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条鱼出于古埃及,据说古埃及的大地就在这条鱼的背上。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这条鱼很大,至少大如大地。古埃及人经常看到某些奇异、壮观的景象。比如,每天晚上,一只银白的鹅都在孵育一枚巨大的卵。你可以把这幅景象想象为月亮守护着地球,而古埃及人与你不谋而合,他们正是把那只白鹅比作月亮,只是他们一直无法预测那枚大卵中将有什么破壳而出。
或许他们猜到了,只是这个预言未能流传至今。众所周知,上古之人沉默寡言,他们的话句句是真理,而他们很奇怪地认为真理一旦形诸文字就会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失去魔力和生命,他们宁可让言语在风中飘散,他们相信风能够更好地保存言语的精神——很可惜,风也会把某些重要的情节吹得无影无踪,比如关于大卵的预言,还有,那条鱼的去向。
曾经承载着古埃及大地的那条鱼后来不知去向,古埃及文献中对此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是,我猜测,那条鱼也许游向了北方的大海,很可能是沿公元15世纪达·伽马开辟的航线逆行,由印度洋过好望角,经南大西洋,继续向北,过北大西洋,进入北冰洋。
事实上,北方的大海中确曾出现过一条巨大的鱼,中国古代一位名为庄周而人称庄子的哲人就此做过简略的记载,他写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是后人编纂的名为《庄子》的书中的第一句,我所用的版本是中华书局1982年版的《庄子集释》。百年以前,一位名叫郭庆藩的人撰写了这部书,后来,一位名叫王孝鱼的人又做了校勘、标点,因此,书的扉页上写着:【清】郭庆藩撰 王孝鱼点校。
当然,根据全国人大常委会颁布的《著作权法》,此书的扉页上应该写作:庄周等著 郭庆藩集释 王孝鱼点校。但这其实是一部由引文构成的书,许多人在这个场所讨论和阐发《庄子》,《庄子》的原文又是众人口中的引文,在如此一引再引之后,庄子显然失去了《庄子集释》的著作权,我们宁可把这个权利授予最终的“引者”——他有点像主持清谈节目的电视明星。郭庆藩完成《庄子集释》后,按照当时和现在的惯例,请了一位名人作序,他请的是他的湖南同乡王先谦。作为一代朴学大师的先谦先生,显然没有读他所序的著作,所以除了两句关于此书的市场预测之外,他基本上是在抒发自己的感慨,他说:
子贡为击水之槔,而汉阴丈人笑之。今人机械机事,倍于槔者相万也。使庄子见之,奈何?蛮触氏争地于蜗角,伏尸数万,逐北旬日。今之蛮触氏不知其几也,而庄子奈何?
时维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有“东夷”之乱。甲午战争的硝烟未尽,王先谦听到庄子的浩叹回荡于断橹残樯之间。此时是“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的此时,也是庄子鼓盆而歌的此时——在朴学家的终极境界中隐含着深邃的绝望和达观。
说起“东夷”之乱,不知先谦先生是否想到了东方海上的大鱼?《庄子集释》唐西华法师疏解征引《玄中记》云:“东方有大鱼焉,行者一日过鱼头,七日过鱼尾。”
——即使以魏晋时有限的航海水平,从头到尾行船七日,此鱼之大也是惊世骇俗的。况且其中还有一些重要的技术细节语焉不详,那条鱼大概不会静静地等船经过,如果它同时也在游动,那么它与船的相对速度将会极大地影响对它的长度的估量。
古人对诸如此类的细节一向不大考究,他们很容易被巨大的惊奇击蒙,所以《玄中记》的作者接着以明显失去冷静的语调写道:“产三日,碧海为之变红。”
这种场面的确令人震惊,这次震惊的深度可以在中国人的想象力中得到测量:此后,提到碧海时,我们通常都会想起鲜血。
《玄中记》总算无意中提供了一点“科学的”观察材料,由那种哺乳动物的生育方式,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这种鱼是鲸鱼。
好了,现在终于看到了一条熟悉的大鱼。熟悉的事物总是令人安心,晋人崔譔为《庄子》作注时断言,北冥那条鱼其实应该名“鲸”,“鲲”“鲸”之差是庄子或其他什么人的笔误所致。想必崔譔所知的最大的鱼就是鲸鱼,但即使庄子一向有吹牛皮的毛病,他也不至于说“鲸鱼之大,不知其几千里”吧?
况且庄子对这条鲲鱼的去向也做了明确记载:它变成了一只大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只鸟曾经飞临古埃及的夜空,它的翅膀在金字塔顶上轻轻划过,古埃及人感到了它与大地的神秘联系,这种不可索解的神秘令人苦恼,于是,他们用熟悉的事物为它命名,他们把它叫作“鹅”——我们知道,古埃及人是驯养家禽的能手。当然,我们知道,它的真正名字是“鹏”。
所以,北冥中的鱼肯定不是鲸鱼。那么这条鱼就真的直上青天,留下空荡荡的碧海了吗?所幸庄子还留下了一点线索,此鱼名鲲,而“鲲”字,据《庄子集释》所引《尔雅·释鱼》,乃“鱼子”也。段玉裁说得更明白:“鱼子未生者曰鲲。”一条鱼以鱼卵为名,显然是在暗示它具有某种繁殖能力,而考虑到它过分巨大的体积,自然选择合乎情理的结果应该是——它的后裔比它小得多,至少小到“一日过鱼头,七日过鱼尾”的程度。
也就是所说,我们的经验和理性要求某些动物尽快灭绝,比如龙,比如麒麟。我们不喜欢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鱼鳞上浩叹:“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动物是供我们按我们的尺度测量和选择的。于是,那位自信的崔譔索性将不可想象的“鲲”鱼视为一次偶然的笔误。
当然,鲸鱼是否即是鲲鱼的后裔,这很难确说。至少,由卵生到胎生就是无从解释的突变。在现在通行的科学故事中,鲸鱼的祖先是一种陆上哺乳动物,其貌如狼。这个故事在艰苦地强求“解释”,听起来很不自然。我宁可相信,当鲲鱼后来作为一只鹏鸟背负青天朝下看时,它看到地球的各大海洋上不时腾起冲天的水柱,它知道,那就是它遗弃在地球上的后裔。
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鲲鱼并没有变成鹏鸟——这似乎更合情理——或许它仅仅是在漫长的进化或退化过程中繁衍出鲸鱼。但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得不重新解释庄子的有关记载。
有这么一个故事,出自《一千零一夜》,在埃及,这本书中的故事一直在说书人的口头流传。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开罗人在梦中听到有个声音召唤他前去波斯的伊斯法罕,那里有件等待着他的宝物。开罗人历尽艰辛来到了伊斯法罕,外地人常有的“奇遇”准确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他糊里糊涂地陷进了贼窝,和一群贼一起被捉进官府。在公堂上,他不得不讲述那个梦以解释自己为何身在伊斯法罕,问案的老爷听罢大笑:“真没见过这样的傻瓜!你们开罗有座房子,房子外有个花园,花园里有一眼泉水,一棵无花果,泉水下面有件宝贝,老爷我都梦见三回了,不还是好端端地待在这伊斯法罕么?”于是开罗人离开伊斯法罕,奔向开罗,他知道,老爷梦中的房子正是自己的家……
在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中,这个开罗人走得更远——在伊斯法罕的贼窝里,他进入了另一个梦。一个大盗拍着他的后脑勺儿说:“小子,告诉你吧,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一个声音嘀嘀咕咕地对我说,我应该跟着一个开罗人向东去,在陆地的尽头,有个城墙环绕的国家,遍地是黄金和丝绸。可是只有傻瓜才会跟着梦走,我看你还是入伙儿算了,包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于是,这位确实有点傻气的开罗人又向东行去,他沿着中亚的古老商道,横穿大漠,终于到达梦中的国度,他在那里听到有关一位名叫庄周的古代哲人的传说,据说庄周也是喜欢做梦的——
昔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也;俄觉,则瞿瞿然,周也。不知周梦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那位开罗人后来不知所终。我猜想,他大概采买了一批瓷器和绸缎,雇一支驼队启程回乡;但也许他发现自己身陷梦的骗局,只盼一觉醒来仍然身在开罗,却忘记了在梦境中走过来的路。或者,此人其实一直在做着某个开罗人的梦,那么他自己又是谁呢?——这的确很麻烦,但他的问题只能由他自己解决,我们要解决的只是鱼与鸟的问题。
——有那么一只轻盈的巨鸟,它在天地间无休无止地飞翔,从南极到北极,由起点回到起点,它感到这个世界是自己产下的一枚鸟蛋,日复一日的守望使它厌倦。于是,它越来越热衷于做梦,对它来说,这是逃出单调的日常生活的唯一途径。在灿烂的星空中,大鸟梦见自己化作一条沉重的大鱼,巨鳞刺云,宏鳍插天,横海孤游,吐浪吞涛。在黑沉沉的海里,这条鱼正做着壮阔灿烂的梦,它梦见自己变为一只轻盈的巨鸟,在星空中无休无止地飞翔……
梦是无休无止的,如果不是意外地出了一位庄子。他瞅准梦境与梦境之间的间隙硬插进去,用刀子刻下了这样的句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于是,梦的链条猝然折断,梦被固定为冰冷的语言。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大鱼的后裔们,那些鲸鱼,失去了它们的梦境,失去梦境的鲸鱼张着空虚的眼睛凝视星光灿烂的夜空,像失忆症患者。它们的眼睛吸收了太多的星光,以至于人们普遍认为鲸眼即是传说中的夜明珠。一本名为《述异记》的古书像煞有介事地写道:“南海有珠,即鲸鱼目瞳。夜可以鉴,谓之夜光。”古人之言不可尽信,此为一例。
但古人之言也不可不信,鲸鱼与星空之间确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春秋考异邮》中断言:“鲸鱼死而彗星出。”《淮南子》又做了对称性的补充:“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由此,我们知道,在每一头鲸鱼死去时,夜空中都有一颗彗星悄然划过,某些仰望夜空的古人感到了这个场面,宏大的、不祥的寂静迫向他们的心头。
仰望夜空,可知海上消息。就像从鸟的梦进入鱼的梦,就像天空和大海在夜幕下密谋,人们可以从星星的颤动听到海的私语。
但一位美国人——爱伦·坡,他将沉睡都市的夜空视为“无穷无尽的蓝”,没有星星颤动,当然,也没有彗星,像死去的海。都市里的人们在深海中游荡,每个人脸上都浮动着漠然的蓝。爱伦·坡,这个诗人,很不负责任地用这种冰冷的纯蓝笼罩了人们的梦境,从此,所有的梦幻制品,比如关于未来世界的电影,比如在虚拟空间中展开的电子游戏,都会有一滴蓝融化,晕染开来。
很少有人知道,这种无穷无尽的寂静的蓝与一头鲸鱼的死亡有关。那是一头名叫莫比-迪克的鲸鱼,或许是几个世纪以来人类所见过的最大的鱼,它死于一群南达科他水手凶残、暴怒的追捕。爱伦·坡的同胞、名叫麦尔维尔的前捕鲸人在一本名叫《白鲸》的书中记载了这一事件。这本书大致上翔实、可靠。当莫比-迪克死后,麦尔维尔写道:
一群小鸟尖声凄鸣地飞翔在那个还是大张着口的水塘上;一阵悲惨的白浪拍击着它那峻削的四周;接着,一切都消失了,可是,那个大寿衣也似的海洋,又像它在五百年前一般继续滔滔滚去。
麦尔维尔提到了鸟,很可能一只大鸟的凄鸣化作了凄鸣的小鸟。但有个重要的细节,麦尔维尔没有写到:当那条鱼死去时,一颗巨大的、光华灿烂的彗星划过天际,然后,所有的星星黯然寂灭,天空和海洋沉入了无穷无尽的深蓝。从此,我们再也不知海上鲸鱼生死。
后来,一位名叫艾略特的诗人写道:
我坐在岸上
钓鱼,背后一片荒芜的平原,
我是否至少将我的田地收拾好?
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塌下
就把他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
什么时候我才能像燕子,噢,燕子。
再后来,我看见庄子在河边与人搭话:
庄子说:“鲦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人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乎?”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