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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一辈的恩怨情仇

山南省,江州市,2010年9月3日。

车祸惨烈,伤亡人数众多。江州市刑警支队法医张小舒忙了十几个小时,回到江州刑警老楼时已经累到极点。洗澡之后,正要打开烟盒,手机响了起来。她一把抓过手机,问道:“大利,你身体怎么样?”

侯大利站在院内,仰望四楼灯光,道:“没有什么问题,轻微脑震荡。当时我为了躲避爆炸产生的碎片,趴在地上,没有料到地面有震动。”

“炸弹威力大,如果出意外,那就是粉身碎骨。”张小舒想起爆炸现场,心有余悸。

侯大利道:“大难不死,大家说必须加餐。”

下楼后,张小舒用手遮住额头,没有让侯大利看到伤口。但坐在餐桌前时,她额头的伤便遮挡不住了。

吴雪惊讶道:“小舒,你的额头怎么了?”

张小舒讲了尸检经过,道:“死者家属不服我得出的死因结论,冲过来打人。被拦住后,有人扔了一个茶杯过来,我没有躲过。”

吴雪怒道:“这是袭警,重处!”

张小舒摇了摇头,道:“扔杯子的是死者家属。死者亲朋好友多,围住了长荣交警大队。现在长荣县最想做的就是息事宁人,免得弄出群体事件。挨了也是白挨。”

这是现实,所有侦查员都知道,有人唏嘘,有人摇头,有人吐槽。

朱林、老姜局长等人陆续过来。大家聚在刑警老楼底楼,用饮料替酒,共祝侯大利大难不死。“酒”过三巡,街边汽车喇叭声响起,随即传来李永梅的说话声。

李永梅脸色不善,将儿子从底楼餐厅叫了出来,训斥道:“你这个娃儿一点儿孝心都没有。如果你这次真出了事,你妈怎么办?你爸有两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你如果出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抹起眼泪,放低声音道:“你调到省公安厅,是公安厅的人,在江州办案,凭什么由你来抱炸弹?别人不上,你冲上去,傻瓜啊,儿子。”

“干妈每次听说有警察牺牲、受伤就睡不着觉。”宁凌拿出纸巾,递给李永梅。

侯大利解释道:“这次真是意外,恰好我离矿业大厦最近。妈,同事都在等我吃饭,你去见见面。”

李永梅出现时,张小舒便紧张起来,想去楼上化妆,又觉得过于刻意,便缩着身体,躲在人群之中。

老楼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下,儿子明显老了,面容有些陌生。李永梅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道:“今天跟妈回家住。”在儿子小时候,她是俯身说话,如今,她仰头说话,手也得高高抬起。

侯大利意外地没有拒绝,爽快道:“回哪个家?我不想回高森那边。”

李永梅自嘲道:“奋斗一辈子,我在江州连个窝都没有了,只能回江州大酒店。我和你爸分了家产,江州大酒店在我名下。这是妈给你争得的财产。当妈的不为你着想,以后等到那个人势大以后,家产就没有你的份了。老关家的事是大悲剧,我要引以为戒。关百全老婆以前和我关系不错,我叫她二姐。二姐太软弱,一味退让,结局太糟糕了。”

“妈,你要注意安全,平时不要大大咧咧。”侯大利经历了炸弹下的生死考验,家庭内部矛盾在他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外在威胁实实在在,不能不防。

李永梅道:“你当了警察,越来越胆小了。警察是不是都胆小?”

侯大利道:“不是胆小,是见过太多黑暗。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起凶杀案,我们面对凶杀案是家常便饭,胆子越来越小,这才是正常反应。我还算正常,很多老侦查员心理或多或少有点儿问题。”

李永梅道:“既然这样,何必当警察。我知道你想破杨帆案,可是天下没破的案子多得很。”

侯大利道:“这就是命吧。”

提起这个话题,气氛便沉重起来。李永梅朝餐厅看了一眼,道:“朱林和老姜局长还在屋里,我们在外面站久了不礼貌。”

回到餐厅,李永梅倒了杯饮料,笑道:“姜局,朱支,我敬你们,请多关照大利,这个娃儿脾气太犟,说话直,办事不转弯,得罪人都不知道,你们要多担待。”

老姜局长道:“大利早就成长起来了,李总还将大利看成小孩。”

李永梅笑道:“豆芽长成天高,也是一盘小菜,还得两位领导照看,别犯错,不要走歪路。”

老姜局长抹了抹头顶,道:“最初见到李总时,我还算年富力强,转眼间,成糟老头了。我们是辅助大利做点儿事,有点儿经验,趁着还能说话办事,在大利面前多唠叨,希望他不要烦。”

张小舒坐在角落悄悄打量李永梅。在她心里,亿万富翁的妻子应该是那种贵妇人做派,实际上,李永梅很接地气,说话办事毫不矫情。侯大利的干妹妹宁凌站在李永梅身边,漂亮、安静、优雅。看到宁凌第一眼,张小舒便觉得宁凌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在何处见过。当宁凌起身给李永梅舀汤时,她忽然想起了眼熟的原因——宁凌和杨帆有几分神似。

宁凌之所以出现在侯家,是夏晓宇主动操作的结果。为了拯救“不近女色”的侯大利,夏晓宇到各大高校去寻找杨帆替身,经过反复挑选,宁凌因为神似杨帆而进入侯家。宁凌扮演杨帆并不成功,原因很简单,无论是谁,都无法以“杨帆”的身份在侯大利心中立足。田甜是以“田甜式”的风格走进侯大利心中,与杨帆无关。在经过绑架案以后,宁凌恢复了本色,成为李永梅的干女儿,反而和侯大利慢慢走近了。

张小舒并不知晓这些细节,坐在人群中望着神似杨帆的宁凌,孤独袭来,忧伤如大雨,从天空飘洒而下。

加餐无酒,结束的时间大大提前。

站在刑警老楼的院子里,李永梅对儿子道:“你刚才说了跟我回酒店,现在不能反悔哟。”

侯大利道:“我是跟你回家,又不是闯龙潭虎穴,为什么要反悔。”

看着儿子上了自己的车,李永梅的心情才真正好了起来,轻轻哼起“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

江州大酒店如今归于李永梅名下,李永梅是货真价实的大老板。总经理顾英对侯大利特别热情,上楼后,亲自将侯大利送到房间,安排水果和江州毛峰,还检查了房间设备,特别是床上用品。

离开房间前,顾英道:“大利,等会儿老板要喝茶,我让服务员过来叫你。”

侯大利早就不适应这种无微不至的保姆式服务,摆了摆手,道:“我休息一会儿,自己过去。”

房门关上,世界安静下来。

侯大利在不久前去过阳州国龙大酒店。女主人由李永梅换成了乔亚楠,总经理李丹对侯大利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热情中带着疏离。经历过生死,侯大利对世事理解得越来越透彻,他理解顾英,也理解李丹。

稍事休整后,李永梅、宁凌和侯大利围坐在江州大酒店顶楼茶室。这是只对内部人员开放的茶室,空间弥漫着别样幽香。幽香如顶尖杀手,无形无色,无处不在。

坐在茶台前,能够俯视江州城区。江州城区向西不断发展,新城区面积远远大于老城区。两条宽阔笔直的大道连接东、西城区,大道两旁的路灯明亮,不仅照亮了公路,也让江州河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侯大利看世界的眼光很特别,对城市表面的璀璨没有太深的感觉,但目光总是停留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黑暗之处有人世间的阴面,罪恶、悲惨、无奈、痛苦。阴面和阳面,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

茶台前,宁凌姿态优雅地往茶壶里注水。她的眼神停留在侯大利身上,毫不掩饰。以前她是假扮杨帆以获得侯大利好感,以便在国龙集团站稳脚跟。如今她深入这个富豪之家,对拯救自己于深渊的侯大利柔情日深。

与亲密的人独处,李永梅卸掉伪装,神情忧郁,道:“大利,我听了很多传言。张冬梅被丈夫害了,徐静又被关老三杀了,我们江州的老一辈老板们几乎家家都遇到了伤心事。到底怎么回事?是江州风水不好,还是其他原因?”

“树大招风。我妈神经大条,安全任务交给宁凌,绝对不能马虎。”侯大利不能透露案情,言简意赅。

宁凌道:“哥,你放心,我会尽心尽力的。”

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顾英进了茶室,身后是夏晓宇。夏晓宇笑道:“稀客啊,没有想到大利居然在这里。”

侯大利道:“我在这里很正常吧。”

“原本应该正常,现在一年来一次,很不正常。”夏晓宇喝了一口茶水,道,“大利上次给我打电话,让我注意安全。当时我就意识到这事不寻常,肯定有大事发生。等了几天,知道了关家惨事。关百全已经退居二线了,居然要吃牢饭。在江州老一辈中,就属关百全算得最精,步步为营,精打细算,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人算不如天算,还不如我这样稀里糊涂过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永梅斥道:“你少在这里得意,一大把年纪还没有结婚,和小妹儿胡混。你前段时间找的小妹儿是大利的同学吧,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

夏晓宇在李永梅面前就是一个调皮任性的小弟弟,道:“大利叫我晓宇哥,说明我和大利是一辈人,更说明我的生命力旺盛,对女人还有激情。如果一个男人连这点儿爱好都没有了,那就真的老了。”

李永梅“呸”了一声,道:“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不要用自己的坏想法污染大利。”

夏晓宇嘿嘿笑道:“你太小瞧大利了,大利见过的事,比起我的这点儿烂事要肮脏得多。大利,我对你有点儿意见啊,你的口风太紧,一概不肯告知。”

侯大利道:“晓宇哥想知道什么?”

夏晓宇道:“关江州杀死了徐静,关百全为了救儿子,把自己搭进去了。世界疯了,邱宏兵杀了张冬梅,关江州杀了徐静。这是些什么烂事啊。我听到很多传言,应该是真的。”

侯大利道:“事情肯定有原因,只是我们还没有参透。晓宇哥,我想听关百全的故事。你别问原因,我想听他本人的故事,特别是在中年时代的故事。不要思考,就讲你最先想起的故事。”

“关百全的故事多得很,我能脱口而出。”夏晓宇是明白人,知道侯大利想要什么,开玩笑道,“大利不给我透露半点儿口风,反而要从我这里掏情报,这不公平。”

“你们男人还有什么故事,除了赚钱,就是裤裆下那点儿事。你们都说关百全精明,我觉得他是小处算得精明,大处实在糊涂,特别是在对待二姐的事上,犯了大错。如果不那样对二姐,也就没有今天的事情。”说到这儿,李永梅不由得想起了侯国龙,近三十年夫妻,二十多年恩爱,还是抵不过年轻漂亮的乔亚楠。

夏晓宇拍了下大腿,道:“关百全让我记忆最深的事情就是和杨国雄争女人。”

李永梅评价道:“这么无聊的事情,你居然记得最清楚。”

夏晓宇笑道:“大利让我不要思考,在不思考的情况下,关百全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这件事。”

侯大利一直在寻找杨永福要对关百全下手如此之狠的原因,听到关百全曾和杨国雄争女人,眼前一亮。

夏晓宇道:“那个年代流行选美,本质上是暴发户选妃,通过这种时髦的方式满足内心的真实欲望。江州搞过三届选美大赛。第一届选美大赛是关百全搞的,当时关百全的公司修了楼盘,开业之时,举办了江州之光选美大赛。大赛初选放在楼盘前,有泳装秀,整个楼盘人山人海,老男人、小男人都挤过来看泳装模特,轰动一时。决赛放在江州大酒店,当时江州大酒店刚刚装修完,办决赛可以增加人气。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也是出于引流的需要。”

李永梅道:“把这种烂决赛弄到酒店,就是晓宇出的烂点子。”

夏晓宇道:“决赛之后,杨国雄跑过来请模特比赛季军夏爽吃饭,关百全也过来请夏爽吃饭。杨国雄和关百全当场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到最后,两人失去理智,为了赢得和美女吃饭的资格,开始竞标,从一万开始往上涨,涨到一年五十万的时候,杨国雄被迫退出。当时杨国雄的现金流已经非常紧张了,不敢再往上加。杨国雄争强好胜,极好面子,喜欢拿钱砸女人,这一次丢了大面子,狼狈得很。其实这事细究起来怪杨国雄,本来就是关百全主办的模特比赛,杨国雄跑到关百全的地盘抢食、闹事。”

侯大利道:“这事后来怎么处理的?”

夏晓宇道:“夏爽跟了关百全两年,最后才把这一百万拿走。”

侯大利对涉及杨国雄的事情都非常有兴趣,追问细节:“杨国雄和关百全争夺模特季军,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夏晓宇道:“我记得很清楚,1999年。比赛时取了一个噱头,大致意思是迎接新千年的选美比赛。”

侯大利道:“杨国雄是睚眦必报的人,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难道就没有报复?”

夏晓宇道:“杨国雄以前和胡卫搅得很紧,老板们都不想和胡卫这种人有冲突,都容忍了杨国雄,对他多有退让,让他产生了错觉,认为可以在江州横着走。可是,1999年不是1994年,胡卫死在枪口下,他手下几大‘金刚’要么被杀,要么进监狱。没有了胡卫和几大‘金刚’,谁还会惯着杨国雄。1999年,杨国雄的企业已经格外困难,都没钱运转了,这在江州企业界成为公开秘密。正因如此,关百全这么精明和谨慎的人才没有给杨国雄面子,为了一个女人当场和他争执起来。”

侯大利若有所思,道:“以你对杨国雄的了解,这件事情对杨国雄来说应该是奇耻大辱。以杨国雄当时的处境,难道没有自知之明,还要跑到关百全和晓宇哥的场子挑事,太自不量力了。”

夏晓宇道:“夏爽是先跟了杨国雄,与杨国雄有情人关系,估计是发现杨国雄的企业出现了危机,这才跟了关百全。夏爽是季军,但比冠军和亚军更性感,女人味十足。”

李永梅道:“你们这些男人都是这个臭样,老得脸皮都起皱了,看见年轻漂亮的女人还会双眼放光。”

夏晓宇耸了耸肩,道:“我在永梅姐面前向来坦荡。不管是成功男人还是失败男人,只要是男人,一辈子都在为了两样东西奋斗,概莫能外。第一,是为了吃饭,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第二,是为了满足欲望,更主要的是性欲,性欲的起源很古老,和吃饭同样是人的本能,没有性欲,人类这个种族就会灭亡。所以,我们男人找女人的行为是为了种族繁衍做贡献。进入文明社会,不可能和原始人一样婚配,所以就有了一妻多妾制,通过这种方式让优秀的男人能够占有更多的女性资源。而失败男人则失去了满足欲望的机会,更准确地说是失去了留下后代的机会。我看过一个资料,在我们社会,多数人往上追溯,都可以找到曾经辉煌过的祖先,这其实是有科学道理的,留下后代最多的一定是占有社会资源最多的人。”

李永梅道:“借口!你这都是为自己混乱的私生活找的借口。”

夏晓宇道:“姐,不是借口,是真相,是很多人不愿意接受的真相,是我们摆在桌面上的理论不敢说出来的真相。我认识的很多男人为了不犯错,一辈子都在和自己的欲望做斗争,用法律、用文化来绞杀自己的欲望。我这个人崇尚自由,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不愿意束缚欲望,所以被很多人看成了离经叛道之人。”

李永梅道:“都像你这样想,社会就会一团糟。弱肉强食,很多人都娶不到老婆。”

“晓宇哥,当年杨国雄那么强势,你和他产生过矛盾没有?”侯大利以前得到过一份“被诅咒的名单”,这个名单有一个先后顺序,关百全排位很靠后。从这一次关百全受到的伤害来看,由办公室前副主任马刚提出的“被诅咒的名单”并不完全准确,至少在排位上并不完全准确。他想要从另一个侧面,重新捋一捋“被诅咒的名单”的排位。

夏晓宇呵呵笑了起来:“你以为杨国雄就那么甘心让江州摩托垮掉?他有很多小动作,我们也是被迫应战,见招拆招。”

李永梅道:“以前的事情就别说了,当年市场不规范,很多人都乱来。”

李永梅发了话,夏晓宇不再谈这个话题。

在侯大利心目中,母亲总是以一个啰唆的中年妇女的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今换个角度,他慢慢发现是自己过于“小看”母亲了。

9月4日,侯大利和江克扬在看守所见到了阶下囚关百全。

关百全穿着“江看”囚服,短发,眼睛挂有血丝,脸色苍白。在以前,侯大利脑中的关百全是扁平的,是江州老板的通用形象。随着调查的深入,关百全的血脉、骨骼渐渐凸现出来,成为有血有肉的立体人。

侯大利不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审讯过各种各样的犯罪嫌疑人,关百全只是其中一名普通的犯罪嫌疑人,是被儿子拉下水的犯罪嫌疑人。他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江州有名的老板,盘算着能从关百全嘴里获取何种信息。

江克扬问得心平气和,关百全答得有气无力。等到江克扬捋完案子以后,侯大利才开口,用平和的语气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徐静有多重身份,在她父母家里,她就算长到三十岁也是小公主;在你们家,她是你的妻子;在她和未出生的孩子之间,她是正在孕育下一代的准妈妈。徐静遇害,你发现了凶手,却只想着包庇自己的儿子,没有想到为徐静伸张正义吗?”

这正是关百全最痛苦之事。在事情没有暴露之时,每当看到岳父岳母痛不欲生的神情,他就觉得万箭穿心,痛苦到极点。他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妻子和未出生的儿子的逝去,还要叠加知道“骨肉相残”真相的痛苦。双重痛苦本来就是人生之至痛,得知关百彬被儿子打死以后,又增加了一重痛苦。关百彬是他的堂弟,却不是一般的堂弟,是伴随他事业成长的心腹嫡系,一起拼搏过,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万万没有料到能力超强的堂弟会丧身在自己的儿子手里。

“关百全,你知道关江州杀人之事,为什么要包庇他?”

侯大利冷冷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达到耳膜,在关百全的大脑中回响,震得他无比痛苦。

关百全落了几滴泪水,道:“我能怎么样?闯祸的是关江州,关江州是我儿子。难道我要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去吃枪子儿吗?徐静已经死了,我把儿子送上死路,也换不回徐静。如果能换,我肯定会换的。我是当爸的人,当爸的人只能这样选择。”

“关百全,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关江州吸毒的?”

按照李永梅的说法,关百全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还颇为自负。所以,侯大利选择了进一步施压,不给关百全留下“自以为是”的小心思。

关百全道:“只要吸毒,人生就差不多毁掉了。发现老三吸毒时,我感到五雷轰顶。我在书房的书柜上放了一个高重心的瓶子。有一天,我发现瓶子倒了,搞卫生的阿姨没有进屋,我便意识到是有人从通道过来。知道通道的只有我们三人,关江山不可能搞这事,只能是老三。我拿了电警棍在通道里等着这个兔崽子。关江州进来之后,我就用电警棍电倒他,一点儿都没有手软。一尸两命啊,如果不是我儿子,我就当场打死他。我把关江州绑住,询问徐静的事。这个小兔崽子没有承认,躺在地上,嘴巴硬。过了一段时间,他状态不对,我才发现他吸毒了。”

侯大利道:“你为什么让关江州逃跑?”

关百全苦笑道:“我给前面审讯的警官反复说过,我做不到大义灭亲,还想给老三找一条生路。他如果不吸毒,我哪怕坐牢,也会直接就把他送出国。他染上毒,只能先戒毒。戒不了毒,出国也是死路一条。”

侯大利道:“关江州吸毒的时间很短,是谁让关江州吸毒的?”

关百全愤怒道:“这个蠢货,被人做了局,一点儿都没有察觉。老三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其实资质平庸,比起老大和老二差远了。这也是我坚持让老三从底层做起的原因,能力不行,坐不稳高位。我现在最后悔的是让老三到国外混文凭,没有增长见识,学了一堆坏毛病。如果不出国,在公司找个相对安逸的职位,他这一辈子也能过得很好。”

侯大利道:“你刚才说被人做了局,具体一些。”

关百全抬起头,咬牙切齿,恨恨道:“我思来想去,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老三受了杨永福的挑拨、蛊惑和引诱,这才做出蠢事。杨永福让老三修两幢楼,又提出必须用关家的施工队,这就是圈套,逼着老三来找我。杨永福是杨国雄的儿子,我一直不同意老三和他交往。杨永福用很简单的离间计挑拨了我们父子关系。老三在这一段时间,经常和杨永福混在一起,经常泡在金色酒吧。我敢肯定,老三在金色酒吧被杨永福下了毒,这是杨永福针对我们关家做的局。杨永福化名吴新生,整了容,隐姓埋名,处心积虑,骗了朱琪。黄大磊打打杀杀一辈子,最后粉身碎骨,老婆被别人睡,财产迟早也会落到杨永福手中。”

关百全在江州企业界素来以精明著称,做事思前想后,步步为营,极少失手。侯大利接触到关百全以后,并没有觉得关百全有多精明,反而觉得他是自作聪明,一步步把自己弄死。但听他分析“做局”,和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推断高度一致,他的能力确实不错。

侯大利喜欢聪明人,最怕执迷不悟的蠢人,他盯紧关百全的眼睛,追问道:“你和杨国雄有什么深仇大恨?”

关百全道:“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煤矿行情好,我做煤矿,发了横财。1994年、1995年,煤矿生意不好做,我想要将煤矿转手。恰在这时,杨国雄来买矿,给了我一个地板价。这个价格会让我惨亏,我承受不起,所以宁愿继续亏钱,苦等煤矿行情好起来。杨国雄和胡卫有勾结,准确来说两人本来就是一伙的。胡卫派手下拿枪顶住我老婆的头,让我以地板价卖矿。胡卫团伙穷凶极恶,我不敢报案,找到重案大队黄卫、田跃进、秦力等人,请他们出面。胡卫给了黄卫面子,价格稍稍涨了一点儿。我被迫卖掉煤矿,拿着卖煤矿的钱做房地产、修公路。我的运气比较好,楼市慢慢火起来了,江州城市发展得快,路桥生意也好。杨国雄接手煤矿以后,价格没有马上起来,持续亏损。恶人自有天收拾,多行不义必自毙,胡卫猖狂一时,横死街头。杨国雄和胡卫狼狈为奸,最终跳楼,摔成一摊烂泥。杨国雄跳楼不久,煤矿价格暴涨。如果杨国雄知道这事,会气得从棺材里钻出来。”

田甜的母亲甘甜当年之所以要与田跃进离婚,是因为被胡卫的手下拿枪顶了头,这和关百全老婆的遭遇一模一样。侯大利想着以前的事,略有几分失神,没有开口。

江克扬及时插话,道:“你和杨国雄就是因为这事结了仇?”

关百全道:“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当时我是怕胡卫,所以才忍气吞声。”

侯大利迅速从失神状态中调整过来,道:“胡卫死后,你是否报复过杨国雄?”

关百全道:“杨国雄资金链断裂时,我还是踩了几脚。”

侯大利道:“踩了几脚,具体是指什么?”

关百全抬头深深地看了侯大利一眼,道:“江州企业界达成共识,不和杨国雄合作,让他的业务萎缩。银行界和我们的态度一样,断了他的资金链。还有一件事,我和夏晓宇联合搞了一场选美比赛,就和现在的模特比赛差不多。夏晓宇把比赛放在江州大酒店,鼓动杨国雄的情人夏爽参赛。”

侯大利道:“夏晓宇为什么要鼓动夏爽参赛?”

关百全道:“夏晓宇曾经喜欢一个女孩,杨国雄也看上了这个女孩,还和夏晓宇争风吃醋。这个女孩后来被胡卫弄到夜总会去了,夏晓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估计坏事了。夏晓宇气得吐血。夏爽得了选美比赛季军,后来在我的公司工作。杨国雄不希望夏爽出来工作,让我开除夏爽。夏爽愿意到什么地方工作是她的自由,和杨国雄没有关系。杨国雄气量小,几句话不对就翻脸,是一个狗性子,报复心极强,最会挑拨离间。”

侯大利道:“既然杨国雄气量小,是狗性子,为什么要把夏爽留在你的公司?”

“这是为了恶心杨国雄,当年他强取豪夺,用枪顶我老婆的脑袋。这是奇耻大辱,我就要报复他,出口恶气。夏爽的事情,是我有意在江州地盘上当众扇杨国雄耳光,打得还挺狠,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可是这口恶气的代价太大了。”说到这里,关百全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侯大利道:“夏爽的具体情况,尽量详细一些?”

关百全道:“夏爽是湖州人,是红山机械厂工人子女。她的父母是从江浙那边搬到湖州的。夏爽在江州住了有两年时间,1996年离开。她回到阳州工业园,住在红山机械厂在阳州的家属区。”

侯大利和江克扬离开看守所,与吴雪碰面以后,马不停蹄地直奔阳州工业园。侯大利在初中时曾经到过阳州工业园,凭着记忆,很容易就找到了国龙集团的那幢标志性建筑。站在当年的标志性大楼前面,侯大利惊讶地发现大楼上面并不是“国龙集团”四个字,而是“国龙地产”四个字,也就意味着,国龙集团的总部不在此楼。

侯大利客气地询问保卫。

“国龙集团搬走三年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你是谁,都不知道这些情况,过来找谁办事?”保卫是个帅小伙,制服笔挺,骄傲得很。

侯大利道:“好几年没有过来了,以前来过,还记得这里就是总部,上面是‘国龙集团’四个金色大字。”

“总部搬到国龙湖那边了,你们过去问吧。”保卫见来者气质不凡,还能说出以前的金色大字,扬起的下巴这才放下来。

工业园区附近有一个老水库,距离国龙集团不远。侯大利在初中时曾经到工业园区来玩过,夏晓宇带他到水库钓鱼。十年未到工业园,国龙集团搬到水库边上,而水库居然更名为了“国龙湖”。侯大利虽然和父亲一直不和,可是见到父亲取得的成就,还是感到骄傲。

开着越野车几分钟就来到了湖边,他们随便找了一个停车场。从停车场步行十几米就到了湖边,站在湖边能看到湖对岸的“国龙研究院”。

吴雪道:“太漂亮了,这儿给我的感觉像是景区。国龙集团在阳州大名鼎鼎,是大学生投递简历最多的企业。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大利啊,我真有点儿替你惋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侯大利打量国龙湖,心道,“难怪我爸舍得把阳州以外的不少资产分给我妈,这里应该才是国龙集团的核心。”在这一瞬间,他生出帮助老妈打理资产的想法,这个想法来得突然,又随湖风飘散。

老水库经过彻底的整治,除了水坝,拆除了岸边的所有水泥设施,全部恢复成自然状态。湖水清澈,岸边芦苇等植物随风摇曳。白鹭或在空中飞翔,或站在湖边。湖岸修有一排排红色房子,有白色的窗和装饰性的烟囱。

房子周围有很多香樟树,树干多在三十厘米左右。世安厂家属区有很多香樟树,多是在建厂时种下的,到了侯国龙离开世安厂时,香樟树已经郁郁成林,成为世安厂的特色。侯大利看到湖边、房后的香樟树林,明白这是父亲的世安厂情结在起作用。

沿湖修有环湖通道,通道上有观光车行驶。观光车是国龙集团湖滨组团的交通车,不停有人上下。三人正在湖边张望时,一辆观光车开了过来。从三人面前开过去以后,突然又停了下来,跳下一人,扬手挥臂,喊道:“大利,真是你啊!”

来人朱强是国龙集团的老前辈,从世安厂出来的“国龙老将”之一。朱强挥了挥手,让观光车继续开走,回过头,笑道:“眼睛不行了,车开过去,才认出是大利。稀客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侯大利道:“朱叔,您也挤观光车?”

朱强笑道:“观光车是内部通行车,招手即停,非常方便。我们在园区都用这个车,你爸也经常坐这个车。”

国龙集团园区是开放式园区,除了办公区,其他地区皆不设防。侯大利的职业病顿时发作,道:“朱叔,园区这个样子,保卫部门没有办法有效管控外来人员。”

朱强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个问题,道:“国龙湖在工业园区内部,外来人员不多,很安全。”

侯大利见过一幕又一幕血淋淋的场面,根本不相信这种四处透风的管控,道:“湖边园区等于不设防,谁都可以进来。晨光叔在江州的厂区,里三层外三层都有防范。”

朱强见侯大利说得认真,收起笑容,道:“丁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国龙湖是集团大脑所在地,不是生产基地,有许多知识分子,不能搞得戒备森严,要营造宽松自由的环境。我回去给保卫部门打招呼,让他们多出来巡逻。内紧外松,哈哈,就是这样,内紧外松。”

想起关百全的惨状,侯大利便对松懈的保卫工作深感揪心,决心与夏爽见面之后,探一探国龙研究院的安保水平。

朱强主动陪着侯大利找到红山机械厂。国龙集团与红山机械厂有业务来往,红山机械厂杨副厂长亲自接待了侯大利,保卫科科长作陪。

听闻三名警官找夏爽,杨副厂长有些迟疑,道:“你们来找夏爽啊,她不是我们的员工,只是退休员工的子女。”

从杨副厂长和保卫科科长的表情来看,夏爽应该是红山机械厂的名人,提起名字,根本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

侯大利道:“夏爽平时住在厂里吗?”

杨副厂长道:“她在城里有公司,还有门店,生意做得挺好。平时住在厂区家属院,每天回家。夏总很支持我们保卫科的工作,这两年搞了多次赞助。你们要找她,我先给刘科长打个电话。”

打完电话后,保卫科刘科长脸色有些尴尬,道:“对不起啊,夏总不想见你们。”

杨副厂长到另一间房和夏爽通话。

夏爽在电话里道:“杨叔,这些人怎么和苍蝇一样,这么多年了,还在找麻烦。”

杨副厂长道:“不是以前那些人,是几个年轻警察。带头的警察是侯国龙的儿子。”

夏爽道:“就是女朋友被淹死的那个?这人还有点儿意思。我在家,让他们过来吧。”

红山机械厂搬迁后,有两个车间留在山南省。这两个车间在阳州工业园发展成颇具规模的新厂,主要生产船舶上使用的液压件。新的红山机械厂保持了老厂习惯,家属院和厂区一体,被一道长栅栏分为不同区域。最初,新红山机械厂准备修建那种老式的红砖围墙,工业园区的工作人员审看图纸后,多次提意见,新红山机械厂才把厂区围墙修成了栅栏。通透的栅栏让大院失去了神秘感,也让大院和外界联系起来。

东区是家属区,一幢幢家属楼排列整齐,如车间的机器一般。房屋侧面立墙上有数字,数字还被圆圈圈住,表示这是第几幢楼。这是侯大利十分熟悉的风格,走在里面犹如回到了世安厂。红山机械厂和世安厂都是三线厂,尽管厂址分别位于湖州和江州,但是具有相同的文化基因,犹如双生子。

夏爽住在第六幢楼的第五层。每层楼有八户人家,共同使用两部电梯。夏爽买下相邻的三套房子,然后打通。每一套房子有120平方米,加在一起就有300多平方米,是厂区最奢侈的家用房。夏爽生活的区域在房屋东端,客厅是一个大茶室。

侯大利见过夏爽的身份证照片,客观来说,夏爽的身份证照片并不是很漂亮。真人比身份证上漂亮得多,五官不算精致,但有一种异域风情。夏爽应该有三十七八岁,但实际上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

三名警察坐下后,夏爽专心泡茶。玻璃杯里出现红色茶汤,淡淡的蜜香在茶室浮动。请来客喝了两杯后,她直截了当道:“你们找我做什么?如果不是看永梅的面子,我不会接待你们。”

侯大利道:“我们来了解关百全和杨国雄的事情。”

听到这两个名字,夏爽如吞了苍蝇一样难受,脸色沉了下来,道:“你应该是了解当年情况的,这是揭我伤疤。夏晓宇就是幕后指挥者,你直接问他。”

侯大利道:“我们找过夏晓宇,该问的都问过了。”

“我在很多年前就不和这帮人接触了,在阳州做点儿小生意,生活在厂里,谁都不招惹。”夏爽说话时,随手撩了撩头发。

侯大利眼光非常锐利,注意到夏爽靠近左耳的脸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伤痕,伤痕有三四厘米,被头发巧妙遮住。从伤痕长度来看,当年这条伤口还是挺恐怖的。

侯大利道:“左脸的伤口是哪一年留下的?应该是2006年3月前后吧。”

夏爽赶紧用头发遮住左脸,道:“你调查过我?”

侯大利道:“我是最近两天才听说你的名字。”

夏爽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是2006年,还明确是3月,难道有类似的案件吗?”

侯大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道:“从伤痕来看,犯罪嫌疑人是冲着毁容来的。如果没有遇到阻挡,后果不堪设想。”

夏爽道:“你既然在两天前还不知道我的名字,那就不会去调取当年的案子。这是在2006年发生的事情。有一场模特比赛,我是评委。开车到停车场,我刚下车,就遇到袭击。”

侯大利已经猜到是谁下的手,道:“袭击你的人是个年轻人,骑摩托车。”

夏爽不再撩头发,略微低垂着头,道:“嗯,你们掌握了什么信息,居然和在现场一样?”

侯大利道:“这人下手狠,但是只划了一刀,是谁救了你?”

夏爽道:“那天是我开车,后座有两个男模特,都是一米八的大个子。我下车的时候,他们在车上修眉毛,比我稍慢一步。那个行凶的人看到有人从车里冲了过来,就加大油门,跑得比兔子还快。”

侯大利道:“摩托车是什么牌子?”

夏爽道:“我对摩托车不熟悉。据我的同伴回忆,他骑的是一款雅马哈摩托车。”

这也在侯大利预想之中。杨永福从2001年就开始骑那辆半新的江州摩托,到了2006年,应该换了摩托车。侯大利在手中的笔记本上打上着重号,道:“你报案后,此事不了了之?”

夏爽道:“那人戴着头盔,上来就动手。有人出现,立马就跑。警方立案,查来查去,没有结果。”

侯大利评估了夏爽的性格,道:“夏总是聪明人,也是爽快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想要了解与杨国雄有关的情况,他本人的情况,他周边人的情况,他亲戚的情况。”

夏爽道:“什么原因?”

侯大利道:“见谅,我暂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夏爽嘴角翘起,露出嘲讽的神情,道:“你要我回答问题,却不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公平吗?”

侯大利静静地注视着夏爽。

夏爽与侯大利对视片刻,眼神微微朝左,道:“尽管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明白这是要算老账。有些话憋在心里很多年了,不吐不快,希望能够帮助你们。杨国雄是坏人,也是蠢货。我知道夏晓宇肯定会和你说那一次模特比赛的事情,关百全和杨国雄把我当成货物来竞标。两人砸钱赚面子,就是我给关百全建议的。原因很简单,我恨杨国雄。杨国雄这人非常要面子,负债累累,还要在外面一掷千金。我抓住他的这个弱点,让关百全用钱来羞辱他。”

侯大利道:“关百全为什么要听你的?”

“杨国雄仗着胡卫的势力,明抢关百全的煤矿。杨国雄这人好吹嘘,我无数次听到他在公众场合提起这件事情。我把杨国雄的真实家底全部告诉了关百全。况且,我年轻时长得挺漂亮,关百全不会不动心。我就要报复杨国雄。”

夏爽喝了口茶,点了支细长的女士烟。在袅袅烟雾中,她自嘲道:“我读高中的时候,成绩一般,肯定考不上大学,背着父母偷偷参加了模特队。有一次表演结束,模特公司老大陪着杨国雄过来找我,请我吃饭。我们表演结束,经常有人请吃饭,这是常事,再加上有老大作陪,我也没有多想,欣然赴会。”

这些陈年旧事,夏爽一直埋在肚子里。今天开了口,便痛痛快快地讲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就是一次普通的晚餐,结果这一次晚餐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模特队其他同事纷纷傍大款的时候,还能够独善其身。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高估了自己。我和其他女人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猎物,是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那天晚上,杨国雄的眼光和苍蝇一样,一直落在我身上,特别烦人。喝了几杯酒,模特公司老大借故离开。我还有点儿懵懂,继续吃饭,莫名其妙喝醉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睡在杨国雄的床上。我又哭又闹,威胁要报警。杨国雄一点儿不生气,拿了一沓钱,扔在我面前,还说没有想到我是处女,以后跟着他。我稀里糊涂把第一次给了杨国雄。杨国雄表面上豪爽,实则抠门儿得很,花点儿钱就像是便秘一般。这个人特别小心眼,把我看得死死的,醋劲特别大。我是模特,表演时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难免打打闹闹。我敢保证说,我们只是打闹而已,没有其他行为。杨国雄为这些事情吃醋,派手下殴打了我的男同事。我被迫退出模特队,只能跟着杨国雄。杨国雄的抠门儿到后来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准我出去工作,每个月只给我五百块零花钱。到了后来,五百块零花钱都给不出来。给不出来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那个阶段杨国雄确实没有钱了,煤矿出事,修桥出事,银行又不放款,放钱的人见了他都躲着走;二是杨国雄确实抠门儿,但凡杨国雄真是个豪爽人,该给的钱给够,也不会众叛亲离。如果没有吴佳勇死撑杨国雄,杨国雄早就该跳楼了。”

侯大利道:“你认识吴佳勇?”

夏爽道:“怎么不认识,吴佳宁的弟弟。”

侯大利道:“你为什么说是吴佳勇死撑着杨国雄,吴佳勇有什么能力死撑杨国雄?”

夏爽道:“吴佳勇做事干脆,为人大方,还有几个结拜兄弟。在杨国雄扩张最快的时候,吴佳勇应该是看出了危机,就自己开了煤矿和公司。”

侯大利道:“吴佳宁是杨国雄的老婆,吴佳勇为什么会容忍姐夫的行为?”

夏爽道:“我是后来才知道原因,吴佳宁身体不好,生了杨永福以后,一直和杨国雄分居。我听杨国雄说起过,吴佳宁性冷淡,有妇科病。”

侯大利道:“刚才你说起,吴佳勇有几个结拜兄弟,具体有哪些人?”

夏爽道:“我见过两个,叫不出名字。他们互相之间都叫绰号,严格来说不是绰号,是结拜兄弟之间的排序,我见过二哥和老五。”

侯大利拿出朱富贵的照片,道:“这是结拜兄弟的老几?”

夏爽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个人。二哥是瘦脸,头发密,这是个秃头大胖子。老五年龄要小得多,没有什么特点。”

侯大利收起照片,道:“杨国雄和吴佳勇的关系怎么样?”

夏爽道:“杨国雄和吴佳宁结婚的时候,吴佳勇还小。那时吴佳宁的父母先后走了,就是姐姐带着弟弟,日子过得很不好。吴佳宁嫁给了杨国雄以后,吴佳勇就跟着姐夫。有一次,我们模特队的男模特和杨国雄手下发生冲突,杨国雄手下吃了亏。吴佳勇过来解决此事,把腰上的枪亮出来,我的同事都被吓住了,谁都不敢还手。”

侯大利道:“吴佳勇有枪?”

夏爽道:“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社会大哥没有枪,那就是丢面子的事情。”

侯大利道:“既然吴佳勇这么凶,你跟了关百全,不怕被报复?”

“我没有办法,被逼的。那时杨国雄已经疯了,居然抢我的钱,还三天两头打人。在杨国雄跳楼前,吴佳勇、二哥、老五这几个人都消失了。当时我一心想要离开杨国雄,正在找机会。得知模特比赛的消息以后,我报了名,看能不能攀上夏晓宇。比赛开始之后,杨国雄大发脾气。他把我当成了笼中的金丝雀,想把我锁在他的后宫。他随时可以来‘宠幸’,呸,他是什么人啊。如果他对身边人不苛刻,我也还能忍。可他是铁公鸡,天生就不是成大事的人,开局是一把好牌,最后打得稀烂。黄大磊开局不如他,却越打越好,眼看着就要彻底上岸,可惜被自家的兄弟炸了。黄大磊是枭雄,只不过下手太狠了,最后被反噬。”

夏爽谈起往事,眼中有泪光闪烁。对夏爽来说,20世纪90年代是她的青春年代,是人生中最美的时光。可是,那段时光对她来说又是动荡的、痛苦的,是一段为了理想和美梦付出巨大代价的时光。年少时不知代价为何物,等到明白时已经看到了青春的背影。

这一段对话对吴雪来说是极为宝贵的,对于构建杨国雄以及杨永福的性格极有好处。她飞快记录着,问道:“杨国雄的企业破产了,可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什么非要自杀?”

夏爽道:“杨国雄表面上是个大男人,实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换作他,忍辱负重,变卖一些产业,牢牢守住煤矿,几年之后,就能满血复活。他性格有些极端,这种极端最初让他成功,最后也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吴雪道:“杨永福的性格怎么样?”

夏爽道:“我不喜欢杨永福。杨永福是站在他妈那一边的,视我为侵略者,每次见到我,就扬着他的朝天鼻,目光恶狠狠的,非常恶毒。”

侯大利问道:“你对吴佳勇、二哥、老五这几个人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性格特点、身材、外貌、社会关系等,有没有让你记忆很深的印象?”

“我其实和他们接触得不多。当年地位很尴尬,年龄又小。”夏爽想了想,又道,“我对吴佳勇印象最深的是这人平时不显山露水,话很少,阴沉沉的。有一次过春节,吴佳勇喝了几杯,有点儿兴奋,在席上学说各地人讲话,还有一些著名影视里的台词,学得惟妙惟肖,大家都叫好。他平时不怎么说话,突然间露了一手,所以反差特别强烈。这是我对吴佳勇印象最深的事。”

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一直在寻找“会表演口技”的人,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夏爽居然指出吴佳勇会模仿其他人说话。吴佳勇是杨永福的舅舅,在几次面包车事件中都有人“模仿说话”。而且,每一次面包车出现,杨永福都是隐形受益者,其中的联系几乎是明摆着的。

侯大利道:“吴佳勇的口技是跟着谁学的?”

夏爽道:“不知道。”

侯大利道:“湖州红山机械厂里有没有口技特别厉害的人?”

夏爽道:“吴佳勇又不是表演口技,达不到这个水平,就是学别人说话而已。”

侯大利道:“那个所谓的二哥、老五有什么特点?不用思考,就是平时的印象。”

夏爽道:“这俩人平时都跟在吴佳勇身后,没有太多存在感。如果硬要找特点,老五比吴佳勇要年轻,脸上有道伤疤。二哥年龄比吴佳勇长几岁,但总是尊称吴佳勇为‘勇哥’。”

侯大利道:“这些人之中,有谁和聋哑人有接触?”

夏爽道:“没印象。”

通过关百全这条线,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找到了夏爽。在与夏爽见面之前,侯大利等人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收获。与夏爽见面之后,吴佳勇的面貌清晰起来。

离开夏爽的家,三人坐上越野车,继续讨论。

江克扬道:“吴佳勇肯定是杨永福的同伙,甚至可能是幕后黑手。杨永福以前做事的风格更像一只孤狼,后来才慢慢有章法。比如骑摩托车撞李明全的外孙、用刀划伤夏爽,都是孤狼行为,和之后的案件明显不同。吴佳勇会口技,这简直是天赐线索。我建议立刻调查吴佳勇的行踪。只要在案发当天,吴佳勇的行踪不定,那就很可疑了。如果面包车出现当天,吴佳勇有明确可靠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排除与口技有关的怀疑。”

吴雪道:“吴佳勇是老大,老大跑到面包车里学别人说话,不靠谱。不一定就是吴佳勇亲自出马,吴佳勇完全有可能把口技教授给同伙。根据夏爽描述的吴佳勇的性格,吴佳勇不应该冲到第一线。吴佳勇如果真有口技的本领,可以教徒弟,或者让他的手下来学口技。”

侯大利道:“我想得更多的是另一个问题,吴佳勇只是杨国雄的妻弟,是否有动力进行持久而漫长的报复?”

江克扬和吴雪异口同声道:“有。”

侯大利道:“理由?”

江克扬道:“从我们调查的情况来看,吴佳勇曾跟随杨国雄生活,这不是普通的妻弟和姐夫的关系,有复仇动机。”

吴雪道:“从我们的视角来看,杨国雄是一个具有重大性格缺陷的老板。但是从杨永福和吴佳勇的角度来看,杨国雄则应该是另一副模样。现在我还没有办法描绘出杨永福和吴佳勇的视角,但是,他们的视角应该和我们不一样。我建议再把葛教授请过来,让夏爽、马刚回忆,给他们两人画像。”

“我觉得动机还是不够。”侯大利刚刚启动汽车,电话响了起来。电话里,阳州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重案大队长张阳说道:“大利,肖霄这边出了状况。”

侯大利、江克扬和吴雪来到山南音乐学院外的小吃街,找到肖霄所租房屋。刚进小区就见到警戒线,空中飘浮着淡淡的血腥气。警戒线内的地面上有一串点状血迹,在路灯电杆旁边留有小型血泊,随后又出现点状血迹,点状血迹延续七八米,出现了大型血泊以及擦拭状血迹。所有血迹形状完整,没有受到干扰。从血迹来看,伤者从楼洞跑出来以后,手扶路灯电杆,休息片刻,又继续跑路,最终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现场勘查已经进入扫尾阶段。张阳没有寒暄,直接介绍案情:“被捅的人是程永红,伤人者是作曲系大三学生张毅。肖霄在支队录笔录。”

案发地在单身女性房间,房间用暖色调装饰重新布置过,多数是粉色、桃红色物品。桌上盆栽用了迷你包装纸,还打上蝴蝶结,俏皮又别致。

侯大利环顾一圈后,道:“谁报的警?”

张阳道:“肖霄报的警。据她说,她和程永红正在房间练琴。张毅怒气冲冲进屋,根本不听招呼。张毅和程永红吵了几句,情绪激动,到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捅向程永红。程永红没有想到张毅会下狠手,来不及逃跑,被捅了好几刀,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正在抢救。张毅捅人后,想冲进卧室。肖霄拿桌子抵住卧室门,没让张毅进屋。张毅发泄一通后,就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围住。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我接到通知后,立刻就给你们打电话了。”

侯大利道:“肖霄有没有日记本、电脑等物品?”

张阳道:“我们扣押了两本日记本、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部手机。你们可以到重案大队去查看,我们也会制作副件和复印件。”

两个办案老手心有灵犀一点通,没有废话。

扣押,是指侦查人员对在勘查、搜查中发现的可用以证明犯罪嫌疑人有罪或者无罪的物品和文件,依法予以提取、留置、封存。在侦查过程中,需要扣押物证、书证的,由办案部门负责人决定。在现场勘查或者搜查中需要扣押物证、书证的,由现场指挥人员决定。办案部门对扣押的物证、书证,经查明确实与案件无关或者不需要继续扣押的,应当在三日内解除扣押,退还原主或者原单位。肖霄是省刑总和江州警方紧盯的人物,突发案件发生以后,张阳在现场扣留了一些必要的书证和物证。

案发现场布置简单,很快勘查完毕。侯大利等人跟随着张阳来到刑警支队,在监控室观看对张毅的第一次讯问。

张毅垂头丧气,脸色灰白。两名侦查员开口时,他终于没有忍住,哇地哭了起来:“我真没想捅程永红,就是脑袋发热,大脑完全空白。”

侦查员道:“不管程永红能不能抢救回来,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主动交代,原原本本讲清楚案件经过,不要有任何隐瞒。”

张毅道:“我这算是自首吗?”

侦查员道:“是否算是自首,有严格的政策规定。我们现在需要你的态度。”

张毅沉默了几秒,道:“程永红横刀夺爱,明明知道我和肖霄在谈恋爱,还要来插一脚。”

从张阳到参加讯问的侦查员都看到过肖霄和程永红在一起的监控视频,听到张毅如此说,都很惊讶。侦查员道:“你在和肖霄谈恋爱吗?”

张毅道:“我是肖霄的男朋友。在肖霄第一天来音乐学院外面租房子时,我就认识了她,然后开始交往。程永红有时会到校外辅导班教课赚外快。他就是趁着这个机会,认识了肖霄,然后利用自己的老师身份,纠缠肖霄。”

侦查员道:“肖霄对程永红是什么态度?”

张毅道:“肖霄很讨厌程永红,不想见他。只不过,她这人胆子小,面子薄,拒绝得很委婉。程永红利用了肖霄的软弱,一直纠缠她。”

侦查员道:“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肖霄在和你交往的时候,还在和程永红交往。”

张毅愤怒地道:“绝对不可能。前一段时间,我跟随老师在山区采风。我每天晚上都在10点钟准时和肖霄交流。她是一个很勤奋、很自律的人,也非常善解人意,还和我有共同爱好。你们说她脚踏两条船,是对她的污蔑。”

监控室内,吴雪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我开始佩服肖霄了,不管老男人、中年男人,还是年轻男人,都被她玩得团团转,邱宏兵最后肯定难逃一死,在他临死前都会坚信肖霄是一个好女人。这就是一个‘绿茶’,而且是自学成才的高级‘绿茶’。只有大利这种火眼金睛,才能识别这种女人。”

江克扬撇了撇嘴巴,道:“你太片面了,我也能识别肖霄的真面目。”

吴雪道:“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肖霄至少要同时与程永红和眼前这人交往。她把两人耍得团团转,涉及如何分配时间和分配感情,想想都头皮发麻,我根本办不到这种事情。”

江克扬感叹道:“‘绿茶’也是技术活儿。”

审完张毅,江克扬口中的“绿茶”在询问室里开始接受询问。

肖霄年龄不大,但因为屡经大案,此时情绪很稳定。她坐在江阳刑警支队的询问室,扭开矿泉水瓶盖。喝完这瓶矿泉水,江阳警察仍然没有进来。肖霄的心情渐渐坏了起来,回想起张毅拿刀捅程永红的模样,忍不住骂道:“真是个蠢货。”

程永红和张毅都比肖霄年长,可是论社会经验,论见到过的社会阴暗面,程永红和张毅加在一起都没有肖霄经验丰富。

肖霄经历过家庭破产,从千金小姐直接摔到尘土中。她从江州技术学院出来以后,陆续与吴煜、施文强、李小峰、邱宏兵等人交往,习惯逢场作戏,对男人虚情假意。在她的价值观里,这样的生活就是真实的生活。看电视剧时,她对那种为了爱情寻死觅活的情节深感厌恶,嗤之以鼻,经常为此嘲讽拿着一大包面巾纸看连续剧的“炮姐”。“炮姐”最喜欢看这类你死我活的爱情片,时常哭得稀里哗啦。当然,这并不妨碍“炮姐”在现实生活中与不同男友同时交往。

肖霄是用“金色酒吧世界观”来看待与程永红和张毅的关系的。和两个帅气有才华的大学生在一起挺愉快,仅此而已。她从来没有想到与这两人谈一场决定命运的恋爱,只是享受在一起的快乐和欢畅。张毅外出采风时,她与程永红来往密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肖霄想起张毅冲进屋后被挖了祖坟似的表情,再次骂了一句脏话。

虽然这是发生在校外的事情,但是涉及两名在校学生,肖霄意识到自己报考山南音乐学院的事情不太妙。从与山音教授沟通的情况来看,她原本很有希望考入音乐学院,此事一出,考山音的事多半要黄。考山音对肖霄来说才是大事,为了两个臭男人,搞黄了正事,肖霄在肚里一阵大骂。

询问室进来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见到警察时,肖霄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声音透着胆怯:“程永红怎么样了?”

男警察道:“还在抢救中。”

肖霄道:“能抢救成功吗?”

男警察道:“这个要靠医生。他伤得很重,肾破裂,就算救活了,也得摘一个肾。”

肖霄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哽咽道:“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走完必要程序以后,男警察道:“那你说一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霄抽泣着道:“我准备参加明年的山南音乐学院考试,所以在学院外面租了房子,参加培训。我小时候学过音乐,丢了许久,要考上山音,还是有难度。程永红是培训班老师,音乐水平高。我经常向他请教,他对我也很有耐心。今天上午,我请他到出租房内,单独开小灶。谁知,张毅突然闯了进来。他进来以后,不分青红皂白,大骂我和程永红。他情绪激动,不听劝阻,跑到厨房拿刀子捅程永红。事情就是这样的。我被吓傻了,不敢上前劝阻,躲到里屋,关了房门,不让张毅进来,然后在里屋报了警,还打了120。”

……

男警察道:“你知道张毅要回来吗?”

肖霄道:“我不知道。他给我打了电话,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结果不是惊喜,是惊吓。”

男警察道:“张毅是自己带的刀子,还是从厨房拿的刀子?”

肖霄道:“张毅没有带刀,是厨房里的刀子。这把刀子还是程永红买的。为了节约钱,我经常在家里做饭,程永红发现我的刀具不太好,就买了一套。”

男警察道:“你和程永红是什么关系?”

肖霄道:“我们就是师生关系。”

男警察道:“你们在谈恋爱吗?”

肖霄摇头道:“走得近一些就叫谈恋爱吗?我不觉得我在和程永红谈恋爱,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男警察道:“那你和张毅是什么关系?”

肖霄道:“我和张毅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他学业优秀,我经常向他请教问题。”

男警察道:“你和张毅在谈恋爱吗?”

肖霄道:“我们就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女警察插话道:“那我就问得直接一点儿,你和程永红有过性行为吗?”

肖霄楚楚可怜地又开始抹眼泪,羞涩道:“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任何过错。这是我的隐私,我可以不回答。”

女警察继续道:“你和张毅有过性行为吗?”

肖霄可怜巴巴道:“你们应该问张毅,不要问我。就算我和程永红亲密一些,也不是张毅捅人的理由。我没有和张毅有过任何法律上的承诺,甚至口头承诺也没有。张毅捅人这件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要怪,就只怪我胆子太小。张毅一直在追求我,程永红也对我表达了好感,我不擅长拒绝人,不忍心伤害别人,所以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监控室里,江克扬做出一副呕吐的表情,道:“肖霄把脚踏两条船说成不忍心伤害别人。如果不是对肖霄持续关注,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今天听到她说的这一番话,会觉得很有道理。”

吴雪道:“我觉得肖霄说的是真话。”

江克扬道:“这些话假得要死。”

吴雪道:“老克是钢铁直男,不理解女人的心思。肖霄同时与张毅和程永红交往,这不是她的刻意行为,只是她的习惯行为。从其经历来看,这种生活方式就是她认为的正常生活方式。她是真心不想挑逗两个男人打架,这不在计划之内。在肖霄心里,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关系,根本没有走心。但是,程永红和张毅是大学生,把爱情看得比天还大,张毅当然不能忍受女朋友移情别恋。这是一起价值观错位引起的冲突,不是肖霄刻意设计的。”

侯大利的目光透过监控器,集中在肖霄脸上,捕捉其细微表情:“发生这种事,肖霄考入山南音乐学院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甚至不可能被录取。肖霄下一步是打算到其他地区考大学,还是回到江州与杨永福同流合污?”

这是一个重要问题。肖霄与杨永福狼狈为奸,在做坏事上是绝配。如果肖霄要回江州,说不定又要弄出新的鱼竿模型。从破案角度来说,有新案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破旧案的希望更大。但从人道角度来看,有新案意味着会有新的人身伤害。

询问结束不久,医院有消息传来,大学生程永红没有抢救回来,死在了急救室。

肖霄是重要当事人。没有肖霄,这起因为“争风吃醋”发生的恶性事件不会发生。但是,从侦查角度来说,肖霄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她就是一个旁观者,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受害者。

不论肖霄是否脚踏两条船,都不是张毅杀人的理由。

程永红和张毅都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人生画卷正在徐徐展开。此事后,程永红永远失去了展开画卷的机会,另一位当事人张毅最好的年华必然是在监狱度过。等到他从监狱出来时,年华已逝,人到中年,事业和人生将成为一场梦。

与张阳大队长在伙食团吃过午餐,侯大利、吴雪和江克扬便返回江州。在返回江州的途中,侯大利想起程永红和张毅的经历,多次发出感慨:“冲动是魔鬼啊。”

说话时,侯大利松了松油门,降下车速。这辆E级越野车开了三年多,性能依旧卓越。李永梅多次要给儿子换车,可他觉得没有必要。

“肖霄非常冷静,冷静到冷血,全身而退,不伤一根毫毛。可怜的是两个热血青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果两个大学生的父母知道了实情,估计会气得吐血。”吴雪坐在后排,欣赏略带忧伤的吉他曲。她经常坐这辆越野车,吉他曲在耳朵里磨出了茧子,听到吉他曲响起,便觉得是在和多年老友交流。

江克扬道:“人生会遇到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关键还是看我们如何处理。肖霄是外因,内因还是在两个大学生身上。为了肖霄这种女人,真不值。”

吴雪道:“我不同意老克的说法。程永红和张毅是正常的大学生,肖霄是不正常的女人。肖霄出现在山南音乐学院是对两个大学生降维打击。与久历江湖的肖霄相比,这俩人就是‘小白’。接下来肖霄是打算留在阳州继续考音乐学院,还是回江州?”

江克扬道:“从理论上来说,肖霄留下来继续考山音没有任何问题,法律、政策等诸多方面都符合要求。但从现实角度来说,肖霄在考试前弄出这么大一堆烂摊子,估计会轰动整个山音,成为山音今年最大的新闻。在这种情况下,山音估计很难录取她,一定会在规定范围内找理由不录取她。所以我觉得肖霄会回到江州,与杨永福再次同流合污。”

山南音乐学院外的小区里,肖霄独自徘徊了一阵,还是决定离开山音。除了随身证件、银行卡和一直随身携带的小提琴,其他东西暂时都留在出租房内。

正在等出租车时,肖霄的手机响起,来电者是江阳刑侦支队的警察。

警察客客气气道:“程永红父母从外地赶过来,下午六点左右到达警局,他们想见你一面。”

肖霄用可怜兮兮的语气道:“这位警官,我不想和他们见面。”

警察道:“程永红父母大老远从外地过来,儿子又出事了,希望你能和他们见一面。”

肖霄道:“我和程永红就是培训班老师和学生的普通关系,没有必要见面。出了这事,我很遗憾,谁都不想这事发生。我的正常生活被打乱了,还遭人白眼,培训班也没办法再上,我也是受害者。”

警察劝道:“出于人道,建议你和他们见面。”

“我没有和程永红谈恋爱,这是他一厢情愿。我去见了他的父母,如果又来其他亲戚,是不是还要去见面,这事就没完没了。还有张毅的亲戚,也是同样情况。警官,我是受害者,一个小老百姓只想过平静生活,请你理解。”说完这句话,肖霄挂断了电话。

叫到出租车,肖霄坐上后座,面无表情地望着车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 Ym99up0UzgH5KDW/KDl3wqOhpRSEMD1DDhBVwtUCvAWR3MVNcX5VC5xRaBA7N2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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