成，交于元妃，元妃看后，称赏一番，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传给众人看时，见写的是：

凝晖钟瑞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

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

修篁（huáng）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

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

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 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林黛玉今夜本想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这时宝玉尚未作完，才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两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悄推他说：“她因不喜‘红香绿玉’而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儿偏用‘绿玉’，岂不是有意和她争执？况且关于蕉叶的比喻也很多，再想一个字改了吧。”宝玉听宝钗这么说，急得擦汗说：“我这会儿想不起什么典故来了。”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唐钱珝 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难道你都忘了不成？”

宝玉恍然大悟，笑着说：“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 ’了。以后我再不叫你姐姐，只叫你师父。”宝钗也悄悄地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宝玉这才写成了三首。

此时林黛玉尚未得施展抱负，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就想帮他作两首，便也走到宝玉案旁，悄问：“作好了没有？”宝玉说：“才作好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

黛玉说：“你先抄录前三首，等你抄完那三首，我也替你把这首作出来了。”说完，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宝玉跟前。宝玉打开一看，果然是首律诗：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宝玉觉得这首诗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赶忙抄写下来呈了上去。元妃看完，非常高兴，说：“果然很有进步！”又点出这“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把刚才作的十几首诗全都誊录下来，由太监传给外面的人看。贾政等看了，全都称颂不已。作完诗，又传贾蔷带十二个女戏演出，看过戏，元妃又赏赐了贾府上至贾母、下至杂役的所有人。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上前启奏：“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元妃听了，不由得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紧紧地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松开，再三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以后见面的机会还是有的，何必伤心呢！如果明年天恩仍让我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贾母等人已哭得哽咽难言了。元妃虽不忍分别，然而皇家规矩不能违背，她只能忍着悲痛登上版舆，回宫去了。

原著名场面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 AVQo4aCFUsrbPSKTnkQRdtQOCB7KlhvCxBi8Z1I02PTTYTCqHF9ae7Nr/bLCoE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