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级

这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了，但是如今回想起来也是感慨不已。如果不是父母深情的关怀以及老恩师坚决的信任，我可能不仅仅是比别人多学一年那么简单。我的思想、我的经历都将发生不可想象的变化，这不是夸张鼓吹，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那是在一个酷热堪比三伏的九月，失却往常的秋高气爽，肃杀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人间。所有的学校内都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由大到小，由老到幼，这是历来报名所能见到的景象，犹如高考时门外拥挤的父母们一样，所有人激动、紧张而又兴奋。我们那边是很重视学习的，几乎人人都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孩子们的心也很焦动，既想念那分离两月的同学朋友，亦恐怕那即将扑之而来的一连串学习任务。我也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去报名的，心中情感说不出的复杂无绪。

父亲是从田地里赶出来的，撸起的裤腿下仍可见到残留的泥土。脚上踏着一双黝黑的黄球鞋，一“哒”一“哒”地牵着我向学校走去。报名似乎是件神圣而又高尚的事，人家都穿着新衣新鞋，总在时不时地吸引着别人的眼睛，这让尚且幼稚的我第一次产生了外物决定学业的想法。我的心是强大的，我无欲无求，我不顾外界对我父子两投来的眼光，我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还笑嘻嘻地回礼。我和父亲都处于一片迷茫之中，压根不知道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将对后来的日子造成了多大的影响。父亲看起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早晨起来甚至也未来得及剔除嘴角的一茬胡子，显得苍老而慈祥。他觉着报名的事他要负责，但是学习于我一定要自觉自律，他也不想花太多时间于这些琐事上，例如美颜报名，纯粹是浪费时间而已。他知道家里还有许多事等待他去完成，他托起的是一个家，他的心事一刻也不曾安宁的。对于一个农民来说，能把家庭打理好，能把田地打理好，能把孩子教育好就是最大的能耐了。

我和他走在校园的林径上，彼此间不说一句话，我只是自顾自地开心，一个劲地傻乐，时而逗逗鸟儿，时而踢踢石头，我们来到了班主任胡玉霞那里。胡玉霞是个老教师了，我父亲以前也是她的学生，她教着我爷孙两辈，使我心中常有说不出的感觉，我父亲算是我的师兄了吗？用上一辈的东西教我，真的有用吗？（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即使当时有这种想法，也是大不敢言的）我当时是不喜欢她的，她经常把我叫去办公室批评我字迹不整，说是像鬼画符一样，要是一直这样，可以退学去当道士了。可是父亲对她异常尊敬，话语处处无不透着感激，虽然父亲只上到小学两年级，但也说明她为其师两年。可以说父亲这辈子的启蒙以及后来的识字完全来自于这位老教师。

在我们来之前，胡老师就一直在办公室等着我们，对于这样一个家庭，她知道某些事情的道诉意味着“噩耗”。是的，我被留级了。没有任何理由，如果非要强加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年纪不够。我是无所谓的，留在幼儿园或许玩耍的时间会更多些，所以我一个劲地傻笑。我记得那时父亲的表情，眉头皱成了一块儿，土黄的脸皮像是一撮泥巴黏在了头上。他眉头紧锁，似是想着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严肃过。他在办公室踱来踱去，约莫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看向胡老师说：“孩子留级是万万不能的，这孩子本来就读书晚，若是再留级会误事的，您可有什么办法？”像是早有准备，胡老师站起身来说：“我带你们去找校长。”

我们一起向校长办公室走去，还是路过来时的那条林径，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两像是约好的，连步子都合在了一起。我却更加兴奋了，我可以继续这样玩一年，我这样想到。但是，我并没有再发现什么鸟儿，石头也在来时被踢尽了，我一个人独自乐乐，显得无聊，但更显无趣。校长的话是和胡老师所说的一样的，我年纪太小，按规定无法上一年级。虽然我至今为止也不知道是什么规定。父亲递给校长一根烟，认真地说：“孩子的各科成绩都达标了，也读过一年大班，实在不适合再留级，否则对孩子以后是有一定的耽误的。希望您能考虑放过一下，我们一家感激不尽”。胡老师在一旁不停地点头，接口道：“这孩子的学习确实不错，脑子挺好，不适合耽误”。

“可是他年龄没达到标准”，他指着我说到，这时他终于把最终的理由给说出来了。他没有一丝情感，随意的如同这外来的风，只是让人觉着越发燥热而已。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父亲终于开口了：“村里王某（事实上王某和校长是亲戚）比我家孩子小一岁，也没留级啊？”这是校长的痛处，也是父亲最后的底牌，倘若事情真的往那方面发展的话，他是不介意去镇上问问领导相应的规矩的。校长的脸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被戳到软处，还是因为气急败坏。不过幸好，无论如何，他最终是忍住了。胡老师往前一个上步，面对着校长，突然拍胸口表示：“请你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吧。我敢打包票，他以后能走得更远。如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表现确实不行，我自愿辞职。”我当时确实被感动了，虽然我还很幼稚，不懂得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能真切地感觉到有这样一个女人毫无保留地信任我。她的鼓励给了我继续的勇气，也成为我以后不断努力的动力，我在心里默默地下着决心。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无非是因为“贫贱被人歧”才致如今系列事情，但是他也不好再说啥了。他只让我们回去等他消息。一天后，我接到父亲的通知，说是我可以去上一年级了，我此时已有着不同以往的镇定。我知道这中间的一天里父亲都不在家，他肯定在忙些什么东西，我只是在心底悄悄记下这一切。校长还让我们自己准备书籍，说是因为入学过晚，书本已经发尽了。于是父亲又得拖着他那黄球鞋“嘚哒嘚”地往街上跑，找寻一切办法去购得书籍，他说耽误一天课程也会耽误到学习。他们可能都以为我还小，什么也不记得，然而我什么都记得，从那件事过后。

我后来开始确定我当初的一种猜测，那即是外物可以影响学业。并且通过我的观察，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地在我身边发生，或者在电视上被报道过。我还是忘不了胡老师，那个慈祥的如同奶奶般可爱的女人。她在那件事后的第三年就退休了。我以为我的生活再没有她，可是偏偏她每年都会到学校来询问我的境况。她来时什么也没带，走得时候也是飘飘撒撒，干净利落。可是她却不知，她的每次到来都会激起我内心平静的波流。我明白，再低贱的人也会受到别人的尊敬！即使没有人尊敬你，你自己也该保持向上的心。毕竟，未来是遥不可知的。六年级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或许是她的任务已经到头了，又或许是她静悄悄地走了？可是平心而论，她做的已经不少了，足够我受用一辈子。确实，如果当时的我只是被简单地留一级的话，我如今也不会记忆犹新；如果不是有爱扶持的话，我也不会努力至今。生活啊生活，确实，低贱的只是生活，人永远是最高等的动物。我们为自己而活，却往往在为其他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