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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凿井记劳

干校的劳动有多种。种豆、种麦是大田劳动。大暑天,清晨三点钟空着肚子就下地。六点送饭到田里,大家吃罢早饭,劳动到午时休息;黄昏再下地干到晚。各连初到,借住老乡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赶紧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砖;砖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脱坯是极重的活儿。此外,养猪是最脏又最烦的活儿。菜园里、厨房里老弱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轻人肩上。

有一次,干校开一个什么庆祝会,演出的节目都不离劳动。有一个话剧,演某连学员不怕砖窑倒塌,冒险加紧烧砖,据说真有其事。有一连表演钻井,演员一大群,没一句台词,惟一的动作是推着钻井机团团打转,一面有节奏地齐声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大伙儿转呀、转呀,转个没停——钻井机不能停顿,得日以继夜,一口气钻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调始终不变,使人记起曾流行一时的电影歌曲《伏尔加船夫曲》;同时仿佛能看到拉纤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只只脚,带着全身负荷的重量,疲劳地一步步挣扎着向前迈进。戏虽单调,却好像比那个宣扬“不怕苦、不怕死”的烧窑剧更生动现实。散场后大家纷纷议论,都推许这个节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练,搬上台去现成是戏。

有人忽脱口说:“啊呀!这个剧——思想不大对头吧?好像——好像——咱们都那么——那么——”

大家都会意地笑。笑完带来一阵沉默,然后就谈别的事了。

我分在菜园班。我们没用机器,单凭人力也凿了一眼井。

我们干校好运气,在淮河边上连续两年干旱,没遭逢水灾。可是干硬的地上种菜不易。人家说息县的地“天雨一包脓,天晴一片铜”。菜园虽然经拖拉机耕过一遍,只翻起满地大坷垃,比脑袋还大,比骨头还硬。要种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块块坷垃砸碎、砸细,不但费力,还得耐心。我们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却没有水。邻近也属学部干校的菜园里有一眼机井,据说有十米深呢,我们常去讨水喝。人力挖的井不过三米多,水是浑的。我们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掺一小瓶痧药水,聊当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凉,大太阳下干活儿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饮甘露。我们不但喝,借便还能洗洗脚手。可是如要用来浇灌我们的菜园却难之又难。不用水泵,井水流不过来。一次好不容易借到水泵,水经过我们挖的渠道流入菜地,一路消耗,没浇灌得几畦,天就黑了,水泵也拉走了。我们撒下了菠菜的种子,过了一个多月,一场大雨之后,地里才露出绿苗来。所以我们决计凿一眼灌园的井。选定了地点,就破土动工。

那块地硬得真像风磨铜。我费尽吃奶气力,一锹下去,只筑出一道白痕,引得小伙子们大笑。他们也挖得吃力,说得用鹤嘴来凿。我的“拿手”是脚步快;动不了手,就飞跑回连,领了两把鹤嘴,扛在肩头,居然还能飞快跑回菜园。他们没停手,我也没停脚。我们的壮劳力轮流使鹤嘴凿松了硬地,旁人配合着使劲挖。大家狠干了一天,挖出一个深潭,可是不见水。我们的“小牛”是“大男子主义者”。他私下嘀咕说:挖井不用女人;有女人就不出水。菜园班里只两个女人,我是全连女人中最老的;阿香是最小的,年岁不到我的一半。她是华侨,听了这句闻所未闻的话又气又笑,吃吃地笑着来告诉我,一面又去和“小牛”理论,向他抗议。可是我们俩真有点担心,怕万一碰不上水脉,都怪在我们身上。幸亏没挖到二米,土就渐渐潮润,开始见水了。

干土挖来虽然吃力,烂泥的分量却更沉重。越挖越泥泞,两三个人光着脚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烂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过来往旁边倒,霎时间井口周围一片泥泞。大家都脱了鞋袜。阿香干活儿很欢,也光着两只脚在井边递泥桶。我提不动一桶泥,可是凑热闹也脱了鞋袜,把四处乱淌的泥浆铲归一处。

平时总觉得污泥很脏,痰涕屎尿什么都有;可是把脚踩进污泥,和它亲近了,也就只觉得滑腻而不嫌其脏。好比亲人得了传染病,就连传染病也不复嫌恶,一并可亲。我暗暗取笑自己:这可算是改变了立场或立足点吧!

我们怕井水涌上来了不便挖掘。人工挖井虽然不像机器钻井那样得日以继夜、一气钻成,可也得加把劲儿连着干。所以我们也学大田劳动的榜样,大清早饿着肚子上菜园;早饭时阿香和我回厨房去,把馒头、稀饭、咸菜、开水等放在推车上,送往菜园。平坦的大道或下坡路上,由我推车;拐弯处,曲曲弯弯的小道或上坡路上,由阿香推。那是很吃力的;推得不稳,会把稀饭和开水泼掉。我曾试过,深有体会。我们这种不平等的合作,好在偏劳者不计较,两人干得很融洽。中午大伙回连吃饭;休息后,总干到日暮黄昏才歇工,往往是最后一批吃上晚饭的。

我们这样狠干了不知多少天,我们的井已挖到三米深。末后几天,水越多,挖来越加困难,只好借求外力,请来两个大高个儿的年轻人。下井得浸在水里。一般打井总在冬天,井底暖和。我们打井却是大暑天,井底阴冷。阿香和我担心他们泡在寒森森的冷水里会致病。可是他们兴致热烘烘的,声言不冷。我们俩不好意思表现得婆婆妈妈,只不断到井口侦察。

水渐渐没腿,渐渐没膝,渐渐齐腰。灌园的井有三米多已经够深。我说要去打一斤烧酒为他们驱寒,借此庆功。大家都很高兴。来帮忙的劳力之一是后勤排的头头,他指点了打酒的窍门儿。我就跑回连,向厨房如此这般说了个道理,讨得酒瓶。厨房里大约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贴着标签,写了一个大“毒”字,旁边还有三个惊叹号;又画一个大骷髅,下面交叉着两根枯骨。瓶里还剩有一寸深的酒。我抱着这么个可怕的瓶子,赶到离菜园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点”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迟了那里的合作社已关门,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脚上的甲马借来一用。我没有买酒的证明,凭那个酒瓶,略费唇舌,买得一斤烧酒。下酒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可吃的只有泥块似的“水果糖”,我也买了一斤,赶回菜园。

灌园的井已经完工。壮劳力、轻劳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兴冲冲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约莫喝了一斤,瓶里还留下一寸深的酒还给厨房。大家把泥块糖也吃光。这就是我们的庆功宴。

挖井劳累如何,我无由得知。我只知道同屋的女伴干完一天活儿,睡梦里翻身常“哎呀”、“喔唷”地哼哼。我睡不熟,听了私心惭愧,料想她们准累得浑身酸痛呢。我也听得小伙子们感叹说:“我们也老了”;嫌自己不复如二十多岁时筋力强健。想来他们也觉得力不从心。

等买到戽水的机器,井水已经涨满。井面宽广,所以井台更宽广。机器装在水中央;井面宽,我们得安一根很长的横杠。这也有好处:推着横杠戽水,转的圈儿大,不像转小圈儿容易头晕。小伙子们练本领,推着横杠一个劲儿连着转几十圈,甚至一百圈。偶来协助菜园劳动的人也都承认:菜园子的“蹲功”不易,“转功”也不易。

我每天跟随同伴早出晚归,干些轻易的活儿,说不上劳动。可是跟在旁边,就仿佛也参与了大伙儿的劳动,渐渐产生一种“集体感”或“合群感”,觉得自己是“我们”或“咱们”中的一员,也可说是一种“我们感”。短暂的集体劳动,一项工程完毕,大家散伙,并不产生这种感觉。脑力劳动不容易通力合作——可以合作,但各有各的成绩;要合写一篇文章,收集材料的和执笔者往往无法“劲儿一处使”,团不到一块儿去。在干校长年累月,眼前又看不到别的出路,“我们感”就逐渐增强。

我能听到下干校的人说:“反正他们是雨水不淋、太阳不晒的!”那是“他们”。“我们”包括各连干活儿的人,有不同的派别,也有“牛棚”里出来的人,并不清一色。反正都是“他们”管下的。但管“我们”的并不都是“他们”;“雨水不淋、太阳不晒的”也并不都是“他们”。有一位摆足了首长架子,训话“嗯”一声、“啊”一声的领导,就是“他们”的典型;其他如“不要脸的马屁精”、“他妈的也算国宝”之流,该也算是属于“他们”的典型。“我们”和“他们”之分,不同于阶级之分。可是在集体劳动中我触类旁通,得到了教益,对“阶级感情”也稍稍增添了一点领会。

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干校学员却很见外。我们种的白薯,好几垅一夜间全偷光。我们种的菜,每到长足就被偷掉。他们说:“你们天天买菜吃,还自己种菜!”我们种的树苗,被他们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们收割黄豆的时候,他们不等我们收完就来抢收,还骂“你们吃商品粮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却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 VAOb7+dmYRuB9FUcnkY3mTjPRpxlrcw1KkpnuIAgZZnpcW0JspXLX4UzzqM0hocY



三 学圃记闲

我们连里是人人尽力干活儿,尽量吃饭——也算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当然这只是片面之谈,因为各人还领取不同等级的工资呢。我吃饭少,力气小,干的活儿很轻,而工资却又极高,可说是占尽了“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便宜,而使国家吃亏不小。我自觉受之有愧,可是谁也不认真理会我的歉意。我就安安分分在干校学种菜。

新辟一个菜园有许多工程。第一项是建造厕所。我们指望招徕过客为我们积肥,所以地点选在沿北面大道的边上。五根木棍——四角各竖一根,有一边加竖一棍开个门;编上秫秸的墙,就围成一个厕所。里面埋一口缸沤尿肥;再挖两个浅浅的坑,放几块站脚的砖,厕所就完工了。可是还欠个门帘。阿香和我商量,要编个干干净净的帘子。我们把秫秸剥去外皮,剥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绳细细致致编成一个很漂亮的门帘;我们非常得意,挂在厕所门口,觉得这厕所也不同寻常。谁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门帘不知去向,积的粪肥也给过路人打扫一空。从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门帘。

菜园没有关栏。我们菜地的西、南和西南隅有三个菜园,都属于学部的干校。有一个菜园的厕所最讲究,粪便流入厕所以外的池子里去,厕内的坑都用砖砌成。可是他们积的肥大量被偷,据说干校的粪,肥效特高。

我们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浅坑沤绿肥。大家分头割了许多草,沤在坑里,可是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沤的青草都不翼而飞,大概是给拿去喂牛了。在当地,草也是稀罕物品,干草都连根铲下充燃料。

早先下放的连,菜地上都已盖上三间、五间房子。我们仓促间只在井台西北搭了一个窝棚。竖起木架,北面筑一堵“干打垒”的泥墙,另外三面的墙用秫秸编成。棚顶也用秫秸,上盖油毡,下遮塑料布。菜园西北有个砖窑是属于学部干校的,窑下散落着许多碎砖。我们拣了两车来铺在窝棚的地下,棚里就不致太潮湿;这里面还要住人呢。窝棚朝南做了一扇结实的木门,还配上锁。菜园的班长、一位在菜园班里的诗人,还有“小牛”——三人就住在这个窝棚里,顺带看园。我们大家也有了个地方可以歇歇脚。菜畦里先后都下了种。大部分是白菜和萝卜;此外,还有青菜、韭菜、雪里红、莴笋、胡萝卜、香菜、蒜苗等。可是各连建造的房子——除了最早下放的几连——都聚在干校的“中心点”上,离这个菜园稍远。我们在新屋近旁又分得一块菜地,壮劳力都到那边去整地挖沟。旧菜园里的庄稼不能没人照看,就叫阿香和我留守。

我们把不包心的白菜一叶叶顺序包上,用藤缠住,居然有一部分也长成包心的白菜,只是包得不紧密。阿香能挑两桶半满的尿,我就一杯杯舀来浇灌。我们偏爱几个“象牙萝卜”或“太湖萝卜”——就是长的白萝卜。地面上露出的一寸多,足有小饭碗那么顸。我们私下说:“咱们且培养尖子!”所以把班长吩咐我们撒在胡萝卜地里的草木灰,全用来肥我们的宝贝!真是宝贝!到收获的时候,我满以为泥下该有一尺多长呢,至少也该有大半截。我使足劲儿去拔,用力过猛,扑通跌坐地下,原来泥里只有几茎须须。从来没见过这么扁的“长”萝卜!有几个红萝卜还像样,一般只有鸭儿梨大小。天气渐转寒冷,蹲在畦边松土拔草,北风直灌入背心。我们回连吃晚饭,往往天都黑了。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连搬到“中心点”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干活儿。住窝棚的三人晚上还回旧菜园睡觉,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儿看守。

班长派我看菜园是照顾我,因为默存的宿舍就在砖窑以北不远,只不过十多分钟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长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当然还要还。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兴冲冲走去走回,借了又还。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记,巡夜也和别人轮值,他的专职是通信员,每天下午到村上邮电所去领取报纸、信件、包裹等回连分发。邮电所在我们菜园的东南。默存每天沿着我们菜地东边的小溪迤逦往南又往东去。他有时绕道到菜地来看我,我们大伙儿就停工欢迎。可是他不敢耽搁时间,也不愿常来打搅。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园的时候,阿香会忽然推我说:“瞧!瞧!谁来了!”默存从邮电所拿了邮件,正迎着我们的菜地走来。我们三人就隔着小溪叫应一下,问答几句。我一人守园的时候,发现小溪干涸,可一跃而过;默存可由我们的菜地过溪往邮电所去,不必绕道。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

默存后来发现,他压根儿不用跳过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桥通往东岸。每天午后,我可以望见他一脚高、一脚低从砖窑北面跑来。有时风和日丽,我们就在窝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有时他来晚了,站着说几句话就走。他三言两语、断断续续、想到就写的信,可以亲自撂给我。我常常锁上窝棚的木门,陪他走到溪边,再忙忙回来守在菜园里,目送他的背影渐远渐小,渐渐消失。他从邮电所回来就急要回连分发信件和报纸,不肯再过溪看我。不过我老远就能看见他迎面而来;如果忘了什么话,等他回来可隔溪再说两句。

在我,这个菜园是中心点。菜园的西南有个大土墩,干校的人称为“威虎山”,和菜园西北的砖窑遥遥相对。砖窑以北不远就是默存的宿舍。“威虎山”以西远去,是干校的“中心点”——我们那连的宿舍在“中心点”东头。“威虎山”坡下是干校某连的食堂,我的午饭和晚饭都到那里去买。西邻的菜园有房子,我常去讨开水喝。南邻的窝棚里生着火炉,我也曾去讨过开水。因为我只用三块砖搭个土灶,拣些秫秸烧水;有时风大,点不着火。南去是默存每日领取报纸信件的邮电所。溪以东田野连绵,一望平畴,天边几簇绿树是附近的村落;我曾寄居的杨村还在树丛以东。我以菜园为中心的日常活动,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园里,围绕着四周各点吐丝结网;网里常会留住些琐细的见闻、飘忽的随感。

我每天清早吃罢早点,一人往菜园去,半路上常会碰到住窝棚的三人到“中心点”去吃早饭。我到了菜园,先从窝棚木门旁的秫秸里摸得钥匙,进门放下随身携带的饭碗之类,就锁上门,到菜地巡视。胡萝卜地在东边远处,泥硬土瘠,出产很不如人意。可是稍大的常给人拔去;拔得匆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我挖出来戽些井水洗净,留以解渴。邻近北边大道的白菜,一旦捏来菜心已长瓷实,就给人斫去,留下一个个斫痕犹新的菜根。一次我发现三四棵长足的大白菜根已斫断,未及拿走,还端端正正站在畦里。我们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长足,抢先收割。一次我刚绕到窝棚后面,发现三个女人正在拔我们的青菜,她们站起身就跑,不料我追得快,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抛掷地下。她们篮子里没有赃,不怕我追上。其实,追只是我的职责;我倒但愿她们把青菜带回家去吃一顿;我拾了什么用也没有。

她们不过是偶然路过。一般出来拣野菜、拾柴草的,往往十来个人一群,都是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男女孩子,由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或四五十岁的老大娘带领着从村里出来。他们穿的是五颜六色的破衣裳,一手挎着个篮子,一手拿一把小刀或小铲子。每到一处,就分散为三人一伙、两人一伙,以拣野菜为名,到处游弋,见到可拣的就收在篮里。他们在树苗林里斫下树枝,并不马上就拣;拣了也并不留在篮里,只分批藏在道旁沟边,结扎成一捆一捆。午饭前或晚饭前回家的时候,这队人背上都驮着大捆柴草,篮子里也各有所获。有些大胆的小伙子竟拔了树苗,捆扎了抛在溪里,午饭或晚饭前挑着回家。

我们窝棚四周散乱的秫秸早被他们收拾干净,厕所的五根木柱逐渐偷剩两根,后来连一根都不剩了。厕所周围的秫秸也越拔越稀,渐及窝棚的秫秸。我总要等背着大捆柴草的一队队都走远了,才敢到“威虎山”坡的食堂去买饭。

一次我们南邻的菜地上收割白菜。他们人手多,劳力强,干事又快又利索,和我们菜园班大不相同。我们班里老弱居多;我们斫呀,拔呀,搬成一堆堆过磅呀,登记呀,装上车呀,送往“中心点”的厨房呀……大家忙了一天,菜畦里还留下满地的老菜帮子。他们那边不到日落,白菜收割完毕,菜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位老大娘带着女儿坐在我们窝棚前面,等着拣菜帮子。那小姑娘不时地跑去看,又回来报告收割的进程。最后老大娘站起身说:“去吧!”

小姑娘说:“都扫净了。”

她们的话,说快了我听不大懂,只听得连说几遍“喂猪”。那老大娘愤然说:“地主都让拣!”

我就问,那些干老的菜帮子拣来怎么吃。

小姑娘说:“先煮一锅水,揉碎了菜叶撒下,把面糊倒下去,一搅,可好吃哩!”

我见过他们的“馍”是红棕色的,面糊也是红棕色;不知“可好吃哩”的面糊是何滋味。我们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萝卜虽然没什么好滋味,“可好吃哩”的滋味却是我们应该体验而没有体验到的。

我们种的疙瘩菜没有收成;大的像桃儿,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我收了一堆正在挑选,准备把大的送交厨房。那位老大娘在旁盯着看,问我怎么吃。我告诉她:腌也行,煮也行。我说:“大的我留,小的送你。”她大喜,连说:“好!大的留给你,小的给我。”可是她手下却快,尽把大的往自己篮里拣。我不和她争。只等她拣完,从她篮里拣回一堆大的,换给她两把小的。她也不抗议,很满意地回去了。我却心上抱歉,因为那堆稍大的疙瘩,我们厨房里后来也没有用。但我当时不敢随便送人,也不能开这个例。我在菜园里拔草间苗,村里的小姑娘跑来闲看。我学着她们的乡音,可以和她们攀话。我把细小的绿苗送给她们,她们就帮我拔草。她们称男人为“大男人”;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已由父母之命定下终身。这小姑娘告诉我那小姑娘已有婆家;那小姑娘一面害羞抵赖,一面说这小姑娘也有婆家了。她们都不识字。我寄居的老乡家是比较富裕的,两个十岁上下的儿子不用看牛赚钱,都上学;可是他们十七八岁的姊姊却不识字。她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邻村一位年貌相当的解放军战士订婚。两人从未见过面。那位解放军给未婚妻写了一封信,并寄了照片。他小学程度,相貌是浑朴的庄稼人。姑娘的父母因为和我同姓,称我为“俺大姑”;他们请我代笔回信。我举笔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后来还是同屋你一句、我一句拼凑了一封信。那位解放军连姑娘的照片都没见过。

村里十五六岁的大小子,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成天都闲来无事的,背着个大筐,见什么,拾什么。有时七八成群,把道旁不及胳膊粗的树拔下,大伙儿用树干在地上拍打,“哈!哈!哈!”粗声訇喝着围猎野兔。有一次,三四个小伙子闯到菜地里来大吵大叫,我连忙赶去,他们说菜畦里有“猫”。“猫”就是兔子。我说:这里没有猫。躲在菜叶底下的那只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蹿出去。兔子跑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几条狗在猎人指使下分头追赶,兔子几回转折,给三四条狗团团围住。只见它纵身一跃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给狗咬住。在它纵身一跃的时候,我代它心胆俱碎。从此我听到“哈!哈!哈!”粗哑的訇喝声,再也没有好奇心去观看。

有一次,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下午三点左右,忽有人来,指着菜园以外东南隅两个坟墩,问我是否干校的坟墓。随学部干校最初下去的几个拖拉机手,有一个开拖拉机过桥,翻在河里淹死了。他们问我那人是否埋在那边。我说不是;我指向遥远处,告诉了那个坟墓所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几个人在胡萝卜地东边的溪岸上挖土,旁边歇着一辆大车,车上盖着苇席。啊!他们是要埋死人吧?旁边站着几个穿军装的,想是军宣队。

我远远望着,刨坑的有三四人,动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后来一个个都跳下坑去。忽有一人向我跑来。我以为他是要喝水;他却是要借一把铁锹,他的铁锹柄断了。我进窝棚去拿了一把给他。

当时没有一个老乡在望,只那几个人在刨坑,忙忙地,急急地。后来,下坑的人只露出脑袋和肩膀了,坑已够深。他们就从苇席下抬出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尸体。我心里震惊,遥看他们把那死人埋了。

借铁锹的人来还我工具的时候,我问他死者是男是女,什么病死的。他告诉我,他们是某连,死者是自杀的,三十三岁,男。

冬天日短,他们拉着空车回去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荒凉的连片菜地里阒无一人。我慢慢儿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见添了一个扁扁的土馒头。谁也不会注意到溪岸上多了这么一个新坟。

第二天我告诉了默存,叫他留心别踩那新坟,因为里面没有棺材,泥下就是身体。他从邮电所回来,那儿消息却多,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还知道死者有妻有子;那天有好几件行李寄回死者的家乡。

不久后下了一场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坟裂,尸体给野狗拖出来。地果然塌下些,坟却没有裂开。

整个冬天,我一人独守菜园。早上太阳刚出,东边半天云彩绚烂。远远近近的村子里,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里人,穿着五颜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结队出来,到我们菜园邻近分散成两人一伙、三人一伙,消失各处。等夕阳西下,他们或先或后,又成群负载而归。我买了晚饭回菜园,常站在窝棚门口慢慢地吃。晚霞渐渐暗淡,暮霭沉沉,野旷天低,菜地一片昏暗,远近不见一人,也不见一点灯光。我退入窝棚,只听得秫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叶窸窸窣窣地响。我舀些井水洗净碗匙,就锁上门回宿舍。

人人都忙着干活儿,惟我独闲;闲得惭愧,也闲得无可奈何。我虽然没有十八般武艺,也大有鲁智深在五台山禅院做和尚之概。

我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和同屋伙伴不在一处劳动,晚上不便和她们结队一起回村。我独往独来,倒也自由灵便。而且我喜欢走黑路。打了手电,只能照见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处;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顺着荒墩乱石间一条蜿蜒小径,独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树丛里闪出灯光。但有灯光处,只有我一个床位,只有帐子里狭小的一席地——一个孤寂的归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记起曾见一幅画里,一个老者背负行囊,拄着拐杖,由山坡下一条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坟墓;自己仿佛也是如此。

过了年,清明那天,学部的干校迁往明港。动身前,我们菜园班全伙都回到旧菜园来,拆除所有的建筑。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机又来耕地一遍。临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园看一眼,聊当告别。只见窝棚没了,井台没了,灌水渠没了,菜畦没了,连那个扁扁的土馒头也不知去向,只剩下满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VAOb7+dmYRuB9FUcnkY3mTjPRpxlrcw1KkpnuIAgZZnpcW0JspXLX4UzzqM0ho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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