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在中国当代文坛是传奇式的人物,虽已年逾九旬,仍然笔耕不辍。他早年靠写小说驰骋文坛,晚年则全身心转向散文、随笔写作,在当代作家中,因博览群书,融通古今,睿智洒脱,文笔老辣,而为世瞩目。
李国文1930年出生于上海,1947年考入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理论编剧专业学习。1949年参加革命,进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后曾随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任某部文工团创作组长。1954年调入中国铁路总工会宣传部做文艺编辑。1957年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反对官僚主义的短篇小说《改选》,在文坛崭露头角。次年即因这篇作品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铁路建设一线参加劳动改造。二十多年间一路从山西辗转到贵州,不仅丧失了写作的权利,而且受尽了屈辱和磨难。他由春风得意的文学青年,一夜之间坠入社会底层,长期被作为另类对待,尝尽了人间五味,使他对人之为人的本质和人性的复杂有了深刻的认识,既为后来的小说创作积累了素材,也为后来的写作转型埋下了伏笔。
1976年,中国社会经历了一场巨变,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蛰伏多年的李国文重新提笔,杀回文坛,开始井喷似的发表作品。先后写出了《车到分水岭》《空谷幽兰》等有影响的短篇。1978年,调入中国铁路文工团任创作员。1980年发表的《月食》获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第二年即获首届茅盾文学奖。1982年,调入中国作家协会任专职作家,陆续又写了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和《危楼记事》《寓言新编》《涅槃》等大量中短篇小说。
如果说1957年在文坛崭露头角时李国文只是一棵新芽,但他弱而不脆,嫩而不娇。尽管后来遭受了长期的风雨摧挫,有时甚至被不期而来的冰雹砸倒在泥水中,都没有让他放弃长成大树的念想。二十多年的人生磨难,反而让他积蓄了日后在写作中持续喷发的巨大能量。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凭一支秃笔,在文坛跃马,不久便从一棵小苗长成了翠盖亭亭、绿荫蔽日的样子。回顾这段历史,他在《缘分》一文中不无感慨地写道:
当年七月,作品见刊,毒液四溅,舆论大哗,黑云压城,顷刻间,我被宣布完蛋,帽子一顶,逐出京城,二十二年以后,居然不死,重回文坛。22×365的天数,约相等于我一篇《改选》的字数,呜呼,为每一个字付出一天痛苦的代价,这惩罚也太残酷了。
但是重回文坛的李国文没有一味地停留在对苦难的回味上,他把目光紧盯在时代变化中的社会众生相上,写出了一系列有分量、有现实意义的作品。
但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李国文在写完《垃圾的故事》以后,突然彻底停止小说创作,专心写起了散文随笔,许多人对此不能理解。其实,这一转变的发生,既受了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也有其个人认识上的原因。他在2016年接受《中华读书报》记者舒晋瑜的采访时解释说:
凡文人,无不具有浪漫气质,古今皆然。不过只是量的不同,质的差别而已,而同是浪漫气质,具体到各个年龄阶段的作家身上,也是在不停变化之中,所以写诗的人,多青年,最浪漫,写小说的人,多成年,浪漫则次之,写散文的人,写随笔的人,年岁要更大一些,浪漫则次而次之了。……写小说是需要浪漫的,你已经木了,你已经乏了,你已经是熬过两回的药渣,你还以为自己是恐龙,你还以为自己生活在侏罗纪,你还要把小说进行到底,那就等于拿读者开心了。(2016年2月24日《中华读书报》18版)
这时的李国文,清醒地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加,自己的创造力开始减退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觉得在小说这一体裁上硬熬下去并没有多少意义,于是便转移方向,在随笔创作方面尝试突破,用他的话说:
当有了一把年纪以后,浪漫气质已经接近于零状态的人,钻进故纸堆,也许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这一选择使他实现了华丽转身,也保持了宝刀不老,写作的生命大大被延长。他后来写的历史随笔别开生面,谈文说艺,纵论古今,先后出版了《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国文人的活法》《李国文说唐》《李国文说宋》《大雅村言》《天下文人》和《闲话三国》《红楼非梦》等,使其成了文坛名副其实的常青树。
李国文之所以能够成功转型,有两个方面的因素不能忽略。一是他上大学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这让他接受了相对完整的旧式教育,阅读传统的文史著作不会有障碍。试想,一个见繁体字就头晕,看竖排书总是串行的人,怎么可能钻得进故纸堆呢,因为你不能指望别人把所有的东西都翻译成白话给你看。二是二十多年的非人遭遇,让他对社会人生有了深透的理解,带着这样的经验去读历史,他会从历史的迷雾中看到更本质的内容,形诸文字,便抑制不住讽刺揶揄、戏谑调侃。他后来决定转移写作阵地,当然还有一个没说破的原因,就是越来越意识到现实比小说精彩,历史比文学荒诞。既然如此,那还要虚构干什么呢?所以,晚年就毫不犹豫地扎进了历史的故纸堆,贪婪地阅读,不停地写作,速度之快,产量之富,令人惊叹。
这本集子共选了五十余篇文章,虽然只是他海量作品的冰山一角,却颇具代表性。就内容风格看,它们大概可分为四类:从《淡之美》到《茶余琐话》是一类,属于传统的抒情说理散文;从《桐花季节》到《卖书记》是一类,属于回忆性散文,这里边有他流放生活的记忆;从《你还有几颗牙齿?》到《爬和站》是一类,属于杂文的性质,已经开始明显带上了李国文后期散文的特点,叙事说理的味道渐浓;从《当文人遭遇皇帝》到《超越四合院》是一类,基本以历史随笔为主,是他晚年写作的主打类型。但是必须说明,最后这组文章还不能代表他历史随笔的主要特征,因为他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和《中国文人的活法》都已另外成书,本书未选其中的内容。
就文体功能而言,散文是作家自我表达最直接的手段,他的个人经验进入作品中越多,作品的感染力往往越强。李国文被打成异类后,身心遭受了很大的伤害,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煎熬中,他由愤激逐渐变得平和——一开始也曾想用非正常的方式结束那看不到头的磨难,但对亲人的牵挂让他选择了忍耐,偏远地区生活的粗粝,让他对生命的坚韧和人性的善良有了更多的体会和理解,增加了坚持下去的勇气。这种人生的沉浮在他无疑是一种痛苦的经历,但日后却成了一笔可贵的精神财富。有了这番阅历,他重返文坛以后,不论面对人世的喧嚣,职场的进退,都能从容应对,泰然处之。他把自己对生命和社会人生的理解表达在散文中,就构成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抒写其对现实人生的思考,二是关注历史上文人的生存状态。不论从现实出发,还是回顾历史,作者都紧紧围绕人性这个话题来讨论。
李国文散文中崇尚的是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他刚在文坛初露头角,又被迫远离文学二十多年,长期干与文字无关的体力活。但在《人民文学》头条发表过作品的经历,使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凭写作走出一条路;底层社会人性的善良,又让他相信正义的力量最终会取胜。正是这些东西支撑他熬过了艰难的岁月,迎来了曙光,取得了后来的成就。所以,他在《冲浪的乐趣》《人生一搏》等文章中,一再强调拼搏的重要性,并且提醒人们要重视失败的意义。人面对困难,一般不外乎两个结果:要么被打倒,逆来顺受,痛苦颓废;要么通过自我调整,在精神上战胜它,超越它。李国文明显主张后一种态度。在《秋天的感觉》里,他说:“不要怨艾,赋出新声,努力给他人创造一点新鲜,一点快乐,那么,也就对得起这个大自然,对得起时间,更主要的,也对得起自己了。”在《寻找快乐》里,他又说:“我的宗旨是,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就把这一天,当作生命中的一个盛大节日。要把生命最后余下来的每一天,当年来过。”因此,他主张人应该理性面对现实,看淡名利,把有限的生命用来做有意义的事情,活出真正的境界来。《大浪淘沙》《一路同行》《境界》《茶余琐话》,表达的都是同样的意思。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熬过了岁月艰辛,经历了人生辉煌,晚年的他如老僧入定一般,超脱名利,遇事从容,不与别人计较,也不与自己计较,嘴上常挂的一句话是:“随他去吧。”每次去见他,把工作生活中的烦恼给他倾诉一番,他晃着智慧的大脑袋,双眸炯炯有神,听完后哈哈一笑,三言两语就让你心平气顺。这确实不是寻常的境界。
从表现个人经验的程度来说,李国文的第二类回忆性散文是最强烈的,因此也最为抒情。这些文章的共同特点是叙事性强,人物形象饱满,细节感人。作者满怀深情地回忆了自己落难后,那些给过他精神温暖的普通人,比如《桐花季节》里的翠翠、《一曲难忘》里的盆爷、《试金石》里的钱师傅、《旅伴》里的司机师傅、《不沉湖》里偶遇的美丽女性等等。当然,《马站着睡觉》《一条悲哀的狗》,也是这类散文中的代表作,动物身上折射着人类的命运,作者是带着强烈的情感来写的。
李国文晚期散文以论史说理为主,那是有阅历的智者品读历史时所发的议论,貌似随意,实则饱含激情。在这类文章中,他并不想与历史学家比学问,而是要透过历史观察人性,思考个人与社会、读书人与政治的关系。他关心的始终是那些有头脑、有思想的生命个体,替他们遭受的不公待遇叫屈,为他们的不幸人生鸣不平,所以行文时而正话反说,语带讥讽,时而放笔纵论,嬉笑怒骂。人类最大的不幸在于,我们总是很重视物质遗产,而不重视精神遗产,因此历史的悲剧经常在不同的时代重新上演。这让李国文在读史过程中,对历代文人常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他呼啦啦一路写来,不外是想表达一个意思:文人要有独立的价值追求。正如他在《当文人遭遇皇帝》里说的:“我认为,作为一个中国文人,最起码的一条写作准则,就是要给历史留下来真实。可以不写小说,但不可以瞎写瞎说,尤其不可以为了迎合什么而颠倒黑白,而罔顾是非,那就是缺了大德了。”这是我们阅读这类作品时最应该注意的地方。
周绚隆
2022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