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好沙发。红的人造革,矮矮的木把手,天生的一种旧。刚买回来,坐上去绷绷的还有点劲,不多久中间便有一个坑。
买沙发时,爸爸妈妈刚从牛棚里放回来。记忆中那段时间最空。没事可做,爸爸天不亮就起床,也不锻炼,静静地坐在冷板凳上,抄《哥达纲领批判》,厚厚的一个硬皮笔记本,禁不起天天抄,毕恭毕敬的,都是字。差不多同时期,爷爷也在北京抄书,不过他抄的是《毛选》,用英文。
时间多得真恨不得拿来送人。妈妈就是在这段时期学会烧菜的。那时什么菜都不贵,四毛钱一斤的大刀鱼,随时有卖。有一天,从哪儿冒出来个人,说:“哟,你们家怎么没沙发?”
大家陡然发现家里果然没有沙发。于是商议买沙发。商议来商议去,于是买了一对小的红沙发,价钱很便宜,一对沙发,包括熟人的应酬,一百元就对付了。
有了沙发,才知道冷板凳的不舒服。过去也不算没有钱,爸爸妈妈都觉得奇怪,结婚二十年,为什么就没想到买沙发。虽然结束隔离有一段时间,再不是批斗的重点对象,妈妈仍然保持打扫单位公共厕所的习惯。也许只是一种习惯,没人让她一定要打扫,也没人一定要她不打扫。记忆中妈妈常坐在红沙发上抱怨女厕所的脏。
爸爸每星期去郊区送一次垃圾,他是牛鬼蛇神中的强劳力。有时他一个人去送,有时也带我。一辆破车,回来的路上,口渴了便拿出几个硬币买大碗茶喝,又忘不了买几包廉价的阿尔巴尼亚香烟。“阿巴”的味很冲,却不难闻。爸爸常坐在红沙发上,有一支没一支地抽着。
“文革”的疾风暴雨已经过去,武斗之类的事也很难再听到。所有的人都随着“文革”的惯性在走。当时最倒霉的是“五一六”。斗来斗去,斗死斗活,和过去的日子相比,爸爸妈妈坐在红沙发上,不免有些知足。打扫厕所,送垃圾,这算什么。
我那时念初中,糊里糊涂念着,学习时好时坏。晚上从不看功课。有时偷着看小说,有时便傻傻地陪爸爸妈妈坐。“文革”最糟糕的年头里,一会儿抄家,一会儿游街,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今天家里的藏书被没收,明天凡是门都贴上封条,一家三口人各一方,成年累月碰不到一起。
渐渐地,妈妈不再打扫厕所,爸爸也不送垃圾。日子不知怎么就慢慢地好起来了。“四人帮”还在台上,“臭老九”还是“臭老九”。恢复了原工资。再下来,扣发的工资补了,时时有苦着脸上门借钱的造反的年轻人。没收的书全部退还,借书的人便多了。爸爸又开始坐冷板凳,夜夜都写,写那写不好也写不完的剧本。妈妈又开始练功,快五十的人了,天天一身汗。
我进了郊区的小工厂,天亮去,天不黑不回来。
红沙发上有了灰尘。一家人似乎都有事可做,“文革”后期,竟然有了保姆,天天沙发擦干净了,也没人坐。一家人不死不活地瞎忙。终于“四人帮”倒了霉,这个平反,那个恢复,我们的日子,一天更比一天好。红沙发却依旧闲着,没人有工夫去坐。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爸爸妈妈说老就老,悠闲的岁月转眼演变成历史。一个眼见着头发就白了,一个浑身是病,三天两头要去医院。爸爸去了《雨花》,先是副主编,继而主编,说不出的忙,又不会骑车子,上下班都要跑。气喘吁吁回了家,酥酥地软在红沙发上,迟迟不愿起来。妈妈老一套地喊这儿疼、那儿痛,坐在红沙发上,常惊叹“文革”中最糟糕的那些年头,怎么就挺了过来。人老了,总喊累。红沙发上一坐多久,还是喊累。
有一天来了个人,对着沙发上下打量。他是沙发厂的厂长。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这沙发哪是人坐的,这是玩具!”
我们一家都很狼狈。经他一提醒,开了茅塞,突然意识到这沙发的不好。靠背太矮,枕不到头,扶手太局促,摊不平手,弹簧太软,太少,钢火不好,人革呢,冬凉夏暖。难怪越坐越累,越坐越不舒服。于是又商量,下决心换一对沙发,好的。
那时候,方之是我们家的常客。当年爸爸妈妈在牛棚,听说方之戴着光荣花,兴冲冲下放,说不出的眼红。爸爸的罪行似乎更重,下放也有缘分,不是谁都能轮上。记得爸爸买了针灸针,拔火罐,赤脚医生的小册子,还有固体酱油,无望地等着对于别人是发配、在他来说意味着解脱的机会。
方之从南京下放,自然还该回南京。也不过几年工夫,老了许多,更黑,更瘦,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回南京后,最要命的是没有房子住。原先不大的窝,别人已在里边孵儿育女。因此只好去住另一个人的厨房。那厨房大,放得下三张床。一家三代,挤了再挤,居然也住下。本来就没有什么书,写字桌没地方放。方之是个只能写东西的人。不写作,便好像没事可干。从他那厨房的小家到我们家,直线距离,公共汽车得开过五个站。但是他天天不辞辛苦上我们家,跟上班一样。有时一天能来几次。来了,必定是坐角落里的那只红沙发。那时候我们家有一句笑话:“这张红沙发,是方之的。”
方之天天来,说不完的空话,谁在家谁就得陪他聊。我当时刚上大学,自信得像个人似的。他的《内奸》连续从两个编辑部退回来,人有些萎,深深地陷在红沙发里,抽烟,笑,咳嗽,有时也叹气。
我们依旧聊天说空话。不知怎么主题到了沙发上,也不知怎么的,我讥笑起这对红沙发。无非那句老话:靠背太矮,扶手太局促,弹簧太乱,人造革太怎么怎么。方之极认真地听,又极认真地想。他个子太小,体重太轻,更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可以待,这红沙发所有的缺点,他似乎一丝一毫都体会不到。好沙发该是什么样的标准,他想象不出。突然,他一笑,三不着两地说:“兆言,我现在和丈母娘老丈人住一起,大家一个房里用马子,真,真有伤风化。”我怔了一怔,他又说,“你们都说我不写。写,写什么?”说完又是笑。
我至今还记得方之的这一笑。当时他深陷在红沙发里,和红沙发一起畏缩着,嘴角上留着唾沫星子。酒瓶底一般的眼镜片把眼珠子都凸大了。黑的眼珠子,颧骨更高,一口烟牙。《内奸》的手稿半躺半卷,撂在红沙发旁代替茶几的小圆桌上。谁也不知《内奸》能不能发表,更不会想到得奖、加几级工资。
好在《内奸》发表了,最终还有些影响。方之对两家退稿的编辑部不免耿耿于怀,坐在红沙发上说了些背后的狠话,便火烧火燎地和爸爸商量怎样尽快弄房子。这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能不考虑戒烟。我忘不了他总是抓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放在鼻子下嗅来嗅去,样子极其狼狈,有时憋急了,便让爸爸吸足一口烟,往他脸上喷。为了房子,他和我爸爸到处找人。我看着他不止一次伏在红沙发的扶手上,一边咳嗽,一边在刊登《内奸》的那期《北京文学》上,哆哆嗦嗦地签字。当时南京一定有好几位首长收到了“××首长斧正”的签名本。大约有一年,他就是这么乱忙。精力不济,但是整天滥用精力。他总是说要写,要写,我起码听他讲过十个短篇小说的构思,有的构思反复讲,听着叫人都觉得腻味,觉得凄凉。
方之说死就死,没人想到他会病得那么厉害。为了他住院,住了院又转院,我爸爸妈妈奔来走去。当时《探求者》声誉日起。作家们开始被人们刮目相看。高晓声、陆文夫、方之引起了全国文坛的注目。但是终于有一天,爸爸精疲力竭地从医院回来,说了句:“你方叔叔,死了。”
我们黯然神伤地注视着方之常坐的那张沙发:那太小,玩具似的,该淘汰的,给了方之最后慰藉的红沙发。
方之几乎享受到了不该受到的礼遇。由于朋友的帮助,由于一些领导的关怀,作为一个普通的作家,他死在南京级别最高的高干病房。那病房里有暖气,有大沙发,有可以洗澡的卫生间,卫生间面积比他家三世同堂的厨房都大。他的追悼会,参加者之多,殡仪馆最大的礼堂都容纳不下,最后人们都站在寒风凛冽的露天。他的好运气来得太迟。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他死了,《内奸》得奖。他死了,房子有了,一个大套。
如果方之不死,他自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一个劲地在我们家的红沙发上傻坐。物尽所用,一旦最起码的要求满足,这普通的红沙发对他又有什么意义。用不着别人替他担心,他自然会写,说不定还要继续得奖,做作协的副主席或者主席。
我们家已经搬了再搬,沙发也换了再换。过时的沙发早弃之一旁。爸爸妈妈已经完成了中年向老年的过渡。有时想想,何苦换来换去,沙发不过是给人坐坐,那么讲究干什么。有时却想,也许正因为给人坐的,坐的是人,因此要讲究。沙发如此,何况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