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免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也便是通常所言的鬼节。农村里一般称其作七月半，可能是为了避免由恐怖名称所带来的恐惧心理。我是从小就被灌输了一种思维的，但凡到了这天大人孩子都不得深夜外出，就是白天出去做事也得小心翼翼，免得被鬼抓走或者遭了什么鬼运。

毫无疑问我是怕鬼的，而且是极其怕的。于是我便给自己立了个座右铭，“大男子要留待有用之躯”，这样我便有了些许安慰。老人们说许多游魂会在这天出没，但大都是善良的，只有少数的恶鬼才会出来害人。可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何它们非要在这天出没呢？为何不能选其他的良辰吉日呢？到了大些时候我才明白，正月十五称作上元节，天官会在这天为万民祈福，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地官会在这天赦放所有游魂，让他们回到人间享受祭祀。这时候我才隐隐知晓，原来我们平常道了千年的鬼节还是一个善节，还是地官慈悲天下的一种表现。

今年的中元节处于立秋后的第一个满月日，这时候农村的庄稼大都已经长熟，第一批秋谷的收割业已开始，正是丰收的大好时季。古人们把丰年得瑞归功于天公作美以及祖宗保佑，在礼乐盛行的时代人们甚至还要大肆地举行开坛祭祀的活动。就是我小时候也仍见到过类似的场景，农民们拿起一串炮仗在田边燃响则代表今年是有了大好的收成。或者在收割前把第一把稻谷撒往田地，感谢大地给予了人民以生命。礼节未必有过去的十分之一大，但是农民们的心是不变的，千年来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于祖辈恩情的铭记从来不会淡化。在中元节这天傍晚，农村里会稀稀拉拉地响起各种炮竹，这是一种召唤，是劳动人民对于天地神灵的一种敬畏。他们把最美好的希望寄托于蔚蓝的天空和厚实的大地，人民的生命在他们身上诞生和灭亡。

每家每户会打上几碗刚出锅的新鲜米饭放在墙头，有的甚至还会在旁边置上几杯香酿，以供来往的游魂敬飨。这是一种伟大的精神！我们时代的进步不是靠着一个人支撑的，是千万年来各族人民共同开拓、共同用汗水堆筑起来的。于是，我们在享受如今美好生活的时候不应该忘记他们的付出，也没有理由独享这天地创造出来的属于我们所有人的果实。荒原成田野，田野生黄金，这都是劳动人民隐而不言的生存法则。在这个法则之下，我们所有人才能侥幸赖以生存。

凡间的人是带着阳气的，于是所有的农人约好了这天晚上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内。他们生怕自己的一不小心伤害了那些本来就令人同情的“阴魂”，抑或是吓走他们，总之是打破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宁静。等到第二天早晨人们醒来时，墙上的饭菜可能不见了，酒可能不见了，甚至连杯盏也可能不见了。我们不确定是不是哪个路过的流浪汉吃了顿饱饭，又或者是哪条迷了路的夜猫偷偷吃了顿荤，总之，我们所能确定的就是这顿祭食给了他们以生机和希望。他们可能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更远，甚至可能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高，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劳动人民以一种别人看不见的方式默默回报了这个自然。哪怕是魂魄也好，说不定自己的祖先也在这当中呢？“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对于自然社会的悲悯是劳动人民的本性，较之城市的人而言，他们以更加直接的方式去接触这片土地，也就能更充分地领悟天地的胸怀。城市的人可能永远看不到，这是现代化社会带来的最大的弊病，他们普遍站得太高。

到了后来我也见不着人们在田间放鞭炮，或者往天空撒第一把粮食的场景了。除了年龄较大的老一辈，年轻人的思维似乎转向了另一个高度，那就是“粒粒皆辛苦”！每一份收获都是用汗水换来的，盲目地感恩可能反而违背了大地的意思。那飘扬在空中，看似不起眼的粒粒“黄金”，正是生命最明显的表示。随着社会的进步，流浪汉也比过去少了很多，放置一夜的粮食到了翌日除了布满蚊虫再无其他。是啊，“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如果连爱他人、敬他人最后也没了，是不是应该重新把眼光放到身边呢？

无形中，中元节反而又成了团圆的日子。中元节与中秋节只一字之差，然而这“元”字岂不是比“秋”字更惹人喜欢？家家户户借着不能外出的名义团聚在一起，父慈子孝，母悲女爱，不用电视，告别手机，一边喝着自家酿的葡萄酒，一边嗑着去年留存下来的花生，再畅谈上半年的辛劳与丰收，一起期待着下半年的收成与稳定，白炽灯下摇晃的影子把岁月一摇而过。

是啊，岁月一摇就过去了，如同鬼魂不能在阳间久待一样，人也不能在世间长存。怎么来的都将怎么走，从哪儿来的都将归哪儿去，自然对万物公平得很，来时一块肉，去时一把灰，撒进田野江流好像才合乎人心。离家的孩子逐渐长大，守家的父母逐渐变老，青丝变白发，肌肤生皱纹。

而我，自从以一句“男儿留待有用之躯”离开故乡后，便再也不怕鬼了，什么阴魂游荡等等都与我无丝毫关系。唯一与我有联系的便是这仍然满月的夜，蛙叫蛩鸣多年来从未变过。我一直都没有留饭撒谷的心思，倒是如今连探亲报恩的机会也很难寻得。我有多年没和父母在一起喝酒嗑花生了，幸福对于我来说显得十分遥远。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倒真是应了老人们那句俗话，我是走了鬼运啊。我现在所食的一切都是来自朴实的农民，我也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接受着他们的馈赠，尽管我花了钱，这却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所以我感谢我的父母历尽千辛将我养大，对我而言他们就是最朴实的农民。

今天地官要为人家赦罪，但肯定是赦不了我的。对于一个吃着农民的饭却不知报恩的人来说，我自己都不能赦免自己的罪行。

丙申年七月十五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