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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寸土不让

作为跟张作霖打交道无数的日籍顾问,土肥原贤二对此深有体会。

提起这个人可不简单,他是日后在中国兴风作浪的所谓“关东军三杰”(又称“三羽乌”)之一。

当时日本培养高级军官有一个固定套路,“三杰”基本遵循了这一套路:先上仙台地方幼年学校,再到东京上中央幼年学校,然后再进陆军士官学校,最后择优考入陆军大学校。

能从陆军大学混出来的,那就是标准牛人了。因为这个学校一年总共也就出那么几十个毕业生,碰到打仗还断档,所以一毕业就被哄抢。

陆大有一个说法,叫做“十年人事”,意思是毕业后十年肯定能升到大佐。土肥原因为有自己的业余爱好,精力分散,所以不得不比别人多花了五年时间才拿到大佐的牌牌。

这个业余爱好就是特工。

东瀛小国虽然自然矿产并不丰富,但两样资源向来不缺——一个叫特工,一个叫浪人。一般而言,这两种职业还是可以互换的,有时特工就是浪人,有时浪人就是特工。

从土肥原爷爷辈开始,日本就开始研究特工技术了,因此算得上是祖传手艺。

早在日俄战争期间,日本就出了一个最有名的特工明石元二郎。按照日本人的说法,这明石是谁也替换不了的张屠户,没了他,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就可能要吃带毛猪了。

明石的公开身份是驻俄武官,业余任务是散银子。日俄战争期间,陆军统共耗用军费三百万(单位:日洋),而这哥们一个人就花掉了一百多万,足足用去了快一半。但是日本人都认为这钱花得值。因为人家搞的那叫隐性战争:给革命党加油,送托洛茨基经费,找士兵玩哗变,反正就是不让沙皇有好日子过。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眼看着前方都快顶不住了,为了给自个看家护院,沙皇老人家始终不敢把欧洲的精锐调到远东来作战。

明石大佐一个人就等于十个师团。战后日本人如是说。

不过明石君再能耐,潜伏再有水平,终究是单枪匹马闯天下。有组织有机构的搞特务工作的,还得从青木宣纯说起。

青木被称为日本“第一个中国通”,此人曾一度混迹于广州和北京,除了会说汉语外,还会说一口广东话。在做浪人兼特工期间,借旅游之名,偷着画地图这类脏事一件都没少干过。

他最有“成就”的一件事,是在日俄战争前后搭上了袁世凯(时任直隶总督),并被后者称为“唯一可靠的日本人”。在袁大头的帮助下,清木组建了“特别任务班”,下面拉了一帮马贼,打着“满洲义军”的旗号,整天躲在白俄后面捣乱,为日本斗败俄国佬立下了汗马功劳。

到了后期,日本内阁准备援助孙大炮(孙中山)。清木立即背叛了自己的“老朋友”袁大头,为讨袁运动出谋划策,直到大头称帝不成,一命呜呼。

青木在北京搞特工时,就像模像样地建了特务机关:青木公馆,还带了一个徒弟——辅佐官坂西利八郎。老青木退休后,坂西拍马上阵,继明石、青木成为日本特工界的“第三颗巨星”。

坂西出道时,也是经青木引荐,走的袁大头这条路。袁大头见他对中国问题谈得头头是道,很是欣赏,便聘他为北洋新军的练兵顾问。

从老袁开始,北洋政府头头换了一个又一个,前后车马灯似地更迭了七任总统,坂西都是幕前幕后雷打不动的师爷角色,可谓“流水的总统,铁打的坂西”,故日本人又称其为“七代兴亡的不倒翁”、“首屈一指的中国通”。

就在坂西也快老朽的时候,他向师父学习,如法炮制地在北京王府井建了一个特务机关:坂西公馆,也带了一个辅佐官徒弟,这就是土肥原。

纵观这祖孙三代,出身竟然一样,就像是一个流水线上下来的——都是武士之家,都是集军人、特工、浪人于一体,而且都是“中国通”,最妙的是连风格都基本差不多:表面儒雅,内心狠毒,笑里藏刀,老奸巨滑。

看来,日本在克隆人水平上还真不是一点点牛。

土肥原算得上是“三杰”中最早出来亮相的。

较之清末的青木和北洋政府时代的坂西,土肥原又进一步,相当于前二者的加强版,在善于伪装和阴险毒辣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土肥原平时的标准装束不是军人,而是一个博古通今的“文化人”,且是“中日友好人士”。他爱说笑,平时大大咧咧,看上去一点心计没有,其实一肚子坏水。北方老百姓送给他一个光荣的称号:土匪源。土匪源,土匪的源头是也,意思是这个小矮子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准保会出点什么乱子,不是政治骚乱就是武装冲突。

我怀疑以后抗日影片上穿着和服、整天猫在房间里动歪念头的什么佐藤之类家伙,八成都是以他为原型的。

和关东军其它官佐一样,土肥原开始也把培养奴才的想法寄托在老张手上,后来发现不对了,老张压根就不是什么纯正的奴才苗子。

私章和手黑

传闻有两件事对土肥原的触动很大。

一件事。后期奉军由于屡次入关作战,内部矛盾意见此起彼伏。经常有像郭鬼子这样犟头犟脑的家伙出来给他捣乱,前面打仗,后院起火,一来二去,老张的那点兵力就不够用了,不得不一再向关东军“伸手”。

关东军乘势狮子大开口,一面答应借兵,一面索要特权。老张满口答应。

由于以前上张作霖的当着实太多,关东军这次长了心眼,口头的不行,非要老张签约才作数。

老张眉头都不皱一下,答应下来了。

关东军这下高兴了。平叛以后,土肥原兴冲冲地来找张作霖,意思是咱们可以践约了。没想到,老张压根就不打算践约,还文皱皱地讲了几句场面话。

大意是:知道你们日本人最讲诚信了(请列位看客千万注意这句,因为下面是有伏笔的)——

不然也不会把当初那件私事托付给你们(这可不是公事呵)。不过现在事情难办了。我本人虽然答应你们的条件,可老百姓不见得肯答应,毕竟东北是属于老百姓的,这是公事。如果我循私枉法,以私事干涉公事,我就触犯法律了(弄不好枪毙都有可能)。所以呢,只好请你们原谅我,这事没法办成了。

之后又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好话,无非是这个人情算是我欠兄弟们的,下次请吃饭,我买单(当然这句也不一定是实话)。

土肥原虽然职业是特务,搞阴谋、说谎话一向是他的专长,但此时也被张大帅“无耻者无畏”的水平给摆划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时候签约变成了关东军与老张个人之间的私事了?

要不是名义上一个是老板,一个是雇员,土肥原简直就要跳起来,揪住老张的衣领大声质问了。

看着土肥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的表情,老张面不改色,说不急不急,顾问阁下回去再好好研究一下那份协议,将会有更多心得。

土肥原气冲冲地跑回去,翻出协议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白纸黑字的协议上一条条倒是写得很清楚,只是最后老张竟然没签名!

可以想见,当时要求签名的时候,老张肯定推托了,说自己文化水平低,明星签名又没练好,字写得不好看云云。

没对方签名的协议顶个屁用,有点法律常识好不好。见此情景,土大佐恨不得把当时负责签约的文书找出来扇两大嘴巴。

但是,文书是懂法律的,他知道一份法律协约,如果没有当事人亲自签名,盖章也是有效的(一般是在当事人目不识丁的情况下),因此他果断要求老张盖章了。

问题就出在这个章上面。原来老张盖的竟然是私章,而不是公章。老张所说的私事,缘出自于此。因为在老张看来,部下作乱,那是家里面孩子自个闹腾,自然是私事。为了摆平这件私事,私下里才跟你们日本人商量,帮点小忙而已。

这也是我个人欠你们的情,理所当然也是私事。

现在那枚张作霖的私章明明白白地就盖在协约上面,咧着嘴朝土肥原笑呢。

其实日本人不是傻瓜,一向又以做事认真细致著称。如果说一份协议不签名,盖的又是私章,而他们又都看不出来,只有鬼才相信。

他们是被老张搞得没脾气了,成天指望着老张能“良心发现”,有一天突然对他们义气一把。谁都知道,老张是东北不折不扣的土皇帝,说话一言九鼎,就跟圣旨差不多。什么“私事不能干涉公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骗骗某些不了解中国国情的西方人还差不多。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这份协约,老张来一句:人家帮了咱这么大的忙,咱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给人家点甜头不是。

礼尚往来嘛,人情上似乎也说得过去。慈禧老佛爷还不是说过“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吗?哪个屁民又敢当着朝廷的面说过半个不字。

但是这些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想法,是肚皮里的官司,需要心领神会的。放在明面上就说不过去了。

当着大家伙的面,“最讲诚信”(老张前面已经恭维过了)的日本人不得不承认,协议是盖的私章(有关人员是不是因“渎职”而受到处理就不知道了),张作霖作为地方军政最高长官,的确也应该带头执法守法,尊重“父老乡亲”们的意见。

总之,忙是白帮了,算是给老张家义务打工吧,至于那份曾经让人很动感情的协议,如果说还能派上点什么用场的话,就是拿去当手纸用了。

作为一个以善于与中国人打交道自命的“中国通”,土肥原大佐此时恐怕连死了的心都有。

土肥原君,你妈在喊你回家吃饭了。

另一件传闻也与老张的签名有关,而且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可以说朝野上下,老少妇孺无人不知。

说土肥原这厮自从上了当以后,总想在老张身上找点茬。一次他又主动邀请老张参加酒会。部下怕日本人放暗箭,劝他谨慎从事。老张一想,枪林弹雨老子都不怕,还怕喝酒。

咱东北人个个都是好酒量,拍拍肚子就去了。

酒席宴前,老张放胆豪饮,酒没少喝,话没少说,可是滴字不漏,说到有关“铁路”啊,“移民”啊,“驻军”啊这些敏感话题,就“今天天气哈哈哈”地绕了过去。

见斗酒占不到什么便宜,土肥原便捉摸开了,都说老张胡子出身,文化不高(连初小都没毕业),签协议时又没见他亲笔写过字,不如趁机将老张一军。于是便提出来让张大帅给赏个字。

本意是想让老张当众出丑,没想到老张不假思索,拿过纸来挥毫就写,一个“虎”字刚健遒劲,尽得文采之风流。

土肥原暗暗吃惊,心说老张土得掉渣的一个人,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怎么写两字这么牛叉。

要怪,就怪土大佐虽然自诩“中国通”,对中国的很多东西却还浮于表面。老张虽说初小都没念完,但毕竟读过几天私塾,不是一个纯文盲,而中国人最重一手好字,论语不会背不要紧,书法训练那是一定得过关的。

我老家有一远房亲戚,也没念过多少书,但一手字写得着实漂亮(自然是钢笔字)。街坊四邻需要写个家信什么的,大都求此人着笔。与他相比,兄弟虽说也读过很多死书,那一手字就不能看了,基本等同于狗趴式。

以我亲眼所见,书念得少,但字写的好的人确实不在少数。这涉及到书法的另一个门径,俗称“出手”。讲明白一点,其实就是写字时姿态很规范,一笔一划符合书法的要求,平常用的工夫虽然不多,字却也能写好。

老张无疑就是这样“出手不凡”的人。“虎”字写罢,对老张有意见的、没意见的都不由得齐声叫好,鼓起掌来。

怀着一种酸溜溜的心理,土肥原接过了老张的“墨宝”,硬着头皮欣赏起来。这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土大佐乐了。

原来“虎”字下面,老张还有一落款,赫然写着“张作霖手黑”五个大字。土肥原估计老张是马失前蹄,把字写错了。他本意就是要羞辱老张的,不能一个人偷着乐,于是就故意像猫头鹰一样“咕咕”地笑出了声。

其他几个日本人见大佐无故发笑,不知究竟,也凑上来看,看着看着也笑了。只有老张镇定自若,稳如泰山。

随从沉不住气,上前一看,脸就红了,赶紧回来低声告诉老张:大帅,您怕是真把字写错了,应该是‘张作霖手墨’,墨字掉了一个土,变成‘手黑’了。

老张要的就是这句悄悄话,当下便瞪起眼睛,扯开嗓子吼了一声:妈了个巴子的!我还不知道‘墨’字怎么写?我这是给他们日本人的,怎么能给‘土’?小子,你给我记住了,这就叫做“寸土不让”!

老张刚说完,在场的中国人马上领悟过来,皆鼓掌叫好,而包括土肥原在内的日本人则目瞪口呆,尴尬万分。

日本公使的悲喜剧

见土肥原等人包围不住张作霖,日本政府索性直接施加压力,而老张也拿出了他搏的勇气,依然是寸土不让。

日本驻北京公使芳泽谦吉找老张签密约。老张打死不干,过后还避而不见,隔着房间大骂一通,把这位公使先生搞得灰头土脸。

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暗示老张:真不接受的话,日本要“另想办法”。老张火了:你们有什么好办法,难道又要出兵?我姓张的在这里等着!

说完,起身送客。

此时,近代中国的历史已翻开新的一页,所谓的旧军阀逐渐被新军阀取代,北洋军阀这个末代王朝摇摇欲坠。

国民党领导的南京政府以实现国内统一为号召,向坐镇北京的张作霖发出了宣战书。蒋冯阎李四兄弟联起手来进行二次“北伐”,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奉系军队再牛,也架不住人多,遂节节败退。

日本人急了,比老张还急。倒不是为老张着急,而是为他们自己的利益着急。

中国要统一了,大事不妙。

张作霖虽说滑头,一直对日本人阳奉阴违,但终究还只是一个北方诸侯,相对而言,在他身上做文章容易。

一旦北伐军统一南北,跟日本打交道的便成了对等的中央政府。这个政府在南方时就天天嚷着要“打倒帝国主义”,等它坐稳天下,所谓的“满洲权益”别说扩大了,能不能保住都得另说。

尽管日本政府单方面制造了“济南惨案”,但仍然挡不住北伐军前进的步伐。见奉军虚弱不堪,败局已定,他们又生起了趁火打劫的念头。

日本公使芳泽再次密访,这回他不由分说就掏出一张纸:光说不练假把使,看看上面这几个条件吧,你有诚心就签一下。

签签签,这次我一定签。

老张一脸真诚状,郑重其事地就把文件收了下来。

看到对方态度发生软化,芳泽总算是松了口气。Yeah,一切搞定。

回去后,他就急不可耐地发电报回国,让那边注意查收,千万不要漏掉张作霖发来的文件。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他。

外交战线,又是跟张作霖这样让人头疼的角色打交道,要想干出点成绩,真的不容易啊。

可是一连几天,无论哪个部门都没有通知他。追过去问,对方也奇怪,哪有你说的那个东西。

什么人啊,又玩我?芳泽平时看上去还颇有点“老实巴交”的样儿,这回也被气得七窍生烟,当下就咬着牙来找老张算帐了。

一见面,没等八格牙鲁骂出口,老张就连拍自个脑袋:你看我这记性,文件早就给你签好了,就忘了叫你来拿,你自己也不过来,你看看,可怎么好。

别废话了,拿过来吧。

老张很乖地把文件恭恭敬敬地交到芳泽手里。

晚就晚几天吧,反正字也签了,可以拿回去交帐。芳泽肚子里的气也因此消了大半,扔下两句诸如下次不能这么调皮啊之类的话,就转怒为喜,乐呵呵地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悲喜剧并没结束。

回到公使馆里,打开一看,文件上竟然又是签着一个“阅”,连传说中的“某某手黑”都没有。

天哪,你又不是我领导,要你光是“阅”什么“阅”。

芳泽眼前一黑,往椅子上一倒。真是被打败了!

关东军

尽管老张的所作所为如此令人寒心,然而从日本政府到军部(在日本陆军中,参谋本部和内阁的陆军省统称为军部),仍然还是拿张作霖一点办法没有,毕竟后者在东北已根深叶茂,一脚踢开的话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合适的对话人选。

只有驻扎东北的关东军仍然不依不饶。

一个像张作霖这样的人,决不会低眉顺眼甘心于服从我们的调遣。他是大鹏,不是奴才,而我们要的却是奴才。

即使张作霖重返满洲,也只会和从前一样,决不会对日方作出任何实质性让步。

现在是到想一个万全之策的时候了。

办法还是有的,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张作霖干掉,一方面杀鸡给猴看,另一方面,还有机会重新挑选代理人。

就和打牌一样,如果牌不顺,一个值得尝试的办法就是换副牌改改手气。

说起来,东瀛岛国在近现代战争中的疯狂和倒霉,都与一个外人看起来摸不着头脑的“下克上”现象有很大关联。这个“下克上”,最早就是得名于日本关东军。

在日本俗语中,那些做事我行我素、从不向领导请示汇报的人,叫做“关东军”。

这在国有企业里,我们一般管这类人叫做刺头,属于需要帮教的一类。但在日本国内,这些剌头是谁也不敢惹的,因为他们都是手上拿着枪的军人,是“爱国主义”的代表,弄毛了他们,轻者把你归到“非国民”(相当于中国的汉奸)一类去,重者就要“死拉死拉”的了。

这么无法无天,政府不管?

政府不是不管,是不敢管。

日本在德川柄政时代,是没多少人把天皇当棵葱的,那是言必称幕府将军。等到西方入侵,带动幕府制度随即被取消,天皇才又变成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当然,按照日本宪法,国家大事还是应由政府,也就是内阁来负责,但内阁却没法全盘负责,说难听点,它能负到三分之一责就算不错了。

日本内阁本身,就足以编出一本笑话集。

作为典型的豆腐块做的政府机构,它一不小心被人哄下台的次数和频率可称超纪录。别的国家,政府被迫下台,一般都是反对党或选民的功劳。在日本却不一样,内阁下台,十有八九都是因为犯了军队的冲。

作为陆军的指挥机构,军部可以倒逼内阁,依此类推,关东军也可以不听军部的。

关东军新近得到的消息是:面对北伐军的穷追猛打,张作霖已不得不放弃“中原梦”,即将退出京师了。

趁你病,要你命,这是一切坏人为人处事的基本准则。

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中将提出:上面不干,我们干。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满洲问题,除了杀死“张巨头”,已经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

立功心切的佐官们顿时个个磨刀霍霍,杀气腾腾。

北京是日本华北驻屯军的“势力范围”,关东军要想在北京除掉“张巨头”,就必须借重于驻屯军。

一个叫竹下义晴的关东军参谋按照村冈的吩咐,准备动身去找华北驻屯军接洽。

但在出发之前,他被一个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大佐。

河本的第一句话就把小参谋给吓了一大跳:最好不要干没有用的事情!

你相信华北驻屯军吗?反正我是不信。万一把事情弄砸,让上头知道,那就麻烦了。

而且这事怎么能在北京干呢。

到北京去行剌,一则防卫森严,成功的把握性不大,二则太过明显,容易引起其它列强的干涉。

竹下一脸茫然,那你说怎么办。

河本笑着拍了拍竹下的肩膀:这样吧,事情交给我,我来干。

竹下问他,那自己还有无必要再去北京。

当然有必要!河本眯起了眼睛:你可以去当探子嘛。给我盯紧一点,弄清楚张作霖哪一天坐火车出关,然后通知我。

最后的告别

形势比人强,在关内忙活了一年的老张,洗洗回家睡成了他不得不做出的唯一选择,但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回家睡觉的权利。

即将面对的,将是一条一去不回头的死亡之途。

不过,如果你认为老张对未来的危险毫无防备,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老张头脑里的那根阶级斗争弦从来就没有松过。

忽悠了日本人这么多次,你以为人家都是傻的,尤其是入关以来,为了“寸土不让”,双方针尖对麦芒地拍过好几次桌子,要想不引起日本人的嫉恨和报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不相信日本人真敢对自己下毒手。

毕竟他还是“东北王”,他手上还有东洋人垂涎三尺的饵。

他没想到的是日本军人如此疯狂,迫不及待地要换副牌打打了。

从北京往奉天,那不是一里两里的路程,不可能靠“11”路公交车走着回去。当时作为交通工具,张作霖有两种选择:汽车或是火车。

两者各有优缺点。如果乘汽车的话,路线是从不引人注意的古北口出关,取道热河返回奉天。优点是轻车简从,行动秘密,安全有保障。缺点是路况不好(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公路,你也知道是什么样的了),车子颠簸(兴许还会晕车),十分辛苦。

而如果换乘火车的话,路线是沿着京奉铁路走。优点是比较舒适(特别适合老张这样的老同志)。缺点是动静太大,容易引起不测。

对这两种方式,亲信部下、幕僚参谋都各有各的说法。在一时难以取舍的情况下,老张决定拿出他的老招数:赌上一把。

他拿出纸一撒两半,分别写上“汽”(代表汽车)和“火”(代表火车),揉成纸球后开始抓阄。

最后拿出来一看,是个“火”字。他打定了主意。

死亡专列开始启动了。

命运跟老张开了个玩笑:由赌始,由赌终。

选定了火车后,张作霖还留了个心眼。他枪林弹雨见得多了,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

先是一再更改回奉日期,说好6月1日出京,专车都来了,他又临时改变主意,宣布第二天才走。

第二天,专车出发了,但车上只有他的家人,老张还是没有上车。

第三天,老张终于上车了。

上车前,他向部下详细了解了安全保障情况。

从北京到奉天,沿途都有十几万奉军护路。北京至山海关一线由他的拜把兄弟张作相负责,山海关至奉天这一段则由号称“福将”的吴俊升(因说话口齿不清,人送外号“吴大舌头”)把守,两人都是老张的绝对亲信,也都拍着胸脯打过包票,称安全绝无问题。

张作霖放心了。就算行程泄密,他相信也没人能动得了他。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当凭窗再一次凝望北京城,东北大帅的内心里一定充满了伤感。

在这里,他曾经到达过事业辉煌的顶点。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儿,一个声名狼藉的胡子,经过不断努力,终于闻达于诸侯,成了北京城里万人仰望的张大帅。

想想看,身为全国海陆军大元帅,只手组建北洋政府最后一届内阁,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意气风发。

闭上眼只听见,岁月如风在心间。

北京,是张作霖人生奋斗史上的最重要一站,是事业顶峰的见证地。然而,才不过一年不到的光景,眼前竟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凄雨冷风中,连挥挥手告别的兴致都没有了。

窗外有多冷,闭上眼心就疼。

不去看也不去想了,算一算离东北的家还有多远吧。

死亡专列

张作霖的专列共有二十多节,他自己所乘的车厢为第十节。这是一个很有派头的车厢,当年慈禧老佛爷都用过,因外部呈蓝色,被称为蓝钢车。

作为曾经的保安队长,老张的专列在保安方面也下足了功夫。不仅蓝钢车的前后车厢里,配备着全副武装的卫队,而且在专列前还特地设置了一辆压道车,以防路轨上有人做出不轨的举动。

果然一路上太平无事,到了山海关站,吴俊升上了车。他是从奉天赶来的,喘着气就来迎接大帅了。患难最见真情,这让老张非常感动。

吴大舌头再次保证:从山海关到奉天,安全保卫已经做到严丝合缝,连只苍蝇蚊子也休想随便飞进来。

遗憾的是,他说的并不完全对。

有一个地方,他漏掉了。

并不是他办事不认真或是存心欺瞒大帅,而是没有办法不漏。

这个漏点是一位关东军的大佐找出来的。

此人就是河本。河本奔着袭击火车而来,他曾经权衡过:究竟是直接进攻好,还是用炸药炸好。

最后的结论是用炸药。

直接进攻的话,痕迹太明显了,而且还不一定灭得了对方。炸虽然也有失败的风险,但一旦失败,还可以启用“拔刀队”。

对河本来说,要想干掉张作霖,机会仅有一次,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赌。

然而河本很快就发现,他还不一定能够赌得起来。因为经过侦察发现,整个京奉铁路沿线布满了奉军,警戒十分严密,真是像吴俊升说的那样,“连只苍蝇蚊子也休想随便飞进来”。

河本一度相当沮丧,要执行爆破计划,又要不被这些奉军发现,看起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直到他发现了皇姑屯车站不远处的三洞桥(日方资料中称巨流河铁桥)。

三洞桥是南满铁路和京奉铁路的交叉点。南满铁路在上,京奉铁路在下。

京奉铁路奉军可以守卫,但南满铁路却是日本控制并经营的,它得由关东军负责看守。

只是一个点,可是也只需要这么一个点。

从棋局上说,即使大部分棋面你都处于优势,但只要有一个地方被人钻了空子,仍然可以致命。

在接到竹下义晴从北京发回的有关张作霖已经启程出发的密电后,河本立即在三洞桥给张作霖挖好了一个死亡陷阱。

我看过一个资料,如果要把一座十几层的楼房掀翻,大概要用上90公斤的炸药。这位老兄为了让别人彻底死翘,在一节十几米的车厢上总共破费炸药120公斤!

这些炸药光光堆起来也好大一摞,又不可能弄辆重型卡车直接运过来,只能分装在三十只麻袋里面,然后偷偷放在桥墩上。

显然,要安置这么多的麻袋,不仅是个苦力活,还是个技术活。为此,河本专门从朝鲜调来工兵,才终于把事情搞定。

从老张的专列离开北京,直至到达皇姑屯,沿途除了有奉军护路外,河本大佐派出的间谍也没少搀合。他们很敬业地向设伏人员报告着列车的启停情况。

车厢里,老张很轻松地和亲信同僚们闲聊、玩麻将。过了皇姑屯,奉天近在咫尺,此刻,家人和文武官员肯定已在车站翘首以盼了。

他没有想到大祸就在眼前。

进入三洞桥,列车开始减速。此时,守候多时的两名日军爆破人员先后按下了电线按钮。

或许是由于紧张过度,第一个按钮竟然没响,第二个随即按响。

只听轰隆隆两声巨响,列车被炸得四分五裂,一股高达两百多米的黑烟腾空而起。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南满铁路吊桥的钢板下塌,将包括张作霖所乘车厢在内的多节车厢压在了下面。

铁路线上一片火光,乱成了一团。

河本后来回忆:面对猛烈的黑烟和爆炸声,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和害怕,药力实在太大了。

相隔不远的奉天总站也感受到了这股地震般的颤栗,奉天纺纱厂机器上的棉线条一下子全被震断,比用锋利刀片切割过还要整齐。

拿着望远镜远远观望的河本大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算老张是铁甲人,现在大概也炸得连铁皮都没了,作为临时预案的“拔刀队”自然也用不着了。

河本过于乐观了,因为张作霖还活着。

但也只剩下了一口气。他的咽喉部位受到了致命伤,已经奄奄一息。专门来迎驾的吴俊升则当场被炸身亡。

人们赶紧进行紧急救援。随行人员把满身鲜血的老张扶上一辆敞篷小汽车,十万火急地往帅府送。虽然医护人员紧急抢救,甚至动用了英国大夫,但此时纵有再高的医术也无力回天了。

1928年6月4日上午10点,张作霖恋恋不舍地丢下他一手打下的江山,骑鹤西去。此时离“皇姑屯事件”爆发,专列被炸仅仅相隔四个半小时。

一代枭雄自此谢幕。

老张这一生,说他奸他也奸,说他滑也滑,坏事也着实做过不少。土匪、旧军阀、王八蛋,你怎么骂他都不为过。但有一点始终值得称道,那就是在外寇入侵的艰难时刻,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低过头,服过软。

盖棺论定,他是一个硬骨头的东北汉子。

扔炸弹的超人

在“皇姑屯事件”中,包括张作霖在内,共计死亡20人,受伤53人。

中外震惊。

爆炸发生后三个小时不到,日本人就贼喊捉贼地跑了出来,声称要与中方共同对事件进行调查。

因为他们事先早就在附近布了一个局。

在日方的带领下,中方调查人员在大桥附近发现有两具男尸。从尸体上搜出两封信笺,上面写着两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犹须努力。

我不得不认为,这两句名言当时已替代了三字经的地位,就连日本人作假,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它。

鉴于说这番话的南方领袖早已作古,能够把它认领回去的也只有后起之秀——蒋介石了。

日方据此认定,这是老张的仇敌从南方派来的便衣队。

对这种闭着眼睛张口就来的胡扯,中方人员当然不信。

两个便衣就能掀翻一座火车?你当是两超人!那以后干脆就不用派部队打仗,让便衣们投投手榴弹或发发掌心雷就够了。

也只有日本人具备这种想像天赋。

他们不仅这样想,还天真地准备把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继续下去。

日方向中方出具了一份调查报告,想在报告中明告世人:是南方便衣队投掷炸弹,造成了“皇姑屯事件”。

一花独放不是春。他们希望中方能用盖章签字的方式认同这一报告。

有一个人当即拍案而起。

“爆炸如此猛烈,岂是人力所能投掷!”

说这话的人叫关庚泽,时任奉天交涉署日本科科长。

关庚泽的话说得很清楚:如果要得到日方报告中的结论,就算你让列车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挨炸弹,估计也得扔上一天。

见遇到了明白人,日方交涉人员立刻露出了流氓嘴脸:“如果你不答应盖章,日本军人将于你不利。”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和恐吓,关庚泽不仅没有退缩,相反勃然大怒,给日本人扔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张大元帅偌大的人物都被炸伤(当时尚未披露张的死讯),我这样一个小角色又算什么呢,随便吧!

没人配合,这个游戏只好自己玩下去。

两天后,日本政府正式发表一个声明,再次重申他们的“南方便衣队所为论”。

但是谎言终究是谎言,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几天后,有人来到奉天监狱,要求收容保护,并揭露了“南方便衣队”真相。

原来在“皇姑屯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日军便通过日本浪人,将三个中国人骗到吊桥附近杀死。其中一个人见势不妙,拼命逃了出来。他见日本人宣传“南方便衣队投弹事件”,又从死者照片上认出了同伴,便知道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赶紧跑来寻求保护。

至此,日方哑口无言。

打黑是假

“皇姑屯事件”很快在东京引起了巨大反响。

日本田中内阁虽然又发声明又喊冤的,对外始终一口咬定事件是中国南方政府所为,与日本政府和关东军都没有关系,但其实对真相还是有点数的。

因为关东军瞒别人可以,瞒不了顶头上司陆军参谋本部。当然不是村冈或者河本打报告上去说的(就是有书面报告也不会自己承认),而是另有原因。

这就要说到一个组织:二叶会。

这个二叶会可不是什么浪人会馆,而是青年军官们自发搞的一个传销组织。传销产品只有一样:军主政从。

所谓军主政从,顾名思义,就是要以军队为主,其它政治经济文化什么的统统靠边站。

历史上把二叶会这帮人弄出来的这个东西叫“巴登巴登密约”。

缘起于几个初出茅庐的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生被派到德国考察一战。这些人里面有一个人大家应该非常熟悉:冈村宁次。其时都还是日本陆军里的小字辈。

去了德国一看,好家伙,太对胃口了。杀人那叫一个过瘾,见人就杀,不仅军人,平民也跟着倒霉。在战争中,飞机大炮,毒气坦克,能用的都用上了,光一个凡尔登绞肉机,死的人就数不尽数,别提多剌激了。

更让他们惊叹的是德国军人的那股疯狂劲,虽然仗打败了,但没人肯认输,都瘸着腿、红着眼睛在地图上画圈呢,想着法子要把失去的场子给找回来。

巴登巴登是德国著名的温泉城,很合喜欢泡澡的日本人的胃口。这帮小子也去泡了,一边泡,一边感动得哗哗流泪,说这股疯劲好,太好了,跟我们日本的武士道那是一样一样的。咱们得学,不仅自己学,还要带动大家一块学。

就这么泡着聊着励志着,就有了一个学习德国好榜样的“巴登巴登密约”。

回国后,几个狂人为了将这玩意真正宣传发动起来,就成立了二叶会。后来很出名的土肥原、板垣征四郎都是里面的铁杆成员。

这么催人奋进的组织,一贯以愤青形象示人的河本自然不会落下。特别是他对制造“皇姑屯事件”一直自鸣得意,不在二叶会里吹吹简直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吹来吹去,会友们都知道了。事情随后又传到了参谋本部耳朵里:皇姑屯事件原来是关东军弄出来的。

田中首相虽然不是二叶会成员,却是陆军里出来的,还在参谋本部干过,有的二叶会会员就是他曾经的战友。他当然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偏偏这时候,天皇召见了。

走在路上,田中遇到了元老西园寺公望。四顾无人,他就给西园寺咬了耳朵,说皇姑屯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日本军人干的。

西园寺的脸马上就扳了起来:要真是这样,你可要严惩不贷啊,否则国家还有什么纲纪可言。

等田中进了宫,裕仁果然没放过“皇姑屯事件”,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政府出面让人干的。

田中赶紧矢口否认:政府哪能那么弱智啊,新人还没挑出来就把旧人给宰了。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的,便把他知道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捅给了天皇。

天皇听完汇报也来火了,这不是典型的不把政府当干部吗,这么大的一件事,不请示领导就给办了,以后还怎么得了。

这事一定得处理。

有西园寺支持,田中就当着天皇的面信誓旦旦地做出了保证:“对此等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决不故息,不把那个叫河本的混蛋送上军事法庭,老夫这首相就算白干了。”

但等他到了国会一看,才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政府的反对党不用说,当头一炮,指责政府在“满洲某重大事件”(大家当然心知肚明是什么事件)中充当了谋杀犯的黑后台。

你们也太过分太愚蠢了,这种干法,以后还怎么跟中国人打交道?

田中汗下来了,他意识到,这些人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打“黑”是假,倒阁是真。

军部在听说政府准备在军队中进行事件的调查时,更是大为不满。他们认为,关东军干得没错,本来维护“满洲权益”就是日本的国策,你们政府肚子里不也在打这个主意吗,哦,现在天皇发了话,就想把我们军人踢出来当替罪羊,真是岂有此理。

可怜的田中一时骑虎难下。调查看来是进行不下去了,别说查别人,自己反而还要引火烧身哩。

这下完了。老板那里话也说过,牛也吹过,现在倒把自己逼上了独木桥。

这老头子也真够犯贱,实在不行你就回家装孙子算了。他不,他还跑回皇宫跟天皇纠正:前面我说的全部收回,这事跟我国军人没半点关系,还是中国人他们自己干的。

裕仁当时就愣在那里了。怎么着,把我当猴耍哪,一会这个,一会那个。当着这个老糊涂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好挥了挥手,让他滚蛋了。

不管怎样,日本军政各界对“皇姑屯事件”之后的东北局面还是有所期待的。那就是随着老张这个“大头目”升天后,一定会出现大乱,然后由他们派兵干涉,从中混水摸鱼,实现“大治”。

但事与愿违,满洲风平浪静,奉军严整以待,日方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4GGjcZLpl4Hp7Qgi7bPRCYpQt0WOR7fL/Mth6PjcTBDCopFb6Mqsx0pEgVEnSnkr



第三章
小六子

东北的平静绝非偶然,它缘自于一位新人已挂上帅印。

张学良,字汉卿,一般人称他为“小六子”,其实是喊他的乳名,并非指他排行老六。

老张除了在外面英雄一世外,在家里的业绩也堪称优良,共有八子六女,十四个孩子。张学良是长子。

小张十九岁入东北讲武堂炮兵科训练,第二年即毕业入伍。作为东北第一公子,当然不可能屈尊去当兵,而是直接担任了老张卫队的上校旅长。在乃父光辉的照耀下,小张肩上的牌牌是以火箭速度更换的,短短几年,就升为了东北第三混成旅旅长,授少将衔。

在这里,我还是很佩服有些私人老板的“富二代教育法”的:甭管子女有多显赫的文凭,先给我到最基层去做小工人,呆上两年,体验一下老子当年打江山的艰辛,同时也积累一下经验和人脉,然后再慢慢往上爬。

接班那是一定的,但这事急不得,有时候“熬一熬”,观察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须知,老子传下的交椅,坐得好是把金交椅,坐得不好很可能下面就是一座活火山。

我一直认为,小张后来吃的亏,与他前期过分顺利有关。

但在从军到接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张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当然,这也都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旁边有人“辅佐”,或者说是有贵人相助的情况下。

第一个贵人

上学时,小张碰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大贵人——郭松龄。郭是东北讲武学堂的教官,长得人高马大,得了个外号“郭鬼子”。一个老师,一个学生,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后来郭鬼子反戈一击,被张作霖抓住要杀头的时候,张学良还曾想法设法要通过送老师出国的办法予以搭救。

人都说小张敬师如父,有情有义,孰不知除师生情之外,小张实际对郭老师也依赖甚深。

郭松龄不仅是位优秀的军事教育工作者,真实战场上也一样不含糊。他能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校教官,一跃成为奉军中的主要将领,虽不排除小张在老子耳边经常吹风说好话的因素,但其自身才能突出也是主要原因。

当时奉军中的大小军官多为胡子出身的老派人物,打仗就知道拼命往前冲,根本不知道什么练兵方法、指挥艺术,属于一帮典型的不懂科学的大老粗。

郭松龄不一样,他训练得法,自成体系,经其一手带出来的部队不仅技战术动作娴熟,而且纪律严明,成绩冠于全军。

枪打出头鸟,这个规律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郭老师一走红,便引来红眼病无数。周围闲言碎语不断,说郭某人的部队,军纪当然是好,可是好看并不一定中用,真打起仗未必就行(“异口同音,谓公所练之军队,纪律虽佳,未必善战。”)

很快,郭老师就用战场实绩说话了。在直奉历次战争中,郭松龄的第八旅战斗力之强,不仅令老派人马瞠目结舌,就连同为新派的“士官系”也刮目相看。

老师照应学生是理所应当的。张学良当时带的第三旅,经常和第八旅一起作战,甚至被混在一起,统称为“三八”旅。

“三八”旅打了胜仗,大家心里都明白是郭松龄练兵指挥之功,里面其实没小张什么事。但就是没人肯说郭老师好,都夸张公子用兵有方。

理由非常简单:嫉妒加拍马屁——嫉妒郭松龄,拍张家父子的马屁。

“三八”旅打得好,长官就升得快。张学良不久就因为“战功卓著”而由少将晋升为中将,成为第三军团军团长。

不管别人怎么吹捧,小张自己还是拎得清的,如果要想军旅生涯一帆风顺,绝对离不开老师的“辅导”,所以对这位敬爱的老师十分器重,不仅打仗时“傍着走”,还经常让老师给他单独开点小灶。

第一次直奉大战失败后,老张很郁闷,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困境。这时,张学良及时献出了“整军经武”方案,即重新改良和整顿军队一揽子计划。

老张虽然是胡子出身,却阅历丰富,非等闲之辈,马上大加称赞,并拍板定调:就这么办了。

经过“整军经武”,奉军力量大大增强,成为其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得以取胜的关键因素。

事实上,“整军经武”的智慧大部分都来自于小张背后的那个高人——郭松龄。

正是通过“整军经武”,师徒两提拔和重用了一大批年青军官,并形成了在奉军中颇有影响和实力的“讲武系”。

这个门派挂的是小张的牌子,实际掌门人却是已由郭老师转变而来的郭将军。

儿子有进步,老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生子当如孙仲谋。自己再英雄一世也有尽头,只有接班人长能耐了,自己以后睡觉才能睡得踏实安稳。

可惜郭将军终究和自己的学生是两种性格,吵架还不解恨,一路举着愤青的大旗就和自己的老板干上了。

少了这个生命中的贵人兼导师,小张从此就难了。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以搞定的困境(包括“九一八”),他都会喃喃自语:要是郭松龄在,就好了……

东北小诸葛

“皇姑屯事件”发生后,大帅府内对于张作霖的去世一直密而不宣。

有时候一个人活着与否,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私事,而是关系无数人生死安危的公事。

人们从大帅府的公告中了解到,“大帅”只是在爆炸中受了点轻伤,现在安然无恙。不仅能吃能喝能听小曲,隔三岔五还要应小报的要求,在八卦新闻版登张生活照什么的。

轻松和假像只能用于表面维持,大帅府的人其实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在等待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仍留在关内的张学良。

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心如刀割,这些都能用来描述当时小张的心情。

但我觉得,在巨大的悲痛和震惊过后,留在小张脑海里的,更多的恐怕还是一种茫然和无所适从。

毕竟事件太突然了,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不管怎样,还是回去再说吧。

治安恶化到这个地步,不化装是不行了。

想来想去,现在只有当兵的最安全,而当兵的里面,又只有伙夫最不引人注意。所以小张乘着天色昏暗,剃了头(只有长官才留长发),带上饭勺,扛着大锅,在几名得力卫士的保护下,混在东撤士兵中间,坐上闷罐车就回了奉天。

在那里,他将接受一场严峻的考验,并迎来他人生中的第二位贵人。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帅走后,必须有人主持大局。

在此背景下,东三省议会联合会召开了。

会议实际掌控在一直担任奉军总参议(相当于总参谋长)的杨宇霆手里。

如果说郭松龄是奉军中不可多得的军事干才,那么这位杨先生就是奉军中首屈一指的军政两用人才。

人送杨宇霆绰号:小诸葛。

请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么一个名号。虽然平时我们给别人起外号往往是件不礼貌且不受欢迎的事,但“小诸葛”绝对是个例外。

根据历史记载,真实的诸葛孔明其实未必如《三国演义》和传说中那样英明神武。但经过人们几千年来的演绎和想像,这个形象已被大大神化,成了上知天文地理,下懂鸡毛蒜皮的世纪完人和超级偶像。

能被人冠以诸葛称谓(哪怕是小诸葛),就表明这个人本身也有点接近神人了。我只知道,要论有影响的人物,在此之前,湖南的左宗棠算一个,在此之后,只有广西的白崇禧获得过这一光荣称号。

杨宇霆,少年时即有过目成诵之才,十六岁考中秀才,废科举后,入日本士官学校留学,是奉系高层中绝无仅有的高级知识分子,“士官系”的代表人物。

此人有宰相之才,善于军事政治两手抓,是老帅张作霖最为器重和仰仗的“大管家”。老张时代,台前是老张在指手划脚,幕后却是他杨先生在出谋画策。

在任期间,大管家忙着帮老板搞装修,创家俱,可谓劳苦功高,成绩突出。简单收集一下,至少包括以下“四大件”:制定田赋制度、修筑战备公路、督办兵工厂、创建东北海军。

定田赋,钱有了;修公路,路有了;办工厂,枪有了;建海军,水路优势也有了。

所谓高手一亮招,便知有没有。四件不多,但件件抓到了点子,捏住了要害,远虑近忧,一网打尽。

若论治军理政和战略眼光,其人超出郭松龄远矣,可算是名符其实的东北第一人!

老张在选贤任能方面是从来不差的。

但是杨先生也有缺点,而这个缺点后来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那就是与处理军政方面的能力相比,他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似乎要差一点。

往好了说叫做对人严厉,往坏里讲就叫心胸狭窄,总之人缘很不好。当然这也与奉军内部派系太多,关系太复杂有关。

奉军里面,随着历史的沿革,粗粗一分就可以分成两派:老派和新派。

以跟随老张打江山出来的老兄弟为一派,称为老派,代表人物是张景惠、吴俊升、张作相、汤玉麟这些人。他们大多属于草莽英雄,早年打打游击劫劫粮草还凑合,下了山后打正规战就不那么灵光了。

除了老派,就是新派。但新派内同样还能分出三流九等。

一派称为“士官系”,军官大多为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高材生,代表人物为杨宇霆、韩麟春、姜登选等。一派称为“讲武系”,汇集了东北讲武学堂的精英,代表人物就是郭松龄郭老师。其背后实际支持者为张作霖的大公子张学良。

杨先生的做事原则是对事不对人,除了老帅,哪门哪派都敢招呼。

这是一个牛人:我是孔明,我怕谁?

作为新派的杨宇霆曾利用“整军经武”的机会,大胆树立新派,把老派人物都排挤在外。毫无疑问,老派人可都不是吃干饭的,这梁子算结下了。

同是军校出来的,作为海龟的“士官系”与土鳖“讲武系”素来明争暗斗,隔阂很深,到“讲武系”的郭松龄搞叛乱被捕后,“士官系”的盟主杨宇霆又以总参议的身份下达了对他的处决令(其实就是他不下,老板张作霖也会逼着他下),这可就把“讲武系”连同张公子全给得罪光了。

就连“士官系”内部也有一些人对他不满意,认为他性情高傲,喜欢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怪来怪去,什么都不怪,就怪奉军里山头太多,庙不算挺大神仙却不少。要想在这个蜘蛛网里做老好人,除非什么都不干,做个真正的和稀泥的老油条。

偏偏杨宇霆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换老板的时候,大家也很想把这个过于严厉的管家一并换下去。

可是现在局面如此诡异,遍观东北军政各界,除了他杨某人,没人能压得住阵脚。于是,人们只好又把他推到台前,由他来主持这个对于东北命运来说极其重要的会议。

谜底

东三省议会联合会的核心是出台东三省保安总司令的人选名单。

此前,这个保安总司令的头衔是属于张作霖的。也就是说,谁当了总司令,谁就真正继承了老帅的衣钵。

事实上,在会议前,各派经过明争暗斗、相互妥协后,已基本内定了总司令人选。

会议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只有不明真相的少数人需要猜谜。

不过谜底很快就要揭开。

我可以告诉诸位的是:这个人绝不是张学良。

因为“皇姑屯事件”是个猝发事件,张作霖中招后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昏迷状态,几乎什么也没交待。他身前也未指定任何人接班。毕竟帝制早已废除,共和也已实行多年,虽然子继父业趋势十分明显,但不到那一步,谁也不好意思把话说得过于明白。

老张在世,小张承继大统自然毫无悬念。现在老张不在了,大家都得继续端碗吃饭,谁能保证自己这碗饭继续吃香吃好,就得好好惦量惦量了。

别怪世态炎凉,只能说人性本来如此。

杨宇霆认为,小张肩膀尚显稚嫩,恐怕很难胜任老张留下的这副担子。

不是他一个人这样想,相当多的人都作如是观。

接着,杨先生又把自己给排除了。他有自知之明,既然是“小诸葛”,角色定位就是辅佐型的能臣,在心理上就没有“登大宝”的准备和打算。

更何况,他也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在朝野上下树敌颇多,即使有这想法,成功的可能性也不会很大。

他需要提出一个各方面都能接受的名单。

在宣布这一名单之前,这位称职的大管家也充分考虑到了小主人的情绪和承受力。

因此,会场上“适时”地出现了一份《大元帅遗嘱》。

全文意思大致如下:我在回来的路上不幸挨了炸,现在快不行了(“今病势已驾,殆朝暮人间矣”)。现在我把守卫治理奉天的重任,交给我儿子张学良,你们要帮我多照料他。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绝不是张老爷子的语调,倒是很像孙老爷子(孙中山)的绝笔。如果老张当时还能撑着立断气遗嘱,绝不至于这么假文酸醋,他只会说:妈拉巴子是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老子今天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弟兄们好好干,帮我把小六子扶上马,再送一程……

杨参议到底做过秀才,愣是无中生有地把老张打扮成了个文化人。

“假遗嘱”的前段部分是套话,实质体现在后面那句:守卫治理奉天。

摆明这是个地方官,没有谁做了省长还兼国家主席的道理,所以这就意味着小六子的东三省总司令肯定是当不成了。

这就是杨宇霆和会议参加者们准备留给张学良的面子。

有人说,这份《大元帅遗嘱》是杨宇霆之流违背张学良意愿偷偷炮造出来的。

违背张学良意愿,这可能是事实。因为小张并没有明确主动地表示过他不想继任掌门。但“偷偷”就谈不上了。毕竟事关重大,大帅没来得及留遗嘱这件事在内部知情人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果这份假遗嘱不是得到了与会的大多数人(包括张学良)同意,谁敢再重新捏造一份出来并当众宣读?

就像任何一次颁奖一样,安慰奖总是放在最前面的。

大家都把期待的眼神投向了杨宇霆,等着他宣布那个特等大奖的获得者。

谜底随即揭开,果然是他!

会议主持人随后提出表决,一切毫无悬念,因为赞成的人远远超过半数。

但是人们发现,偏偏这个人没有到场。立刻有未举手的人提出,鉴于被选举人本人不在场,这样推举有欠妥当,不合规矩。

杨参议不愧是宦场老手,回答从容不迫:本人不在而推举甚多,说明众望归一。

再没有任何异议。

主持人当场宣布:选举结果有效。

第二个贵人

此时,张学良的心一定已经悲凉到了极点,但他只能选择被动接受,此外没有其它任何办法。

东三省最高军政长官就要新鲜出炉了,这个人却不是他。

就在这时,历史的天平又一次发生了惊人的逆转,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会场门口,并引起了一片惊呼声。

此人身着孝袍,腰系麻绳,脚蹬麻鞋,不像是开会来的,倒像是奔丧来的。

张学良人生中第二个贵人来了!

张作相,时任吉林省督军兼省长,老派代表人物之一,曾担任奉军第二军军长,是张学良的顶头上司。

听名字,你可能会认为他与张作霖有什么亲戚关系。其实不是,两人同姓纯属巧合。尽管不是血缘上的亲戚,但这两人绝对有过命的交情。历史上,张作霖两次结盟,张作相均榜上有名。

张作相之所以能“众望归一”,确实是由于他的声望,说得更直白一点,是因为只有他才是当时各派均能接受的人物。

郭鬼子造反,十万精锐直逼奉天,形势危如累卵,幸亏他和吴俊升两人拼死护主,才转危为安。此事不仅使老张感慨系之,认为关键时候还是几个老兄弟最忠心,而且为他自己在老派中赢得了巨大声名。

郭部兵败,除处决郭愤青外,老张气恼之下,还准备将叛乱将领一律处死。幸亏张作相以平叛功臣之身再三苦谏,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郭老师闹事,小张学生自然不能免责,用老张的话说,自己儿子“信任郭鬼子已经胜过信任他老子”了。按照老张的性格,死罪虽可免(总要有人接班),活罪却难逃。也是张作相充分发挥好人做到底精神,使尽浑身解数,做工作,说好话,总算让小张得以全身而退。

无论老派还是新派,对张作相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厚道,三个字的评价:真厚道。

既有与老帅八拜结交的资历,又有平叛立功的业绩,还不会为难兄弟们,这样的人,不选他,选谁?

在会议召开前,已经有人把总司令军服送到了张作相府上。

但是张作相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进入会场后,他手捧那套保安总司令的军服,把它放在了张学良面前。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人面面相觑。小张本人也手足无措,连忙站起来表示自己太年轻,各方面经验不足,还是敦请老叔(张学良对张作相以叔伯辈相称)统管东三省军政大权为好。

当着众人的面,张作相声泪俱下,动了真感情:老帅在世时,经常要我关照汉卿,我如就任此职,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老帅。汉卿年轻有为,子承父业名正言顺,大敌当前不能再拖了。

这些话入情入理,真是说到小张心坎里去了,一时间既感动又激动。

对会议的选举结果和任命,张作相表示实难从命,理由是要赶回锦州给母亲办丧事。

一个多星期后,在“讲武系”少壮派的拥护下,东三省省议会联合会推翻举手表决的方法,改用选票推举,张学良顺利当选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兼奉天保安司令——实践出真知,谁说二者不可得兼的。

小张在正式宣布就职的同时,还成立了一个东三省保安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没有什么实权,但能把老棍棍们都装进去,基本相当于后来老蒋在台湾搞的战略顾问委员会这样的机构。杨宇霆名列其中。

老杨马上提出辞职。

张大帅手下的老兵,三朝元老,当朝宰相,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招呼不打一声就给免了,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不就是主持会议时没选你,历史上有那么一点意见吗?

人一小诸葛,给你个小字辈当顾问逗着玩,也太不拿人当人看了。

知道老杨是嫌职务不够份量,怎么弄一个够份量的位置让他干干呢。小张很头疼,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了一个“黑龙江省军务督办”来。

老杨不听犹可,一听气得差点抽风抽过去。当总参议那会,黑龙江省省长都是要向他汇报工作的,现在竟然反过来,要他这个老前辈到下级那里去当公务员,这在最看重等级的官场体系中,不啻于给人老脸一嘴巴子,是一种明明白白的侮辱。

走人,甩袖子不干了。

老杨走了,小张笑了。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一点点难对付。现在走了正好,全世界都清净了。

毫无疑问,在时年二十七岁的少帅走上红地毯的那一刻,他心里一定充满了对那个被他称为老叔的人的无限感激之情。

大家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一个天底下少见的忠实厚道之人。

当东北王的桂冠向他招手时,他毅然选择了放弃,只为了一句承诺:老帅在世时,我答应老帅要关照汉卿!

一夜回到解放前

东北少帅张学良上台后,对外连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与北伐军议和息兵,将关内所有军队全部撤回东北。另一件是正式发表大元帅张作霖的死讯。

对于田中首相来说,这两件事都不算意外。现在悬在他心头的,是张少帅还会不会做第三件他最担心的事。至于兑现他老子的那些画饼式的协议,则还是其次了。

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东北易帜,主意是南京的老蒋先提出来的。

把奉军赶出关内容易,要跑到关外去解决东三省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事实上,在“皇姑屯事件”爆发,奉军逐步退回东北后,原先共同北伐的四兄弟蒋冯阎李就已经不齐心了。

这四位各有各的算盘,都不是什么善茬。眼看随着平津拿下,全国已大半统一(除了东北),老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集中军权、政权、财权于中央,同时削弱地方实力。而那三兄弟谋算的则是怎样凭借参与北伐之功,在既保持住自己的山头的同时,还能拿到尽可能多的好处。

四兄弟各怀异心,再提进军东北就不那么现实了。更何况在老蒋看来,东三省的问题比其它地方都要复杂得多,因为这中间必然涉及到和苏联、日本的关系。

要论凶狠和不讲理,这两老外哪个都不是好惹的。老毛子先撇开不谈,日本军人的处事风格,老蒋可是在路过济南时就着着实实领教过了,当时连他自己都差点被日机扔下的炸弹给终结掉。

对东北问题,蒋介石准备采取“和平解决”的策略,具体办法就是改旗易帜,使张学良从名义上归附南京政府。

在北伐军拿下平津之前,中国一直南北对峙。北洋政府使用的“国旗”是五色旗,南方国民政府使用的则是另一种,叫做青天白日满地红。

所谓城头变幻霸王旗。旗帜问题很重要。在这之前,新疆已经宣布易帜,正式归附中央,从而标志着关内中国已完成形式上的统一。如果东北也像新疆那样,只要换个旗,就能取得兵不血刃的效果,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东北的新任少帅张学良也是这样想的。

早在关内时,他就不愿与北伐军硬磕下去了,曾经背着老头子,给老蒋又是送密信又是发电报,要求罢兵息争。

主政东北后,他知道凭东北军一己之力,很难独存,所以也倾向于归附南京政府。

但是东北易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在东北军政内部,最有意见的就是跟老张打江山出来的那帮人。坚决不同意。

什么叫合资上市他们不懂,只知道老张带着他们辛辛苦苦办的企业要被别人合并了,这可是他们当年一块砖头一块砖头砌出来的,就这么没了?

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没少骂:败家子一个!

以张作相为首的老派人物主张:东北只需保境安民,并且善处东邻(日本),至于关内发生什么事咱们别去管它。

不过这帮老头子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好糊弄的,几句话就能把他们给“将死”:你们说不易帜,那试问北伐军来了,谁能出去挡一把?

老头子们面面相觑,都傻眼了,论指挥打仗,还是当胡子时候的那点本事,怎么干得过如狼似虎的北伐联军。

见大家都不动弹,小张缓了口气,接下来便晓之以理:想当年老爷子那么强悍,还不是退到关外来了,现在人家已经打到家门口,我们要是再退,就只能到大海上做渔民去了。

再继续忽悠:所谓易帜嘛,其实只是换个旗,把原来东北的旗,改挂成南京的旗,重新装修个门面,挂个新招牌,看上去是联营了,其实里面经营照旧。

听到原来是换汤不换药,老头们都不吵吵回家了。

组织部是干什么吃的

接下来的就不那么好骗了。此人就是杨宇霆。

这位仁兄不是已经辞职回家了吗?

答曰:辞职是辞职了,但没回家。

老杨在外面溜了一圈,又回来了。因为他在路上就把事情想清楚想明白了:愣小子这么对待我,其实就是想赶我走。

当初选当家人时,自己好歹还给对方留了个省长的位置,轮到自己,就只能做省长的公务员了。事情做得这么绝,本来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拂袖而去。

但走很容易。问题是东北这份基业怎么办,毕竟自己也没少在上面出力流汗。更何况,老领导生前待自己不薄,作为托孤老臣,把皇子扶上马,再送上一程,也是绝对应该的。

于是老杨就回来了,而且从此打定主意,再也不走了。

不走也有不走的理由,总参议、委员虽然没得干(那个什么黑龙江省军务督办就别提了),但老杨还有一个职务没免,他做总参议那会,还兼任着东三省兵工厂督办。因为没人注意,所以到现在这个职务还在那里挂着。

老杨不走,小张就急了。

组织干部处的同志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知道发任免通知时把兼职也给一并免掉。现在麻烦了。大家都盯着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以前集体当顾问,来个以年龄划界一刀切,大家都没话可说。事到如今,你要再把老杨的这个督办职务拿掉,那就是针对个人,打击报复、赶尽杀绝的痕迹也太明显了。

小张只好亲自找老杨谈心做工作。

出国旅游吧,考察考察,散散心。请放心,完全公费,不要个人掏一个子的腰包。

这么好的条件,要是落在咱小民头上,没准乐得道都走不动了。公费旅游,还是出国,那是最高福利待遇啊。

打住,这是民国!

如果多关注一下民国史,你就会发现,公费旅游其实是政客们常用的一种招数。大致相当于北宋年间的杯酒释兵权。后来老蒋更是热衷此道,张学良、杨虎城这些人都架不住他的“劝说”,到国外溜了一圈又一圈。

把地盘让出来,把队伍交出来,从“司令”变成平民,代价就是一趟出国旅游,换了你,你干?

杨宇霆不是“司令”,可他也不干。忽悠谁呢?老夫哪里也不去,就抽条板凳坐在这里看你办事,办得好也就罢了,办得不好还得倚老卖老说你两句。

小张头大了,意识到找麻烦的来了。

麻烦果然说来就来。听说张学良可能要搞“东北易帜”,老杨马上就火冒三丈。

恐吓的那一套对他不起作用。

谁能保卫东北?我能!

前面说过,杨宇霆是个军政全能的人。他和奉军悍将郭松龄相比,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点是两人在军事指挥和部队训练上都有一套。不同点在于,郭为人过于冲动,最后什么事都没办成,自己死得很惨不算(“枪击,曝尸三日”),还差点连累了张同学和“讲武系”的其他师生。

同样是战绩等身的大将,杨宇霆则表现得能屈能伸,很懂权变之道,这种“讲政治”的风格在张作霖生前是最受欣赏的。

话说当年辫子军领袖张勋邀请奉军将领开会,杨宇霆和郭松龄都去了。会前议程没透风,开着开着张勋却说到搞复辟的那档子事上去了。杨郭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留辫子搞复辟对他们来说如同让死人还魂。

但两人临场表现却大相径庭。郭松龄马上起身退出,扬长而去。杨宇霆却坚持留下来,继续听姓张的在上面胡言乱语。因为他认为,听你讲是一嘛事,我是不是要跟着你做,那是另外一码事。彼此都留个面子,以后才好做事。

张作霖对杨宇霆此举颇为赞赏,认为有大局观,而对小郭的表现,只用了四个字形容:书生之见!

杨宇霆不仅是将才,还是帅才。

事实上,对奉军退守关外,杨宇霆一开始就不同意。倒不是他认为一定要“御敌于国门之外”,也不是跟郭鬼子那样一根筋,非得跟四路北伐联军在关内死磕,而是他很懂战争之外的政治哲学。

老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北伐的那所谓四巨头,又不是真的亲兄弟,虽然都声称是为信仰三民主义而战,现实生活中却都是奔着自己利益而来的。

照杨宇霆看来,北伐军看似凶猛,其实是个容易散伙的团队。奉军强悍时,不得不卖点力气,等到眼看着奉军不行了,自己抢地盘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全力以赴来打奉军,说不定哥几个自己闹起来,倒反而要找奉军帮忙呢(后来果然言中了)。

因此,他得出的结论是,奉军不仅不需退回关外,甚至可以利用矛盾,达到合纵连横、各个击破的目的。

现在奉军不仅全师退守,连东北旗子都要换成南京政府的青天白日了,等于人家还没动手,自己已乖乖缴械。你说老杨能不窝一肚子火吗。

杨宇霆的实际想法是,可以联合南京政府对抗日本。不过他所谓的“联合”并不是指直接“归顺”(在他看来,易帜就是归顺),而是一种有进有退、软硬结合的策略性“联合”。

应该说,杨宇霆的这种想法体现了他一贯的对外策略,其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他对易帜的反对,则主要是出于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要为老主子守住江山(别忘了老杨还是旧社会秀才出身)。

但这种玩跷跷板式的政治谋略,对张学良来说,技巧性要求太高了,他很难接受和认同。

同一时间,田中内阁也在担惊受怕。

姜还是老的辣

搞完“皇姑屯事件”后,关东军就一边歇着去了,擦屁股还得内阁来。

得知南京方面正在跟张学良秘密接触,田中那是真着急。他很清楚,东北如果真的和南京实现统一,打交道的对象就变成了中央政府,要想再在满蒙攫取特殊的“帝国权益”就真的变成了画饼充饥。

毫无疑问,日本一直是企图阻止张学良“易帜”的最大外部障碍。

关于“东北易帜”,张学良在内心里其实早已和南京政府达成了共识。但是这个世上谁也不比谁傻多少,既然是谈合作,该提的条件一个也不能少。

在所提的各种条件里面,他特别强调两点,即北伐军不得进入东北以及把热河划归自己的辖区。

要谈交易,老蒋的经济头脑也不差,马上提出来:我既不能进入东北,你奉军同样不能再留于关内。

谈妥之后,双方初定易帜日期为7月底。

到了7月底,老蒋一看,东北挂的旗还是五色的。张学良给出的说法是,日本驻沈阳总领事发出了警告,所以易帜得暂缓。

张学良说要暂缓,蒋介石可等不了。他马上派出南京政府驻日公使,对日本政府提出抗议:我们自己人挂个旗而已,怪你鸟事。

他声称,如果南京和东北和不了,北伐军铁定出关。

老蒋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年青,他有的是手段,立即下令对热河发动进攻。

进攻热河没有什么顾虑。因为日本眼下只能关注一个东北,在热河方面,一时还插不上手。老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做给你张学良看的,要是不赶快给我易帜,热河你也别想要了。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小张无奈之下,只好用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致电蒋介石,说你们这么逼我,我左右为难,好象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既然如此,干脆,辞职了算逑。

这下子轮到老蒋不适应了,第二天就回了电,意思就一个:不准辞职。至于易帜,可以再从长计议。

继续会谈。老蒋停止进攻热河,易帜时间也再次定为8月初。

但是到了8月份,又搞不定了。原因是田中内阁向张学良派出了特使,阻止“东北易帜”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

与之相配合的是,关东军也在同一时段举行了大演习。

张学良只好临时决定东三省易帜再缓三个月,并通报蒋介石。

再拖下去,老蒋的胡子估计都要拖白了。他决定去找外援。

这时,随着一北一南两个中国政府合二为一,英美两国对中国的态度也趋于明朗化。他们承认南京国民政府为中国唯一合法政府,对南京政府统一东三省的举动也表示支持。

日本人嫌贫爱富的思想根深蒂固,它在亚州可以耻高气扬,但在西洋鬼子面前,甚至比中国人还自卑。

现在,英美做了带头示范,日本人的思想不通也得通了。

其实说白了,大家都是想到中国去摘桃的,现在洋老大走在了前面,眼看不跟着干或者晚干了就会吃亏,所以赶紧改变对华策略才最为要紧。

于是田中内阁开始采取所谓务实主义,即在能保住“满蒙权益”的条件下,可以默认东北易帜。

不仅默认了,田中内阁连态度都软了下来,表示希望能跟南京政府会谈,实现两国邦交正常化。

这就是统一的好处。

日本人都不反对了,老蒋认为“东北易帜”已经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这下小张你总不该推托了吧。

约定的三个月期限还没到,他就心急火燎地发了个文件,自说自话地让张学良当上了国民政府委员,而这个任命,事前压根就没和东北方面沟通过。

然后他趁热打铁,给张学良发电报,要他赶快易帜。

时间是两天后,理由是:兄弟,你委员都当上了,再不易帜就太那个了吧。

没想到张学良并不上当。老蒋的“热情提议”被他毫不客气地一口拒绝:说好三个月就是三个月,一天也不能早。

显然,日本干涉已不成问题,问题出在张学良自己身上,而对他而言,要想提高要价,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看到新加的条件,老蒋马上来了火。

一条是维持保安司令政治制度,另一条是东三省税款自征自用。

作为中央政府,我既管不了你,又收不到你的钱,这算什么狗屁统一?

接下来又是一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搞了好几个回合,最后还是以老蒋让步而告终。双方意见达成一致,大喜日子就这样定了下来。

1928年12月29日,张学良穿起了中山装,对着中山他老人家的相有模有样地宣了把誓。

易职了。

由于对华外交政策的彻底失败,直接导致田中内阁于第二年早早地就垮了台。某种程度上,这一届内阁实在是被爱闯祸的关东军给硬拖下水的。

日本人的脾气,失败以后是一定要秋后算帐的。“皇姑屯事件”的策划班子村冈和河本等人此时又被挖了出来,都受到了转预备役或直接停职的处分。罪名却很是滑稽,说他们没有对“张作霖专车安全”起到保护之责——再尽责,老张估计连尸骨都要找不到了。

其中村冈最亏。日本历史上,凡是当过关东军司令官的,不管能力大小,看在长期留驻国外,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的份上,后来都能被晋升为三星大将,只有村冈再也没有获得过晋升,到死都是一个二星中将。

关东军上下也是一片唉声叹气。东北改旗易帜,这是河本策划“皇姑屯事件”之后,他们所能估计到的最坏结果。费了这么大的劲,却换来了东北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干了。

就整个中国和中华民族而言,东北易帜是张学良一生中干得比较漂亮的一件事。自此,这个一直陷于分裂和内战的古老国度至少在形式上完成了基本统一。

北洋政府的最后痕迹正随着五色旗的落下逐渐消失,而奉军,这个曾叱咤风云的军阀私家卫队,则成了国民政府的地方部队,我们从此该把它叫做东北军了。 ceMlJWRfrAW4V2gKl0vfOV+rfrpy2rhtoNB1SENhw/Z6SdMR27Fr2NHyMcksM0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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