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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判断与小结裹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您对宋代文学自觉而全面的研究是从到复旦大学后开始的呢?

可以这么说吧。但是“自觉而全面”这个词不准确。对宋代文学的研究我是“自觉”的,但若说“全面”,则不敢当。比如对宋代的小说、戏曲,我就未曾写过文章。以文体来说,我关注较多的还是传统的诗词文;以时代来说,我着力较多的也是北宋,南宋虽关注已久,但还没多少具体的成果。

我们知道,在 2000 年举办的首届宋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您被推举为宋代文学学会的会长,对于宋代文学研究的发展,您具有很强的学科建设意识。那么您对当前的宋代文学研究现状与走向有什么看法呢?

宋代文学研究截至新中国成立初期,与唐代文学研究水平是基本持平的,至少是相差不远的,但是后来显然是落后了。落后的原因我是这样看的,按照我们现在的文学观念,我国文学的主要文体就是诗、词、文、小说、戏曲五大文类,而宋代文学处在一个由“雅”到“俗”的转变时期。就传统的文学形式来说——即就诗、词、文来说——由于人们通常认为诗歌到宋人就爱说理了,而且说的多是理学家的一些道理,所以对宋诗总体评价不高;那么词呢,因为它的思想内容都偏重于儿女情长,反映的社会内容不够广泛,所以也得不到很高的评价;而散文呢,本来就始终处在文学边缘化的地位。这么一来,新中国成立后至新时期初这段时间,学术界对整个宋代文学的评价就不高,也就无法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这里面去。即使到了上世纪的 80、90 年代,宋代文学研究也存在许多问题,特别是我多次提到的“三重三轻”的问题,即“重北宋轻南宋”、“重词诗轻散文及其他文学样式”、“重大作家轻中小作家”,在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上没有取得很好的突破,纵向与唐代文学相比,差距甚远;横向与宋史研究相比,也落后很多。当然,经过最近这十来年的努力,这个面貌已有很大改变。宋代文学研究俨然已成为断代文学研究中最为活跃的领域之一。我想,在这个“宋代文学研究的机遇期”,我们应该着力考虑以下两个问题:

首先,宋代文学研究的布局应该更加合理,应该有个全面的布局,不要太偏颇。2007 年底在广州暨南大学举行的第五届宋代文学年会开幕词中,我也强调了这个问题。比如,苏轼研究,在 2004—2005 年度中,独占所有论著中的十分之一强,其实,对于南宋现存百卷以上别集的一大批作家,作为“前近代知识分子共同体”这个课题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现在有部分学者已关注到这个课题,也有一些个案专著问世,但要形成规模,并从个案研究走向综合研究,提升学术水平,大概还需要些时日。若从整体格局来考量,我们的宋代文学中一些长期被忽视或轻视的边缘性的文学,如相对于主流地位的汉民族文学,辽金少数民族文学尚有待谋求新的开拓;相对于中心城市地区文学,边缘地区文学尚有待独立开发;相对于文人书面文学,宋代小说戏曲、市民口传文学,几乎处于缺席的境地;相对于词、诗等“纯文学”,古文、骈文、赋等文体的遭遇,颇为冷落。这些方面都应该加大力度,以期对确切认识我国文学的民族特点作出实际的贡献。如何摆正主次的适当地位,并能发挥良好的互补互释作用,以共同展示宋代文学丰富多彩、璀璨夺目的历史原貌,应是我们共同追求的目标。

其次,就是宋代文学研究必须要寻找学理性的建构。什么是学理性的建构呢?就是要有一个贯穿性的、整体性的宏观把握。这个问题,北大“红皮文学史”给我的教训很深刻,就是对文学史规律的探寻一定要是“大判断”与“小结裹”的结合。那种理论先行的,或者用一种外在理论去硬套的,比如硬叫你搞阶级斗争啊、二元对立啊,这样的思维显然是不可取的。但是,文学史是有规律的,如果说对文学史或者对于某一段文学的研究,我们没有大的理论观照,那么我们的文学研究整体水平就很难提高。所以,怎样把文学史这个知识体系,变成一个有思想的知识体系,这是我们研究最应该着力的地方。这些年我一直在探讨、思考这个问题。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写过《重提“内藤命题”》的小文章,发表在《文学遗产》上。之所以我用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是因为他这个理论是蕴涵着学术生长点的,从他的理论里面我们可以抓住宋代文学的一些关键问题。而且“唐宋变革论”是中外一些学术大家共同的学术思想,这些思想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们虽然大都没有具体的论证(像宫崎市定是有些具体论证的),内藤湖南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宏观的判断,而我们则应该对他的概括与判断作出一些自己的回答。你可以不同意他,但是这个领域的思路是他打开的。说个题外话,陈寅恪先生的贡献也就在这里。比如陈寅恪讲唐代的“牛李党争”是进士集团与贵族集团之间的斗争,而田馀庆教授《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已经对此有所质疑,岑仲勉先生也用具体事例来反驳。但是陈先生的一些理论性的概括和论点仍没有失去意义与价值,比如说“种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人所承之血统”,再如中央朝廷与地方边境连环的互相作用,等等。陈寅恪的学术强调宏观的观察,他的学术是一种范型。这是和钱锺书先生不一样的范型。钱先生不主动地提出“大判断”,他都是在“小结裹”上用力,一条一条的,你要找他的思路就比较难找。我觉得宋代文学研究就是要把“小结裹”和“大判断”结合起来,特别是要找像“唐宋变革论”这一类的“大判断”,能够贯穿整个宋代文学研究的、能够把宋代文学定位定得非常准确的一些学理性建构。这一类的观点,还有像刘子健提出来的“南宋的背海立国”啊,包括余英时在《朱熹的历史世界》提出来的“后王安石时代”、“国是”问题,还有我们常常关注到的雅俗关系,等等。这些问题,我们已经很明显感觉是存在的,但是要从各个方面进行回答。这是我个人觉得宋代文学研究当中最应该努力的地方。当然,“大判断”必须是从实证开始,从“小结裹”开始,不能像当年北大同学那样用外在的观点,然后硬把中国的作家分成两个类型,一个是现实主义的,一个是反现实主义的,那样是不行的。

图1-5 内藤湖南

您前面提到的“大判断”许多都是历史学界提出来的,按照这些“大判断”,我们的文学研究会不会落入历史学附庸的位置呢?

你问得很好,学界确实有这种担心。但是,首先我们得看到文学史本来就是历史的一个特殊门类,所谓“文史哲不分家”嘛,历史学界提出的大判断对我们文学研究有益,我们为什么不加以吸取呢?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究竟如何研究文学?我还是觉得研究文学,光从文学到文学的路数是不可行的,是有局限性的。我们应该拓展视野,从文化到文学,但在结合文化来研究文学的情况下,我们又不能忘记我们的文学本位,不能替搞社会史的、搞历史的“打工”。这应该不成问题,我们的落脚点应该在文学。文学研究如果仅仅局限在文本的分析,就自己画地为牢了。以前所谓“把文学当作文学来研究”的口号嘛,是针对前一个时期,把文学变成政治的附庸来研究而言的,所以要强调“把文学当文学来研究”,这个是纠偏,当时是对的。但是,现在我们还一味地光讲文学的结构、文本的解读,我们的文学研究之路就会越走越窄,没有更宽广的前景。我们的文学研究,应该从整个文化的背景出发,在文化的背景下,才能把文学真正弄清楚,才能看清文学真实的面目,才能找到文学准确的位置。我想这个观点还是应该坚持:要从文化到文学,又要回归文学,以文学为本位。用这种方法来研究,可能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您说当前的宋代文学研究更应该着力“大判断”,那么在“大判断”与“小结裹”之间,您觉得应该如何更好地结合呢?

我强调的“大判断”是建立在“小结裹”基础上的“大判断”,它们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互相促进、互相关联的。我受的教育告诉我,“大判断”与“小结裹”在研究当中是相互影响的。举个例子,前面我说到的,在文学所给我影响最大的老先生之一是何其芳先生。其芳先生是很有文学的素质与敏感的,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很天真的,在懂政治的人眼中,他是不懂政治的。但他毕竟是北大哲学系出身的,受过系统而良好的哲学训练,我很喜欢看他的文章,层层推理,逻辑相当严密,而且“小结裹”与“大判断”结合得很好。比如他有一篇《论〈红楼梦〉》,是篇长篇论文。这篇文章一方面非常细致地分析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性格的不同,另一方面他又从这里面提升出一些系统而宏观的理论观点,如“典型共名说”、“爱情主线说”、“双重悲剧说”等。就凭借这一篇文章,使得他成为“红学”之一家啊,因为他在文章中提出了不同于众的看法。我在《半肖居笔记》里有一篇文章提到这个事,我曾问过他:“你这篇文章我很佩服、很喜欢,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他说:“就是读书啊。”他倒不做卡片的,就在书的天头地脚作批语。在写论文的时候不断地回忆当时直接的艺术感觉。“大判断”与“小结裹”之间的交互关系就是这样,从作品的细读开始,然后从中再抽出理论大观点,接着反复地进行。也就是先读作品,读了作品你就会有总体上的想法,然后带着这个想法,再读作品,再琢磨有关材料来印证这个想法,想法经过细化、纠正,形成文字,就是一篇好文章了。所以,其芳先生的推理很有说服力,他是一层一层地生发、推断,不是有一个大判断就完了。好的文章就像一棵树一样,有主干、有枝叶,这样去生发,显得十分丰满,不是干瘪瘪的。另外就是对材料的使用,其芳先生非常讲究。曹雪芹逝世两百周年纪念的时候,上面给他一个任务,要他写一篇曹雪芹的纪念文章,他后来就写了一篇《曹雪芹的贡献》。在这篇文章中有一段,他抓住“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所说的天地之间有一种“正气”,钟情于谁谁,有个人物的大名单(如王朝云等),他把提到的人一个个去研究,还特地请一批年轻的同事为他搜集一些材料,因为我是研究苏轼的嘛,所以就让我给他提供一些苏轼与王朝云的材料。其实我们提供的材料在他的文章中只是一个注解,我提供的那些篇目,其实他自己都已经看过了。所以,你看,其芳先生一方面是比较细致,着力在“小结裹”的实证上,一方面他又总在一篇论文中提出大的判断。所以我想,理论观点跟作品的细读,总是这样交互发生的,你很难说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在自己的思维当中,这两个东西都是相互的。当然,从源头来说,还是文献、材料的阅读最重要,所以我在思考、探寻学理性建构的“大判断”时,也始终强调文献整理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

图1-6 半肖居笔记 KcWDm1Xy309f6YMXbCTQEA+FaUhI4TTuDOPRxQm8hZ9vCRXSzzG2tMxaxeIrLZ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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