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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鬼

镇上真是热闹不已。街道左边有菜市场人声鼎沸,右边有各种大小便利店横生,往前走有服装店、理发店、水果摊等等,往后退能看见各种钟点房、小饭店。街上的人络绎不绝,除了偶尔路过此地在这驻足的人以外,大多数都是来自附近农村的村民。因而,几乎所有人都能混个相熟,没事时村民们就往镇上赶,赶着赶着几个人就聚在了一起开始闲嗑。女的东扯西拉,谈天说地,一会儿说这家姑娘嫁了人,一会儿又论那家谁谁娶了亲,于是一上午时光就灭了踪影。男的呢?那些露胳膊露腿的男人们哪会跟个娘们一样说三道四?就是有时间也不会花在这些磨嘴皮的东西之上。对于男人们来说,挣钱还是最主要的工作。

离镇街道大约500米的地方有一个缘水村,由于村里人都靠着村后的流水吃饭,人们便说自己和这条河流结下了缘分,所以称作缘水。村庄不大,但确实是个好地方,繁衍至今还没出过什么乱子。村里人都老实可敬,一年到头在田地里努力拼搏,虽然累了点,但是却个个活得充实。在村子一头靠近马路的地方有一栋比较苍老的楼房,楼房的外面砌着一圈不过人头的围墙,围墙里一对老夫妇正佝偻着腰喂养刚买回的鸡苗,而在门口的地方一个满嘴胡渣,脸颊深陷的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头发散乱,犹如七月双抢完留在田里的干稻草,身上着一件缝了好几块补丁的老式西装。你若是仔细看去,他那耷拉着的手臂竟然还不住地颤抖,真如个晚期的帕金森患者。他的眼神一片空洞,两颗黑眼珠黑得失去了光彩,深情地遥望着天空,似乎那里隐藏着他最初的渴望。与此同时,他嘴角带笑,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

他叫“赌鬼”,这名字是大家送给他的,由于他嗜赌成性,村里人便给他冠以这个名号,至于其真实的名字估计除了老一辈,已经无人知晓了。不过他倒是乐于接受,妇女们谈天说起鬼时他两只耳朵便跟兔子一样提了起来,以为人家说到了自己。男人们聊话说到赌时,他更是兴奋地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要拉着人家一起去打牌。若有时候打麻将真的是三缺一的话,你搁村头叫唤一声,他就能从村尾闻风赶来。

过去他家可不是这样光景,小日子过得倒也是风风火火。他父母生了两个孩子,他是老大,原本还有个老二。父亲以前有个工匠手艺,在村内外都比较吃得开,谁家要凿个台子或者顶个屋梁啥的都会跑过来请他过去,因此家里也就有了供他哥两读书学习的能力。老二天生生得比他要笨些,做事迟钝,反应还不够快。倒是他思维敏捷,干事灵活,那时候跟别人算“二十四”就是村里的会计也得输他一筹。这样一来村里人可都禁不住点头夸赞,认为他是个好苗子,将来必有什么大作为。

只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这孩子虽然聪明却偏偏不乐意学习。农村人的观念是比较统一的,他们普遍认为在城市与乡村之间隔着一道墙,而能破开这道墙走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学习。因此家家都非常重视学习,只有学习厉害的孩子才能真正配得上有出息三个字。老两口当时也气得不行,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大半辈子就是想儿孙能读得起书,将来能够出人头地,可是如今呢?竟然出了个不孝子!老头使尽了不少的办法,但赌鬼就是不听,刚开始他还有些顾忌,到了后来干脆直接不去学校了。这时就有旁边人上来劝老头了,学习毕竟不是唯一的出路,只要有头脑到哪儿都可以成事。是的,赌鬼就是这么想的,毕竟他还有一个弟弟嘛。

初中退学后他就开始整日游荡,也不会去帮家里弄些杂货,干些田地,按照乡下说法那就是吃喝等死的人。父母亲帮他寻过工作,但是就这等没有学历还好吃懒做的人能找到什么好差事呢?让他学工匠,他不愿意,嫌脏;让他打混凝土,他也不去,说脏。即使有时候去了也只是过去留个影儿,东边戳一下西边捣一下,逼得人家老板最后不顾他父亲面子也要把他给踢了。

日子过得飞快,他这样子混了整整三年。人不成熟时是不会知道时间过得有多快,因为他的思想根本没有停留在如何去充分利用时间上,只是一味地混日子而已。父母都绝望了,村里人也绝望了,都禁不住为一根好苗儿的逝去而难受,但别人难受也只是片刻的事。没有人愿意花费精力去叹息一个自己都糟蹋自己的人。不过,万事祸福相依,当他家老二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成了村子里有史以来第一人的消息传遍全村的时候,他家再一次被推到了浪头。老两口也再次活跃了起来,眼神又放起了光,那看在老二身上的目光尽是柔和。父母会偏心吗?一般不会的!孩子都是父母的骨肉,谁兴了自己也跟着开心,谁落了自己也跟着哭泣。父母永远是世上最亲最近的人,倘若他此时不是呆望着天空,而是看一看眼前正佝偻着身躯辛劳的老两口,那也算是老来幡悟啊。

他可能是被老二的关注给刺激到了,认为自己也到了好好利用一下大脑,干出一点事情的时候。于是他向父母提出了要跟着别人出海去,这使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当然他父母亦在此列。他们都以为他是成熟了,懂事了,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了,都为他过去的混账找着借口,说以前不成熟没事,现在改正还来得及。

他走的那天还蛮风光,村里几个闲人过来送了送,大学生弟弟也过来送,老两口也含着泪过来送。他带着父母辛苦攒下的两千块钱走了,带着自己的理想走了,也带着所有人的期盼走了。一个优秀的他,走了,就没再回来。

老两口在家中苦苦地耕耘等候,老二在大学里拼命地读书,老大在海浪中拼命地搏击,这一家子看起来是有多么的和谐与美好啊。他回来的时候还是有许多人看着他,他一身西装革履,打扮得体体面面,洋洋洒洒,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希望。于是,多少年轻人在心底许下诺言,一定要走出去!

日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即使没有什么荣华富贵,平平稳稳也足以惹人羡慕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那时候老二业已毕业,进入了一家国企当上了白领,还认识了一个家境不错的女孩,时不时也能往家中汇些金钱。加上老两口这些年也为家中存了一些积蓄,便在村里人的帮助下盖起了村中的第一栋楼房。就在别人都以为他们家快要发达的时候,跟赌鬼一起出海的人醉酒后竟然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来这两年来赌鬼没有给家里匀过一分钱,不是他没挣钱,而是因为他在外面把钱全给赌了。第一年回来时,他确实留了一点,到了第二年,他就已经是一分不剩了。这些话传到了老两口耳朵,他们的沉默更加坚定了村人的猜测。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在繁华与艳丽背后隐藏的不过是一副空虚的躯壳。老两口心中何尝不清楚?只是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罢了!赌鬼出去两年没给他们匀过一分钱,过年时反而从他们那里讨走一些,根据老二的说法,他有时候还从老二那里求取一些。老二天生老实,看到自己哥哥如此可怜,便也常常狠不下那颗心。

外面欠的债多了,他干脆就不出去了,在外面这两年他挨了不少打,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同出的人却是清楚明白得很。他又恢复到退学后那段日子,只是这次他不在村里晃悠了,经历了大世面的他开始在镇上溜达。就在那些水果店里,在那些理发店里,或者小旅馆里人们能经常见到他的身影。许多人围在一起,男人们的叫喝声不断,露着大腿赤着胳膊,眯着眼睛,叼着大烟,他们都在“赚钱”呢!店主也乐意得不行,这样一来自己的生意显得更加的红火。刚开始老两口还给他一些零钱,但是上午给完下午他就输在了赌桌上。后来老两口也不管他了,于是他就想办法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偷取,再后来连偷都偷不到了,他就在赌桌边从早坐到晚,人家兴致好时说不定还能赏给他一些喜钱,这时的他可真像极了街上那蓬头垢面拿着破碗乞讨的乞丐,那乞丐我见他十几年了!过年时,老二回家会偷偷塞给他一些红包,他笑嘻嘻地说声谢谢,然后又背过身把钱投到赌桌上。对于他来说,赌桌就是他的命,他恨不得睡也睡在上面。赢钱的日子里,他可大方得很,抽着中华烟,住着镇上的小旅馆,虽然离家只有五百米,但那也足以彰显身份,他心里极大地不愿意待在这个土里土气的地方吧?他在街上赌博,有时候还包车子去市里赌,赌累了就花钱找个女人陪睡,他似乎从没想过什么结婚和孩子的事。

生活似乎就是这样,你越怕它它就越欺负你。养出了这么个东西,老两口感觉这辈子已经被欺负够了,没想到老天还要再欺负他一次。老二结婚后的第二年村里人就听到他出车祸的消息,过了没多久村里人又传出老二去世的消息。人们在一段时间里没有见到老两口,街上的那群人也没见到了赌鬼,几乎每个人心里都充斥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年轻人为一个人才的逝去而伤心,感伤生命短暂,老一辈则是为命运的无常而叹息。村里似乎冷静了一些日子,赌桌上也没以前那么热闹了。

等人们再次见到老两口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们的一丝黑发了。他们陡然间瘦了好多,腰背也突然驮了一些,像田地里无声耕作的老黄牛,连歇下来吃根干草的力气也没有。他们不再说话,一个劲地干着自己家里的事,老头儿也不再接活了,时间一久人们也不好意思去找他。赌鬼呢?在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又突然出现在了赌桌上,而且似乎比以前富了一些。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钱竟然还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那车皮破得就跟脱了水的黄泥巴一样,让人看着就不敢上去坐。他没事的时候会载上两个外地人挣些余钱,一旦有了机会便又跑到桌边绕上几圈。

无论怎么说,至少他是能够自给自足了。在这个阶段里,他不知从哪儿又带回一个女人和孩子,为了给自己的生活制造一点过日子的气氛,最后,他干脆把父母赶到了老屋那里。那天夜里,旁边的住户清楚地听到老母亲嘶声裂肺地哭喊,她使劲地哭着喊着,却没有骂一个人,她在喊她的二儿子,别人都知道二儿子的名字。她的哭声像山里的野猫一样吓人,哭到后来连嗓子都哑了,旁人也只听见断断续续地呐喊。老两口睡在了老屋的门槛上,第二天早上还是村里人把他们抬了进去。送佛送到西,后来村里人干脆又帮他们把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算完事。

再过了些日子,赌鬼连车子也没了。村里都传着他醉酒开车被交警逮个正着,没收了他的驾驶证不够还要罚他的款,看他没钱又准备扣押他的车子,仔细一看原来车子早就到了报废的年龄。这下子那些曾经坐过他车子打牌的人都禁不住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幸亏他没有连累其他人!

他的事已经成为了村里的“神话”,他可是破了村里这些年来的太多记录!有人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我笑着告诉他,因为我就是那个站在墙外看他的邻居。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听爸妈说他养个女人就是拿来当奴隶的。人家女人带个孩子投宿他,估计也是对前面一段婚姻失望透了顶,可是没想到自己再次遇上了白眼狼。他也许是懂得了钱的来之不易,他也不住旅馆了,也不下饭馆了。车子没了,就早上起来赶着路去街上溜达,傍晚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享受所谓妻子煮好的晚饭,夜里再享受着免费的女人卸去一身疲劳,他肯定觉得生活美极了。村里人说他是变态,每一次输钱回家时都要对女人大打出手,有时候还把脾气发在孩子身上,是啊,这孩子毕竟不是他亲生的!不过,他现在是连免费的女人也没了。有人说那女人领着孩子偷偷离家出走了,也有人说女人的前夫舍不下孩子又花钱把她两给买了走,但是无论哪种结局,对于那两个可怜的人来说也很难有好的未来。这时候,轮到他哭着喊着了,他用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孝心把父母给请了回来。毕竟,再没有人给他做饭,他肯定要活活饿死。

我看着那满头白发的老两口,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两口,头都快要勾到了地上。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怜悯,“他们也做不了多久了吧?”

2016.1.13 oh3VtK6/1RvPO8BXnQRK50H0p1zve/yBmgxku5ekP3jXbMhS9SJKUswkEgoF39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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