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扑通”“扑通”
像炮弹一样扎入水中。这是一群男子在进行捕鱼比赛呢。这河很清,清得能见底儿,这河很凉,凉得进人心骨。这是对于外来客而言的,你看那些搏浪的人儿,哪个不是满头大汗?
这河叫九华河,因河水源自四大佛山之一的九华山而得名。当年李白行至此山,远眺九峰相环而兴致大起,赋命为九子山,后又改为九华。佛山清净,流水静心。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坐落中游,庄中人儿几辈以来皆受这河水哺育,与这水相伴而生,与这水相伴而死。
他们不是靠水生活的,但是他们又是靠水生存的。村后是座座青山,朝阳守气,像父亲一样护住河流与孩子;村前是片片土地,只只耕牛于上反刍鲜嫩青草,垦地的农民在一旁扶锄而立。这是静好的时光。人们的生活大抵如此,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正是这样反复循环地生存,从田间到河流,从河流到家中。
河是田的灌溉,是家的守候。每日田间辛劳使人们疲惫不堪,那满脸的灰土,满眼的沧桑,无不映射着人们对这土地的热爱。每到傍晚之时,田野清寂,蛙声渐起,反观河流之旁,倒是嘻言欢笑,回荡山间。男人们放下锄头聚集于此,脱尽上衣,“扑通”一下便跳进水中,像颗炮弹一样,留给世界一声闷响。这儿的男人是天生就会游泳的,即使不会游泳的进了这水扑腾几下也差不多能浮起而不至于沉下了。他们有着过人的视力,像闪电一样明亮,进入水中甚至比鱼儿还要灵敏,飞快地捕捉着水底的东西。刚从这头沉下,倏然一下不知何时又从那头冒起。河水不断地冲刷着他们的身体,亲切地拥抱自己的孩子,那粘在身上的泥土,静静地随着浮叶一同慢慢沉下。水回收着人们的汗水,回收着被她冲刷的土地。大人们都泡在水中,像一棵棵树伫立在水中,他们不需要用手拨动就能浮着而不沉下。小孩子在岸头玩着沙石,或者时不时地被人拉下河中呛几口水,呛着呛着不知何时就已经深谙水性了。等到夕阳已下,暮色已临,等到清风徐来,寒雾渐兴,他们这才上岸,卷起裤腿,一个个陆续往家中走去,在那家中,桌子上早已摆好了妇人们做好的饭菜,正热气腾腾,等待归人。
这是村子的夜晚。房间的灯光恍惚中似乎穿透玻璃,直射到屋后的河上。那河波上飘荡零散的星光,亦不知是来自远方还是来自灯光。夜于静谧中度过,唯有叮咚的河水偶尔撞到石头上才会发出声响。不过这并不会吵到人们,人们习惯了这样,习惯枕着波涛睡觉。
清晨,俟水面烟雾一消,第一缕霞光惊醒河流,人们也蓦地睁眼。挑水声不绝于耳,扁担“咯吱”直响似也唱着时光之美。人们一路走,水就一路撒,一半进了人们身体,一半浇染了这黝黝土地。妇人们领着孩子在水旁捣衣,“啪啪”的鼓锤直将过往的河水拍成了细碎。这是生命的开始。
人们不是只靠着土地才能生活的。这悠悠河水不知孕育了多少的生命。那偏僻处飘摇的菱藻,以及岸上鳞次生着的香芹,还有那低头可视的鱼儿,无不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不过人们爱好动弹,倘若是静着一刻,也便觉得内心荒凉。河上有打鱼的渔船,是很简陋的竹筏,两头各立着两只鱼鹰,打鱼的人站在筏子中间,一曲山歌破开山头。手中支着一张渔网,顺着水流往前捞捕。待到一片静水区域,突然“哟呵”一声,鱼鹰似乎理解他的意思,“扑通”一下便扎入水中,过一会儿便浮起来了,然而嘴上却已叼着一条鱼儿回来。此时收起渔网,上面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宝贝。这是打鱼的生活,对于这些以农为生的人们,却只是于暇日做些旁食。那个年代的人们还是很穷的,能够吃肉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的。这时,这河水孕育的鱼儿倒成了人们另一种汲养的方式。人们是算好时节的,七八月份鱼儿生长旺盛,数量达到顶峰。这时候稍加捕捞已无大害。他们都是智慧的人,既然与水而生,是不可能不懂规矩一味索取的,总会知道什么时候正确,什么时候又是错误的。村里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事先准备好从店里买过来的雷管和自制的炸药,其余的人则带着桶,带着网兜,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河边走去。这儿是固定的地点,一块湄地,刚好凸立在水旁,所有人都屏息站着,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吐露那久藏于胸的情怀。
“轰隆”一声,水花四溅,像是一条巨龙一般直冲天空,像是来自远古的召唤,已经深入人心,一场宏大的捕鱼大赛就算正式开始了,这是年轻人的天下,是年轻人展露手脚的地方。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如同憋在腹中的满腔热血,此时突然迸发。
“扑通”“扑通”“扑通”
像炮弹一样扎入水中,搏浪人转眼就不见了影儿。等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终于有人率先冒出了头,“跐溜”一下就从远处滑到了岸边,再看手上正抓着两条大鱼呢。稍后便陆续不断的有人冒出水面。这些赤膊的男儿像是翻江的龙,像是钻地的鼠,在水中时隐时现,时起时浮。身子随着浪花,两只脚不停地拍打着水面,遇到波浪直接一个迎头向前,或是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起来时嘴上已含着一条肥硕的大鱼。岸上欢呼声一片,自家的孩子着急忙慌地捡拾着一条条尚在跳动的鱼放进水桶中,年纪稍大的就站在近水边拿着网兜往水里捞捡已经被震晕的鱼儿。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啊?从远处但见一条条鱼儿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从水中飞往岸边,那一群群孩子,便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逗乐。待到人已惫时,鱼也将尽了,即使有少数鱼,也是从昏晕中复苏过来,赶忙逃往一方。搏浪人直接在水中搓了澡,然后便纷纷上岸看看自己的努力成果。没有人因为捕得少而心伤,也没有人因为多捕而骄傲,大家都沉浸于一片祥和之中。你从我家拿几条,我给你家匀一些,看不到一丝纷争,就像这流动的河水,刚刚还波浪四起,现在也已平静如镜。低头看看桶中,没有一条小鱼,人们都知道,小鱼是今年的种子,是明年的延续。正是这样,世世代代的积累与关怀,世世代代的合作与思考,一个个生命才得生存与延续。
人们就是这样与水相生相栖着。河旁边有座大坝,这是当年全村人集体出动,一石一泥的垒起来的。河段上游还停着一只石船,这是人们依水生存的一种方式。河底多沙,力气人便整天来这儿干活,一担子沙能卖到好几块钱。他们潜入水底,挖一撬子再扔到船上,一撬子一撬子,直到船满了再一撬子一撬子地将沙子运到岸上。这一切河流都是看在眼里的,想必她是心疼这方儿女的,心疼这些累的甚至在她怀里都立不住脚的孩子。她用微浪拍打着河岸,夏日里用洪水冲刷着坝滩,然而这些都没有用,人们总是顽强的活着,总是那样不停地劳累自己。
后来到了九十年代,我们这群人也伴着水声出世。不过并没有与水接触,仅仅是听着水流而已。父母们不让孩子靠近河边,即使是妇女们洗衣服,孩子也得站在几米外处静静等候。孩子与水的故事顶多是拿着石头“砸水漂”,顶多是在浅滩的石头缝里摸索残存的螃蟹。大人们也没时间带孩子到这儿学什么游泳,一者是因为他们确实没有太多时间放置于此,其次就是因为河沙被运走,河底渐深,实在不宜于搏浪弄鱼。因而,到了外地,当外人问及是否会游泳时,我们只能低着头羞于言语,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家就坐落于河流旁,这对我们自己是多么大的羞辱!人们再也不担心捕鱼的麻烦了,电网一拉开就能打倒一片,从大到小一律照收不误。那骑着摩托满村子跑的“渔夫”,有着自己的主张,大鱼有大鱼的卖法,小鱼也有小鱼的卖法。坐在榕树下轻摇蒲扇的老人们,眯着眼睛看着夕阳,他们似乎从那里看到了自己的故事。这些鱼儿,他们曾经是多么熟悉?后来啊,也很难找见他们这样的人了,就连八十年代的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又何论我们九十年代的人呢?村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年轻人了,新降的娃娃甚至不知道在他们与爷爷奶奶之间仍隔着一层人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到最后新的又是否真的来了吗?我不得而知。老一辈在河里搏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新一代的人正在社会上搏浪前进呢,倒是这些故事,最终又有谁记得呢?
2015.7.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