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因为它是人家的“宠物”,而我与它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它满身白发,却并没有如翁妪一样憔悴苍老。而那雪一般的白,我甚至怀疑是不是雪神妖姬的化身。它有明亮的眸子,我经常从这对珍珠般眸子里看到我自己,看到我和它一样年轻。还看到绿树,看到黑土,看到的都是些能让人放下心的东西。
它看着我时我能看到它,也能看到它眼中的我。它看着天时,我脑子里也只留下一片苍蓝。第一次见它时我就是这样好奇地看着它,不过我没看见我自己,我只看到了泪水。它看起来活像个老家伙,它跟人一样懂得“害羞”,它也知道自己狼狈极了,它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腿里,它以为这样子别人就看不见它了吗?它那一身黏糊的毛啊,上面沾满了泥巴,还有一些荆棘针,甚至我还看到了一根卡在毛里的鱼刺。它是那么的可怜,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它的主人不管它吗?还是,它是从远方流浪而来?它也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家?
母亲让我不要理它,虽然它弄成这副模样着实令人心疼,但那毕竟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认得它,它是邻居王婶家的狗,毕竟,它不是流浪狗。是啊,或许它只是玩累了想在我家院里休息一会儿吧?
农村里有句古话,叫做“猫来穷,狗来富。”因为狗吠声跟“旺”字同音,所以人们对狗真是推崇至极,不知玉林人爱狗是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呢?然而,它却落成这般田地,这是它应该有的遭遇吗?
王婶看起来和平常人有些不同,她很少与其他人交流,她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整天散乱着头发,我似乎从来没见她梳过,她穿着也比较破旧,肩膀上始终驮着根锄头,总让人以为她是要去地里忙活。我也经常看见她在周围掏掏挖挖,不知她在寻找些什么宝贝。她丈夫是镇里的工匠,每天早出晚归,她也早出晚归,回来时亦是一身的泥土。她瘦得很,胸部小得几成洼地,我实在不明白她到底从哪儿弄来的奶水养活了两个灵动的姑娘。至于这只狗估计也是她从哪个疙瘩角落拾来,而当时只因为觉得同病相怜?
它竟然待上瘾了!它趴在门口一动不动,就是连过往的人来回进入它也不管不问。它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吧?夕阳温暖地照在它的身上,几片柿子叶飘落在它的旁边,我忽然觉得这情景多么凄凉。它像一个迷失了家的孩子,它更像一个浪人,它没有依靠,没有朋友,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它当初被王婶捡回家时是否满心欢喜?它是否在心底暗暗庆幸?它是否发誓要同他们长相厮守?我走到它旁边蹲下,我竟然“疯子”一样伸出手试着去触摸它的皮毛。我摸到了它的骨头,它微微一颤,稍微睁开了眼睛,然后又闭了去。是啊,人生都到了这步境地,又何必在意外界的所作所为呢?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它的毛发是如此的柔软,即使那么的脏,那么的乱。它曾经也是个贵族公子,或者是个普通的孩子被自己的父母溺爱着疼吧?
我忍不住冲动,这冲动来自于血液的奔腾。我返身从屋内拿出一只新碗,盛上大半碗浇了鸡蛋汤的米饭放在它的身边,然后便悄悄地离去。我知道它有自己的自尊,谁都有沦落的一天,谁也不愿意沦落,更不愿意在沦落时被可怜,被同情,甚至是怜悯。我懂得它的心思。它没有拒绝我的盛情,它大快朵颐,它吃得比人都吃得干净,就是地上有掉落的几粒米饭它也丝毫不嫌弃地将它舔起。它似乎有精神了一点,它好像能站起来了,它好像知道自己的衣裳与这干净的院子有些格格不入,即使,这地上也落满了金黄的树叶。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听见我家院内的吠叫声,如同亲切的呼唤传进我的耳朵,让我感觉如此亲近。这声音沉郁,这声音铿锵。它是在替我警觉,同样也在通过狂野的吼叫来宣泄心中的不忿。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见它老老实实地趴在门口的檐下,兴许它是听见了我的开门声,但是它却一动不动,如同沉睡了一般,如同昨夜的事都成了幻影。而我也不过是在做一场美丽的梦而已。就这样,它在我这儿住了好几天,我也一直没有刻意去收留它,只是偶尔开饭时会取来那只新碗为它盛些食物。我心中还是有所敬畏的,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我也担心王婶会找到这儿来,如果它只是和王婶闹点小脾气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个多星期,我看它还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而王婶也驮着锄头从我家院前走过好几次,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神在这儿有片刻的驻留,只是转眼间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是啊,这样的一条狗谁愿意要呢?我开始认同它了,它真的是被抛弃了,它的家人不要它了,它也不要它的家人了。“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一开始的结识就是错误的吧?我把它放在水下冲洗了好几遍,然后又仔细地帮它把毛里的东西挑拣干净,它一下子高大上了。它从一只流浪狗变成了一只“花花公子”,它帅气逼人,湿漉漉的白毛犹如出浴少女的柔发,又似沾雨的柳条在风中低沉徘徊。
我开始把它当成自己人,我无意中捡了个宝嘛。我忘不了那段日光,它多了个兄弟,我也多了个兄弟。夜里它尽职尽责,双眼跟放光的夜明珠似的,晃得生人不敢靠近。到了白天,它又像只兔子一样跟在我和母亲身边转来转去。它开始养胖了,它毛茸茸的,它肉嘟嘟的。丑陋是因为贫穷引起的,而富态则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美。它这也算是一飞冲天吗?每至我和母亲劳累了一天回家时,它便会主动跃过来用它那软软的舌头舔舐我们的大腿,而当我们出门时它又会紧紧拽住我们的裤脚,生怕我们的离去成为它人生的第二次痛苦的分离。它起初是与父母走散的宝贝吗?我在院子里做作业时,它就像老友一样静静地趴在我的旁边,那样子可爱极了。我在思考问题,它在思考什么呢?是人生吗?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只有悲苦会让人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六年了,整整六年过去了,我仍然忘不了那个黄昏,忘不了阳光照到它雪白的毛发上,忘不了它回头看我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那里面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感?是期待,还是遗憾?
一个月后的黄昏,王婶突然来到了我家,她是来要狗的。那天下午她说了很多话,她说这狗是她捡来的,如今却莫名其妙地住在了我们家,而且平白无故地替我家看了一个月的大门。可是王婶心善,她考虑到这段时间它毕竟吃了我家的饭,所以看门也能算作是一种补偿了吧。她突然变得很能说,每一句话都有条有理,有根有据,尽管从外表上我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一个会讲理的人。她的言语很犀利,完全不让人反驳,也找不到反驳的机会。狗最后是被它拽走的,就像过去的童养媳临走前被主家不顾一切地抱走一样。童养媳会哭,狗却不会。它只会吼叫,只会看着我,除此之外,它别无所能。
我心里堵着石头,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它了。我走到院门口,看到满地的落叶,堆积得那么厚,只是完全没有生气。阳光照耀的那个地方空荡荡的,回过头来想想,其实那里原本就是这样。山本是山,我们非要故作聪明地去给万物强加一些解释,谁能明白我心中的哀愁呢?狗不明白,人也不明白,等人走了,两两相忘,谁也记不得谁的存在。那几天夜里我隐约听见狗吠声,恍恍惚惚从远方飘来。我有偷偷地去王婶家看它,它被绳子锁在了一根树上,那绳子就像萨达姆被判处绞刑时用的绳子,狠狠地套在它的脖子上面。它趴在树底下一动不动,它的毛发又变得乱乱的,上面还沾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它像个犯人一样遭受着折磨,它到底犯了什么罪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婶也懂得审美了?牵走狗的那几天我总觉得她变得清秀了一些,头发也不再如过去那么乱了,她该不会千里迢迢跑到黄河去洗头了吧?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吃饭,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东西钻到了我的脚下,我吓了一跳,赶紧躲避开去。是它?它怎么回来了?不过,我立刻就从它脖子上断裂的绳子得知了答案。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嘴里的饭菜也变了味道。它有些敬畏地看着我,或许它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匆忙地躲开它。我叹了口气,拿出过去的那只碗,给它盛了些饭菜,算作对老朋友过来的一次简单的招待,然而老朋友啊,你过得着实不易。那天傍晚王婶再次来到了我家,毫不客气地牵走了我的老朋友。临走时她还留下一句话,“下次不要再给它喂食了。”
不过喂食是我们的事,它往这儿跑却是它的事,你都管不着,我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呢?后来的日子它还是挣脱了几次,有时是夜里挣脱的。因为我能无由地听见院子里的吠声,虽然早上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真的知道它来过,我还能闻见它留下的气息,还能认出院门口那块被它躺过的土地。它还是如此的尽职吗?它甘愿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偷偷为我家看门护院?
只是这处罚是致命的。这处罚让我难以忘怀,即使六年过去了,如今回忆起来也是忍不住懊悔至极。我怎么就不能霸道一次呢?它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为什么就不能强行将它留下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即使是从那短暂的一个多月的感情来说,我也不应该放弃啊。但我始终没有狠下自己的心,我是真得没有狠心吗?
我已经有段时间没看见过它了,夜里也没听见过它的呼唤。家里人都将它忘得差不多,我呢?繁忙的时候也记不起它曾经来过。直到有一次在路上遇见王婶,我突然想起了那只狗,于是忍不住上去询问了一番。也许我真的不该问吧,若是我不问,恐怕也不会懊恼至今,那份感情也终将烟消云散。她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模样,头发散乱着披在肩上,她抬起头斜着看我,“炖了”!然后便毫不在乎地向前走去。
“炖了?”我的脑袋像是炸了一样,她竟然把它吃了!她们好歹在一起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它不断往我家跑吗?我心里一团乱麻,思绪一片混乱。我开始仔细地回忆我和它在一起的诸多日光,小心地去捡拾那一段段美好的纯洁片段。我是多么的糊涂啊!我竟然没有一丝丝决心,没有一丝丝怜悯之心。我把它平等看待,我以为它不需要怜悯之心。我是把它往虎口里送啊,我就是恶魔,杀它的人不是我,可是我却是亲自把它推向死亡的深渊。我还记得它被拽走时回头看我的眼神,我从那对珠子里看到一个头发散乱的魔鬼。回家后我把那只新碗放在了院子门口,谨当作我对它的祭念与哀悼吧。几天后碗也不见了,估计是哪个流浪汉路过时见它漂亮便想着占为己有。他可能不知道这只碗背后的故事,无论他知不知道,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是无家可归的人,也不要认识一个跟我一样不“狠心”的人。
太久太久了,院子已经破落不堪,那块曾经被阳光照耀的地方如今也被杂草生满,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遇见了值得信任而又不该信任的人实在是美丽的错误。
2015.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