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巡洋舰驶入寄村时已是傍晚。
乱奘在正午时分离开东京,赶往野宫山位于茅崎的别墅,汇报昨晚的收获,顺便查看冈江麻希的情况。
症状进一步恶化。变色从手臂蔓延到肩膀,自双腿爬上下腹部。
麻希眼底不时闪过诡谲的光。
乱奘让玄角留守别墅,自己则绕道去了一趟小田原,然后赶往寄村。
寄村位于中津川(流经小田原的酒匂川支流)的山谷中,跨河而建。
若从小田原开车前往,需要先北上至松田,然后沿246号公路往东京方向走一段,到了中津川再左转。沿河而上,深入丹泽山系的主脉腹地,便是寄村。
前往寄村的巴士自小田急线的新松田站前始发。
而恐吓信的信封上便盖着松田町邮局的邮戳。因此寄信人很有可能就是这位家住寄村的笹本典夫。
乱奘很快便打听到了笹本典夫的住处。
据说他和父亲笹本法人住在中津川左岸,面向上游。那是寄村的最深处。
“父子俩好像都不在家。”
告知乱奘笹本住处的人一脸狐疑地看着乱奘。他似乎对笹本并无好感。
爬过陡峭的窄坡后,乱奘将陆地巡洋舰停在了笹本家跟前。一看便知,这房子空置了好一阵子——房子已经“死”了。
玄关入口周围已是杂草丛生。
仿佛废墟。
乱奘下车叫门,但屋里似乎没人。
于是他往下走了五十来米,找最近的邻居打听。
开门的老者也没给他好脸色。
“两三个月不见人也是常有的事,天知道那对父子在搞什么鬼——”他没好气地说道,“前些天晚上,我倒是瞥见了儿子,但不知道他爸上哪儿去了。大概在上头吧。他们大多数时间是待在上头的。”
“上头?”
“嗯,他们家在上头有座山来着,弄了个养鱼场。”
要上笹本家的山,得原路返回,然后继续朝中津川上游走,沿着一条支流拐进小路。
老人说完便迅速回屋。
似是不想和笹本父子有任何牵扯。
车开出了柏油路,布满石子的路面取而代之。
陆地巡洋舰毫不费力地爬上蜿蜒的森林公路。乱奘已经打开了车头灯。每次拐弯,灯光都会勾出一条弧线,撕开前方山谷的黑暗。
凉风刺骨,不仅是因为天黑了。海拔也上升了许多。
迎面遇上一条小溪,乱奘在桥跟前往右打方向盘。
那是一条陆地巡洋舰只能勉强通过的窄路。有半条路被两侧伸出的杂草和灌木挡住了。车拨开草木和枝丫,爬上陡峭的山坡。仿佛野猪雄赳赳、气昂昂地驰骋于兽道。乱奘把车调到L挡。四只不断旋转的驱动轮堪比野兽强有力的四肢。轮胎不断地刮擦地面的凹陷,轧过岩石。每一次大动作都让陆地巡洋舰的巨大车身猛烈倾斜,车灯的光芒睥睨大地,刺破天空。直指天空的车灯也会扫到头顶的树梢,树叶的背面呈幽白之色,浮现在黑暗之中。
乱奘猛踩刹车。
因为前方拉着带刺的铁丝网。
木桩打入地下,铁丝网向左右两侧延伸,只在车道处留了可开关的门。但门的一侧被粗大的铁链拴在了木桩上,还加了锁。旁边的树干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闲人勿入”。
借助车灯的亮光,乱奘只能看到这些。
他熄了火,也关了车灯,拿起手电筒,肩扛沙门,推门下车。
绿叶浓浓的气味融入黑夜,将他笼罩。
溪水潺潺。
他还没有打开手电筒。
只是带着以防万一。
再者,月亮很快便会自山边升起。
乱奘手扶木桩,毫不费力地跃过铁丝网。粗重的丹纳工装靴轻轻松松地承载了他的体重。那是他找美国厂商定制的鞋,不像专业登山鞋那样坚硬,也不像登山休旅鞋那样柔软,赋予了双脚恰到好处的自由。换作寻常的鞋子,撑不了半年便会受不住乱奘的体重。
空中仍有几丝光亮,即便置身于昏暗的森林深处,也能依稀辨认出物体的轮廓。前提是,得有乱奘这般强大的夜视能力。
乱奘迈开步子。
Vibram
鞋底踩上潮湿的泥土和小草。
——就在这时。
乱奘突然止步。
因为他感到前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人。
而在他感觉到那里有人的瞬间,对方便融入黑夜,消失得无影无踪。身手了得。
与此同时,乱奘也抹去自身的存在感,压低重心。浓郁的青草味裹住了他的脸,些许叶尖与面部亲密碰触,乱奘缓缓调整呼吸。
——什么人?
乱奘琢磨起来。这个对手,怕是不好对付。
对方的身手之矫健,几乎让人不敢上前搭话。寻常登山者要是在山上遇见了别人,哪怕是晚上,相互之间也会打个招呼。乱奘的声音却硬是卡在了嗓子眼。因为他立刻对那个隐藏踪迹的人做出了反应。也不知是谁的反应更快。
乱奘不敢轻举妄动。
直觉告诉他,只要他一动,潜伏在前方黑暗中的人就会立即发起攻击。
肩头的沙门轻声叫唤。
“那儿吗?”乱奘轻轻咂嘴。
说时迟,那时快,侧方的黑暗中传出响声。
乱奘的身躯已然腾空而起。
响声来自意料之外的方向,所以他的身体敏感地做出了反应。皆是恐惧使然。
起伏翻滚的杀气扑向乱奘,而他如飓风一般跃入响声传来的黑暗。
有个黑色的人影。
丹纳工装靴的鞋尖如电光石火般踹去。乱奘毫不犹豫。对方绝非常人,他感觉到了老练的杀气,片刻的踌躇都是致命的。
“好你个孽徒啊,乱奘——”那人喃喃道。
好耳熟的声音。
乱奘的腿骤然静止,离对方的太阳穴不过咫尺。其实无须听到那句话。早在使出那一踹的刹那,乱奘便认出了他。
“云斋老师……”乱奘喃喃自语道。
“蠢货!你这是要师父的命啊!”
乱奘的腿依然静止不动,仿佛一根悬空的圆木。
那人轻轻一拍。
乱奘放下腿,打开手电筒。
只见真壁云斋立于眼前,笑对乱奘。他是乱奘的仙道启蒙老师,住在小田原的风祭。
蓬乱的白发和胡须在微风中摇曳。下身着白色牛仔裤,上身着浅蓝色条纹衫。这样的装扮似乎只应该出现在大学生身上,却与这位老人莫名相称。他的背脊也分外挺直,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
“不过是稍微吓唬你一下,怎么就当真了?还凶神恶煞的——”
话说得难听,语气却饱含亲昵。
“还不如一脚踹死您呢。”乱奘如此回答。
“瞧你那一身破烂,就不能换几件像样的衣服吗?嘴也还是那么臭。”
乱奘苦笑道:“好久不见。”
“是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接了个棘手的差事。我白天才去过小田原的圆空山,可您不在,我只能直接过来了。我还想问呢,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乱奘的语气明显比平时收敛不少。
“为了个有趣的玩意。”
“有趣的玩意?”
“蚂蟥精。你好歹也听说过吧?”
乱奘点了点头。
“小田原有个姓田岛的,在偷捞白子鳗的时候遇上了蚂蟥精。那蚂蟥精在他肚子里产了卵。六月的时候,有人把他送来我这儿,当时他已是全身发紫,长满长毛,差点就成了马绊——”
“马绊?”
“嗯。我也只知道大概。据说蚂蟥精原是水精,算蛟的一种。每二十年产卵一次,专挑来到水边的牛马等动物。说蚂蟥精‘产卵’,其实并不准确。它们下的是精种,大约三个月后,精种在动物体内孵化。再过一个月左右,便会有蚂蟥精随粪便排出体外。我没亲眼见过,说是长得跟马粪一模一样。问题是,精种一旦进入人体,就会融入人的精气。说两者的精气相融也行。于是人就会变成蚂蟥精——那便是我刚才说的马绊蚂蟥精也好,马绊也罢,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我还以为只有中国那边的山区才有呢,没想到能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遇上——”
“您是亲眼见到了?”
“不,还没有。我每晚都去酒匂川源头转悠,只盼着能瞧上一眼。今天碰巧发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正想仔细调查一番,却碰上了你。”
“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
“总算搞明白了……原来它融入了人的精气,难怪死活查不到。”
“你在说什么呢?”
“实不相瞒,我也见着马绊了。呃,应该说她还没有彻底变成马绊,是个小姑娘——”
“嚯……”
乱奘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没有办法救回转化过程中的人?”乱奘问道。
云斋眯起眼睛,睥睨黑暗,似是在记忆中翻箱倒柜。
片刻后——
“倒不是没有,”云斋喃喃道,“法子偏时髦了些,但应该是管用的。只不过前前后后得花一整天——”
乱奘脸上立时浮现出心头一松的表情。
“我可以教你,但你得先过来看看。”
云斋迈开步子。
乱奘紧随其后。两人走出森林,来到一片开阔之地。
那里建了一栋小屋。
除了涓涓溪流,还有另一种细微的水声。
小屋前有一片池塘,许是从溪流引来的水汇入其中。
举起手电筒一照,只见成群的鱼影。都是山女鳟。
“这边。”
云斋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小屋后侧。
屋后还有一片池塘。
混浊发黑,一潭死水。举灯去照,也不见一个活物。
“也不知这池塘是用来做什么的。”云斋说道。
池水过于污浊,养不了山女鳟。
小屋后方有一扇半开着的木制拉门,乱奘和云斋由此入内。
门口是个泥地间,再往前便是铺着木地板的房间。
各处散落着锅、杯子等基本生活用品。房间中央有一床铺着没收的被褥,似是穷学生租住的宿舍。虽然杂乱无章,但一眼便能看出,这地方直到最近还有人住。
光圈落在墙上,照出一张女人的脸。那是冈江麻希的海报,笑容可掬。
“典夫住在这里……?”乱奘喃喃自语。
云斋以随意的视线扫视小屋内部。
忽然,视线向上抬起。
“天花板上有人。”云斋如此说道。
乱奘举起手电筒。
只见一个黑色的东西蜷缩在梁上。
竟是个全身长了黑毛的人。用毛茸茸的手抱着膝盖,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俯视着乱奘和云斋。甚至没有扭头躲避灯光。
缓缓释放的气息,显然不属于人类。
那是个马绊。
“笹本典夫?”乱奘问道。
对方咧嘴一笑,似是默认了。横摆月牙似的裂口中一片血红。
“你对冈江麻希做了什么?”乱奘接着问道。
“下了点我攒的蚂蟥精精种而已。”笹本典夫——马绊如此回答。
“怎么下的?”
“偷偷溜进经纪公司,把精种下在橙汁里。爸爸当年也是这么干的。精种能完全溶入水中,根本发现不了。我当年也没发现。麻希啊,特别爱喝橙汁。公司里的橙汁都是给她留的。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
好沙哑的声音。
仿佛喉咙也被无数毛发堵塞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麻希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要是只有我变成这样,麻希该有多寂寞呀。我也会很孤独的,因为我没法去见她啊。但这样一来,麻希就跟我一样了。从今往后,她只能和我说话了。”
“笹本法人呢?”
“死了。是我干的。”
“什么?”
“爸爸想把我变成马绊。他很久以前就在山里发现了蚂蟥精,一直养着。不,爸爸其实是被蚂蟥精操控了。不然怎么会把我变成这样。他说,他不能把别家的孩子变成马绊,自家的就无所谓了。这是他临死时告诉我的。但现在我后悔了,后悔杀了爸爸。你知道吗?当马绊可舒服了。早知这么舒服,我就不杀他了。”
此时此刻,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浮现在它脸上,分外清晰。
“我把他剁碎了喂鱼。他吃了这么多年的鱼,这下就扯平了。今年三月不是下过一场大雨吗?那天晚上,我把蚂蟥精放进了小溪。爸爸可生气了,我就是那个时候下的手。”
“真残忍。”
“哪里残忍了。他还想把我妈妈变成马绊呢。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妈妈发现的时候,已经快变成马绊了,只能自杀。”
“你就不想变回人吗?”
“不想。事已至此,我只能变成真正的蚂蟥精了。转化马上就完成了。等麻希完全变成马绊,肯定也会这么想的。”
“……”
“我知道。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看来是可以把马绊变回人的。嘻嘻嘻……”
它笑了。
“所以,我是不会放你们走的。”
突然间,它以恶魔般的速度袭来。
眼看着那团黑色的东西就要碰到脸了,乱奘将右拳狠狠砸了上去。
它被打飞了,撞上了小屋的板墙。那是毫不留情的一击,没受过训练的人挨了,怕是会内脏破裂。
它滚落在地,随即忽地起身。
“你好厉害。”它说道。
乱奘的右拳上,残留着击打柔软橡胶似的触感。
它一边扭动,一边以蜘蛛般的速度沿板墙流窜。
“出去!”云斋喊道。
他先走一步。乱奘正要跟上,它却攻了过来。
乱奘横扫握着手电筒的左手,来到屋外。
灯光已然熄灭。左臂黏糊糊的,好像破了口子。鲜血自肘部滴落至脚下的草地。
月亮已从山的边缘升起。
也有微弱的月光照进了这片森林。对乱奘和云斋而言,这点光亮足矣。
形态诡异的黑色物体正要爬出房门,只见那布满毛发、形状极不规则的团块中伸出畸形扭曲的四肢。
典夫的身体正不断向蚂蟥精转化。
只听见“啪”的一声,它跳向云斋。
云斋右脚轻轻点地,伸出并拢的双手。
犀利的呼气自他喉间迸发。
这是圆空拳的发劲之法,其本质是瞬间向外爆发积蓄在体内的气。
黑色团块被云斋炸飞,落入池塘,水花四溅。
乱奘和云斋望向池塘。
一度静止的水面在月光下再次荡漾起来。有什么东西自水中冉冉升起,打散了水面上的明月倒影。那分明是在水中彻底转化成蚂蟥精的典夫。它的体形膨胀了数倍。遍体兽毛的球状物体一边伸缩,一边试图爬出池塘。直径近两米。
“我的车就停在外面!”乱奘撒腿就跑。
云斋迅疾如风,紧随其后。乱奘发动引擎,打开车灯时,浑身滴水的蚂蟥精已出现在灯光之中。
由于无法越过带刺的铁丝网,蚂蟥精停了下来。
乱奘倒开陆地巡洋舰。
势如雷电。
车身阵阵起伏,剧烈晃动。
“嗬!”副驾驶座上的云斋兴高采烈。
倒入下方的森林公路,再将陆地巡洋舰粗犷的车头转向246号公路的下行方向。
车灯撕开前方的黑暗。一身兽毛的黑色玩意骇然浮现。
正是典夫变的蚂蟥精。体形已与陆地巡洋舰不相上下。它定是顺着溪流而下,绕到了他们前面。
“老师,它居然能随意改变体形?”
“我哪儿知道!”云斋如此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
“嘁……”
乱奘不禁咂嘴,开车撞向眼前的蚂蟥精。蚂蟥精稍稍后退,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只见它缓缓覆上陆地巡洋舰。挡风玻璃遭到遮挡。玻璃嘎吱作响。
“该死!”
乱奘拉了手刹,从驾驶座爬向后架,那里存了备用燃料。他提着装有柴油的塑料桶,打开后门下车。
“您就在车里看好戏吧。”
说着,乱奘爬上车顶,打开桶盖,把油浇在贴着车头的蚂蟥精身上。
蚂蟥精的轮廓立时扭曲,显得很是痛苦。
倒空油桶后,乱奘回到驾驶座倒车。蚂蟥精松开了陆地巡洋舰。
乱奘再次下车,左手握着点燃的打火机。他点着一张裹着小石子的纸,扔向蚂蟥精。
轰!
蚂蟥精的兽毛迸发黄色的火焰。
兽毛烧焦的臭味阵阵飘来。
蚂蟥精流出大量的水,体形同时缩小。
一边缩小,一边自林道滚入下方的中津川。
火光消散,蚂蟥精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仿佛已溶化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