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达尔文和他的妹妹凯瑟琳
注:达尔文后来在自传中写道:“我的学习速度比我妹妹凯瑟琳慢得多,我觉得我是个在很多方面都淘气的孩子。”
资料来源: More Letters of Charles Darwin: A Record of His Work in a Series of Hitherto Unpublished Letters , edited by F. Darwin and A. Seward (D. Appleton and Co., New York, 1903).
每一个旅行者都一定记得那种强烈的幸福感,它来自在文明人很少或从未踏足过的蛮荒之地进行呼吸的简单想法。
——查尔斯·达尔文,《小猎犬号之旅》
13岁的查尔斯·达尔文和大多数家庭中的弟弟一样,很喜欢与哥哥一起制造恶作剧。大他5岁的拉斯对化学产生了兴趣,带着查尔斯 在家中花园的小棚子里设计了一个简陋的实验室。这两个男孩仔细阅读化学手册,经常看到很晚,并试着调制一些有毒或有爆炸性的混合物。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富有的医生,所以他们的业余爱好总是能得到充足的资金支持。他们购买了试管、坩埚、盘子和其他各种实验仪器。当然,如果没有火,化学就不会那么有趣,所以男孩们花钱买了阿尔冈灯(Algand lamp)——一种他们用来加热化学物质和气体的油灯。他们羽翼未丰的实验室还备有防火瓷盘,这是他们的舅舅乔西亚·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二世所提供的,他是当时英国最大的陶器制造商。
查尔斯享受着他那臭烘烘的实验室小棚使他在同学中赢得的声望。他也因性格开朗、随和而广受欢迎,有些同学和他一起到乡下去采集昆虫或猎鸟。他就读的寄宿学校离他家不到两千米,所以他对周围的树林和溪流都非常熟悉。
然而,校长对查尔斯的化学实验和他对古典文学的懒散态度都没有什么好印象。查尔斯不是个好学生。学校要求他死记硬背的那些古代地理、历史和诗歌,他都觉得兴味索然。他经常逃课,去树林或回家与他的狗一起玩耍。如果不能在学校的就寝时间前赶回学校,他就会被锁在校外,甚至有被开除的风险。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一边飞快地跑回宿舍,一边大声地祈祷上帝保佑他准时到达。他对自己的祈祷总是能得到回应,一直感到非常神奇。
他父亲逐渐察觉到查尔斯不喜欢上学。罗伯特·达尔文(Robert Darwin)身材高大、神情威严,是一言九鼎的一家之主,大家都尊称他为“博士”,他是查尔斯崇拜的对象。罗伯特开始担心查尔斯正在浪费光阴。有一天,他的怒火终于爆发了:“除了射击、狗和捉老鼠,你什么都不关心,你将成为自己和家族的耻辱!”
在查尔斯16岁的时候,他父亲决定提前两年让他退学,然后把他送到爱丁堡大学,在那里他可以跟他的哥哥一起进入医学院学习。罗伯特希望查尔斯能追随他和祖父的脚步,成为一名医生。
在爱丁堡,查尔斯学到了许多知识,包括动物标本学、自然史、动物学等,同时,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成为一名医生。
这所大学的医学院提供了英国最好的医学培训,但在19世纪20年代,这却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查尔斯被他的解剖学教授恶心到了,这位教授浑身血迹斑斑、脏兮兮地从解剖台上下来,径直站到了教室的讲台前。查尔斯还发现手术竟是如此令人作呕。在那个年代,手术前病人没有麻醉,因此手术速度是至关重要的,手术看起来跟肉铺屠夫干的事没有太大区别。在目睹了对一名儿童进行的外科手术后,查尔斯逃离了手术室,并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查尔斯对一些课程感到厌恶,对另外的课程又感到无聊,于是开始寻找别的消遣,而不是去听课。他父亲听到他学医兴趣减退的风声时,便通过查尔斯的姐姐苏珊给查尔斯带信:
他希望我告诉你,他认为你随意挑选讲座来听的做法一点儿也不好……忍受大量乏味和枯燥的功课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是如果你还不停止你目前放纵的生活方式,你学习的课程将毫无用处。
在恐怖的医学院之外,爱丁堡确实提供了有吸引力的远足目的地。查尔斯喜欢沿着福斯湾令人流连忘返的海岸线行走,寻找所有被冲上海岸的海洋生物。在城市里,他遇到了一名来自圭亚那的被解放的奴隶,约翰·埃德蒙斯通(John Edmonstone),埃德蒙斯通同意教他制作鸟类标本。查尔斯是一名优秀的学生,他陶醉在埃德蒙斯通讲述的热带故事里,埃德蒙斯通对南美洲热带雨林的描绘,对于身处苏格兰刺骨寒风中的查尔斯来说,无异于一剂完美的解药。
第一学年结束后的夏天,查尔斯如释重负,高兴地回到家里,再次在附近的树林里闲逛。在继续他的医学学习方面,他做了一些尝试。他父亲鼓励他读祖父伊拉斯穆斯写的关于生命与健康的书,书名为《动物法则》( Zoonomia ),又叫《有机生命的法则》( Laws of Organic Life )。在这本多卷的大部头中,祖父对从疾病的根源到生命的历史等诸多话题发表了意见。在生命的历史这个话题上,至少可以说,他是非传统的:
如果动物的种和属是逐渐产生的,则相反的情况也可能会发生,即某些种类可能因环境要素的巨大变化而消失。通过观察贝壳和某些植物的石化作用,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这一点。可以说,这些石化作用就像半身雕像和勋章一样,记录了遥远时代的历史。
毫无疑问,查尔斯很欣赏他祖父的书,但这个年轻人很可能忽略了书里更重要的哲学思想。
在爱丁堡的第二年,他离医学更远了,而更接近自然史。他找到了一位自己非常喜欢的教授——动物学家罗伯特·格兰特(Robert Grant),格兰特也是一位研究爱丁堡附近的潮汐池中大量存在的海洋动物的专家,有人认为格兰特对这些海洋动物非常着迷。格兰特无限的热情和幽默感赢得了查尔斯的好感,他们成了经常一起在海滩漫步的同伴。格兰特教查尔斯该寻找什么,查尔斯认真地记下了关于苏格兰海绵、软体动物、珊瑚虫和海鳃的笔记。
格兰特游历广泛,博览群书,是一位自由的思想家。他驳斥了当时英国盛行的正统观点,即化石记录了上帝一系列的造物事件,每个物种都是被特别创造出来的、恒久不变的。格兰特是法国自然主义的追随者,他们认为生命作为自然法则的产物,一定是变化的。他向查尔斯介绍了让-巴蒂斯特·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的著作以及他关于获得性遗传的观点。他还带查尔斯去参加一些会议,会上就这些话题进行了激烈的辩论。
格兰特教会了查尔斯如何既提出小问题,也思考大问题,并说明了两者之间的联系。但最终,查尔斯无缘成为一名医生,也未能从事其他任何相关的职业:他从医学院退学了,没有获得任何学位。
父亲不得不为他毫无事业心的儿子找件体面的事儿干。当时的富裕家族总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害怕他们有继承权的儿子会仅仅满足于依靠家族的财富生活。如果不做医生或律师,查尔斯适合干什么呢?什么样的职位能让他以最少的雄心壮志获得最受尊敬的地位?英国圣公会。
当时,英国圣公会将教区拍卖给出价最高的人,然后由出价最高的人安排一名家庭成员担任教区牧师,这是一种常见的做法。教区牧师的生活是非常舒适的,有着宽敞的住所和一些土地,还有从教区信徒和投资中获得的收入。查尔斯将有足够的时间追求他的爱好。为此他必须获得圣职,而这需要先获得剑桥大学或牛津大学的学士学位并学习一年的神学。因此查尔斯来到剑桥,这里几乎所有的教员都是神职人员。
离开爱丁堡之后,查尔斯决心从头再来,但是他的决心很快受到了当时席卷英国(包括剑桥)的一股狂潮——收集甲虫的挑战。捕获各种各样稀有品种的甲虫,正成为一项竞技运动。它迎合了查尔斯与志同道合的同伴在树林里嬉戏的爱好,以及他对于获得认可的渴望,因此他很快就沉迷其中了。
查尔斯带着最好的装备,雇用了助手在树林的废弃物中仔细寻找,并花了大笔的钱从其他收集者那里购买标本。有一天,他从一棵树上剥下一块树皮,发现了两只罕见的甲虫,他迅速地一手抓住了一只,却在这时又发现了另一只。情急之下,他将一只手中的甲虫塞进嘴里,以便腾出手去抓第三只。不巧的是,被他塞进嘴里的是一只庞巴迪甲虫,它喷射出一种难闻的混合物,迫使他恶心地吐了出来,同时也失去了另外两只。
查尔斯在头两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追逐着这样的“战利品”,但最终,他再次下定决心努力学习,为年底的关键考试做准备。考试范围包括《福音书》《新约》的拉丁文和希腊文译本的部分内容,以及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牧师写的几本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据和基督教真理的书。事实上,查尔斯的宿舍正是佩利在剑桥时曾住过的,佩利清晰的逻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终查尔斯通过了考试,同时又恢复了他的甲虫收集活动,但他也受到了植物学教授约翰·史蒂文斯·亨斯洛(John Stevens Henslow)牧师的积极影响。每周五晚上,亨斯洛都会在家里举办小型聚会,讨论自然史的同时也小酌怡情一下。其他教授偶尔也会来分享他们的专业知识与热情。在这里,查尔斯仿佛找到了归属感。亨斯洛把他罩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庇护着,人们经常看到他们俩一起散步,全情投入地交谈,查尔斯成了“和亨斯洛一起散步的人”。
亨斯洛经常带着学生们在剑桥周边考察各种各样的植物。查尔斯非常渴望得到他的认可,他曾跳进卡姆河的淤泥,为他的导师抓来一个稀有物种。他将亨斯洛视为圣职博物学家的榜样,并赞美他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
亨斯洛不是像格兰特那样大胆的自由思想者。剑桥大学的要求之一是遵守英国圣公会的39条教规,其中的每一条亨斯洛都支持。查尔斯认定自己将在他的指导下完成那一年的神学学习。首先是通过期末考试,考试内容包括更多的荷马、维吉尔和佩利的著作,外加一些数学和物理课程。最终,在参加考试的178人中查尔斯排名第10。
在39条教规上签字并宣誓遵守后,他获得了学位,而亨斯洛则继续扮演着导师的角色。他鼓励查尔斯在读万卷书的同时行万里路,以开阔眼界。
为了鼓励他,享斯洛把洪堡的《新大陆赤道地区旅行记》借给了查尔斯。以前的查尔斯可能很难读完这部7卷本的书,而现在的查尔斯则狼吞虎咽般读完了它,并开始向往着洪堡所描述的其在南美洲和中美洲旅行过的那些地方。加那利群岛是离英国最近的热带天堂,因此查尔斯开始策划一次旅行。亨斯洛和三个朋友最初对跟他一同旅行很感兴趣。查尔斯的父亲拿出一笔钱,还清了他所有的债务并支付了所有的探险费用。
亨斯洛认为,为了更大程度地利用好这次旅行,查尔斯需要接受一些地质学方面的培训,因此他请早年间培训过自己的地质学教授亚当·塞奇威克(Adam Sedgwick)牧师安排了一次辅导课程。塞奇威克是英国地质学的领军人物,后来他命名了泥盆纪和寒武纪。他带着查尔斯到威尔士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查尔斯发现自己拥有学习地质学的天分并深深爱上了地质学。
当查尔斯跟着塞奇威克进行这次考察时,从他的加那利群岛之行的一位同伴,还有亨斯洛那里,却传来了退出的消息,只剩下一个同伴。而在结束考察回家的路上,查尔斯又收到一条消息,说他最后的这位同伴突然去世了。他对这一损失感到十分震惊,并对他的探险尚未成行就面临夭折深感失望。他回到家,筋疲力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却等来了亨斯洛的一封信,信中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查尔斯被邀请参加一次环游世界的航行。
这份邀请函几经辗转而来。罗伯特·菲茨罗伊(Robert FitzRoy)船长遵照英国海军部的命令,将率领英国皇家海军小猎犬号舰船去往南美洲南部进行详细的勘测航行。这位船长在上次掌舵远航时,曾经在漫长航程的压力之下想要自杀。菲茨罗伊深知作为海军的船长在如此漫长的远征中所面临的压力和孤独,因此要求海军部邀请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科学界人士”加入航程,以便“更好地抓住每一个收集有用信息的机会”。博物学家登上军舰随船航行并不罕见,菲茨罗伊对在漫长旅途中至少能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同伴共进晚餐并愉快交谈很感兴趣,就像他对有可能收集到的信息感兴趣一样。
海军部首先向亨斯洛和另一位博物学家发出了邀请,他俩都婉拒了,但都推荐了查尔斯。亨斯洛写信给他的学生:“我认为你就是他们正在寻找的那个人。”
查尔斯对此感到欢欣鼓舞,而他的父亲却正好相反。查尔斯的父亲认为英国海军舰船的水手都非常粗鲁,航行充满了危险,舰船有可能最终就成了水手们的棺材。他认为这次航行风险很大,而且又会耽误查尔斯获得圣职的前程。查尔斯闷闷不乐地写信给亨斯洛,说他无法违抗父亲的意愿。
带着失望的心情,查尔斯前往舅舅乔西亚的家,想散散心。他父亲让他带了一封信给舅舅,在信中父亲解释说,他反对这次航行有很多理由,但“如果你的想法与我不同,我希望查尔斯听从你的建议”。
然而,韦奇伍德夫妇却是支持查尔斯去参加这次探险的。乔西亚让查尔斯将他父亲的反对理由仔细列出,以便他逐一做出回应。查尔斯后来回忆道,这些理由仍然历历在目:
· 作为一名未来的牧师,这样的行为并不光彩。
· 这是一项疯狂的计划。
· 在邀请你之前,他们一定邀请过很多别的博物学者。
· 而他们之所以都拒绝了邀约,一定是对舰船的远航有明显的反对意见。
· 航行归来后你将再也不能安定下来过一种稳定的生活了。
· 航行中的食宿将是极不舒适的。
· 对于再次改变职业规划,你应该认真考虑。
· 它将是一项无用的事业。
乔西亚舅舅给父亲写信,说服他改变了主意,并转而表示:“从现在开始我将尽我所能地为这次航行提供帮助。”
查尔斯欣喜若狂,几乎没有时间准备,就开始着手购买设备、新手枪和来复枪,收拾行装,与菲茨罗伊船长见面。这艘舰船小得有点令人吃惊。英国皇家海军小猎犬号只有不到30米长,7米多宽,只有两个小的船舱(见图1-1)。1.8米高的查尔斯不得不弯着腰才能进入他那未来几年的住所,住所中还安放着一张大的海图桌,一名19岁的军官和一名14岁的海军军校生菲利普·金(Philip King)与他共住于此。查尔斯将睡在一张悬挂在海图桌上方的吊床上,距离上面的天窗不足1米。临行前查尔斯四处奔走,向朋友和家人告别,并在最后一刻向博物学家们寻求着建议。亨斯洛送给他一份临别礼物——一套洪堡所著的《新大陆赤道地区旅行记》,并建议他也带上莱尔的新作《地质学原理》( Principles of Geology ),以帮助他解读将要看到的地貌。这些书和一本《圣经》后来成为这位年轻的神学学生航程中的亲密伙伴。
图1-1 英国皇家海军小猎犬号侧面图
注:查尔斯的同船伙伴菲利普·金绘制的一张图纸,查尔斯与菲利普·金共住一个船舱。
资料来源: Journal of Researches into the Geology and Natural History of the Various Countries Visited by H.M.S. Beagle , by Charles Darwin (facsimile edition of 1839 first edition, Hafner Publishing Company, New York, 1952).
与父亲道别是最难的,他从来没有离家如此之久。这次航行计划为2年,但查尔斯和他的父亲当时都没想到,最终竟用了5年的时间。而且,他真的可能有去无回。当哥哥拉斯在普利茅斯(Plymouth)为他送行时,查尔斯试图甩掉这些念头。1831年12月10日,小猎犬号进行了后来才知道的三次起航尝试中的第一次;然而,它因遇上一场飓风而受阻,菲茨罗伊被迫下令返港。12月21日,退潮时他再次下令出发,结果却遭遇搁浅。好不容易等到涨潮,脱离了搁浅的境地,另一场飓风再次将他们送回港口。最后,1831年12月27日,22岁的查尔斯和他的船员们终于成功出发,前往加那利群岛和南美洲。
起航没多久,他就感到痛苦不堪了。当小猎犬号在比斯开湾(Bay of Biscay)那臭名昭著的汹涌海浪中颠簸时,查尔斯吐光了他吃的所有东西。他蜷缩在吊床里,开始怀疑这次航行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翻出洪堡的书以寻求一点鼓励,期待着再次踏上陆地的那一刻。
经过10天的折磨,这艘船抵达了加那利群岛的特内里费岛(Tenerife)。查尔斯终于看到了洪堡所描写的那座大山,但他的兴奋是短暂的。小猎犬号被要求隔离,因为当地政府害怕水手传播在英国爆发的霍乱。但菲茨罗伊并不打算等待,他命令任何人不得上岸,舰船随即起航开往佛得角群岛(Cape Verde Islands)的圣地亚哥。
圣地亚哥将查尔斯从晕船的痛苦和绝望中解救出来。虽然风景变成了火山,但鸟类、棕榈树和巨大的猴面包树还是给查尔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对一片在海平面以上约9米处发现的贝壳和珊瑚产生了兴趣。回想起前不久刚接受的塞奇威克的培训以及阅读过的莱尔的书,查尔斯开始思考:是海平面下降了还是岛屿上升了?未来几年里,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几周后,舰船再次出发,准备穿越边境前往巴西。当他们穿越赤道时,晕船的恶心又回来了,再加上酷热难耐,查尔斯只能躺在自己的船舱里,感觉自己好像“在温暖融化的黄油里被炖煮着”。
穿越大西洋的时候,他不断地干呕。舰船刚刚抵达巴西沿岸的巴伊亚州(Bahia),他就急切地下了船。查尔斯赶往森林,森林没有让他失望。鲜花、水果和昆虫的色彩,树木植株的气味,以及所有动物声响的合奏,一下子充斥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写信给亨斯洛:“我以前只是钦佩洪堡,现在则几乎是崇拜他。唯有他,才能说清楚进入热带地区时心中所产生的感受。”查尔斯开始收集他能收集到的一切。
在巴伊亚州待了几周后,小猎犬号继续航行并抵达里约热内卢,查尔斯再次下船外出探险。这已成了这次航行的基本模式。小猎犬号从一个港口航行到另一个港口,船员们进行航行调查和地图绘制,而查尔斯则前往内陆进行标本采集工作。菲茨罗伊船长全情投入他自己的工作,这也为查尔斯的考察之旅留出了很多时间。
在船上,同样有一个基本的日常安排。查尔斯在给姐姐的信中解释道:
我们早上8点吃早餐。在这里,永远不变的格言是,抛开所有的礼节,不用等待任何人,一吃完饭就立刻走开。在海上,每当风平浪静时,我就研究海洋动物,这在大海中数不胜数。而当波涛汹涌时,我不是晕船了就是设法阅读一些航海游记。下午1点我们吃午餐。你们这些只在岸上行走的人,对于船上生活的想象完全是错误的,我们从未(也不会)吃咸肉。下午5点是我们的下午茶时间。
在整个航行过程中,查尔斯的同船伙伴们所吃到的肉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查尔斯设法弄来的。受益于他少年时在森林中的经历,查尔斯是一位好猎手,他的这项技能使他在小猎犬号的船员中享有崇高的地位。
查尔斯还在舰船靠岸时,找到了一艘可以帮他运送标本回英国的船只。航程开始8个月后,他将收集的第一箱标本寄给了亨斯洛,以获得妥善的保管。
深入内陆腹地探险需要了解一些当地的基本情况,而查尔斯总是能够找到愿意陪伴他的不同性格的人。在巴伊亚布兰卡(Bahia Blanca)——一个位于巴塔哥尼亚边缘(也是潘帕斯高原的边缘)的阿根廷西海岸定居点,查尔斯发现了当地的高乔人(Gauchos)——“迄今我所见过的最野蛮原始的一个部落”。查尔斯被他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和斗篷所吸引,还注意到他们携带马刀和火枪。他们经常与当地其他部落发生冲突,但同时他们也是“众所周知的完美骑手”,并且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为数不多的淡水水源。查尔斯和小猎犬号的军官得到了他们的帮助,向他们学会了当地人烹饪鸵鸟蛋和犰狳(查尔斯称其“味道和外观像鸭子”)的方法。
当查尔斯在阿根廷的蓬塔阿尔塔(Punta Alta)附近稍南一点的海岸边考察时,他发现了一些贝壳和大型动物骨骼的化石。他使用鹤嘴锄把其中他猜想可能是“犀牛”的一部分刨了出来。第二天,他在较软的岩石中又发现了一副硕大的头骨,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它取了出来。两周后,他再次发现了一块颚骨和一颗牙齿,他认为这些是巨型地懒的骨骼。但他对自己的判断不是很自信,所以他把这些骨骼(菲茨罗伊曾开玩笑说“这些货物明显就是垃圾”)装进板条箱子运了回去,以便远在英国的专家能够破译它们的身份。
最终,经专家确认,查尔斯发现的是古生物的遗迹,包括一种名为雕齿兽的类似犰狳的巨型生物,一种已经灭绝的水豚的近亲——箭齿兽,以及三种地懒——大地懒、磨齿兽(见图1-2)和舌懒兽。
图1-2 磨齿兽
注:一种巨型地懒。
资料来源: A Naturalist’s Voyage Around the World: The Voyage of the H.M.S. Beagle , by Charles Darwin (D. Appleton and Co., New York, 1890).
查尔斯等了很久才得到他的化石已经安全抵达的消息。在那个年代,无论是包裹还是乘客的航行安全都没有保障,不久,查尔斯就将切身感受到这一点。
小猎犬号继续沿南美洲东海岸向南航行,驶向火地岛,这将是查尔斯第一次与最原始状态的人类相遇。
他一直期待着这次游历。在之前的航行中,菲茨罗伊船长曾把几个火地岛人(Fuegians)带回了英国,给他们穿上英式服装,让他们接受英式教育(见图1-3)。现在这些前“原始人”中的三个将被送回到他们的同胞那里,希望他们能将一些文明的种子传播到火地岛。
图1-3 火地岛人
资料来源: Journal of Researches into the Geology and Natural History of the Various Countries Visited by H.M.S. Beagle , by Charles Darwin (facsimile edition of 1839 first edition, Hafner Publishing Company, New York, 1952).
查尔斯和菲茨罗伊一起划着小船上岸,去见当地人。当地人的外表和行为让查尔斯感到无比震惊,无法相信他们即将送回的那三名“传教士”就在不久前还是如此野性难驯。这种对比引发了他们对原始人和文明人之间差异与共性的思考。
小猎犬号绕着风高浪急的合恩角(Cape Horn)继续前行。他们紧靠着海岸航行,不时地驶进海湾以躲避恶劣的天气。沿途,查尔斯试图将注意力放在欣赏风景和观察野生动物上,但长达两周的寒冷、大风和巨浪还是让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几乎一直都在晕船,我不知道这坏天气还要持续多久,但我知道,我的精力、忍耐力和胃都撑不了多久了。”
当天气进一步恶化时,小猎犬号迷失了方向,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巨浪的不断撞击下,船员们不得不舍弃了舰船上的一艘小艇。海水倾泻在甲板上,开始向船舱里倒灌。幸运的是,当船员们打开舷窗,舰船回到了正常的位置,海水流了出去。查尔斯觉得,只要巨浪再多一次撞击,一切就都结束了。这是菲茨罗伊船长所经历过的最猛烈的狂风。惊恐万分的查尔斯在日记中写道:“愿上帝保佑小猎犬号远离狂风巨浪。”
他们沿着海岸缓慢前进,试图为他们的火地岛传教士们寻找到适合的定居地。很快,他们就进入了景色壮丽的比格尔海峡(Beagle Channel)。冰川从山上一直延伸到海中,并在那里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冰山。但是表面的平静误导了人们,当一支登陆的小分队在冰川附近的岸边用餐时,一大块冰从冰山上脱落下来,砸向水面并激起一阵大浪,大浪冲向他们停靠在岸边的登陆小艇。幸好查尔斯和几位水手反应迅捷,在海浪即将冲走小艇前紧紧抓住了船上的绳索。如果他们失去了小艇,将处于一个可怕的境地,即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滞留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国度。
菲茨罗伊船长对查尔斯的行为印象深刻,第二天,他将一大片水域命名为“达尔文海峡”,以表彰“在这艘装满货物的小船上,心甘情愿地忍受着长途航行的不适和风险的查尔斯·达尔文”。船长还将一座山峰以查尔斯的名字来命名。
查尔斯当然很感谢船长的美意,即使它们处于南美洲大陆最偏远的南端,这位24岁的地质学家也为能拥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地貌而感到荣幸。
但是,随着航程进入第二个年头,查尔斯在继续着他的探险和收集工作的同时,越来越关心自己的工作在英国是如何被看待的。他将更多的化石发运回国,包括一个几乎完整的大地懒化石和一桶桶的标本。由于从发送货物或信件到收到回复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查尔斯总是忧心忡忡。亨斯洛收到了吗?自己收集的东西有用吗?他持续的晕船和思乡病也一直折磨着他。他在给亨斯洛的一封信中承认了他对漫漫航程的担忧:“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坚持下去。”
1834年3月,当小猎犬号抵达南大西洋的马尔维纳斯群岛时,来自英国的邮件已在等待着查尔斯,他终于得到了回复。在6个月前,也就是1833年8月31日亨斯洛所写的一封信中,他告诉查尔斯,他的大地懒化石“被证明是最有趣的”发现,并在那年夏天的英国科学促进会上展出。导师温和地鼓励他的学生:“如果你打算在整个航程结束前返回,不要急于做出决定。我想你总会找到一些东西能帮助你鼓足勇气。”然后他补充道:“把你能看到的所有化石上的大地懒头骨碎片都寄回家。我能预见到,你收集到的哪怕最微小的昆虫,都可能是新的发现。”
亨斯洛发来的消息和鼓励正是查尔斯所需要的。他又满腔热忱地继续他的地质学考察和标本收集工作,并期待着航行的下一站——南美洲西海岸和安第斯山脉。
每一次新的探险都是与大海的又一次对抗。小猎犬号驶过麦哲伦海峡前往南美洲西海岸,这是一条避开凶险的合恩角的“捷径”(见图1-4)。但是,在5月底6月初的时候,这样的航行并不轻松。查尔斯紧紧地抓住吊床,注视着天窗上的冰凌。
图1-4 英国皇家海军小猎犬号航线图
资料来源:Leanne Olds.
这趟航程的每一段都出现过许多危险的预兆。在北上前往智利的途中,一位船友去世了,船员们在海上为他举办了肃穆的葬礼。当小猎犬号在智利海岸附近的岛屿间勘探时,他们远远瞥见岛上有一名男子挥舞着一件衬衫,似乎在求助。他们赶紧派出一队人员上岸救助。结果,他们发现了5名美国船员,他们都是乘坐一条小艇从一艘捕鲸船上逃脱的,可是还没等他们抵达陆地,小船就翻了。查尔斯注意到这些人的状况都非常糟糕,他们在这岛上仅仅依靠捕食贝类和海豹,已经生活了一年多。
在南美洲大陆,查尔斯享受着更多的地质旅行。他在海拔近400米的地方发现了生活着现代贝类的海床,在安第斯山脉海拔近4 000米的地方,他也发现了贝壳化石。海洋生物怎么会出现在距离海面如此之高的地方呢?
在智利的瓦尔迪维亚(Valdivia)附近的森林里,他找到了部分答案。一天早上散步休息时,他感到大地在颤抖,剧烈的摇晃使他无法站立。当他回到城里,发现已是一片狼藉,房屋倾斜着,市民们都还处于惊恐之中。
小猎犬号继续向北航行,他们看到沿途到处都是废墟。康塞普西翁市(Concepcion)内的房屋都已被震成一地瓦砾。居民们形容这次地震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它还引发了海啸和大面积的火灾,许多人仍被埋在废墟之中。
在海边,查尔斯观察到贻贝生活的海床现在已经移到了距离水面仅几英尺(1英尺约等于0.3米)的地方,这就是陆地上升的证据。正如莱尔所写,大山是经过一小步一小步的上升积累而成的,现在查尔斯成了这一过程的目击者。
他在安第斯山海拔2 000多米的一个斜坡上,于一片树木化石中发现了更令人震惊的证据。树木怎么会被埋在如此高海拔的砂岩里?查尔斯用地质学理论解密了这一惊人的景象:
我曾经看到大西洋海岸边有一簇秀美的树木舞动着它们的枝条,而当海洋向着安第斯山脉的底部推进了1 000多千米后,这些直立的树木就被淹没在海洋的深处了。在那里,它们被沉积物质覆盖着,但地下力量再次展现了它们的威力,我现在看到,那片海床形成了一连串海拔超过2 000米的山峰,上面有曾经埋在海底的树木。
陆地下沉,山峰上升,查尔斯开始从动态发展的地质学角度思考这些问题。在秘鲁海岸边的圣罗伦索岛上,他仔细检查了上升到海平面以上的贝壳层。在其中的一层台地上,他惊奇地发现,跟贝壳同时存在的还有棉线、编结的灯芯草(辫状海草)和印度玉米茎秆的头部,这些都是早期人类居民的遗迹。查尔斯推断,自从人类最后一次在此居住以来,这个岛已经上升了20多米。
地质学方面的思考在这段时间内成为查尔斯思想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秘鲁海岸之外,他开始思考他即将到访的太平洋岛屿。小猎犬号的任务之一是到风景如画的珊瑚岛周围进行测量,并观察环绕它们的珊瑚环礁是否如当时所认为的那样位于上升的火山口边缘。虽然查尔斯还没有亲眼见过珊瑚岛,但他重新考虑了一下情况,得出了相反的设想。如果山体真的在下沉呢?那么,需要充足光线的珊瑚会在下沉的板块周围向上生长。如果是这样的话,美丽的环状珊瑚礁就不会坐落在火山口边缘,而会环绕着下沉的部分。这是他第一次提出自己的理论。
查尔斯写信给亨斯洛,说他期待着下一站的到来,原因有两个:这会让他离英格兰更近,也会让他有机会看到一座活火山。但这一次,让他心潮澎湃的是动物而非风景。小猎犬号驶向距海岸近1 000千米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见图1-4)。
1835年,这已经是查尔斯航行的第4年了,9月15日,他抵达了加拉帕戈斯群岛。有人可能会认为,这些岛屿现在与达尔文的名字如此密不可分,其一定是这位年轻博物学家的伊甸园。事实并非如此。到达那里的最初几天,他在日记中写道:“从发育不良的树木上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黑色的岩石被直射的太阳光线炙烤得像火炉中的红炭一样,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气息,植物也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味。这个地方简直就像地狱里未开垦的部分一样。”
但他也发现了一处海湾,有很多的鱼、鲨鱼和海龟在这里游弋,这里的岛屿是“爬行动物家族的天堂……海滩上黑色的熔岩岩石是最恶心、最笨拙的大型(近1米长)蜥蜴经常光顾的场所……这里成了它们的栖息地”。在一次散步中,查尔斯遇到了“两只非常大的乌龟(龟壳周长约2米)。其中一只正在吃仙人掌,然后静静地爬走了……它们太重了,我几乎无法把它们抬离地面。在黑色熔岩、无叶灌木和大型仙人掌的衬托下,它们看起来像是最原始的古老动物,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来自其他星球的居民”(见图1-5)。他在淡水泉的附近发现了大量的乌龟,并被它们成群结队地来回爬行所逗乐。
图1-5 加拉帕戈斯乌龟
资料来源: A Naturalist’s Voyage Around the World: The Voyage of the H.M.S. Beagle , by Charles Darwin (D. Appleton and Co., New York, 1890).
在詹姆斯岛(James Island)上,查尔斯收集了他能采集到的所有的动植物标本。他好奇地想弄清楚,这些植物是和南美洲大陆的植物一样的,还是这些岛屿所特有的。他也注意到了岛上的鸟。詹姆斯岛上的知更鸟与其他两座岛上的看起来不太一样。鸟儿会从一座岛飞到另一座岛,查尔斯面临的首要挑战是如何采集它们的标本,然后才是如何进行鉴定。
查尔斯确实解开了关于海鬣蜥以及它们的食物的谜团。一位前任船长断定它们以海鱼为食。但是当查尔斯剖开几只海鬣蜥的胃时,他发现里面塞满了在水下岩石的薄层上生长的海藻。虽然海鬣蜥看起来很可怕,但它们出色的游泳能力和潜水耐力令人钦佩。查尔斯指出,这些习性在所有蜥蜴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与岛上陆地鬣蜥的习性截然不同。
结束了在气温近60℃的沙滩上长达5周的徒步考察后,查尔斯和小猎犬号继续向西航行。
这一次,查尔斯终于能享受穿越热带海洋到塔希提岛的长途航行了。海军少尉菲利普·金后来回忆起当时快乐的情景:“这位年轻人向我描述热带夜晚的美妙,温暖的微风从我们头顶的船帆中穿过,舰船行驶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小猎犬号逐个到访了新西兰、澳大利亚和科科斯群岛(Cocos Islands)。在那里,查尔斯第一次看到了环绕着美丽的蓝色潟湖的珊瑚礁。他涉水观察珊瑚礁,沉浸在珊瑚礁的奇观中,并证实了他对珊瑚礁形成过程的推断。
小猎犬号随后驶向非洲,于1836年5月底到达。在好望角,查尔斯和船长一起上岸拜访了天文学家约翰·赫歇尔(John Herschel)爵士,查尔斯在剑桥学习期间读过他的书。赫歇尔对地质学很感兴趣,对莱尔的观点非常认同,并与其一直保持通信往来,但他认为莱尔《地质学原理》的第二卷没有抓住重点。
莱尔的新书是查尔斯在航行途中收到的,它集中讨论了关于物种外观的问题。物种可以改变或“变异”的概念在法国和英国已经流传了几十年,但并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缺乏证据是很多人不能接受该观点的主要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它与造物主创造生物的观点是冲突的,包括莱尔和查尔斯的老师们在内的大多数权威人士认同神创论。
尽管莱尔对化石非常了解,但他也不认同物种出现和消失的原因是进化。与同时代的其他地质学家一样,莱尔坚持物种不变的观点,认为每一个物种都是被特别创造出来而永恒不变的。他将化石记录中显示的物种传承解释为“物种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被连续创造出来,以便能够在特定的时间内繁衍和生存,并在地球上占据特定的位置”。
赫歇尔则不这么认为。如果像莱尔充分证明的那样,地球环境发生了变化,为什么地球上的生物不会变化呢?赫歇尔看到了环境变化与“谜中之谜”——新物种的起源的联系。他是否向查尔斯充分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无人知晓。但很明显,在回家的路上,以及之后,这个问题深深地引起了查尔斯的注意。
亨斯洛将查尔斯的10封来信编辑成一本小册子出版发行,查尔斯的姐姐写信告诉他,他的名字在英国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查尔斯因此对未来充满向往。他开始计划自己的归程,同时有序安排自己的工作。他手头已经积攒了大量有关地质学、动物学和植物学的笔记和标本,他开始将它们归类整理以备发表。由于菲茨罗伊船长痴迷于海图的制作,这次航行的最后一段比预期的更长。小猎犬号没有沿着非洲西海岸北上回到欧洲,而是返航回到巴西,以进行最后一次的测绘勘查。
一直没有摆脱晕船困扰的查尔斯给家里写信:“我现在极其厌恶、憎恨大海。”但他还是很好地利用了这段时间。他开始集中精力充实自己的鸟类学笔记,并试图解开关于加拉帕戈斯群岛鸟类的谜题。他得出的结论是,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知更鸟在外观上与智利的知更鸟极为相似,但他相信还有更多信息可以挖掘:
我手头有分别从四座较大的岛屿上采集的标本。查塔姆岛(Chatham Is.)、阿尔伯马尔岛(Albemarle Is.)上的两种看起来是一样的,但另外两种是不同的。在每一座岛屿上,每一种标本都是单独存在的,所有种类的习性无法区分。这让我回想起来,那些西班牙裔的南美人可以从身体的形态、龟甲的形状以及总体的尺寸立刻判断出一只乌龟来自哪个岛屿。当我看到,在这些彼此相邻的、仅有少量物种的岛屿上,这些身体结构稍有不同的鸟类占满了自然界的这一角落,我只能怀疑它们只是不同的变种而已。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类似的情况是,东福克兰岛上一种像狼的狐狸和西福克兰岛上的一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如果说这些言论有最起码的根据,那么群岛的生态就很值得研究了,因为这样的事实会推翻物种不变论。
当航行结束时,查尔斯已经在以全新的视角思考“谜中之谜”了。
这是一次欢乐的凯旋。
5年来,查尔斯一直无法与朋友、家人和导师见面。看到他平安回家,他的亲人们如释重负,他父亲更是倍感自豪。离开时,查尔斯是一个对未来没有方向的甲虫捕手;回来时,他却出现在英国科学界精英的酒会上。他最渴望见到亨斯洛,并就如何处理他的标本征求他的意见。
莱尔也想见见他。莱尔邀请查尔斯到自己在伦敦的家中共进晚餐。莱尔被智利地震的故事惊呆了,他把查尔斯介绍给那些可以帮助他对收集来的材料进行科学分析的人。化石、鸟类、植物,甚至海鬣蜥都找到了热心的接收者。
查尔斯打算写一本关于此次远航的书。他把日记借给他韦奇伍德家族的表亲看,他们都非常支持他的想法。菲茨罗伊计划编写一部三卷本的小猎犬号游记,由他本人、前任船长和查尔斯共同撰写。
当查尔斯开始写作时,专家们正在仔细研究他收集的材料。鸟类学家约翰·古尔德(John Gould)是一位颇有造诣的博物学家和插图画家,他很快就意识到查尔斯收集的加拉帕戈斯鸟类都是近亲。被查尔斯认作是“大嘴雀”和“乌鸦”的鸟,实际上是雀鸟。在短短几天的鉴定中,古尔德确认了12种地雀,后来修改为13种,这些地雀都是全新的品种(见图1-6)。知更鸟的“变种”则有三个。正如查尔斯推测的那样,它们与生活在智利的同类有着亲缘关系,但它们并不完全相同。
图1-6 加拉帕戈斯雀鸟
资料来源: A Naturalist’s Voyage Around the World: The Voyage of the H.M.S. Beagle , by Charles Darwin (D. Appleton and Co., New York, 1890).
这里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查尔斯不知该如何解释,即所有这些新的鸟类品种,每一种都单独存在于一个岛屿上,而各个岛屿上的环境并没有显著的差异。因此,如果每种鸟都是因它所在的岛屿而被创造出来的,为什么它们会不同呢?这个问题不容忽视。查尔斯认为,应当是原始鸟类迁移到不同岛屿后发生了某种变化,产生了新的品种。
查尔斯知道这很难解释,更难说服其他人相信,因为这违反了物种不变论,挑战了神创论,他站在了危险之境。他感觉自己被撕裂了。他渴望得到认可并跻身科学精英的行列,但他知道物种的“演变”是禁忌的话题。无论是他新获得的支持者,还是他在剑桥的导师,都不会支持这种离经叛道的观点。
他几近疯狂地写作,试图巧妙地处理关于这些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动物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想到,相距仅几英里的岛屿,在相同的自然环境下,其中的生物是如此不同。因此,我没有试图从分隔的岛屿上制作一系列标本。每一个旅行者,当他刚刚发现某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值得他注意时,都不会匆匆离开……很明显,如果几个岛屿有相同属但不同种的动物,当把这些动物放在一起时,它们将具有广泛的特征。但在本书中,限于篇幅无法讨论这个复杂的话题。
由此,他在之后长达20年的时间里都在回避这个话题。当他写下这些文字时,他已经确信物种会发生变化,但他并没有亮出他的底牌。而当年轻的阿尔弗雷德·华莱士读到这篇文章时,他认为“谜中之谜”是伟大的达尔文忽略了的一个开放性问题,这促使他展开了自己的探险之旅。
查尔斯在7个月内完成了《1832—1836年在菲茨罗伊船长指挥下的小猎犬号访问过的各国的地质学和自然史研究日志》(简称《小猎犬号之旅》)的撰写工作。但由于菲茨罗伊一直没有完成他的那部分写作,这本书拖了两年也没有出版。在公开场合,查尔斯只能止步于此。私下里,他投身于物种“演变”的研究。
查尔斯很快为科学界的精英圈所接纳,并因其收集标本和地质研究工作而受到推崇。在完成游记后,他开始以笔记的方式记录物种的演变。
他回忆起南美洲的鸵鸟。在航行的早期,他听说了另一种较小的鸵鸟,这种鸟生活在里奥内格罗河(Rio Negro River)流域之外的巴塔哥尼亚南部。这种身材娇小的鸵鸟很罕见,查尔斯非常想找到一只,但它们行踪不定,很难捕获,他的运气也不好。一天晚餐时,当他在一只他误以为是雏鸟的鸟身上使用刀叉时,他突然意识到,他实际上是在吃这种难以捕捉的鸵鸟。大惊失色的他抢救出了一些尚未煮熟和尚未食用的部分。几年后,回到英国,约翰·古尔德给这只重新组装起来的鸵鸟标本起名叫“达尔文三趾鸵鸟”。
令查尔斯感到困惑的是,在里奥内格罗河附近,大美洲鸵鸟与小美洲鸵鸟的领地是相互重叠的。与不同品种的加拉帕戈斯雀鸟不同,并没有边界将它们分隔开。这两个物种让他注意到,或许其拥有共同的原始祖先。
查尔斯打开一本新的笔记本,编号为“B”,在扉页上用粗体字写下“动物法则”这几个字,从他祖父在近40年前停笔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也是当年他作为一名苦苦挣扎的医学生第一次读到的与物种起源相关思想的地方。他匆匆记下自己不断涌现的想法。在第15页,他回忆起澳大利亚的动物并潦草地写道:
地域隔绝得越久,差异会变得越大。漫长的岁月可能会催生两个不同的种类,但每个种类都有其代表,就像在澳大利亚那样。这是以那个时期没有哺乳动物存在为前提的;像在世界的其他地区一样,澳大利亚的哺乳动物是由不同种群繁殖而产生的。
在第20页:
我们可以把大地懒、犰狳和树懒看作一些更古老的物种的后代,另一些分支则消亡了。
在第21页:
有组织的生物群体就像一棵分叉不规则的树,有些枝条分支更多,因此形成属群。当很多顶芽死去,新的顶芽正含苞待放。
在第35页:
如果假定一个国家的动物由于来自同一分支而具有相似性……
然后,在第36页,在宣言式的“我想”之后,他画了一张示意图,代表了一个新的自然史体系,一棵生命之树,其中祖先在根部,而其后代则在上面(见图1-7)。
图1-7 生命之树
注:来自“B”号笔记本的一页,达尔文记录了他的新观念:不同时期的生命,就像一棵树一样联系在一起,祖先在树的根部。
资料来源:剑桥大学图书馆系统许可复制。
他的笔记在动物学、地质学和人类学的领域里从一个话题延伸到另一个话题。每一个条目都是一个慢慢形成的更大画面中的一个片段。
生命是一棵树,大枝小杈连接着物种,就像一个家族的成员。但是枝杈是怎么形成的呢?为什么一些新的形态会出现,另一些则会消亡?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翻阅了各种各样的书,试图回答他脑海中一直思考的问题。1838年9月28日,他打开了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的书《人口论》( 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s )。马尔萨斯提出,疾病、饥荒和死亡对人口增长有着限制作用,阻止了人口以几何级数增长。他解释说,由于这些限制的存在,自然界中繁殖的后代总是超量的。那么如何将可能的幸存者与其他人区分开来呢?查尔斯很清楚:更强壮,适应能力更强的才能存活下来。在笔记中,他写道:“人们可能会说,有一种力量试图将各种适合的构造物塞进自然经济的空缺中,或者更确切地说,通过挤出不太合适的构造物来形成空缺。所有这些构造物成形的最终原因,一定是发展出了合适的构型,且适应了变化。”
查尔斯由此意识到,最终的结果将是新物种的形成。
他的“物种理论”由此诞生,并在未来几年中不断发展壮大。他很快将大自然在塑造物种方面的角色与人类在培育杂交品种方面的作用联系起来。“我的理论中有一个很好的部分,那就是人类驯化的生物种群的形成方式与自然界物种的形成方式完全相同,但后者要完美得多、速度要慢得多。”这一自然过程被称为“自然选择”。
查尔斯也重新校准了生命时钟。天文学家赫歇尔认为,“上帝创造万物的日子”可能在“数亿年”前,受其影响,查尔斯认为地球和生命的历史要比地质学家所推断的古老得多。
但即使他对自己理论的信心日益增加,所有这些想法仍未公开发表。尽管天文学打破了长期以来的偏见,地质学也开始取得类似的进展,但他知道,大多数人仍然认为生物的起源是神圣的。查尔斯已不再信奉神创论,他认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在构思他的物种理论的几周内,他在“N”号笔记本上写道:“我们可以认为卫星、行星、太阳、宇宙,甚至宇宙的整个系统都受到规律的约束,但是对于最小的昆虫,反倒希望它是通过特殊的行为被一下子创造出来的。”他的物种理论相对于神创论的信条完全是异端邪说,而他当然知道离经叛道者不会得到什么好的下场。
1839年,他的《研究日志》看起来广受好评。查尔斯越来越出名了。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从德国波茨坦寄来的信,是洪堡亲笔写的。在信中,洪堡对他赞不绝口,宣称他对查尔斯的影响是“我卑微的工作带来的最大成功”。查尔斯激动不已。他感谢他的英雄道:“您的来信给了我莫大的快乐。您的著作《新大陆赤道地区旅行记》,我反复地阅读并抄录了很多段落,它们总是出现在我脑海中,应该是我感到如此荣幸,这是一种很少发生的满足感。”
要把他积累的个人声誉全押在他的物种理论上,实在是太冒险了。
查尔斯没有时间,也根本不想回到神学研究上去。他完全沉浸在科学研究中,总觉得如果他在回家的头几年里不努力总结航行的成果,他的内心将不堪重负。虽然他的住宅再也装不下他的雄心壮志,但他仍渴望安定下来,建立一个家庭。就在他30岁之前,他娶了他的表妹埃玛·韦奇伍德(Emma Wedgwood)。他俩从小就认识,查尔斯向埃玛透露了自己物种理论的想法。埃玛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担心查尔斯的异端思想可能会妨碍他们永远在一起。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埃玛知道查尔斯正在研究伟大的理论,但查尔斯非常在意埃玛的担忧。他还有另一个理由要为自己的理论保密。
1842年,查尔斯将他的笔记和几年的思考提炼成一份35页的物种理论草稿。他综合运用了他在航行中以及此后所学到的关于动物的地理分布、它们的变异和化石的古老程度的所有知识,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物种起源观点,一种完全明确反对神创论的观点。查尔斯解释了他得出物种不是一成不变的结论的许多原因。他总结了他的理论的证据,即现存物种是从早期物种进化而来的,并解释了这是如何通过自然选择实现的。他描述了一种新的自然观:一场涉及了不可估量的浪费、饥荒、死亡和变化的战争。
查尔斯对神创论的批判是直截了当的。在分别描述了爪哇、苏门答腊和印度三个犀牛物种之间的细微差异后,他指出造物主会创造出如此相似但又略有不同的犀牛形态的物种这一说法很难令人信服:“现在,神创论者认为这三种犀牛是被上帝创造出来的……我也可以认为,行星在它们各自的轨道上运转,不是因为存在万有引力,而是因为造物主明确的意志。”
两年后,他将这份草稿扩写成了230页的文章。这篇文章的目录与后来《物种起源》一书的目录非常相似,而后者直到1859年才正式出版。《物种起源》中很多著名的论点与段落在这篇文章中都已出现,包括展现出达尔文崭新而宏大的人生观的结尾段落。
但查尔斯认为,当时就发表这篇文章是不明智的,甚至是鲁莽而不计后果的。这将意味着与他的老师和支持者——莱尔、亨斯洛、塞奇威克,以及其他的科学界权威人士决裂,这将是职业性的自杀行为。他也肯定会冒犯菲茨罗伊船长,一位热情的神创论者,他曾热情地欢迎他登船,并照顾了他5年。最终,他只是与几个值得信赖的密友——莱尔、植物学家约瑟夫·胡克(Joseph Hooker)、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和埃玛分享了这篇文章。1844年7月5日,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
我刚刚写完我的物种理论的草稿。我相信,我的理论即使最终只被哪怕一位称职的评判者所接受,那也将是科学发展的一大进步。
因而,我写这封信的原因是:万一我突然去世,它可以作为我最郑重的也是最后的请求。请你拿出400英镑去出版这本书,并请你本人或亨斯利(埃玛的兄弟)力所能及地宣传这本书。
然后,他开始研究藤壶等涉及植物学、动物学和地质学的各种课题。多亏了他的父亲和埃玛的父亲,查尔斯独立且富有,舒适地生活在自己的庄园里,他的生活围绕着他的工作、埃玛和他们的10个孩子(其中7个孩子活到了成年)。作为一个宠爱孩子的父亲,他经常给孩子们讲他在小猎犬号上的冒险以及他的船友们的故事。
查尔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行为举止与他的船友们回忆的一样,他们从未见过他发脾气,也从未听他在长途旅行中对任何人说不友好的话。正是出于对这些品质和能力的钦佩,他们给了他一个无比贴切的绰号:“亲爱的老哲学家”。
小猎犬号的航行将激起另一波博物学家探险的浪潮,查尔斯将扮演与当年洪堡相同的角色。20年后,这群新航海家中的一位的来信,最终促使他打破对物种起源问题的沉默,公开发表了他的理论和最伟大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