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前几天大扫除没连她的桌子一块整理了的话,你们恐怕连她桌子在哪都不知道。”赵苏漾冷笑一声。
眉头微皱、一边唇角翘起,眼睛向上看——轻蔑,讥讽。在岑戈看来,赵苏漾和向蔓不和,传言为真。可身为嫌疑人本该有的焦虑和心虚她一丁点儿也没有,反而有种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另外,那种兴奋劲儿又如何解释?
赵苏漾接着说下去,语气有点尖酸,“你们知道她多邋遢吗?恐怕只有我知道她私下里是什么模样,宿舍里所有的蟑螂都来自她那边,所以我大扫除时肯定连她那儿一起扫,可我知道,不出一周那边又会变成猪圈。你们说的指纹,我相信在她的衣柜门、笔记本电脑和垃圾桶里几盒过期半年的泡面盒上还有。”
小丁翻了一下眼前的本子,上面记了一些同学提供的消息,所有人都提到,赵苏漾和向蔓有过节,几乎已经发展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二人虽同住,互相几乎不讲话,向蔓过生日都在别的宿舍过,生日蛋糕一块都没有分给苏漾。
她们对面宿舍的张瑱说,苏漾自命清高,为人刻薄,还爱和一些外地男网友保持暧昧关系。班上没几个人愿意多跟苏漾说话,她也不爱参加班级的活动,有次推荐她参加运动会的长跑项目,还挨了她的白眼。向蔓则不同,人缘很好,学习成绩在年段名列前十,期末复习时对于复习资料和考试重点从来不吝啬借人,有空还和大家一起练习口语。
至于她俩的过节,和向蔓比较要好的晓玲说,苏漾仗着自己来自陵州较大的地级市千樟,趾高气扬,似乎还有洁癖,不让别人去她们宿舍做客。因为向蔓打扫宿舍时不小心弄翻了她一瓶什么化妆品,被她劈头盖脸狂骂,还动手打人。
矛盾就在这里,一个说向蔓邋遢,从来不搞卫生,一个说向蔓打扫卫生时挨了苏漾的狂骂。
枪法准、视力不错的岑戈居高临下很轻易地从本子上瞄见了小丁记录的几行字。赵苏漾和向蔓站在黑白两个极端,然而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个完全的坏人,同理,也没有绝对的好人。人们对某个人的表述越趋于一致,就越有遗漏的可能。岑戈抬眼看了看赵苏漾的脸,释然地勾起唇角——在女生口中“性格不好、没朋友”的同性大多是男人眼中的美女,赵苏漾的颜值,至少可以算是校花级别。
这时,小丁转了转笔,又问:“你曾经和向蔓发生过激烈的争吵,还动手打人,那时是几月几号,起因是什么?”
“我就知道你们要问这个。”赵苏漾还是扬着一边唇角,好像考场上押对了作文题的学生,“几月几号我忘了,大概就在去年年底,天冷,加上我头天晚上熬夜……”说到这里,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抿了抿唇,继续说:“……熬夜做点事情,第二天睡懒觉到下午。她可能以为我出去了吧,偷偷走到我桌子边上。我听见了响动,就从床上悄悄向下看,她从我的收纳包里把我刚买的EL粉底拿出来,倒在一个空瓶里,又把她自己廉价的什么粉底打开,看样子是打算往我瓶子里倒。我气死了,跳下床当场拆穿了她。她倒好,又装可怜,又假惺惺地哭。我那时也是气昏头了,甩了她一巴掌,把我的和她的两瓶粉底都从楼上扔了下去,谁也不要用。现在想起来很后悔,我何必呢?扔她的就是了……”
除了熬夜那段有隐瞒的迹象,单从眼球移动方向来看,其他表述为真。究竟熬夜在做什么和本案关系不大,岑戈自动忽略了这茬,瞥了一眼小丁本子上另一段内容——
在图书馆当志愿者的欧阳慧说,赵苏漾经常借阅一些奇怪的书籍回去看,如《人体解剖学》《十宗罪》《诡案组》《犯罪心理档案》什么的,和他们就读的英语专业没半毛钱关系,在她看来就是在学习反侦查手段。
小丁马不停蹄记录完,看了看其他两个探员,像是征求意见。
赵苏漾则再次打量起岑戈。
感觉到她对自己投来的目光,岑戈从容不迫地和她对视着。从她眼中,他看不见其他同学所说的那种自命不凡和跋扈刻薄,反而有种难得的纯良和清澈,来不及探究,她疑惑地皱皱眉,歪了歪头,又看了看三个探员,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一反常态,小心翼翼地问:“探员同志,你们……你们有没有看见自己身后一直站着的——那个东西?”
不问还好,一问差点没把三个人吓死。他们回头一看,见岑戈站在后面两尺处,才想起刚才这个陌生探员莫名其妙走进来,不知道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阿东松了口气,回头问:“对了,你是哪个科室的?新来的吗?”
听他这么一问,赵苏漾也松了口气,单手揉了揉太阳穴——那个男人无声无息飘进来,站在“三堂会审”的后面一言不发,三个探员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昨晚没怎么睡好,一度以为活动室进来一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阿飘,忍了好久才问出口,如果他们说身后根本没人,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夺门而逃。
“你们好,我是州立侦查局刑侦中心的岑戈。”岑戈再次把自己的证件拿出来摊开,微微附身,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岑戈……哦,岑戈!”小丁一拍脑门,“这几年经常在嘉奖通报里看见你的名字!我们局几个女同事去年到刑侦大培训回来天天念叨你,说你是什么……‘表情神探’!”
神探?赵苏漾饶有兴趣地看过去,心想,神不神的有待了解,会被女同事成天念叨恐怕是因为颜值吧,呵呵。她兴趣缺缺地听着三个探员吹捧岑戈,撑着下巴,百无聊赖望着天花板。
只听岑戈说:“我陪一个同事探亲路过,一时好奇进来看看。打扰。”
“原来如此。哈哈,虽然只是路过,但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也千万别吝啬告诉我们哦。”阿东搬了个椅子过来,邀请岑戈一起坐下。岑戈没有坐,一只手悠闲地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则光明正大拿起小丁的记录本看了个明白:
每栋宿舍楼入口都有一个摄像头,探员们调取了向蔓死亡当天和前三天的监控记录。她几次进出,手里并未拿任何食物或者饮料。
经过吴雪璐和楼管的一一辨认,那两天并没有可疑校外人士入内,几个别院男女生的身份也得到确认,他们与向蔓素不相识。
除了去食堂,赵苏漾基本不下楼,但事发当日,她一整天都没回来。
刚才,赵苏漾提到“鉴于投毒的特殊性,下毒时间和中毒时间不同步”,凶手特地进入宿舍投毒,势必会被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发现。投毒最方便、和向蔓有过节——怪不得她会变成第一嫌疑人。
半晌,岑戈说:“如果我是向蔓,关系如此恶劣的舍友忽然主动给我吃的喝的,我不会接受。”
赵苏漾眨眨眼,惊觉,他这一句话直接踩在了关键点上,她怎么没想到这茬?
“但是,如果这毒经历了一个缓慢累积的过程,在某天达到了致死量,又另当别论。所以,向蔓的遗物,尤其是能直接接触口唇和皮肤的,都要进行毒物反应分析。”岑戈一句话,使赵苏漾觉得自己再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因此,赵苏漾决定,自己得认真说点什么,否则下一步侦查就真的围绕“苏漾如何下毒”展开了。
“常规侦查方向无非三种,财杀、仇杀和情杀。你们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就目前这种糟糕的情况看,我是和向蔓矛盾最大、动机最强烈的。可是,我觉得你们忽略了几点。”赵苏漾伸出食指,表情格外认真,“第一,凶手的满足感。杀人偿命,大家都知道。当杀掉一个人的满足感大于对偿命的恐惧感,说明杀人者和被杀者的矛盾和利益纠葛已经到了无穷大的地步。撇开那些以杀人为乐的心理变态者不谈,一个人要杀另外一个人要不一时冲动,要不事先预谋,向蔓中的毒不是普通农药或者老鼠药,说明凶手至少在毒物选择和购买上花了一番心思,不是一时冲动。既然如此,向蔓死了肯定能让凶手得到空前满足。你们想想我……”
赵苏漾似乎给了他们一点思考的时间,过了几秒才说:“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再过几个月我就毕业了,如果她在嘉华工作,那么我可以回千樟,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这几个月我都不能忍,非要犯下这种可能被判死刑的故意杀人罪?昌华大学舍友投毒案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足以让我有所畏惧?”
岑戈把椅子往身后拉了一下,兀自坐下,像看场电影似的,望着认真为自己辩白的赵苏漾。
“第二,毒物的来源。我是个文科生,化学、物理一团糟,就算给我实验室和原料,也制不出剧毒化学品,如果真想杀舍友,何必选择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你们去看看宿舍阳台,栏杆差不多一米二,不算高也不算低。我趁她晒衣服时把她抱起来推下阳台,伪装成失足坠落,不是更加简单?”
小王迫不及待地问:“不是有个化学系的男生……叫陈什么晖的在追你吗?”
“世界上还有这么奋不顾身的爱情?”赵苏漾嗤之以鼻,“我该用什么回报他——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吗?”
小王和阿东面面相觑,小丁则习惯性地奋笔疾书记录着。
“第三……”赵苏漾一鼓作气。
小丁抬头,等着她继续滔滔不绝。
赵苏漾又停了一会儿,因为再想不到别的辩解,有些沮丧地说:“我的话完了。”
“第三,按照你现在的表现出的逻辑思维能力,下毒之后至少会记得把留在向蔓生活用品上的指纹擦一擦。”岑戈替她说下去,“第四,当你知道在起床前她已经死了的时候,惊讶的表情货真价实,还伴随着一种恐惧的情绪,显然,跟死人一起度过一个安静美妙的夜晚让你备感后怕。”
赵苏漾抚额,“安静美妙”这个形容词将会是她一生的阴影。
岑戈起身,窗外透进的暖阳恰落在他的肩头,“虽然我不该插手,但出于一种希望案子尽快水落石出的心理,我建议你们——不要在赵苏漾身上浪费时间,给真凶销毁证据的机会。”
资历最老的阿东考虑了一会儿,“赵苏漾,你可以回去了。但这几天最好不要外出,我们还会找你了解情况的。”
赵苏漾不爽地翻了个白眼,起身走人。
“这妞挺漂亮的,但确实很傲,那股凌厉劲儿有点那啥,不怎么招同性喜欢。”阿东咂咂嘴,评价道,“她说的那些话挺有道理,不知跟她平日里爱看的那些书有没有关系。我总觉得她不太寻常。”
小王为难地说:“按照程序,我们还是深入了解一下向蔓和赵苏漾的情况吧,没准能挖出点别的。也许她们的矛盾比其他同学提到的还深呢?”
阿东点了根烟,分配道:“这样,小王你继续查向蔓的社会关系,小丁去收集一下赵苏漾资料,什么档案啊,通话记录、兼职记录、交易记录什么,如果确实没什么问题就算了。”说罢,他转身想找岑戈再客套几句,却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活动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