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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者

人问本雅明,他的藏书他读过多少,本雅明答道:“不到三分之一。”接着反问一句:“难道你每天都用你的塞弗勒瓷器吗?”他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家里有一件成化五彩鱼藻纹的盖罐,你是不会用来腌泡菜的。

据此,所谓收藏就是收藏无用之物了。但话又说回来,此时没准就有这么个罐子被一位老太太腌了泡菜,直口、无颈、硕腹、圈足、带盖,很合用。直到被哪个眼毒的贩子盯上,这个罐子才开始无用,经过诡秘的流通过程,当它最后在收藏家的紫檀架上安身时,它的功用已被彻底洗去,它就仅仅是一个罐子,一个纯净的“物”,如洗过的黑钱一样纯净。

收藏使物变得无用。你收藏书,那么这些书就不便再一页页地读;收藏钱币,那么这钱也就不能再花。古时君王佳丽三千,未必是雄心万丈,大概总有些收藏之癖。

使物无用,这在本雅明处具有重大的意义,将物从实用性中解救出来,收藏就几乎是政治姿态,是对资本主义工具理性的反抗。“西马”造反,是一种“隐喻”的作乱,你得有点艺术头脑才能理解个中指桑骂槐之意,桑槐有心无心,其实“非所计也”。到60年代,舍“传教士”而女上位都是翻天覆地的革命行动,后来,人到中年的“革命者”们就穿西装,打领带,当了中产阶级的“雅皮士”了。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关于罐子的说法恐为老本所笑,“流通过程”云云,正是无用之大用,洗去实用性的罐子成为不断增值的商品,这在本雅明看来是更深刻的“奴役”——每一件藏品都抽象为货币,一个罐子背负着一笔沉重的债务,有朝一日它必须连本带利地偿还给它的收藏者。

放债需要资本,收藏便常常是一种“昂贵的热情”,每一个囊中羞涩的收藏者都会饱尝挫折。明人钟惺《书宋板〈世说新语〉》云:“余老于读书,而家不蓄古善本,非唯力不能购,少陵云读书破万卷,一古善本价,可饱贫士数家,吾岂敢破之哉?”然见新安程某所购宋版《世说》,终忍不住眼馋,“爱敬之心,从纸墨生”,“又闻王弇州宋板《汉书》今亦在新安某家”,遂慨乎叹之:“人何可以无力?”

盘来绕去,拿不起放不下,总觉《世说》有知,当起遇人不淑之叹。文言小说中的佳人常为“有力者”所夺,贫士心情,字里行间,自恋而自怜。

对于“无力者”来说,聊堪安慰的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这有伤忠厚,但风起云涌而水流云散,本也是世事无常之常。远的且不说,自西洋人的航船把地球画圆了以后,收藏品的聚散流徙直可写上一部《大国的兴衰》。世纪初的新英格兰美国人嚣张地怀旧,娶个英国太太,从破落户手里接收一座英国城堡,由强盗到贵族的洗底麻利而草率。当其时也,古董书画洪流般由旧大陆涌向新大陆,资本已经统治了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掠夺过去,而它的贪婪远甚于古典式的军事暴力。不列颠就在那时开始日落西山。

1766年,世界第一家拍卖行在伦敦开张,据安·比尔斯说,拍卖商“这种人敲着锤子宣告他用舌头扒了别人的钱包”。此人一辈子受穷,死死捂着干巴瘦的钱包,看谁都像扒手,殊不知拍卖场正是人们比拼谁能从钱包里往外掏更多的钱的地方,这是货币的狂欢,是资本的公平竞赛,“更高、更快、更强”首先是拍卖场的信条,其次才是奥林匹克的口号。

在中国,清末民初古玩行业的“窜货场”在狗尾巴胡同的兴隆店,“狗尾巴”大不雅,后来改为高义伯胡同,狗尾一摇便立到庙堂上去了,真是王熙凤的生日——狗尾巴尖儿的好日子。这且按下不表,单说兴隆店,三江四海的古玩商们携着货色来此下宿,珍品重器都在这里批发集散。但是你不会看到张牙舞爪的资本角逐,相反,穿着长袍的商人只是把手伸到对方的袖筒里,用划拳般的小巧指法暗暗地出价过招。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脸上水波不兴,过了一会儿,相视一笑,手分开了,一个端起盖碗咂一口香片,另一个透过窗户看院里三三两两在袖口下拉着手的人们,袖口把输赢掩在阴影里。他站起来,看着他的对手,谦恭地一欠身:“您歇着,明儿见。”

当然,如果你在袖口里比画了半天却买了西贝货,那是功夫不到家,该打该挨,你只好悄没声儿找张包袱皮把它包起来放在柜子顶上。——中国人的买卖没有那么凌厉的杀气,但内力阴柔,伤人无形,或许更加凶险。

有时候,翻翻拍卖目录,总想起一个故事,见于唐代赵璘《因话录》:李寰镇守晋州,其表兄武恭是个古物收藏家。李寰做寿,武恭把一条旧棉袄装在锦匣里送去,声称是李光弼收复长安时所穿。这大概相当于巴顿将军的军服,李寰连忙谢了收下。到武恭的生日,李寰找了顶破帽子送去,正儿八经地说,表哥老盼着得道成仙,送您一顶洪崖先生成仙时戴过的帽子,保不齐能沾点仙气——“众宾僚无不大笑。”

这个故事后来在曹雪芹笔下做了精微的复写——宝玉入了秦可卿的卧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某人收藏某物,不是为了“有用”或值钱,也不是因为某物很美,而是要与藏品所指涉的往昔建立某种联系,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为了与往昔发生联系而收藏起往昔的残片。

是的,我如此庄重的表述使武恭或秦氏不像看上去那么可笑,这些收藏者像古代的通灵术士,他们从河流中收起一块卵石,相信这块石头附着着一种魔力,能够召回曾在石上日夜流过的河流,他们通过具体的物与久远的、逝去的时间秘密地神交。

就像在密室里点算他的财富,收藏者们躲在家里,以一种诡秘的心境摩挲着那些旧物。这情景必定是黑白的,黑白是时间的颜色,夜为黑,昼为白。收藏者捧着从时间中残存下来的碎片,似乎自己是乘着这块碎片在浩荡大水中漂流至此,时间于是薄如蝉翼,世界呈现出脆弱颤动着的完整性,把他从被遗弃的荒原上收藏起来。

巴顿将军在那部同名的影片里,不可理喻地确信自己曾是汉尼拔的战将、拿破仑的元帅,他生活在公元前、中世纪,至少是19世纪,他说:“我真恨20世纪!”在根本上,他是一位收藏者,他把自己作为最珍贵的藏品,从他的时代收藏进过去——那个更有血性的冷兵器时代,那时,高贵的武士们在战争中表演他们的勇气和智谋,测量自身的限度而不是机器的限度。自我收藏即是自我放逐——一个人紧紧地抓住过去,与现在保持距离,巴顿将军乘着坦克如骑着战马,自弹自唱,渐行渐远,孤独而骄傲。

于是,这终究有些“可笑”了。西方小说以《堂吉诃德》为开端,这并非偶然,现代性首要的精神冲动就是切断人与历史的联系,与时代脱节是可笑的,是必须坐卧不安,去看精神医生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你得抖擞起精神,拼着小命冲向一个又一个明天。

在收藏者的窗外,巨大的城市势不可当地旋转:饭店的酒吧里,30年代风格的招贴画上,身穿旗袍的仕女正卖弄陈旧的媚笑;一幢幢体量巨大的高楼招摇着绿色琉璃瓦的小帽;游乐园里,金碧得陋俗的殿宇供奉着帝王将相的泥塑或蜡像;随着拍卖槌的敲击,每一件古物都被定价和交换。当夜幕降临,千家万户的电视里,宫闱内幕向着千万双窥视的眼睛展开——历史,正以收银机般的欢快节奏进入日常生活,在那里,它成为一种色彩、一个影像、一缕转瞬即逝的感伤情绪,成为都市的男男女女们手中的一杯饮料。

有那么几年,在地安门大街的厂桥路口,每到黄昏时分,总有一位老人对着滚滚的车流人流,苍凉地唱“一马——离了——西凉——界”,没有人注意他,他微微地抬着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一街人和车,望着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兀自唱着。

很久没有再走那条大街,不知他是否依然在唱?那种执着、干燥的声音也许是这个城市的大街与往昔唯一真实的联系了。

收藏之“收”从手,《说文》解作“捕、取也”;《礼记·檀弓上》:“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见也”,是为“藏”之本义——隐入暗影,一团阴柔。“收”有所为,“藏”无所为,化刚融柔,执两用中,就是“收藏”了。

收藏者的问题大抵出在“收”上,“捕、取”如果收不住,极易走上刚猛一路,成了鹰爪功或铁砂掌。秦皇虎视雄哉,尽“收”天下之书、天下之兵,此为“收”字之极致,后人追慕,有力者陷于贪,无力者有“人何可以无力”之叹。

收不住,“藏”便大难,“终朝只恨聚无多”,聚到多时又忙着防火防盗,用北京话说,看着“闹得慌”,那种静静地守着这方天地,远离尘嚣,悠然优游的境界竟不可得了。

关于“收藏”,有一个神话,人们梦想着拥有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由此成为独一无二的人,他们知道这也是他们的邻居和朋友的梦想,所以在他们的梦想中,最凶猛的怪兽守护着最隐秘的宝库,那怪兽将撕碎和吞噬每一个闯入者;反过来,他们也最放纵地想象着如何杀死怪兽,闯入宝库,攫得那独一无二的宝物。这是一个表达焦虑的神话——一种自我的焦虑,人们把自我的独特存在、排他性的自我体验投射在那件宝物之上了。

那么,《因话录》和《红楼梦》的故事终究还是可笑的。人本来不必抓着古人遗蜕的破袄旧帽安身立命,好比一介农夫,房前栽菊,屋后植柳,瓦釜陶壶,鸡鸣狗吠,这方天地处处留着自己双手抚摸的痕迹,“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个真正的收藏者所求的也只是这“完整”的感觉,一种个人生活温暖地包裹着你,不离不弃,于是你像个怀乡的逃兵一样隐入这片阴影,在这里,不管你收藏的是奇珍异宝还是旧书旧报、旧家具旧电器,当你使它们“无用”时,或者当你把它们从无用的遗弃中拯救出来时,你的行为呼应着你最内在的冲动:至少在此时,你也是“无用”的,生命在狂奔中蓦然驻足,你躺在地上,喘息初定,安适的感觉如午后的阳光,卸下了铠甲,你成为一位农夫,大地不再是战场,大地成为大地,大地在你的室内,在大地上,自我像一棵树,梦一般自由生长,在树的梦里,没有房梁或桌椅。

农夫们流落到都市,就成了“拾垃圾者”,在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的笔下,他们在城市暗夜和黎明的街巷中,孤独地、醉醺醺地捡拾着城市吞咽、消化之后排泄的废物,他们拒绝遗弃,通过这个姿态,他们也免于被城市吞咽和遗弃。

“遗弃”——这个词一般放在被告和原告之间,对主语是一种谴责,对宾语是一种悲悯。比如男人另有新欢,老婆叫天不应、呼地不灵,这种状态名为“遗弃”。当然,女权主义者会认为这个词纯属男人们的诡计,是男性权力的表征,其险恶用心是让女人们觉得离了臭男人就天塌地陷、活不下去。

被谴责是强者的特权,正如接受悲悯是弱者的标志,“遗弃”这个词隐含着焦虑不安,于是,人们发明了另一个词——“消费”,这个暧昧的词有着欣快、明朗的词性,恰好指称商品拜物教的狂欢,它可以使人毫无提防地沉陷进去。在这场狂欢中,人与世界的联系是即时性的,过去和未来都变为节日的焰火,在遥远的天幕上一闪即逝。一个接一个“震惊”劈面而来,由此物到彼物,物召唤着你、诱惑着你,向你妖娆地“移情”,于是你遗弃此物奔向彼物,遗弃此时之我奔向下一个此时之我,持续的焦虑和亢奋缠绕着、刺激着你——你只有不停地遗弃才能免于被此时遗弃。

在狂欢的街头,在垃圾桶的暗影里,拾垃圾者——这些城市中的收藏者,他们远离人群,酣然入梦——也许终归只能在梦想的隐喻境界中表达他们的生存姿态:

近千年以前,在中国的江南,斜风细雨的黄昏,一位发如霜雪的女人,扶头酒醒,倚遍栏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群神秘的大雁并未经过北方那沉沦的帝京汴梁,它们是从这个女人生命的最深处翩然飞来。这个女人是中国诗人中最著名的收藏家,她在经历了文人梦想中最完美的生活之后,落入了这个梦想的废墟。断鸿声里,黄叶飘零,一切皆委于铁蹄狼烟。于是,她写下了一生中大部分的词章。但对那个梦想,她几无一字提及,这个女人只是用她的余生,把自己塑造成“守望”的雕像,她望着遥远的远方,并不期待什么,但又不能收回目光,因为收回的目光无处安放。困扰着她的,她力图用语言遮蔽和消解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也许在失去了所有藏品之后,她才强烈体验到收藏的真正情境——纤纤素手贴在冰凉的绿锈斑驳的古鼎上,并非为了辨识漫漶的铭文,这只是一个悠闲的姿态,这种悠闲指涉着文人存在的全部意义——一种祭司般庄严的“无所事事”,一种与时间、与往昔的神秘联系。其时正值中国历史上一再重临的末世,许多诗人成为了壮怀激烈的战士,“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豪语或大话如野草疯长。只有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她所守望的是否依然存在,她只能看见废墟上盘旋的鸟儿,万种闲愁便溢出了一个“愁”字。

1996年 /GnwPtiYxdnIlXstfaNquFGgUY7YWnjP0oHoI890/MxMLyY19/L1RW2ab1S6p1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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