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跟张作霖打交道无数的日籍顾问,土肥原贤二对此深有体会。
提起这个人可不简单,他是日后在中国兴风作浪的所谓“关东军三杰”(又称“三羽乌”)之一。
当时日本培养高级军官有一个固定套路,“三杰”基本遵循了这一套路:先上仙台地方幼年学校,再到东京上中央幼年学校,然后再进陆军士官学校,最后择优考入陆军大学校。
能从陆军大学混出来的,那就是标准牛人了。因为这个学校一年总共也就出那么几十个毕业生,碰到打仗还断档,所以一毕业就被哄抢。
陆大有一个说法,叫做“十年人事”,意思是毕业后十年肯定能升到大佐。土肥原因为有自己的业余爱好,精力分散,所以不得不比别人多花了五年时间才拿到大佐的牌牌。
这个业余爱好就是特工。
东瀛小国虽然自然矿产并不丰富,但两样资源向来不缺——一个叫特工,一个叫浪人。一般而言,这两种职业还是可以互换的,有时特工就是浪人,有时浪人就是特工。
从土肥原爷爷辈开始,日本就开始研究特工技术了,因此算得上是祖传手艺。
早在日俄战争期间,日本就出了一个最有名的特工明石元二郎。按照日本人的说法,这明石是谁也替换不了的张屠户,没了他,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就可能要吃带毛猪了。
明石的公开身份是驻俄武官,业余任务是散银子。日俄战争期间,陆军统共耗用军费三百万(单位:日洋),而这哥们一个人就花掉了一百多万,足足用去了快一半。但是日本人都认为这钱花得值。因为人家搞的那叫隐性战争:给革命党加油,送托洛茨基经费,找士兵玩哗变,反正就是不让沙皇有好日子过。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眼看着前方都快顶不住了,为了给自个看家护院,沙皇老人家始终不敢把欧洲的精锐调到远东来作战。
明石大佐一个人就等于十个师团。战后日本人如是说。
不过明石君再能耐,潜伏再有水平,终究是单枪匹马闯天下。有组织有机构的搞特务工作的,还得从青木宣纯说起。
青木被称为日本“第一个中国通”,此人曾一度混迹于广州和北京,除了会说汉语外,还会说一口广东话。在做浪人兼特工期间,借旅游之名,偷着画地图这类脏事一件都没少干过。
他最有“成就”的一件事,是在日俄战争前后搭上了袁世凯(时任直隶总督),并被后者称为“唯一可靠的日本人”。在袁大头的帮助下,清木组建了“特别任务班”,下面拉了一帮马贼,打着“满洲义军”的旗号,整天躲在白俄后面捣乱,为日本斗败俄国佬立下了汗马功劳。
到了后期,日本内阁准备援助孙大炮(孙中山)。清木立即背叛了自己的“老朋友”袁大头,为讨袁运动出谋划策,直到大头称帝不成,一命呜呼。
青木在北京搞特工时,就像模像样地建了特务机关:青木公馆,还带了一个徒弟——辅佐官坂西利八郎。老青木退休后,坂西拍马上阵,继明石、青木成为日本特工界的“第三颗巨星”。
坂西出道时,也是经青木引荐,走的袁大头这条路。袁大头见他对中国问题谈得头头是道,很是欣赏,便聘他为北洋新军的练兵顾问。
从老袁开始,北洋政府头头换了一个又一个,前后车马灯似地更迭了七任总统,坂西都是幕前幕后雷打不动的师爷角色,可谓“流水的总统,铁打的坂西”,故日本人又称其为“七代兴亡的不倒翁”、“首屈一指的中国通”。
就在坂西也快老朽的时候,他向师父学习,如法炮制地在北京王府井建了一个特务机关:坂西公馆,也带了一个辅佐官徒弟,这就是土肥原。
纵观这祖孙三代,出身竟然一样,就像是一个流水线上下来的——都是武士之家,都是集军人、特工、浪人于一体,而且都是“中国通”,最妙的是连风格都基本差不多:表面儒雅,内心狠毒,笑里藏刀,老奸巨滑。
看来,日本在克隆人水平上还真不是一点点牛。
土肥原算得上是“三杰”中最早出来亮相的。
较之清末的青木和北洋政府时代的坂西,土肥原又进一步,相当于前二者的加强版,在善于伪装和阴险毒辣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土肥原平时的标准装束不是军人,而是一个博古通今的“文化人”,且是“中日友好人士”。他爱说笑,平时大大咧咧,看上去一点心计没有,其实一肚子坏水。北方老百姓送给他一个光荣的称号:土匪源。土匪源,土匪的源头是也,意思是这个小矮子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准保会出点什么乱子,不是政治骚乱就是武装冲突。
我怀疑以后抗日影片上穿着和服、整天猫在房间里动歪念头的什么佐藤之类家伙,八成都是以他为原型的。
和关东军其它官佐一样,土肥原开始也把培养奴才的想法寄托在老张手上,后来发现不对了,老张压根就不是什么纯正的奴才苗子。
传闻有两件事对土肥原的触动很大。
一件事。后期奉军由于屡次入关作战,内部矛盾意见此起彼伏。经常有像郭鬼子这样犟头犟脑的家伙出来给他捣乱,前面打仗,后院起火,一来二去,老张的那点兵力就不够用了,不得不一再向关东军“伸手”。
关东军乘势狮子大开口,一面答应借兵,一面索要特权。老张满口答应。
由于以前上张作霖的当着实太多,关东军这次长了心眼,口头的不行,非要老张签约才作数。
老张眉头都不皱一下,答应下来了。
关东军这下高兴了。平叛以后,土肥原兴冲冲地来找张作霖,意思是咱们可以践约了。没想到,老张压根就不打算践约,还文皱皱地讲了几句场面话。
大意是:知道你们日本人最讲诚信了(请列位看客千万注意这句,因为下面是有伏笔的)——
不然也不会把当初那件私事托付给你们(这可不是公事呵)。不过现在事情难办了。我本人虽然答应你们的条件,可老百姓不见得肯答应,毕竟东北是属于老百姓的,这是公事。如果我循私枉法,以私事干涉公事,我就触犯法律了(弄不好枪毙都有可能)。所以呢,只好请你们原谅我,这事没法办成了。
之后又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好话,无非是这个人情算是我欠兄弟们的,下次请吃饭,我买单(当然这句也不一定是实话)。
土肥原虽然职业是特务,搞阴谋、说谎话一向是他的专长,但此时也被张大帅“无耻者无畏”的水平给摆划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时候签约变成了关东军与老张个人之间的私事了?
要不是名义上一个是老板,一个是雇员,土肥原简直就要跳起来,揪住老张的衣领大声质问了。
看着土肥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的表情,老张面不改色,说不急不急,顾问阁下回去再好好研究一下那份协议,将会有更多心得。
土肥原气冲冲地跑回去,翻出协议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白纸黑字的协议上一条条倒是写得很清楚,只是最后老张竟然没签名!
可以想见,当时要求签名的时候,老张肯定推托了,说自己文化水平低,明星签名又没练好,字写得不好看云云。
没对方签名的协议顶个屁用,有点法律常识好不好。见此情景,土大佐恨不得把当时负责签约的文书找出来扇两大嘴巴。
但是,文书是懂法律的,他知道一份法律协约,如果没有当事人亲自签名,盖章也是有效的(一般是在当事人目不识丁的情况下),因此他果断要求老张盖章了。
问题就出在这个章上面。原来老张盖的竟然是私章,而不是公章。老张所说的私事,缘出自于此。因为在老张看来,部下作乱,那是家里面孩子自个闹腾,自然是私事。为了摆平这件私事,私下里才跟你们日本人商量,帮点小忙而已。
这也是我个人欠你们的情,理所当然也是私事。
现在那枚张作霖的私章明明白白地就盖在协约上面,咧着嘴朝土肥原笑呢。
其实日本人不是傻瓜,一向又以做事认真细致著称。如果说一份协议不签名,盖的又是私章,而他们又都看不出来,只有鬼才相信。
他们是被老张搞得没脾气了,成天指望着老张能“良心发现”,有一天突然对他们义气一把。谁都知道,老张是东北不折不扣的土皇帝,说话一言九鼎,就跟圣旨差不多。什么“私事不能干涉公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骗骗某些不了解中国国情的西方人还差不多。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这份协约,老张来一句:人家帮了咱这么大的忙,咱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给人家点甜头不是。
礼尚往来嘛,人情上似乎也说得过去。慈禧老佛爷还不是说过“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吗?哪个屁民又敢当着朝廷的面说过半个不字。
但是这些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想法,是肚皮里的官司,需要心领神会的。放在明面上就说不过去了。
当着大家伙的面,“最讲诚信”(老张前面已经恭维过了)的日本人不得不承认,协议是盖的私章(有关人员是不是因“渎职”而受到处理就不知道了),张作霖作为地方军政最高长官,的确也应该带头执法守法,尊重“父老乡亲”们的意见。
总之,忙是白帮了,算是给老张家义务打工吧,至于那份曾经让人很动感情的协议,如果说还能派上点什么用场的话,就是拿去当手纸用了。
作为一个以善于与中国人打交道自命的“中国通”,土肥原大佐此时恐怕连死了的心都有。
土肥原君,你妈在喊你回家吃饭了。
另一件传闻也与老张的签名有关,而且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可以说朝野上下,老少妇孺无人不知。
说土肥原这厮自从上了当以后,总想在老张身上找点茬。一次他又主动邀请老张参加酒会。部下怕日本人放暗箭,劝他谨慎从事。老张一想,枪林弹雨老子都不怕,还怕喝酒。
咱东北人个个都是好酒量,拍拍肚子就去了。
酒席宴前,老张放胆豪饮,酒没少喝,话没少说,可是滴字不漏,说到有关“铁路”啊,“移民”啊,“驻军”啊这些敏感话题,就“今天天气哈哈哈”地绕了过去。
见斗酒占不到什么便宜,土肥原便捉摸开了,都说老张胡子出身,文化不高(连初小都没毕业),签协议时又没见他亲笔写过字,不如趁机将老张一军。于是便提出来让张大帅给赏个字。
本意是想让老张当众出丑,没想到老张不假思索,拿过纸来挥毫就写,一个“虎”字刚健遒劲,尽得文采之风流。
土肥原暗暗吃惊,心说老张土得掉渣的一个人,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怎么写两字这么牛叉。
要怪,就怪土大佐虽然自诩“中国通”,对中国的很多东西却还浮于表面。老张虽说初小都没念完,但毕竟读过几天私塾,不是一个纯文盲,而中国人最重一手好字,论语不会背不要紧,书法训练那是一定得过关的。
我老家有一远房亲戚,也没念过多少书,但一手字写得着实漂亮(自然是钢笔字)。街坊四邻需要写个家信什么的,大都求此人着笔。与他相比,兄弟虽说也读过很多死书,那一手字就不能看了,基本等同于狗趴式。
以我亲眼所见,书念得少,但字写的好的人确实不在少数。这涉及到书法的另一个门径,俗称“出手”。讲明白一点,其实就是写字时姿态很规范,一笔一划符合书法的要求,平常用的工夫虽然不多,字却也能写好。
老张无疑就是这样“出手不凡”的人。“虎”字写罢,对老张有意见的、没意见的都不由得齐声叫好,鼓起掌来。
怀着一种酸溜溜的心理,土肥原接过了老张的“墨宝”,硬着头皮欣赏起来。这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土大佐乐了。
原来“虎”字下面,老张还有一落款,赫然写着“张作霖手黑”五个大字。土肥原估计老张是马失前蹄,把字写错了。他本意就是要羞辱老张的,不能一个人偷着乐,于是就故意像猫头鹰一样“咕咕”地笑出了声。
其他几个日本人见大佐无故发笑,不知究竟,也凑上来看,看着看着也笑了。只有老张镇定自若,稳如泰山。
随从沉不住气,上前一看,脸就红了,赶紧回来低声告诉老张:大帅,您怕是真把字写错了,应该是‘张作霖手墨’,墨字掉了一个土,变成‘手黑’了。
老张要的就是这句悄悄话,当下便瞪起眼睛,扯开嗓子吼了一声:妈了个巴子的!我还不知道‘墨’字怎么写?我这是给他们日本人的,怎么能给‘土’?小子,你给我记住了,这就叫做“寸土不让”!
老张刚说完,在场的中国人马上领悟过来,皆鼓掌叫好,而包括土肥原在内的日本人则目瞪口呆,尴尬万分。
见土肥原等人包围不住张作霖,日本政府索性直接施加压力,而老张也拿出了他搏的勇气,依然是寸土不让。
日本驻北京公使芳泽谦吉找老张签密约。老张打死不干,过后还避而不见,隔着房间大骂一通,把这位公使先生搞得灰头土脸。
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暗示老张:真不接受的话,日本要“另想办法”。老张火了:你们有什么好办法,难道又要出兵?我姓张的在这里等着!
说完,起身送客。
此时,近代中国的历史已翻开新的一页,所谓的旧军阀逐渐被新军阀取代,北洋军阀这个末代王朝摇摇欲坠。
国民党领导的南京政府以实现国内统一为号召,向坐镇北京的张作霖发出了宣战书。蒋冯阎李四兄弟联起手来进行二次“北伐”,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奉系军队再牛,也架不住人多,遂节节败退。
日本人急了,比老张还急。倒不是为老张着急,而是为他们自己的利益着急。
中国要统一了,大事不妙。
张作霖虽说滑头,一直对日本人阳奉阴违,但终究还只是一个北方诸侯,相对而言,在他身上做文章容易。
一旦北伐军统一南北,跟日本打交道的便成了对等的中央政府。这个政府在南方时就天天嚷着要“打倒帝国主义”,等它坐稳天下,所谓的“满洲权益”别说扩大了,能不能保住都得另说。
尽管日本政府单方面制造了“济南惨案”,但仍然挡不住北伐军前进的步伐。见奉军虚弱不堪,败局已定,他们又生起了趁火打劫的念头。
日本公使芳泽再次密访,这回他不由分说就掏出一张纸:光说不练假把使,看看上面这几个条件吧,你有诚心就签一下。
签签签,这次我一定签。
老张一脸真诚状,郑重其事地就把文件收了下来。
看到对方态度发生软化,芳泽总算是松了口气。Yeah,一切搞定。
回去后,他就急不可耐地发电报回国,让那边注意查收,千万不要漏掉张作霖发来的文件。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他。
外交战线,又是跟张作霖这样让人头疼的角色打交道,要想干出点成绩,真的不容易啊。
可是一连几天,无论哪个部门都没有通知他。追过去问,对方也奇怪,哪有你说的那个东西。
什么人啊,又玩我?芳泽平时看上去还颇有点“老实巴交”的样儿,这回也被气得七窍生烟,当下就咬着牙来找老张算帐了。
一见面,没等八格牙鲁骂出口,老张就连拍自个脑袋:你看我这记性,文件早就给你签好了,就忘了叫你来拿,你自己也不过来,你看看,可怎么好。
别废话了,拿过来吧。
老张很乖地把文件恭恭敬敬地交到芳泽手里。
晚就晚几天吧,反正字也签了,可以拿回去交帐。芳泽肚子里的气也因此消了大半,扔下两句诸如下次不能这么调皮啊之类的话,就转怒为喜,乐呵呵地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悲喜剧并没结束。
回到公使馆里,打开一看,文件上竟然又是签着一个“阅”,连传说中的“某某手黑”都没有。
天哪,你又不是我领导,要你光是“阅”什么“阅”。
芳泽眼前一黑,往椅子上一倒。真是被打败了!
尽管老张的所作所为如此令人寒心,然而从日本政府到军部(在日本陆军中,参谋本部和内阁的陆军省统称为军部),仍然还是拿张作霖一点办法没有,毕竟后者在东北已根深叶茂,一脚踢开的话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合适的对话人选。
只有驻扎东北的关东军仍然不依不饶。
一个像张作霖这样的人,决不会低眉顺眼甘心于服从我们的调遣。他是大鹏,不是奴才,而我们要的却是奴才。
即使张作霖重返满洲,也只会和从前一样,决不会对日方作出任何实质性让步。
现在是到想一个万全之策的时候了。
办法还是有的,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张作霖干掉,一方面杀鸡给猴看,另一方面,还有机会重新挑选代理人。
就和打牌一样,如果牌不顺,一个值得尝试的办法就是换副牌改改手气。
说起来,东瀛岛国在近现代战争中的疯狂和倒霉,都与一个外人看起来摸不着头脑的“下克上”现象有很大关联。这个“下克上”,最早就是得名于日本关东军。
在日本俗语中,那些做事我行我素、从不向领导请示汇报的人,叫做“关东军”。
这在国有企业里,我们一般管这类人叫做剌头,属于需要帮教的一类。但在日本国内,这些剌头是谁也不敢惹的,因为他们都是手上拿着枪的军人,是“爱国主义”的代表,弄毛了他们,轻者把你归到“非国民”(相当于中国的汉奸)一类去,重者就要“死拉死拉”的了。
这么无法无天,政府不管?
政府不是不管,是不敢管。
日本在德川柄政时代,是没多少人把天皇当棵葱的,那是言必称幕府将军。等到西方入侵,带动幕府制度随即被取消,天皇才又变成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当然,按照日本宪法,国家大事还是应由政府,也就是内阁来负责,但内阁却没法全盘负责,说难听点,它能负到三分之一责就算不错了。
日本内阁本身,就足以编出一本笑话集。
作为典型的豆腐块做的政府机构,它一不小心被人哄下台的次数和频率可称超纪录。别的国家,政府被迫下台,一般都是反对党或选民的功劳。在日本却不一样,内阁下台,十有八九都是因为犯了军队的冲。
作为陆军的指挥机构,军部可以倒逼内阁,依此类推,关东军也可以不听军部的。
关东军新近得到的消息是:面对北伐军的穷追猛打,张作霖已不得不放弃“中原梦”,即将退出京师了。
趁你病,要你命,这是一切坏人为人处事的基本准则。
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中将提出:上面不干,我们干。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满洲问题,除了杀死“张巨头”,已经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
立功心切的佐官们顿时个个磨刀霍霍,杀气腾腾。
北京是日本华北驻屯军的“势力范围”,关东军要想在北京除掉“张巨头”,就必须借重于驻屯军。
一个叫竹下义晴的关东军参谋按照村冈的吩咐,准备动身去找华北驻屯军接洽。
但在出发之前,他被一个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大佐。
河本的第一句话就把小参谋给吓了一大跳:最好不要干没有用的事情!
你相信华北驻屯军吗?反正我是不信。万一把事情弄砸,让上头知道,那就麻烦了。
而且这事怎么能在北京干呢。
到北京去行剌,一则防卫森严,成功的把握性不大,二则太过明显,容易引起其它列强的干涉。
竹下一脸茫然,那你说怎么办。
河本笑着拍了拍竹下的肩膀:这样吧,事情交给我,我来干。
竹下问他,那自己还有无必要再去北京。
当然有必要!河本眯起了眼睛:你可以去当探子嘛。给我盯紧一点,弄清楚张作霖哪一天坐火车出关,然后通知我。
形势比人强,在关内忙活了一年的老张,洗洗回家睡成了他不得不做出的唯一选择,但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回家睡觉的权利。
即将面对的,将是一条一去不回头的死亡之途。
不过,如果你认为老张对未来的危险毫无防备,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老张头脑里的那根阶级斗争弦从来就没有松过。
忽悠了日本人这么多次,你以为人家都是傻的,尤其是入关以来,为了“寸土不让”,双方针尖对麦芒地拍过好几次桌子,要想不引起日本人的嫉恨和报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不相信日本人真敢对自己下毒手。
毕竟他还是“东北王”,他手上还有东洋人垂涎三尺的饵。
他没想到的是日本军人如此疯狂,迫不及待地要换副牌打打了。
从北京往奉天,那不是一里两里的路程,不可能靠“11”路公交车走着回去。当时作为交通工具,张作霖有两种选择:汽车或是火车。
两者各有优缺点。如果乘汽车的话,路线是从不引人注意的古北口出关,取道热河返回奉天。优点是轻车简从,行动秘密,安全有保障。缺点是路况不好(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公路,你也知道是什么样的了),车子颠簸(兴许还会晕车),十分辛苦。
而如果换乘火车的话,路线是沿着京奉铁路走。优点是比较舒适(特别适合老张这样的老同志)。缺点是动静太大,容易引起不测。
对这两种方式,亲信部下、幕僚参谋都各有各的说法。在一时难以取舍的情况下,老张决定拿出他的老招数:赌上一把。
他拿出纸一撒两半,分别写上“汽”(代表汽车)和“火”(代表火车),揉成纸球后开始抓阄。
最后拿出来一看,是个“火”字。他打定了主意。
死亡专列开始启动了。
命运跟老张开了个玩笑:由赌始,由赌终。
选定了火车后,张作霖还留了个心眼。他枪林弹雨见得多了,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
先是一再更改回奉日期,说好6月1日出京,专车都来了,他又临时改变主意,宣布第二天才走。
第二天,专车出发了,但车上只有他的家人,老张还是没有上车。
第三天,老张终于上车了。
上车前,他向部下详细了解了安全保障情况。
从北京到奉天,沿途都有十几万奉军护路。北京至山海关一线由他的拜把兄弟张作相负责,山海关至奉天这一段则由号称“福将”的吴俊升(因说话口齿不清,人送外号“吴大舌头”)把守,两人都是老张的绝对亲信,也都拍着胸脯打过包票,称安全绝无问题。
张作霖放心了。就算行程泄密,他相信也没人能动得了他。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当凭窗再一次凝望北京城,东北大帅的内心里一定充满了伤感。
在这里,他曾经到达过事业辉煌的顶点。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儿,一个声名狼藉的胡子,经过不断努力,终于闻达于诸侯,成了北京城里万人仰望的张大帅。
想想看,身为全国海陆军大元帅,只手组建北洋政府最后一届内阁,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意气风发。
闭上眼只听见,岁月如风在心间。
北京,是张作霖人生奋斗史上的最重要一站,是事业顶峰的见证地。然而,才不过一年不到的光景,眼前竟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凄雨冷风中,连挥挥手告别的兴致都没有了。
窗外有多冷,闭上眼心就疼。
不去看也不去想了,算一算离东北的家还有多远吧。
张作霖的专列共有二十多节,他自己所乘的车厢为第十节。这是一个很有派头的车厢,当年慈禧老佛爷都用过,因外部呈蓝色,被称为蓝钢车。
作为曾经的保安队长,老张的专列在保安方面也下足了功夫。不仅蓝钢车的前后车厢里,配备着全副武装的卫队,而且在专列前还特地设置了一辆压道车,以防路轨上有人做出不轨的举动。
果然一路上太平无事,到了山海关站,吴俊升上了车。他是从奉天赶来的,喘着气就来迎接大帅了。患难最见真情,这让老张非常感动。
吴大舌头再次保证:从山海关到奉天,安全保卫已经做到严丝合缝,连只苍蝇蚊子也休想随便飞进来。
遗憾的是,他说的并不完全对。
有一个地方,他漏掉了。
并不是他办事不认真或是存心欺瞒大帅,而是没有办法不漏。
这个漏点是一位关东军的大佐找出来的。
此人就是河本。河本奔着袭击火车而来,他曾经权衡过:究竟是直接进攻好,还是用炸药炸好。
最后的结论是用炸药。
直接进攻的话,痕迹太明显了,而且还不一定灭得了对方。炸虽然也有失败的风险,但一旦失败,还可以启用“拔刀队”。
对河本来说,要想干掉张作霖,机会仅有一次,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赌。
然而河本很快就发现,他还不一定能够赌得起来。因为经过侦察发现,整个京奉铁路沿线布满了奉军,警戒十分严密,真是像吴俊升说的那样,“连只苍蝇蚊子也休想随便飞进来”。
河本一度相当沮丧,要执行爆破计划,又要不被这些奉军发现,看起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直到他发现了皇姑屯车站不远处的三洞桥(日方资料中称巨流河铁桥)。
三洞桥是南满铁路和京奉铁路的交叉点。南满铁路在上,京奉铁路在下。
京奉铁路奉军可以守卫,但南满铁路却是日本控制并经营的,它得由关东军负责看守。
只是一个点,可是也只需要这么一个点。
从棋局上说,即使大部分棋面你都处于优势,但只要有一个地方被人钻了空子,仍然可以致命。
在接到竹下义晴从北京发回的有关张作霖已经启程出发的密电后,河本立即在三洞桥给张作霖挖好了一个死亡陷阱。
我看过一个资料,如果要把一座十几层的楼房掀翻,大概要用上90公斤的炸药。这位老兄为了让别人彻底死翘,在一节十几米的车厢上总共破费炸药120公斤!
这些炸药光光堆起来也好大一摞,又不可能弄辆重型卡车直接运过来,只能分装在三十只麻袋里面,然后偷偷放在桥墩上。
显然,要安置这么多的麻袋,不仅是个苦力活,还是个技术活。为此,河本专门从朝鲜调来工兵,才终于把事情搞定。
从老张的专列离开北京,直至到达皇姑屯,沿途除了有奉军护路外,河本大佐派出的间谍也没少搀合。他们很敬业地向设伏人员报告着列车的启停情况。
车厢里,老张很轻松地和亲信同僚们闲聊、玩麻将。过了皇姑屯,奉天近在咫尺,此刻,家人和文武官员肯定已在车站翘首以盼了。
他没有想到大祸就在眼前。
进入三洞桥,列车开始减速。此时,守候多时的两名日军爆破人员先后按下了电线按钮。
或许是由于紧张过度,第一个按钮竟然没响,第二个随即按响。
只听轰隆隆两声巨响,列车被炸得四分五裂,一股高达两百多米的黑烟腾空而起。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南满铁路吊桥的钢板下塌,将包括张作霖所乘车厢在内的多节车厢压在了下面。
铁路线上一片火光,乱成了一团。
河本后来回忆:面对猛烈的黑烟和爆炸声,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和害怕,药力实在太大了。
相隔不远的奉天总站也感受到了这股地震般的颤栗,奉天纺纱厂机器上的棉线条一下子全被震断,比用锋利刀片切割过还要整齐。
拿着望远镜远远观望的河本大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算老张是铁甲人,现在大概也炸得连铁皮都没了,作为临时预案的“拔刀队”自然也用不着了。
河本过于乐观了,因为张作霖还活着。
但也只剩下了一口气。他的咽喉部位受到了致命伤,已经奄奄一息。专门来迎驾的吴俊升则当场被炸身亡。
人们赶紧进行紧急救援。随行人员把满身鲜血的老张扶上一辆敞篷小汽车,十万火急地往帅府送。虽然医护人员紧急抢救,甚至动用了英国大夫,但此时纵有再高的医术也无力回天了。
1928年6月4日上午10点,张作霖恋恋不舍地丢下他一手打下的江山,骑鹤西去。此时离“皇姑屯事件”爆发,专列被炸仅仅相隔四个半小时。
一代枭雄自此谢幕。
老张这一生,说他奸他也奸,说他滑也滑,坏事也着实做过不少。土匪、旧军阀、王八蛋,你怎么骂他都不为过。但有一点始终值得称道,那就是在外寇入侵的艰难时刻,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低过头,服过软。
盖棺论定,他是一个硬骨头的东北汉子。
在“皇姑屯事件”中,包括张作霖在内,共计死亡20人,受伤53人。
中外震惊。
爆炸发生后三个小时不到,日本人就贼喊捉贼地跑了出来,声称要与中方共同对事件进行调查。
因为他们事先早就在附近布了一个局。
在日方的带领下,中方调查人员在大桥附近发现有两具男尸。从尸体上搜出两封信笺,上面写着两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犹须努力。
我不得不认为,这两句名言当时已替代了三字经的地位,就连日本人作假,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它。
鉴于说这番话的南方领袖早已作古,能够把它认领回去的也只有后起之秀——蒋介石了。
日方据此认定,这是老张的仇敌从南方派来的便衣队。
对这种闭着眼睛张口就来的胡扯,中方人员当然不信。
两个便衣就能掀翻一座火车?你当是两超人!那以后干脆就不用派部队打仗,让便衣们投投手榴弹或发发掌心雷就够了。
也只有日本人具备这种想像天赋。
他们不仅这样想,还天真地准备把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继续下去。
日方向中方出具了一份调查报告,想在报告中明告世人:是南方便衣队投掷炸弹,造成了“皇姑屯事件”。
一花独放不是春。他们希望中方能用盖章签字的方式认同这一报告。
有一个人当即拍案而起。
“爆炸如此猛烈,岂是人力所能投掷!”
说这话的人叫关庚泽,时任奉天交涉署日本科科长。
关庚泽的话说得很清楚:如果要得到日方报告中的结论,就算你让列车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挨炸弹,估计也得扔上一天。
见遇到了明白人,日方交涉人员立刻露出了流氓嘴脸:“如果你不答应盖章,日本军人将于你不利。”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和恐吓,关庚泽不仅没有退缩,相反勃然大怒,给日本人扔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张大元帅偌大的人物都被炸伤(当时尚未披露张的死讯),我这样一个小角色又算什么呢,随便吧!
没人配合,这个游戏只好自己玩下去。
两天后,日本政府正式发表一个声明,再次重申他们的“南方便衣队所为论”。
但是谎言终究是谎言,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几天后,有人来到奉天监狱,要求收容保护,并揭露了“南方便衣队”真相。
原来在“皇姑屯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日军便通过日本浪人,将三个中国人骗到吊桥附近杀死。其中一个人见势不妙,拼命逃了出来。他见日本人宣传“南方便衣队投弹事件”,又从死者照片上认出了同伴,便知道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赶紧跑来寻求保护。
至此,日方哑口无言。
“皇姑屯事件”很快在东京引起了巨大反响。
日本田中内阁虽然又发声明又喊冤的,对外始终一口咬定事件是中国南方政府所为,与日本政府和关东军都没有关系,但其实对真相还是有点数的。
因为关东军瞒别人可以,瞒不了顶头上司陆军参谋本部。当然不是村冈或者河本打报告上去说的(就是有书面报告也不会自己承认),而是另有原因。
这就要说到一个组织:二叶会。
这个二叶会可不是什么浪人会馆,而是青年军官们自发搞的一个传销组织。传销产品只有一样:军主政从。
所谓军主政从,顾名思义,就是要以军队为主,其它政治经济文化什么的统统靠边站。
历史上把二叶会这帮人弄出来的这个东西叫“巴登巴登密约”。
缘起于几个初出茅庐的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生被派到德国考察一战。这些人里面有一个人大家应该非常熟悉:冈村宁次。其时都还是日本陆军里的小字辈。
去了德国一看,好家伙,太对胃口了。杀人那叫一个过瘾,见人就杀,不仅军人,平民也跟着倒霉。在战争中,飞机大炮,毒气坦克,能用的都用上了,光一个凡尔登绞肉机,死的人就数不尽数,别提多剌激了。
更让他们惊叹的是德国军人的那股疯狂劲,虽然仗打败了,但没人肯认输,都瘸着腿、红着眼睛在地图上画圈呢,想着法子要把失去的场子给找回来。
巴登巴登是德国著名的温泉城,很合喜欢泡澡的日本人的胃口。这帮小子也去泡了,一边泡,一边感动得哗哗流泪,说这股疯劲好,太好了,跟我们日本的武士道那是一样一样的。咱们得学,不仅自己学,还要带动大家一块学。
就这么泡着聊着励志着,就有了一个学习德国好榜样的“巴登巴登密约”。
回国后,几个狂人为了将这玩意真正宣传发动起来,就成立了二叶会。后来很出名的土肥原、板垣征四郎都是里面的铁杆成员。
这么催人奋进的组织,一贯以愤青形象示人的河本自然不会落下。特别是他对制造“皇姑屯事件”一直自鸣得意,不在二叶会里吹吹简直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吹来吹去,会友们都知道了。事情随后又传到了参谋本部耳朵里:皇姑屯事件原来是关东军弄出来的。
田中首相虽然不是二叶会成员,却是陆军里出来的,还在参谋本部干过,有的二叶会会员就是他曾经的战友。他当然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偏偏这时候,天皇召见了。
走在路上,田中遇到了元老西园寺公望。四顾无人,他就给西园寺咬了耳朵,说皇姑屯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日本军人干的。
西园寺的脸马上就扳了起来:要真是这样,你可要严惩不贷啊,否则国家还有什么纲纪可言。
等田中进了宫,裕仁果然没放过“皇姑屯事件”,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政府出面让人干的。
田中赶紧矢口否认:政府哪能那么弱智啊,新人还没挑出来就把旧人给宰了。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的,便把他知道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捅给了天皇。
天皇听完汇报也来火了,这不是典型的不把政府当干部吗,这么大的一件事,不请示领导就给办了,以后还怎么得了。
这事一定得处理。
有西园寺支持,田中就当着天皇的面信誓旦旦地做出了保证:“对此等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决不故息,不把那个叫河本的混蛋送上军事法庭,老夫这首相就算白干了。”
但等他到了国会一看,才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政府的反对党不用说,当头一炮,指责政府在“满洲某重大事件”(大家当然心知肚明是什么事件)中充当了谋杀犯的黑后台。
你们也太过分太愚蠢了,这种干法,以后还怎么跟中国人打交道?
田中汗下来了,他意识到,这些人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打“黑”是假,倒阁是真。
军部在听说政府准备在军队中进行事件的调查时,更是大为不满。他们认为,关东军干得没错,本来维护“满洲权益”就是日本的国策,你们政府肚子里不也在打这个主意吗,哦,现在天皇发了话,就想把我们军人踢出来当替罪羊,真是岂有此理。
可怜的田中一时骑虎难下。调查看来是进行不下去了,别说查别人,自己反而还要引火烧身哩。
这下完了。老板那里话也说过,牛也吹过,现在倒把自己逼上了独木桥。
这老头子也真够犯贱,实在不行你就回家装孙子算了。他不,他还跑回皇宫跟天皇纠正:前面我说的全部收回,这事跟我国军人没半点关系,还是中国人他们自己干的。
裕仁当时就愣在那里了。怎么着,把我当猴耍哪,一会这个,一会那个。当着这个老糊涂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好挥了挥手,让他滚蛋了。
不管怎样,日本军政各界对“皇姑屯事件”之后的东北局面还是有所期待的。那就是随着老张这个“大头目”升天后,一定会出现大乱,然后由他们派兵干涉,从中混水摸鱼,实现“大治”。
但事与愿违,满洲风平浪静,奉军严整以待,日方没有任何空子可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