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之遇

每次坐火车我都有这样一种感觉，我觉得自己是像被鞭子抽着而不断前进的驴，这鞭子不是别的什么，而正是自己的一颗急切的心。

坐火车无非有两种原因，归家和离家。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不能让人心平气和地论事情，想问题。常年工作在外要回家时，心思是该有多么急切啊！情感随着距离的减少而递增，一年364天都等了过来，唯独最后一天难以坚持。

我在去火车站的时候嫌出租车司机开得太慢，到了火车站又嫌自己走得太慢，之后上了火车呢？我又嫌火车太慢。这是什么科技啊，现代的火车动力系统真是要好好改一改了！我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样，似乎有数不清的唠叨。不过幸好这些话我都没有当着别人面说出来，否则第二天的腾讯新闻上估计就会出现我的“英姿”了，下面甚至还加上一长条的嘻哈评论。

车子跟吃饱了的蟒蛇一样缓缓蠕动着身躯，它体内包裹着一群人，这是它春节之前的盛餐啊。这些人有躺着的，坐着的，还有站着的，餐厅里有，座位上有，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也有，到处都是行李，到处都是人儿。你要从左走人们就齐刷刷地右移一步，你要从右走人们又齐刷刷地左移一步。这时候你得想办法尽量控制自己的饮水量，倘若运气不好又想要如厕时，你恐怕真得受点委屈了。

说起来真得佩服那群人，有学生，有工人，有农民，当然也有白领等等，人们不是喜欢这样的环境，只是有一种强烈地感觉拼命地促使着他们往前进，这种感觉让他们情不得已。这儿有缺奶的小孩的哭闹，有身上还没拍干净土的农民工猫在车厢尾处偷偷抽烟，有背着学生包的学生使劲地敲着手机打着通关，还有西装革履的高雅男士一直望着窗外，动不动抽出一些湿巾擦擦他那油光的脸庞。

我的位置是一个硬卧上铺，过去的几年我已经厌透了硬座车厢里混乱不清的嘈杂，这跟酒吧的嘈杂一样，却又有所不同。于是说不得也要多花些银两从硬座搬到硬卧，我以为是从地狱搬到了天堂，原来只是从十八层跑到了第十七层，我始终没有逃脱那个枷锁。这个上铺，前后勉强容我放得下脚，两边勉强容我放得下手，我开始感叹，原来有时候矮瘦一点也是有好处的。我像法西斯集中营里的犹太人睡在他们的大抽屉里，面朝着对铺，只剩下一对眼睛咕噜噜直打转，又像逃荒过程中不幸死去的悲哀，被人拿破布包着扔到了一旁。

可是没人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奔腾，我的心跑得比火车要快，还是它的好几倍速度。我看着周围乱哄哄的场面，感觉我是菜市场里那上了桌的一摊猪肉随时等待宰割。我只能默默祈祷天空快点明亮，火车快点到站，自己能够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沙滩上的砾石林林总总，如果不是特别突出也不会引人注目。在我对面下铺住着个约摸六旬的老头，他留着一层浅浅的白色胡訾，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干净与脱俗。我感觉他与这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格格不入，甚至与我的眼神也不相容。他身着一件很普通的蓝色羊毛衫，脸上戴个眼镜，然后盘着腿坐在床上。我目睹着他上车，然后又见他泡了杯茶放在身侧，紧接着又从那种灰黄色的土包里拿出一本线装书静静看了起来。

他的脸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平静，宛如一波平静的湖水，他的眼睛虽然被玻璃阻隔，可我仍能感觉到那里面潜藏着的深邃与沉稳。他是整个车厢里的一支梅花，在寂寞冷天里独自绽放。他是一个人，在他沉醉的时候这周围的一切似都与他无关，似都与他无缘。可偏偏我又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自然和协调的气氛，让我这个铁箱里寻到了一丝静谧与生机。于是我开始怀疑，可能并不是他不融入这世界，而是这世界早已被他装进心中。于是他的一举一动都开始显得那么文雅，他的一颦一笑都开始显得那么端庄，令人肃然起敬。于是这天也快明了，火车也快到站了，而我似乎也要进入梦乡了。

早晨醒来时，前辈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在经过哪个优雅的城镇时他静静地离开了吧。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变化，他在走之前给了我最好的心灵体验，给了我一颗道心、禅心。

我走到车窗旁边，看到枯萎的花，凋零的树，一排排，一排排地往后倒退着，那些倒退了的因火车的前进而倒退着，其实其本身并没有多大变化，但它们毕竟是消失了踪影，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我想起了之前见过的一名在烈阳下垂钓的老年人，纹丝不动地待了一整个下午，似乎炎热什么的都与他毫无关联。但是社会上又有多少年轻人在朝阳里待上两个小时也会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些人与我所见的老年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们把身心都放在了社会中，而那些看书的、垂钓的老人却是把身放在了社会中，心融入了自然中。这可能就是古人所云的什么“大隐隐于市”吧。可惜我的境界还不够，即使明白了也无法控制身心步入那个殿堂。

我想起了前段时间练习书法时悟出的一些哲理。初习书法的人习的只是字的形态，撇捺之间几无神韵，藏头缩尾，曲折不齐；习得深处时却往往从意出发，从撇捺之间寻取字之神韵气概，从跌宕起伏间摸索波动与平静。古之大凡大家，多是心态傲稳之辈，可是却很难从他们面上摸出端倪。我想起毛泽东年轻求学的经历，为了锻炼自己不为物扰的心境，他甚至刻意于闹市中读史颂经，试问，倘若摒去了他一颗心如止水的心境，他又如何能带领千万中国人民于枪林炮雨中打败敌人，建立新中国呢？

生活的心其实跟归家离家的心是一样的，我们不是在家中就是在家外，总有激动或者平静的时候，但是激动的恐怕总比平静的要多。社会已经发展成动车了，前进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多数人为了赶上时代这趟车，宁愿抛弃自己的躯体仅仅用一颗心去神游追赶。殊不知，缺了身体的寄托，心岂不是成了随心，欲岂不是成了纵欲？

路上的风景还是好的，无论好的坏的都是好的，因为每一处的风景至少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枯有枯景，败有败容，半老徐娘，犹尚多情，若只顾着埋头抱怨，最终也只能匆匆一瞥，成了浮世云烟。“风动幡动，实则心动”，你动了你就围着世界转，你不动了就是世界围着你转。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到了现在估计得改成心急连豆腐也没得吃了。

我们都是活在地球边缘的人，却是活在生命中心的人。我能清楚地记得过去坐火车的那段时间，记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一无所获，并且我也记不得我当时抱怨了啥，急了啥，因为到如今所有看似不明媚的都已经明媚了。

2016.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