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平妖传》亦名《三遂平妖传》，是一部在旧时相当风行的小说，郑振铎 1935 年作《世界文库发刊缘起》，在赞颂中国古典小说时曾自豪地把它与《三国》、《水浒》并称。书叙北宋仁宗庆历年间贝州（今河北南宫东南）王则起义为文彦博率军讨平之事。有二十回本和四十回本两种，二十回本由《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编次；四十回本由“三言”的作者冯梦龙增补。此为经冯氏增补的四十回足本，全称《墨憨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这里所说的“三遂”，指王则利用妖法，文彦博初征时不能取胜，后因得到三位名字中都有“遂”字者（诸葛遂智、马遂、李遂）之效力，才得平定。

王则为宋涿州（今河北涿县）人，逃荒至贝州替人牧羊，后投宣毅军为小校。其时有妖人行邪道，教人学《五龙》、《滴泪》及图谶诸书，宣称“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王则利用这类宗教迷信，于庆历七年（1047）十一月会同张峦、卜吉等人，拟联合德、齐诸州教徒，于次年正月初一同时起事，不慎事泄，提前于冬至日在贝州发动兵变。王则僭号“东平郡王”，以张峦为宰相，卜吉为枢密使，建国“安阳”，改元“得圣”，百姓十二岁以上、七十岁以下，均涅面“义军破赵得胜”。不久朝廷遣明镐、文彦博发兵讨平，前后凡六十六天，其事详见《宋史·明镐传》。

王则起义的时间虽很短暂，但影响却不小。宋罗烨《醉翁谈录》在叙南宋间说话艺人的小说节目时，便有《贝州王则》的记载。罗贯中的二十回本自称为“编次”，说明故事早经流传，他是在已有众多口头演述资料的基础上创作而成的。小说中的王则，本来并无特殊的谋略和才能，他的发难起事，主要是在妖狐圣姑姑的设计诱发之下才实现的。二十回本一开始，圣姑姑先让其女媚儿投胎到胡员外家，由胡员外买得一幅仙画，夫人张院君焚画产下一女，取名永儿，直至后来把永儿嫁给王则；再让其子左黜儿使法术将贝州官库的钱米弄到王则家中，用以散发给军士。待事发王则入狱，造成兵变，使起义水到渠成。应该说，罗贯中的二十回本，乃是首尾完整，已具相当可读性的一部作品了。

冯梦龙增补的四十回本，正好是原作的一倍，可谓锦上添花。它不但全部保留了罗贯中二十回本的故事情节，而且增写了袁公所掌管的天书《如意宝册》的原委，详述了圣姑姑、左黜儿、媚儿的来历，写了蛋子和尚的出身和盗取天书的经过，都写得细腻动人，更富传奇色彩。这样，在详尽交代了本书的主要人物之后，天衣无缝地与罗贯中的二十回本衔接了起来。冯梦龙所增补的主要是前半部分，其中既有他独具匠心的创造，又有某些重要情节是从别处借鉴所得。如第一回入话部分，叙刘直卿夫人得病，夜间点的银灯昏暗，养娘去剔灯花时，灯花中出现了一个老婆婆，夫人吃了婆婆的仙药，顷刻病就好了。这显然取之于《灯花婆婆》的故事。又如第二、第三回，黜儿调戏村妇钱氏，后被钱的丈夫一箭射中了左腿，圣姑姑为医其腿伤，往益州向名医严三点求治，严搭了圣姑姑的脉说：“你的脉，我已知道了，你不害别病，只害些救儿女的病。”这在周密《齐东野语》和谢肇淛《五杂俎》中都有类似的记述。再如蛋子和尚盗取袁公天书的事，王士祯在《古夫于亭杂录》中引焦尊生《说楛》，谓亦有所本。冯梦龙在借鉴和运用前人这些素材时，善于进行新的创造，往往能把原来干巴巴的某些简短资料，通过自己的丰富想象，写成长达千言、甚至上万字的篇幅来；且其情节构想，又能恰到好处，使之符合书中故事的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刻画。

罗贯中、冯梦龙为我国古代小说创作的第一流作家，出之于他们之手的《平妖传》，在总体结构和具体写作上，颇与《水浒传》有某些相似之处。《水浒传》至七十回时才使一百单八将聚首，前面六十多回写了各位英雄好汉逼上梁山的经过，其成功之处是对一些关键性人物如林冲、武松、宋江等人的叙述，都不惜大量笔墨，故有“武十回”、“宋十回”等最精彩的安排。《平妖传》中人物不多，除王则、卜吉等人外，其余都是些深谙邪术的异类或异人。如圣姑姑，她是雁门山下的老狐，黜儿、媚儿是其所生的两头小狐。而蛋子和尚，是泗州城内迎晖寺中慈云长老汲水时捡到的一个鹅蛋，他是从蛋中孵化出来的。又如张鸾，乃是个道人，有一套呼风唤雨、役鬼驱神的本领。为详细叙说这些异类异人的来历，本书从第三十三回起才转到写王则的起义，而全书五分之四的篇幅是演述圣姑姑、黜儿、媚儿、蛋子和尚、张鸾等人的来龙去脉。书中三至七回是叙圣姑姑、黜儿、媚儿的；七至十一回集中写蛋子和尚，而第一、第二回又与蛋子和尚的盗天书相关联；第十一至十三回为圣姑姑遇蛋子和尚的经过；第十四、十五回是写道人张鸾，并让媚儿成为此后十多回书的主角，直到起义人物与这些旁门左道者会集到了一处。这里圣姑姑是个中心人物，她带了一儿一女往沔阳白云洞求取《九天秘书》，经华阴武则天墓时，天后托梦一节，乃是全书的关目。武则天告诉她说：“媚儿前身是张六郎（张昌宗），当时称他貌似莲花者。朕与六郎恩情不浅，曾私设誓云：生生世世愿为夫妇。”又说：“朕之发迹当在河北，从今二十八年后与卿于贝州相见。”最后说了“逢杨而止，遇蛋而明。人来寻你，你不寻人”十六个字，以待应验。结果武则天转世为男，便是王则；媚儿投胎胡员外家，终于和王则结为夫妻。其余的人，也都殊途同归，成了王则在贝州起义的主要成员。

《平妖传》虽以宋人王则起义这一历史事件演化而来，但其内容基本上是虚构的。它的最大特色是故事离奇曲折，媚儿的两世经历，便是这种离奇情节的绝好典型。她随圣姑姑初到剑门山关王庙时，道士贾清风对她一见钟情。她设计脱身后，贾清风有点像后来《红楼梦》中的贾瑞，害相思病而死。其后媚儿遇上张鸾，张在托雷太监将她送入宫中时，却被这太监看中，强行娶去当了个挂名的妻子。以后媚儿从雷太监处逃出，混进宫去诱惑皇太子，被太子的保护神关圣所斩。死后灵魂不灭，张鸾将其摄入画中，遂投胎成了胡员外的女儿，取名永儿。永儿长大后又与贾清风转世的憨哥结为夫妻，完了当初在剑门山未完的宿世姻缘。此后永儿便与卜吉相遇，又投身井中，忽与圣姑姑重聚。最后再以卖泥烛，引诱王则，与之结为夫妇，直至起义成功后，又与王则各自淫欲无度，终被天雷击死。前后情节，曲折离奇，如梦如幻，不由使人拍案称奇。

尽管以上种种颇多虚妄，但圣姑姑等既已幻化为人，进入了人间世界，此书便随这些主人公的活动，向人们生动地展示了宋代社会的生活画卷。这里九流三教，各种人物都有，有贩皂角的，卖面的，卖肉的，卖炊饼的，作者以写实的笔法，把他们一一刻画了出来。如第十八回“胡员外冒雪寻相识”一节，是写胡大洪遭天火烧后的穷困潦倒：胡家原有万贯家私，天火烧后一无所有，不得已含着眼泪出去寻个相识的人乞贷糊口。他走在街上，便被人点点搠搠，议长论短。幸亏遇到一个往日在其家中教永儿经书的陈学究，告以当年曾来借银三百两的糜必达，如今已做了都监；遂由陈教授领他去糜府讨债。只因债据被火焚毁，虽有陈教授同往，但闲汉出身的糜都监却乘机赖起债来。小说从胡员外如何满怀高兴去求见，如何遭门子奚落，胡员外如何低声下气，糜都监如何巧言抵赖，娓娓道来，读来使人酸鼻。至于书中所涉和尚道士、诸色人等的各种嘴脸，乃封建社会中许多黑暗情景的一个侧面；而雷太监之娶永儿为干妻，则又注入了明代宦官的仗势倚财、胡作非为的影子。如此等等，对于我们了解当时的社会现实，不无一定的认识意义。

明崇祯金阊嘉会堂本为四十回本《平妖传》之最早刊本，有楚黄张无咎《叙》和作者《引首》各一篇，插图二十幅，藏日本内阁文库。其后又有得月楼本和敬书堂本等多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于 1957 年出版的《平妖传》，限于当时条件，未用嘉会堂本而以清道光十年（1830）刊本为底本校点，故有某些刊漏之处。这次校点，乃据日本内阁文库所藏嘉会堂本整理，除《叙》、《引首》及插图删去外，仅校改了若干错字，异体字如“跤”作“交”、“谎”作“慌”、“瓷”作“磁”等一仍其旧，以使读者能重睹这部名著的原貌。标点整理中难免会有不妥之处，祈请广大读者和专家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