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的最初印象,是他将我扛在肩上,往幼儿园送。我从小是个胆小内向的孩子,记得自己总是拼命哭,拼命哭,不肯去幼儿园。每当走到那条熟悉的胡同口,我便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恐惧。父亲将我扛肩上兜圈子,他给我买了冰棍,东走西转,仿佛进行一项很有趣的游戏,不知不觉地绕到了幼儿园门口。等到我哇哇大哭之际,他已冲锋似的闯进幼儿园,将我往老师手里一抛,掉头仓皇而去。
我在十岁的时候,从造反派那里知道自己是一个被领养的小孩。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我的血管里流着的,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的血。显然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产物。很多好心人都以为我所以能写作,仅仅因为遗传的因素。有的人甚至写评论文章说我身上有一种贵族气质。溢美也好,误会也好,不管怎么说,我能够在文坛上成名,多多少少沾了我祖父和父亲的光。我的祖父和父亲,不仅文章写得好,更重要的是他们有非常好的人品。他们的人格力量为我在被读者接受前,扫清了不少障碍。我受惠于祖父和父亲的教育与影响,这一点不容置疑。
父亲不止一次说过,觉得我这个儿子和亲生的没什么两样。父亲知道这是我们之间一个永恒的遗憾。事实上,多少年来,无论是父亲,还是我的祖父,都对我非常疼爱。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常常有人利用这个话题,而父亲从不利用我是领养这个事实来伤害我。
我偶尔从一张小照片上知道自己本来姓郑,叫郑生南。照片上的我最多只有一岁。我想这个名字只是说明我出生在南京。
我很小就开始识字了。在识方块字这一点上,我似乎有些早熟。父亲属于那种永远有童心的人,做了一张张的小卡片,然后在上面写了端端正正的字让我认。那时候他刚从农村劳动改造回来,和他的好朋友方之一起写歌颂“大跃进”的剧本。写这样的剧本究竟会不会有乐趣,我现在实在想象不出,我只记得父亲和方之常常为教我识字,像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父亲和方之在一九五七年为同一件事被打成了右派,他们内心深处自然有常人所不能体会到的痛苦,但是他们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哈哈大笑,比他们教我认了什么字,印象深刻得多。
我记得父亲和方之老是没完没了地抽香烟,屋子里烟雾腾腾,两个人愁眉苦脸坐在那儿。他们属于那种典型的热爱写作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书呆子。我小时候是一个公认的很乖巧的小孩,他们坐在那儿挖空心思动脑筋,我便一声不响地坐在他们身后,很有耐心地等他们休息时教我识字。除了害怕上幼儿园,我从来没有哭闹过。我永远是一个害怕陌生喜欢寂寞的小孩。
我小时候做过的最早的游戏,就是到书橱前去寻找我已经认识的字。祖父留给父亲的高大的书橱,把一面墙堵得严严实实。这面由书砌成的墙,成了我童年时代最先面对的世界。父亲和方之绞尽脑汁地写他们的剧本,我孤零零地拿着手上的卡片,踮起脚站在书橱前,认认真真核对着。厚厚的书脊上的书名像谜语一样吸引住了我,就像正在写的剧本的细节缠绕住了父亲和方之一样。
儿时的叶兆言
那时候我大概才三岁,有一次大约是发高烧,我在书橱前站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我经常就这么老实地坐在那儿,因此正在写剧本的父亲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异常。现在已经弄不清楚究竟是方之,还是我的父亲先发现我像螃蟹一样地吐起白沫来,反正我当时的样子把他们俩书呆子吓得够呛,他们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慌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去找邻居帮忙。
父亲的童年一定很幸福。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年在杭州,计划去看望郁达夫的儿子郁云。由于某件事的打扰,结果只是我的几个师兄弟去了,他们见到了郁云,对其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很有感叹地说自己没有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的温暖家庭。
父亲出生时,祖父在文坛上的地位已经奠定。父亲是祖父的小儿子,在他前面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我从没听父亲讲过他小时候有什么不愉快。无论是父子关系母子关系,无论是兄弟关系还是姐弟关系,他每提到时,都能很自然地让别人感受到他童年所享受到的天伦之乐。我的伯母很早就进了叶家门,作为长嫂,她常常照顾父亲。父亲一直把自己的嫂子当作大姐姐,伯母的名字中有一个“满”字,父亲一直很亲切地叫她满姐姐。
父亲显然得到了太多的溺爱。和哥哥姐姐比起来,父亲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最差,我的姑姑常常开玩笑,说父亲小时候连皮球也不会拍,别人不会拍,一学就会,可他就是学不会。父亲甚至也不会削苹果,要是没人伺候,糊里糊涂洗了洗就连皮吃。
父亲的家庭永远充满了融融洽洽的空气。难怪郁达夫的儿子会羡慕,就连祖父的老朋友们,也不止一次在文章中流露出类似的意思。宋云彬先生就直截了当地说过:“尤其使我艳羡不止的,是他的那个美满的家庭。”朱自清先生也说过:“圣陶兄是我的老朋友。我佩服他和夫人能够让至善兄弟三人长成在爱的氛围里。”
伯父在他们兄弟三个合出的第一本集子《花萼》自序中,写到了这种爱的氛围:
今年一月间,我们兄弟三个对于写作练习非常热心。这因为父亲肯给我们修改,我们在旁边看他修改是一种愉快。
吃罢晚饭,碗筷收拾过了,植物油灯移到了桌子的中央。父亲戴起老花眼镜,坐下来改我们的文章。我们各据桌子的一边,眼睛盯住父亲手里的笔尖儿,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指摘、争辩。有时候,让父亲指出了可笑的谬误,我们就尽情地笑了起来。每改罢一段,父亲朗诵一遍,看语气是否顺适,我们就跟着他默诵。我们的原稿好像从乡间采回来的野花,蓬松的一大把,经过父亲的挑剔跟修剪,插在瓶子里才像个样儿。
没有比这更合适更传神的文字,可以用来表达父亲少年时代的欢乐生活。出版《花萼》的时候,父亲刚刚十六岁。在祖父善意的鼓励下,在哥哥姐姐的影响下,父亲很早就表现出了在写作方面的特殊才能。父亲过世以后,伯父和姑姑从北京乘飞机赶来,参加了父亲的遗体告别。姑姑说,父亲从小就想当作家,她有点想不通的是,父亲多少年来始终把写作当回事。事实上他们那一辈的三个人当中,的确也只有父亲一个人把写作当作了自己的唯一职业。尽管伯父和姑姑也写了许多东西,有的文章写得非常好,但是写作只是他们业余生活的一部分。姑姑的专业是外语,伯父是出色的大编辑。和父亲不太一样,伯父和姑姑从来不硬写。他们很少写那些自己不愿意写的东西。
叶兆言(前中)和祖父叶圣陶(前右)、父亲叶至诚(后右)、母亲姚澄(前左)及堂哥
父亲少年时代写的文章,一直让我感到嫉妒。父亲那时候的文章充满了一种让人目瞪口呆的才气。我早逝的堂哥三午,是我们这一代中最有文学才华的一个人,他不止一次说:“叔叔的文章真棒。”三午有一篇中学作文,就是讲自己如何抄袭父亲的作文,如何得到老师的好评,然后又如何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不对。不少评论文章把祖父誉为中国的契诃夫,三午却独有见解地认为,如果不放弃自己的写作风格,也许真正成为中国契诃夫的便是我父亲。
宋云彬先生表扬父亲当年的文章,“没有一篇文章是硬写出来的”。朱自清先生认为父亲那时候的文章,“有他自己的健康的调皮和机智”,“虽是个小弟弟,又是个‘书朋友’,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却几乎与大哥异曲同工”,“真乃头头是道,历历如画”。
高晓声叔叔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认识我父亲的,那时候他还没开始写东西,他觉得自己很有幸能结识父亲,因为他曾听人说过,父亲早在十年前,就写出了一手漂亮的好文章。父亲和高晓声叔叔结识的那一年,刚二十五岁。
父亲似乎生来就像当作家的,也许是家庭环境造成,也许是命中注定适合写东西。多少年来,没有什么比作家梦更折磨父亲。
父亲常常说自己原来是个好学生,可是上中学以后,一迷上了外国小说,便没有心思再念书。上课时,再也不肯安心念书,偷偷地躲在下面看小说。有一次,父亲躲在那儿专心致志地读小说,老师绕到了父亲的背后,不声不响地看父亲在看什么书。同学们都以为老师会大发雷霆,谁知道老师突然很激动地对父亲说:“喂,你看完了,借给我看看。”
父亲看的显然是一本当时文学青年爱看的书。老师也是一个可爱的书呆子,他没有责备父亲,却和父亲交上了朋友。交朋友当然有那么些功利目的,那就是没完没了地跟父亲借书看。
没人知道父亲究竟看过多少书。书看得太多,这是父亲一辈子引以为荣的事。文学创作上过早的成功和成熟,使人充满自信,父亲相信自己再也用不着走上大学的窄路。不仅不用上大学,甚至连安安分分把中学念完都不肯,父亲相信自己已经是一名作家了,觉得自己应该迫不及待地走上社会。
祖父尊重父亲的选择。
于是满脸稚气的父亲便进入开明书店当职员。
作家梦折磨着父亲。在开明书店这段时间,父亲写了不少东西。父亲想当作家,更想当一个大作家。从年龄上来说,父亲那时候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顽固地相信自己唯有像高尔基那样,一头扎入到生活的海洋里,投身社会大学,“在清水里洗三次,在血水里泡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
作家要“体验生活”这句名言还未风行的时候,父亲已开始身体力行实实在在地这么做了。内心躁动不安的父亲再也不愿意过平庸的日子,父亲显然成不了一个好职员。过早地参加工作走上社会,并不像事先想的那么有趣。于是浪子回头,父亲又考入了由熊佛西先生主办的上海戏剧专科学校,学习表演。上海戏剧专科学校是如今大名鼎鼎的上海戏剧学院的前身,这个学校培养了许多第一流的演员,然而在培养我父亲上,却遭到了彻底的失败。父亲显然也不是一块当演员的料子。父亲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只是舞台上跑跑龙套的匪兵,父亲自我感觉演得很潇洒,把主角的戏都盖过了。
父亲很快厌倦了上表演课。也许熊佛西先生是祖父老朋友的缘故,他让缺课缺得有些不像话的父亲改读编导班。
可是父亲的兴趣投入到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中。为了当大作家,为了更好地体验生活,父亲放弃了自己良好的写作势头。像那个时代所有有理想的年轻人一样,父亲再不肯在课堂里坐下去。
编导班还没毕业,父亲又穿过封锁线,去了苏北解放区,参加革命。
有一段时期,父亲是又红又专的典型。
父亲参加了解放军对溃退的国民党部队的追击,参加了解放初期的历次政治运动。像父亲这样的书呆子,居然也会在腰间挎一支驳壳枪。土改中,父亲作词的《啥人养活啥人》一歌,风行大江南北。广大农民正是唱着这首歌,分田分房,控诉地主斗争恶霸。
这以后,父亲福星高照,官运亨通。到一九五六年春天,刚满三十岁的父亲已是文联党组成员,是创作委员会的副主任。父亲是当时文联机关最年轻有为的干部。这是父亲一生中涉足官场最得意的黄金阶段。
然而父亲仍然不是当官的料子。父亲的梦想永远是当一个作家,当一个能写出一大堆书来的大作家。父亲和当时几个有着同样理想的好朋友,想办一个稍稍能表现一点自我的文学刊物,这个刊物叫《探求者》。结果是大难当头,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父亲成了反党集团成员,成了臭名昭著的右派。在父亲的难兄难弟中,除了方之,还有高晓声、陆文夫、梅汝恺、陈椿年。所有这些江苏五十年代的文学精英,都因为“探求者”三个字吃尽苦头。父亲过世时,陆文夫叔叔就住在离我们家五分钟路的江苏饭店里,那天晚上他来吊唁,五分钟的路,昏昏沉沉走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到。一进门,他就号啕大哭,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被打成右派,改变了父亲一生的形象。在这场厄运中,也许唯一欣慰的是,父亲有了几个荣辱与共的患难兄弟。
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父亲的一生太顺利,突如其来的打击使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据父亲的老朋友顾尔镡伯伯说,刚刚三十岁出头的父亲,一头黑发,几个月下来,竟然生出了许多白发。父亲那时候的情景是,一边没完没了地写检讨和“互相揭发”,一边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一根又一根地摘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又一根接一根地将头发凑在燃烧的烟头上。顾尔镡伯伯在纪念父亲的文章中认为,父亲就是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由一个探求的狂士变成了一个逢人便笑呵呵、点头弯腰的‘阿弥陀佛’的老好人,好老人”。
少年气盛,青年得志,然而一九五七年的反右,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是经过一九五七年的反右,父亲的性格的的确确是彻底变了。
父亲下放到了江宁县去劳动改造。时间不长,前后不过是一年多,然后被调回来和方之叔叔一起写剧本。
我的命运就是在这时候和父亲联系在一起的。我想我的出现,多少会给父亲带来了一定的安慰。父亲一向觉得我是个听话的孩子。那毕竟是父亲一生中最心灰意懒的日子。父亲送我去幼儿园,父亲和方之叔叔一支接一支抽香烟,没完没了愁眉苦脸地改剧本,父亲教我识字,所有这些都是我最初的记忆。我没见过父亲少年气盛的样子,也想象不出父亲青年得志的腔调。在我最初的记忆中,父亲就是一个倒霉蛋。
在父亲调到《雨花》之前,我没见过父亲有过什么扬眉吐气的日子。那是在一九七九年的四月,父亲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探求者”的难兄难弟又聚到了一起,开怀痛饮。方之就是在这一年秋天过早去世的,父亲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淋漓尽致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的印象中,父亲永远是低着头听人说话。一九五七年的反右会这么有力地摧垮一个人的意志,今天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人往往会变得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可怜。父亲真正做到了夹起尾巴做人,小心翼翼地做任何事。
到了“文革”,作为右派,父亲首当其冲是打击对象。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常人所吃到的苦头,父亲无一幸免。肉体上的痛苦用不着再说,父亲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真正罄竹难书。“文革”彻底摧毁了父亲经过反右残存下来的那点可怜意志,诚惶诚恐认罪反省,不知所措交代忏悔,父亲似乎成了一个木头人,随别人怎么摆布。
我帮着父亲一起在街上卖过造反派油印的小报,也不止一次帮着父亲推板车去郊区送垃圾。父亲那时候只拿很少的生活费,卖小报算错账了要贴钱,还有人敲竹杠向他借钱,父亲一生中从来没像当时那么贫穷过,穷得自己必须精确地计算出一天只能抽几支廉价香烟。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抽的是被誉为“同志加兄弟”的阿尔巴尼亚香烟,只要一角七分一包,这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便宜的洋烟。
父亲成了当时剧团里最好的劳动力,挖防空洞,敲碎石子,打扫厕所,脏活累活都能揽下来的一把好手。我们那时候在旁边的一家工厂里搭伙,父亲每顿都能吃六两米饭。
“文革”中,父亲记忆中最想忘记又最不能忘记的,是父亲在交代时,把枕头边的话也原封不动地交代了。这实在是一种过分的没必要的老实。因为父亲交代的这番话,母亲差一点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父亲为此内疚了一辈子,父亲的哲学从来是宁愿天下人负自己,自己不负天下人。自己吃点苦受点罪算不了什么,多大的委屈父亲都可以忍,父亲唯一不想做的,就是去伤害别人。
父亲干了足足二十年的职业编剧,先是在越剧团,后来在锡剧团。我至今不清楚父亲究竟写了多少个剧本,好像不止一个剧本得过奖。
父亲不止一次和别人合作过写剧本。和方之叔叔,和高晓声叔叔,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人。写剧本是父亲的一种生活状态。我从懂事以后,印象中就是父亲永远在天不亮爬起来修改剧本。父亲永远是在修改,抄过来抄过去,桌上到处都是稿纸,烟灰缸里总是满满的烟屁股。
父亲和别人合作写剧本,常常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别人后面。很多人都说这是父亲与人为善,不争名夺利。我的看法是,不争名夺利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父亲对于这些和别人一起苦熬出来的剧本,谈不上太多的爱。父亲从没向我夸耀过自己的剧本写得怎么好怎么好,提起自己刚写的散文,提起自己少年时代写的小说,父亲常常流露出那种按捺不住的得意,可一提起写的那些剧本,父亲便显得有些沮丧。
一九七九年六月,父亲在《假如我是一个作家》的结尾部分,用一种很少属于自己的激扬文字大声宣布:“要是我的作品里不能有我自己,就没有存在的价值。”这是一句发自父亲肺腑的话。事实上,父亲对于那些没有他自己的文章,谁的名签在前面,甚至签不签名都无所谓。
职业编剧的生涯对于父亲来说,也许根本谈不上什么乐趣。写那些完全没有他自己的剧本,充其量只是混口饭吃。父亲不过是凭自己的一支笔当当枪手而已。父亲和方之打成右派劳改回来以后,合写剧本《江心》,写着写着,被领导发现了“问题”,惊魂未定,又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了保险起见,父亲和方之不得不请当时不是右派的顾尔镡伯伯来帮他们把关。即使是写歌颂的剧本;也好像是走钢丝,稍不留神就会出大问题。
除了政治上的风险,写剧本最大的苦处,就是必须马不停蹄地按别人的旨意改。什么人都是父亲的上司,谁的意见不照着办都麻烦。每一层的领导都喜欢做指示,都觉得看了戏不说几句不行。碰到懂行的还好,碰到不懂的活该父亲倒霉。很长一段时间里流行集体创作,集体创作说穿了就是大家七嘴八舌瞎说一通,然后执笔的人去受罪。
我目睹了作为执笔者的父亲所受的洋罪。虽然我现在也是一个作家,但是无论在我的童年,还是在少年,甚至上了大学以后,我都没想过自己要当作家。父亲的遭遇,使我很小就鄙视作家这一崇高的职业。各式各样的领导,局领导团领导包括工宣队军代表,各式各样的群众,跑龙套的拉二胡的什么事都不做的,只要有张嘴就可以对父亲发号施令。无数次下乡体验生活,无数次半夜三更爬起来照别人的旨意修改作品,父亲在没完没了“没有自己”的笔耕中,头发从花白到全白,越窝囊越没脾气,越没脾气越窝囊。
在首届金陵藏书状元的评选中,父亲被评为状元。评选活动很热闹,很轰轰烈烈,又是电视报道,又是电台转播。父亲很高兴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乐呵呵地在电台的直播室里接受热心的听众电话采访。不止一家出版社要出藏书家辞典,许多人都来信称父亲已列入到了他编的辞典中,父亲觉得很滑稽,自己无意之中,怎么竟然成了藏书家。
父亲喜爱藏书。书是父亲的命根子,精神寄托的安乐园,然而父亲绝对不是传统意义的藏书家。藏书家的头衔对父亲来说,只是一场误会。
父亲从来不藏什么善版书珍版书。父亲的书本身并不值钱,全是常见的铅字本,而且几乎都是小说,都是翻译的外国小说。父亲写过《四起三落》专谈自己的藏书,承认自己的藏书:“无非为积习难改,无非为藏它起来。”
父亲的藏书始终围绕着作家梦转。很显然,父亲的藏书和自己各时期所喜欢的作家分不开。去苏北参加革命之前,父亲收藏的作品以欧美作家为最多。父亲曾是俄国和上个世纪的法国作家的忠实读者,又对同时代活着的作家纪德、斯坦倍克、海明威、萨洛扬、雷马克等兴趣浓烈。参加革命以后,父亲的藏书大大地增加了苏联文学的比例。
藏书只是实现父亲作家梦想的一部分。经历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以后,藏书作为父亲想当大作家的一种手段,逐渐退化成为收藏而收藏的目的。当作家的意志遭到了迎头痛击,父亲并不坚强也没办法坚强,藏书范围终于糊涂不清大失水准,在孤寂的岁月里,父亲藏过小人儿书一样的外国电影连环画,近乎机械地买过各式各样的新鲜应时读物,买了为数不少的马列著作,各种版本的毛选,数不清的旧戏曲剧本和市面上最通俗流行的电影杂志。作家梦和藏书行为逐渐分离,藏书行为真正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毛病。父亲的藏书是时代的讽刺,记录了一个莫大的悲剧。一个梦想着献身艺术,成为职业作家的年轻人,几经沧桑,结果只成了一个不断买书看的看客。父亲岂是当了个藏书状元就能心满意足的人。
多少年来,父亲一直为自己读的书多感到自豪。对于一个终身都做着当大作家梦的人来说,父亲的文学准备实在太充分。父亲对于文学始终有一种文学青年的热情。随和不好斗只是父亲的处世态度,然而在文学见解上,父亲的卓识和挑剔只有我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父亲当了多年的《雨花》主编,事实上却很少过问刊物的事,不愿过问的理由除了精力不够,更难说出口的是因为见不到好稿子。父亲常常和我说谁谁谁的小说怎么写得这么差,又说谁谁谁应该这样写而不应该那样写,得奖小说常常是父亲抨击的对象,红得发紫的小说常常读了一半便扔掉。谁也不会想到老实窝囊的父亲在文学上会那么狂妄,那么执着和生气勃勃。
父亲是由文学名著熏陶出来的,因为读的书太多,脑子里已经有了太多的定了型的文学文本。形式和内容上的重复,没有任何创新,这是父亲自己的,也是父亲一再教给我的判断作品好坏的直接标准。父亲对于文学有一双很毒的眼睛,时髦的伪劣产品很难躲过父亲的法眼。
我是父亲藏书的直接受益者。过去我曾很狂妄地自信在同一年龄段上,看的书多没人能和我比。书是父亲的精神乐园,也是伴随我成长的食粮。天知道如果没有书,我们过去的岁月会是怎么样。“文革”后期,被没收的藏书退还了,堆得满地都是,那时候我正上中学,有好几年一张小床就搭在书堆中。我狼吞虎咽地看书,经常性地看到深更半夜。
父亲刚开始不让我乱看书。也许父亲觉得自己是文学作品的受害者,不愿意儿子重蹈覆辙。父亲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书房里,板着脸检查我是否在读文学名著。为了对付父亲,我不得不在大白天读可以看的书,在半夜里读文学名著。我曾是雨果最狂热的崇拜者,曾经整段整段地往本子上抄。雨果的作品在那寂寞的岁月里,不止一次让我泪如雨下。
那年头父亲已开始戴罪修改那种“三突出”的剧本。父亲的习惯是半夜三更爬起来写,而这时候正好是我开始放下书睡觉之际。等到父亲发现我的秘密,已经为时过晚,他住在楼上,半夜里实在修改不下去,下楼散步时才发现我房间的灯光还亮着,我一边读一边哭泣的情景一定打动了父亲,父亲显然是不声不响地站在黑暗中看了许多次,才忍不住敲敲玻璃窗让我睡觉。
我永远忘不了自己偷看文学名著给父亲带来的烦恼。很长一段时期里,父亲老是为了我偷书看而无可奈何地唉声叹气。父亲的一生为那些不想写而硬写的东西消耗了太多的青春,父亲最不想看到的一个事实,就是儿子也会在文学这棵老树上吊死。
父亲希望我成为一个和文学毫无关系的人。因为这个,高考制度恢复后,父亲坚决反对我考文科。偏偏鬼使神差,又因为眼睛不好,我只能考文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没有向我祝贺,甚至连一个笑也没给我,父亲只是苦着脸,很冷静地让我以后不要写东西。
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父亲的冤案得到了平反。老朋友们出了一口恶气,又重新聚到了一起,高晓声、陆文夫、方之像文学新人一样在文坛上脱颖而出。父亲重新回到作家协会,立刻贼心不死,开始写那些“有自己”的文章,写自己曾经熟悉的散文和小说。
父亲没有像他的老朋友那样大红大紫。我想内心很狂妄的父亲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一定不会太好过。“有自己”的小说并不是那么轻易地就能在文坛上站住脚跟,尽管父亲遍体鳞伤,可惜他写不来“伤痕小说”。父亲显然不是那种争名夺利之辈,但也许是过去的岁月里太寂寞的关系,父亲对于自己新写出来的作品毫无反响感到不堪忍受。写作的人,对于自己暂时不能被人理解通常有三种态度,一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一是顺变改造自己的风格,一是干脆搁笔不写。父亲选择的往往是最后一种。事实上,粉碎“四人帮”这么多年来,父亲真正动笔在写的日子并不多。
父亲的作家梦永远有些脱离实际。父亲想得太多,做得却又太少。在一个不能写不该写的时代,父亲始终在硬写,而在一个能写应该写的时代,父亲写得太少。在写作上不像自己的老朋友们那样勤奋,不能忍受一点点干扰,是父亲未能达到理想高度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过去的特定的时代里,由于大家都不能写,因此写与不写没什么区别,然而进入了新时期,大家都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写与不写,便有了严重不同的后果。
父亲病危期间,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到父亲的写作生涯。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父亲自认为可以留下来的作品,不到三十万字。这个数字真是太少了,因为其中还包括了父亲少年时代写的十多万字。一个作家真正能留下三十万字,并不算太少,可是面对父亲终身想当大作家的狂妄野心,面对父亲多少年来为了文学的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三十万字又怎么能不说太少了。父亲毕竟一辈子都在写,除了写作之外,父亲毕竟什么也没干好过。
成为一个好作家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父亲常常教导我,也常常这样教导那些向父亲请教的文学青年,他常常说思想的火花,如果不用文字固定下来,就永远是空的。想象中的好文章在没有落实成文字之前,也仍然等于零。父亲自然是意识到了不坐下来写的危险性。
父亲常常有意无意地躲避写作。不写作当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正如福克纳所说的那样:“如果这个人是一流的作家,没有什么会损害到他写作。”父亲似乎永远处于一种准备大干一番的状态,不断地对我宣布要写什么和打算怎么写。我听过父亲说过许多好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好的设想。写作对父亲来说太神圣了,正因为神圣,父亲对于写作环境的要求,便有些过分苛刻。作家太把自己当回事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理解写作的神圣。作家永远或者说最多只能当个普通人。作家当不了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皇帝。没多少人会把作家不写作的赌气放在眼里,不写作的受害者无疑还是作家自己。
对于一个太想写太想当大作家的人来说,放弃写作是一种自我虐杀。不写作的借口永远找得到,不写作的借口永远安慰不了想写而没写的受着煎熬的心灵。在这最后的十几年里,宝贵的可以用来写“有自己”的时间,像水一般在手指缝里淌走了。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文革”,修改那些几乎毫无价值的剧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能理解父亲想写却没写的痛苦,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父亲所找的借口没一个站得住脚。过去的这些年里,作为《雨花》主编,无论行政或者稿件,事实上父亲都很少过问。主编只是一个优惠的虚衔,只是一种享受的待遇。至于编祖父文集这一浩大工程,事实上也是伯父一个人在编,祖父的文集已出至十一卷,父亲充其量不过浏览一遍三校样。祖父在八十多岁的时候,每天伏案仍然八九个小时。伯父更是个工作狂,现在已经七十多岁,独自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工作。让人疑惑不解的是,为什么祖父和伯父的这种优秀品质,在父亲身上便见不到了。祖父和伯父都在写作之外,干了大量别的工作。
在这里我丝毫没有指责父亲的意思。我的眼泪老是情不自禁地要流出来。父亲已把他热爱写作的激情传给了我。我是父亲想写而没写出来的痛苦的见证人。事实上,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总是婉言地劝父亲注意身体,写不写无所谓。事实上,是父亲一遍遍和我说他要写什么,父亲永远像年轻人一样喜欢摆出要大干一番的样子。事实上,他不止一次开始写,又不止一次被不能称其为理由的理由中断。
我感到悲伤的是,既然不写作给父亲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父亲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坚持写下去;既然父亲对写作那么痴心地一往情深,要写作的愿望那么强烈,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勇敢地面对那些微不足道的干扰。
父亲的病来得十分突然。四年前,我的堂哥三午在一夜之间生急病去世;两年前,我姑姑的独生女儿宁宁莫名其妙地被确诊为癌症,而且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晚期;我从去年夏天开始,一直为一种怪病缠绕,是一种严重的神经方面的失常,我的血压的高压有时只有七十几,我对宴会恐惧,对人多恐惧,对任何敷衍恐惧,动不动就要吃镇静剂和救心丸,有一次甚至跌坐在上海车站的广场上爬不起来。
父亲病重之前,一直在为我的身体操心。父亲显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死亡的阴影正大步地向自己的下一代逼近。有时候遇上那种推托不掉的会议,那种根本不想作陪的宴请,父亲便悄悄走到我面前,看着我一阵阵变难看的脸色,关心地问我吃没吃药。有一次父亲注意到我的脸色太难看了,便和我一同中途退场。父亲逝世之后,伯父很感叹地对我说,过去的一年里,父亲不断地给北京的家里写信,说我的身体情况怎么怎么不好,又说自己怎么怎么为我担心。
父亲为我担心这一点我完全相信。伯父在谈到祖父去世以后自己的心情时说,他感到最大的悲哀是失去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和父亲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很多人都羡慕我们这种关系。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聊,我们在文学上有惊人的相似见解,我们互相为对方想写的东西出谋划策,我们互相鼓励也互相批评。父亲很喜欢我去年发表在《小说家》上的那篇《挽歌》,他认为那篇小说写得非常精彩,只是看了让人心里太难过。小说的主要情节是写一个老人哀悼心爱的早逝的儿子,这的确是我去年写得最满意的小说。我的身体正是在这篇小说写完后不久开始变坏的。
虽然因为历史的阴影,父亲最初的愿望是不让我当作家,可是这些年来,父亲常常流露出培养了一个作家儿子的得意。我创作上取得的点滴成功,只是父亲觉得作家应该怎么当的设想的证实。父亲为我提供了一个最好最有利的读书环境,为我树立了一个没必要争名夺利的楷模,父亲让我学会了如何面对寂寞,让我如何在作品中“有自己”,让我如何坚强有力地克服干扰。父亲的心路历程,成了我写作时的一面镜子,使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当作家除了写作之外,别无出路。
父亲的病突然得让人没办法解释。本来只是想住进有着良好条件的高干病房,疗养一段时间。父亲好端端地带了一大包书,一沓稿纸,就像以往常有的情形那样,准备在病房里看书写稿子。
我去探视父亲的时候,父亲仍然像过去一样,跟我大谈等手头的这篇稿子结束以后,打算写什么和怎么写。两年前父亲有机会去泰国,当时他感到非常沮丧的就是,自己作为作家出访,竟然没一本个人的散文集。去年,我终于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为父亲找到了一个出集子的机会,父亲编完集子以后,吃惊地发现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多少文字。父亲甚至都不敢相信,编一本十一万多字的小集子,仍然也要收集不少自己少年时期的作品。
父亲去世的时候,只有六十六岁。父亲一直相信会和长寿的祖父一样,还有许多年可以活。在医院里,父亲和我谈到他想写的两大系列的文章,当然都是回忆录一类的,父亲想写他的少年,写他青年和糟糕的中年,想写他所熟悉的祖父的一些老朋友,写他自己的那些难兄难弟。父亲说着说着,会像孩子一样高兴地宣布:“你看,我有多少文章可以写!”
然而父亲在医院里待了半个月以后,就开始有些变糊涂了。最初的诊断是脑萎缩和老年痴呆症。看着父亲突然越变越迟钝,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我不知所措,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会这样。
我不知道父亲是染上了病毒性脑炎,不止一次请好医生会诊,结论都是脑萎缩和老年痴呆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医生的思路考虑问题。许多人告诉我,老年痴呆症是一种折磨家属的慢性病。许多人都让我做好长期照顾病人的打算。事实上我的确做好了长期的准备。
我想父亲的思维不像过去那么敏捷已有一段日子。首先我发现父亲写的稿子已开始没有了旧时的光彩。近几年来,父亲对我的依赖越来越大,只要是动笔,事先总是和我讲他的思路,写作途中,不停地向我汇报字数进展,写完以后,不经我看过,一定不会寄出去。如果在几年前,若是鸡蛋里挑骨头,指出这儿或者那儿换一种说法似乎会更好些,弄不好就可能不高兴不愉快,因为父亲一向自视很高。可是这两年,我常常在父亲的稿子里挑出明显的错来,太明显了,明显得只要一提示,父亲连声认错。
父亲对我的依赖到了可笑的地步,去参加一个会议,发言时说些什么这样的小问题,也要在事前和事后向我汇报。父亲的记忆力也开始坏得不像话,有些话已说过许多遍了,却又当作新鲜事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买什么书也要向我请教,事实上父亲已很长时间不怎么看书,好书不好的书根本弄不清楚。有些书家里分明已经有了,可是却又买了一本回来。
我做梦也不会相信父亲是病毒性脑炎,既然对医学一无所知,当然只有坚决相信医生这条路。我不得不相信父亲的确是脑萎缩,的确得了老年痴呆症。父亲的病迅速发展,他的智力水平很快降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程度,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对于遥远的事,依稀还记得一二,对于眼前的事,刚说过就忘得一干二净。
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偶尔还继续他的作家梦,就是反复地想到老朋友高晓声和陆文夫,一提到高晓声叔叔就哈哈大笑,一提到陆文夫叔叔就号啕大哭。很显然,父亲已失去了基本的理智,眼光里常常发呆,哭和笑都让人捉摸不透。我不得不向来探望的人打招呼,让他们千万不要提到高叔叔陆叔叔。来看望父亲的老朋友实在太多,有的在短短的几天里连着来。父亲的为人众口交誉,大家都不肯相信大限的日子已经到了。
父亲的大小便开始失禁,父亲开始嗜睡,开始浅昏迷,开始整个失去知觉的深昏迷。病情发展之快,让人吃惊得目瞪口呆,伯父百忙中从北京赶来,陆叔叔从苏州赶来,好友亲朋纷纷赶来。
父亲的忌日是九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是省文代会报到的日子,各地代表风尘仆仆来了。父亲咽气以后,天色忽然大变,下起了大暴雨。此后一直天气晴朗,父亲火化那天,又正好是文代会闭幕,大家都说父亲真会选日子,说父亲不忍心让老朋友赶来赶去地奔丧,利用开文代会的机会和大家就此别过。
父亲火化的那天晚上,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即使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会魂归仙岛。父亲即使死到临头,仍然顽固地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好作家。父亲没有认输,在精神上,父亲仍然是个胜利者。父亲带着强烈的作家梦想撒手人寰。在另一个世界,父亲仍然会继续他的作家梦想。
父亲的故事感伤地记录了一代知识分子曲折的心路历程。
父亲的故事只是一个文学时代的开始。
父亲的故事永远不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