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一声我推开了已经一年多没碰过的大门,就像推开了自己的心门一样,屋内突然敞亮了起来。这是两块厚木做成的门,自从我记事起它们就一直立在那儿,那古老的木头,古老的颜色,透露着古老的气息,我甚至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许在这儿做了几十年的门它们早就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它们乐于为这栋屋子的主人开开合合,它们乐于见到一代代的人抚摸着它们的身躯,让它们也能够无比荣幸地伴着主人跟随历史前行。
手指滑过门面,轻抚着一道道深浅不一,却又暗含天道的痕沟,我的心不断地悸动着,我像抚摸一个老朋友一样抚摸着它,感受着由它身上传来的沧桑,感受着它的低声浅语,它的淡淡哀伤。我轻叹一口气,我的老朋友啊,你并不知道我的为难,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家乡,你不知道那些粉墙硫瓦,铁门栅栏,并不是我心灵真正的归栖。
是的,你只是一块普通的木头,甚至普通的让我叫不出名字,却坚强地在这儿杵了几十年。你没有金马门的繁华,也没有荆门的险要,你不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化身,可你却偏偏将门内外分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抚摸着它的泪痕,不用进门我就能感受到那种委屈和沧桑,能感受到屋内的落寞与萧条。进门,则往事回忆历历上心头,过去一番苦涩,如今又是一番苦涩;出门,看似繁华春天百花齐放,实则冬季飘雪万里冰寒。我突然有种感觉,感觉你是徽州那红漆涂抹着的大门,我在你面前矮小的只能抬头观看。你的身边俯着两只石狮,张开大嘴好像要吞吐周围一切不祥。
可是,你却恰恰相反!多年后的我已经和你长成一样的身高,甚至进门时还要稍稍低头才可。我估计我是看重了这个事实,我的祖辈们也是看重了这个事实,所以才不得不从里面走出去,为了那桶红漆,为了那两只石狮。
今天我回来了。我一身轻松的回来了,心中却万般沉重。我没有提着红漆桶,它太脏了!也没有牵着石狮,我发现它根本不听我的话。我唯一留着的就是下巴上的一撮可以摸得着的胡呰,以此尽量来和你达成默契。
这条条的泪痕呀,是风雨的杰作吗?我知道你肯定有无数的苦楚,就跟我有无数的苦楚一样,我都老了你还能年轻吗?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譬如那天我走后就去了哪里,然后又干了哪些事,受了哪些委屈,而你呢?你是不是也要告诉我你是如何像个伟大的母亲一样常年累月地杵在这破碎的屋檐下望断双肠?你渴望我早些回来,又怕我没有达成心中的理想,然而我今天还是回来了。
这是可以预料的结果,唯一令我欣慰的是你仍然待在这儿不曾对我们抛弃。我摇了摇门上的那两个生满铁红的圆环,沉沉地发不出一丝声音。我又瞟了瞟那悬挂着不知岁月流长的锁,上面隐隐约约显现着上海两个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光亮。这不是金锁银锁,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的密码锁指纹锁,仅仅是最老套的齿锁而已,却像个心锁一般,一下子锁住了我的生命和回忆,锁住了我的欢乐与进步。
我还小的时候爷爷就经常拄着拐杖倚在门边看望夕阳下的羊肠小道,等看见父亲驮着锄头从远方忽悠悠走来时,脸上不自主地露出神秘的微笑。我稍大时爷爷已经过了世,然后每天下午放学我也是从门前的那条道跑回来,远远地就能见到倚在门口捧着黄渍茶杯的父亲,也同样能见到留在他嘴角的那一抹似曾相识的微笑。可惜我再也不能这样,学着他们对我的儿子发出由内而外的微笑了。
我想起前段日子父亲的摔倒。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父亲进门时不小心脚滑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门,可惜啊这门不是家里的门,没有铁环,没有泪痕,只是两片涂了漆的铁片而已。他失去了来自于古老的支撑,失去了来自这个贫困故乡的破旧的门的支撑,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次摔倒让我们重新忆起了这个历经风霜的老门,然而我们不单单是忆起它,还有它身后的那些模糊的影子。
我听说这门来自于一块“神木”,那还是太祖父在抗战时期打倒一帮日寇后从他们房子里找出来的,我往下摸了摸,在门底处有一条深深的痕迹,这正是当年太祖父一刀砍下去的啊。我感受着这痕迹,似乎听见门的哭泣,它似乎在倾诉着,感谢着,幸亏有了革命军队它才得以脱身。我能听到它的心声,我说不出来,我估计父辈们也听见了,只是也没说出来,我们都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动作——走出去,再走回来!
2015.11.4
屋内洋溢着一股浓郁的霉味,顶梁上的灰尘遇见外头的新鲜空气便停不住身子直往下掉,我忍不住“咳咳”了几声,自己被这尘封的历史呛了好久。我抬头往上看,不知什么时候屋椽上多了一个燕窝,看样子里面似乎还有两个幼鸟快乐栖息。我哑然失笑,想不到我们走了以后这旧屋反倒成了它们的新家。不过也好,倘若连它们也不愿长停如此,这老屋恐怕真的是死气沉沉了。我又回头看了看大门,这传说的仙树如今这般萧条与落寞,这几只鸟应是它最近最贴心的朋友吧?
地上坑坑洼洼,水泥地上甚至长起了草,若是稍微不注意还能踢得碎石一路滚翻,说不定就因此惊吓到某处黑暗里正在小憩的老鼠。接着你就能见到它们惊慌失措,如同见了鬼一般到处乱奔。我没有心思去追打它们,它们也是可怜的生物,也是因为生活的窘迫而苦苦挣扎。它们从来没见过我,对于它们来说我就是从天而降的新的生物。不过事实确实如此,我与它们祖辈打交道的时候恐怕它们尚未出生。那时候我是整日想着法子去捕捉老鼠,这不仅仅是因为老鼠偷吃东西的可恶,更是因为它们偏偏喜爱夜间觅食,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扰得人难以入睡。我安过鼠夹,买过鼠贴,甚至因为它们特意养过猫。但是结果似乎都收效甚微,而那只黑猫简直跟某些好吃懒做的人一样可恶,整日里在暖阳下眯着眼睛入眠。什么事也不问,老鼠从它面前走过它也懒得多瞟一眼。后来有一次夹子夹死了一只老鼠,我好心地把老鼠扔给它,它看了一眼后反倒避得远远的。呵,真是跟某些人是一个样!大鱼大肉吃惯了,最后养出了性子,就是白花花的大米饭也入不了他的法眼。这像什么?多少人贪恋城市的繁华,拼着命地要往城里跑,就是宁愿睡在那凄冷的桥洞底下也不愿回自家家里的土炕暖窝。许多人连自己是谁也不清楚了,挣了点钱就忘乎所以,还瞧不起农民,瞧不起农村人,这是作为人应该有的修养吗?我应该不至于此吧?至少我一直记得自己是农村出来的。我可不愿像那只黑猫一样,最后非得逼着我狠下心来将其一扔了之才肯罢休。我不是不重感情,与它待了一段时间不念它的功劳也应该念些“猫情”,可是连它自己都不管自己的死活,我又何必去管它的死活呢?我不知道它后来一个人在外头过得咋样,但它若是一直延续着这样的生活状态,恐怕它也是难逃大劫吧。这时候我突然记起杜甫的一句诗“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我没有他那样的善心,至今为止也从来没有爱过老鼠,可是既然它们作为这老屋的一员,便也自然在我的思念范围。
“嘿,小家伙们,今天姑且放你们一马,以后,”我看了看这布满缺坑漏洞的老房子,忍不住心头一酸,“你们就替我好生看着它吧!”我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堂中踱去。
南方屋内的布局与北方不同,通常前后大门贯通,于是,为了遮蔽直入家中的大风,起到藏风聚气,装饰修美的作用,人们一般会在中堂之上安置一块屏风。过去大户人家里用得都是那种正经的纱布立屏,上面精绘着山河兽禽。到了后来延伸到普通农村之家就逐渐衍变成竹条编制的屏障,自屋梁之上直接挂下,然后在中间挂上一副便宜的图画,两侧配上吉祥的对联,屏障底下再放置一张木龛,一张桌子,这样一个典型的南方小家的中堂便算是基本完工了。
我抬头看去,不知哪年的对联还挂在那里,“人和家顺百事兴,富贵平安福满堂”,中间一副福禄寿三星拜年的年画也依旧挂在那儿如此熟悉。至于那白发老头儿则始终微笑着目视前方,似乎这些年来一直未曾动过。只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不可避免地要遭受岁月的侵蚀,这年画也一样。我分明从它那淡退的颜色,偶尔掉落的纸片上看出了它的不甘,看出了它的沧桑。画下的木龛上落满了灰尘,我用手指轻触了一下,便在上面留下了淡淡的指纹。这时,我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东西一样,猛地抬头,只见金亮的“光荣人家”四个字符如同闪电一般窜入我的脑海,让我思绪飞扬,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是块光荣匾,也是块老匾,鲜红的背景,上面刻印着金黄的大字。只是,待我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原来上面已经挂满了蜘蛛网,根本不复当日的光彩。我的眼神黯了又黯,没有人知道我心中的沮丧。“可怜的老匾啊,你知道吗?刚才我竟然差点遗漏了你啊!”
这块老匾是我家中堂里的特色,也是我家中堂区别于别人家的关键所在。我出生时这玩意儿就挂在了上面,我现在回来了,它还在那挂着,或许等到哪天我走了,它仍在那儿挂着也说不定?我虽然不是个细心的人,但是这么大的牌匾还是能看得清楚的。正因如此,我小时候读书时最先认识的恐怕就是这四个字了。我仔细观察过其他人户的中堂,大抵和我家是相同的,可唯独这牌匾是我家独有。于是我经常仰着头询问父亲,这东西是究竟从何而来。父亲看着它捋了捋他那坚硬的可以扎人的胡子,然后又看着露出微笑,“这牌匾啊,嘿,可是有段历史了。它还是当初县政府亲自颁发到我家的……”
原来这牌匾是县政府颁发的,而且颁发那天镇上还亲自来人了,就是当时的村支书也只能跟在一旁。父亲说到这儿可是骄傲的不行,毕竟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若是太祖父在世,恐怕要对那两块门板拜上几拜了。家里面来了许多人,除了送匾的大领导,就是村里许多人家也赶过来凑热闹。这送匾事件可是整整闹了好几天呢,虽说大领导当天就走了,可是村里人闲事的时候怎么也要到我家来观赏一下这光荣的牌匾,至于旁边的住户更是趁着晚饭的时候端着碗跑到我家唠话。爷爷奶奶出去散步,父亲母亲出去劳动,那段日子里但凡他们遇见熟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接受到别人善意的微笑,就是平常不是很熟悉的村外人也会冷不丁跟他们打声招呼。
这一切都是牌匾的功劳,可是这一切真的只是得益于这方寸大的木头吗?七八十年代的女人择偶有个偏好,那就是军人优先。这跟现在所提倡的军人优先制不同,那时候如此欢迎军人完全是因为军人地位的升高,以及部队在人们心中所占的高比重。当初,共产党领导着解放军赶走了日本鬼子,推倒了国民党统治的国民政府,建立了新中国,还了普天之下,黄土之上的所有人民一片清宁。这倒不是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因为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他们处处为人民着想,与人民鱼水一家,这给了人民很大的关心,给了他们很大的鼓舞。他们在真诚感谢人民解放军辛苦抗战的同时,又喜爱他们的平易近人,有责任,有担当。所以在当时的社会,尤其是在农村里,若是有人家里出了个当兵的那真是欢天喜地的大事。当兵的不用花家里的口粮,而且还有工资,有好的名声,是个光宗耀祖的说法。
而我家当时正出了两个当兵的!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二伯最先入伍,他是一名海军,一身白军装光亮光亮的闪得人睁不开眼睛,偏偏他自己又极爱干净,整个人从上到下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他的性格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柔和,跟谁都闹不出矛盾,脸上时刻都带着微笑(可能他长相如此,总之十分平易近人)。他在部队里担任炊事班班长,烧得一手好菜。他本人刀功深厚,用刀细腻,做出的菜菜花样叠出,让人未吃先迷。他虽然柔和,但是并不不是那种所谓的软人,相反他对事对人特别认真。他爱讲道理,什么事什么人只要是违背了道义原则,他是绝对看不过去的。他的形象很好,镇上大多数人都认识他,有时候别人两家发生了什么矛盾也会找他过去调和,但凡他开口了,事情总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来他退伍了,被安排进了市里一家国企上班,村里人便对他更加敬佩不已了。
尽管如此,在外人看来他过得挺是风光,但是自家人的苦只有自家人知道。二伯已结婚生子,面对着一大家子他也是压力颇多,加之城里与农村相隔甚远,能保住自己已然不易,更勿谈照料家人了。不过爷爷奶奶的心思恐不是如此,能安稳地送走下一代代,能看见他们结婚成家,他们心里便是有着极大的安慰了。
小叔是家里第二个入伍的人。生活的艰辛并不是靠说说或者写写就能够表达出来的,那种苦到胃里的苦真是让人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眼见着家中人口越来越多,生活压力更是日趋变大,不说什么鱼肉佳肴,能有一碗白米饭已经足以让人高兴地直流眼泪。小叔天生素质好,头脑也很灵活,自然是不愿在田地里终结一生。他想起了二伯的经历,他觉得人生只有不断的奋斗才能够进步。于是,他也选择了投身行伍,毕竟,先不谈能不能够在部队里实现什么伟大志向,自己的离开至少也能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了。他走的毅然决然,没有任何人阻拦他,因为家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但凡他决定的就一定会拼命去争取。他果然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他一步步朝梦想前进着。他拼命的训练,不顾身体受到的伤害,他知道时间不等人,他必须用尽所有的精力去努力追寻自己的理想,为家人和自己带来曙光。后来父亲告诉我,他在五公里武装越野中夺得了全师的冠军,当他跑到终点的那一刻顿时微笑着瘫软在地。他真的是个英雄,他不仅训练刻苦,学习也很认真。在别人都在休息的时候他却一个人静静地读着书本。终于有一天,他如愿地考上了理想的军校,他从一名士兵晋升为了干部,不过我想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吧?我不难想象消息传回家后中的情景,无非是敲锣打鼓,宴请一些亲戚以及交好的朋友。是的,这就好比现在的学生考上了名牌大学,以后出息大着呢!虽然家中粮食珍贵,一场宴席消耗巨大,甚至可能会让家里欠下外债,但是他们不用担心,借钱的也不必担心。毕竟,家中有个这样出息的娃,谁还怕以后他们还不起钱呢?同小叔一起去当兵的还有村里的王叔,只是他在那儿囚了三年便匆匆忙忙赶了回来。外面人宣称他是体质不好,没有先天优势,可是我心里明白得很,这个社会的竞争日趋激烈,若是单单靠身体吃饭的话,估计也只能吃些“庄稼饭”了。
家族延续到我这代时,二哥继承了他父亲的理想在部队里又干了十几年,最后实在是因为到了退伍的年龄才不得不遗憾“退场”。我心中有股隐隐的痛感,这痛感让我欲语难言。这是真正的献身于部队啊,他把所有的青春年华都放在了那儿,而那,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时光!我盯着这牌匾看了好久,往事如烟尽从眼前飘过。我有着和小叔一样的梦想,也有着二哥敢于奉献的情怀,如今走上这条路既是对家族传统的继承,也是对自己的一个慰藉吧?毕竟,我可是看着它长大的。
我爬上桌子小心翼翼地取下它,用衣袖给它认真地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重新挂了上去。此时,一抹阳光刚好从外面射入直照到这块牌匾上,我仿佛看到了它年轻时候的样子,“光荣人家”那四个大字又闪闪发亮起来……
2015.11.6
老屋是具有浓厚江南风味的两室一厅建筑。外面是青砖黑瓦,里面是卧室中堂,布局规格比较对称,与陕北的半边房正是形成鲜明对比。入了正门,两边便是温馨优雅的卧室,恰好从中间被中堂隔开,中堂之上挂着寓福屏风,屏风后面的大门与正门隔屏互望,显得幽怨窈窕。屏风后面是一廊道,直通厨房,当然这只是短廊而已,与大户人家几十米雕梁画栋的画卷长廊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但即使如此,这破旧的乡野村屋仍然给以人无尽的遐想,让人觉得冬暖夏凉,比起空调席梦思刻意装扮的无情琉璃房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静静地来回踱步,从中堂到卧室,从卧室到厨房。每一处都那么古老,每一处都有一段历史,而每一段历史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破裂的水泥地、掉落一地的墙泥、被蜜蜂蛰满孔的椽柱无不在轻轻诉说着忧伤往事,想必它们的心中此刻也是充满了无尽的幽怨吧?整个屋内,入眼之处尽皆沧桑,我不禁忆起陆游重游沈园的孤寞,我如今的感觉真是如他一样,毕竟“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我拉开后门,一股冷风直吹我的面庞,给人撕皮裂肉一般的疼痛。我用袖子拂了拂面,再来仔细看时,这满园秋景真是煞人心神。碧云天,黄叶地,秋风萧索,满园凋零,实在让人提不起一丝精神,若非要谈到慰藉的话,恐怕也只有那古杏残藤是和我一起倔强地活着了。
这棵树是我的兄弟。当初母亲生下我时便种了它,没想到时倥偬,转瞬即逝,如今我已是成年模样,而树也长成了几米多高。这是一棵年轻的杏树啊,这也是一棵年迈的杏树。于树而言它是年轻的,于我而言它确实年迈的。它根骨盘结,有的甚至长到了石块上,与围墙长成了一体。若不是它的坚强支撑,若不是有这股信念与决心,恐怕这些个土石围墙早就随着暴风骤雨一起消逝踪迹了吧?
我似乎闻见了从某处传来的淡淡的糜烂气息,又似乎感受到从脚下传来的松软感觉,这大约都是杏泥造成的吧?没有了我的亲昵,它如今都开始这样糟蹋自己了吗?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零落成泥吗?我像看着兄弟一样看着它,它伴随着我一起长大,我却没有一直陪伴着它生活。生活的苦楚正在于这,往往你所在意的都不能如愿以偿。小时候我经常跟着母亲前后左右地转,我总是拉着她的长围裙仰着脑袋问她,“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到杏子啊?”每当这时,母亲总会微笑着告诉我不要着急。她告诉我树和人是一样的,只有我对它好了它才能对我好,才愿意为我结实,为我付出。我那时可真是信了母亲的话,于是有事没事地便往后院里跑,一个劲地给它浇水,甚至还天真地踏在椅子上为它撑伞。不过,大概是母亲说的话奏了效,那一年树上当真结出了几颗果实,虽然不多但是足以安慰我这饥渴并焦急的内心了。而后的几年内果实却是愈结愈多,就是自己吃也吃不完了,于是母亲便让我提着篮子挨家挨户地送杏,这应该才是真正的“红杏出墙”吧?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积累越发增多,我也逐渐认识到母亲当日与我所开的玩笑,不过,醒时不比醉时清,我倒愿意永远停留在那段美好的童话当中。
在杏树旁边有一段丑陋得不能见人的古藤,狰狞虬劲,黑黑得像是从九幽地狱里伸出来的鬼手,死死地扒在地上。而我的心也像是被它揪住了一般,刺骨地疼痛着。我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双手忍不住握住了拳头。这株葡萄树是和杏树差不多时间移进我家里的,如果说杏树留给我的是欢乐的回忆,那么它便是我留下的痛苦的日记。
我从小便喜欢吃葡萄,也喜欢待在葡萄树下。这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葡萄的玲珑剔透像极了绿玛瑙,更因为葡萄架下传来的诸多故事。为了葡萄更好地生长,家里特意为它搭建了一个高架,这恰适我的心意。在灼热日光下我喜欢把爷爷的卧榻搬至葡萄树架下,然后躺在上面享受绿荫,等到小憩过后就直接坐起身子,耐心寻找在阳光下刚刚成熟的葡萄。就是这样,每次等到葡萄真正成熟之际,葡萄架上的葡萄已经是所剩无几了。待至晚上,我又会搬来竹榻与爷爷一同睡在葡萄树下,听着爷爷给我讲诉着有关它的一些神话故事。当我听到有情人在七夕之夜驻足于葡萄树下会听见牛郎织女的悄悄话时,我忍不住偷偷尝试,可是最终却也是一无所获。当我听见在葡萄架下哭闹容易招引野鬼冤魂时,我又吓得跑进屋内,留下爷爷一个人在葡萄架下叹息。正因为我爱葡萄,爱得深刻,以至于我吝啬地独占了它。我不让任何人碰它,当然也不让爷爷去碰。爷爷可是吃了一辈子的苦,对于葡萄这种好东西也是到了八十岁才看见过,只是他却没有机会去享受这些美味的葡萄了,他的牙齿怎么能耐得住那酸酸的葡萄?(甜的早就被我吃光了)八岁那年暑假,由于农事繁忙,爷爷年纪又大无心照料我,父母便将我送往城里的二伯家里暂住,只是我永远没想到,这一走我与爷爷竟成了永别。我在二伯家里待得很烦,没有了葡萄的陪伴我感觉生活的意义都失去了一半。直到有一天,当二伯领着我回家时我才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因为我的苦日子快要结束了!只是啊,幼稚的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是为了奔丧而回。当我听见爷爷的死讯时,我整个人都惊呆了,我无法想象与我朝夕相处的爷爷,那个经常和我讲故事的爷爷就这么去世了。更重要的是,待我来到后花园里却发现竹榻还安稳地放在架子下,而葡萄树上呢,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绿葡萄在阳光下闪耀着绿宝石一样的光环,夺人眼球。那一刻,我的眼睛顿时就红了,原来爷爷并没有背着我“偷吃”葡萄,原来他一直将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我的心如同玻璃一样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种由来的忏悔涌上心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有多么幼稚,爷爷怎么会跟个孩子一样与我抢食呢?我开始讨厌葡萄,那一串串的葡萄,越是耀眼,越是扎人。我多想对爷爷说出对不起三个字,我多想认真地等一次,等那葡萄全部熟透了,我要摘下一碟子细细地洗干净,然后端到爷爷面前,一颗一颗地喂予他吃。我终于体会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了。只是,时间似乎不再给我这个弥补的机会,而我也将一辈子生活在内疚与苦楚当中。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前去摘取未成熟的葡萄了,我更是没有精力去打理这棵树,但且让它自生自灭吧。今日,再次看到这熟悉的场景,我突然心生感慨,一切似是注定,也有必然。我记起那飘落的杏花雨,也记起那被遗弃的,孤独地生长然后衰老的葡萄树,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2015.11.09
现实如同钢板一样拍打着身躯,让人遍体鳞伤,回忆却如同慢性的砒霜,让你心肠交结,生不如死。活在现在,总是不经意被挤入历史的夹缝,不敢挣脱,不敢反抗。总以为那些过去的已然过去,只是没想到到了重逢的那一天,自己又再一次深陷痛苦的囹圄。这已经成为了事实,凡越是后悔的,越想找机会弥补挽救的,越是如同滟滪堆一样坚不可摧。于是,我们不断挣扎,纠缠,在痛与罪,悔与恨中前进生活着。历史真如三尺白绫,紧紧地束缚住了我们,从外到内,从肉体到精神,让人无所适从。
我于这老屋内外蹒跚而行,几乎触碰到每一寸土地,几欲亲吻这每一堵墙壁。我知道我的生命是融于这块地方的,我的起本和成长皆源于此。欢乐,从来没有断过,只是痛苦更让人刻骨铭心。这种痛苦并不是我嚎啕大哭就能发泄的,它是来自我心灵深处的那久远的伊甸园。我如今在这儿感受到得仅是一种沧桑,其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欢乐与遗憾。然而,我并不需要这种欢乐,如果能剔除遗憾的话,我宁愿安安静静地一如既往地生活着,但我知道这是不可扭转的事情。就像张铁生回到老屋一样,他当时大抵有着和我类似的情绪,毕竟故园依旧在,物是人已非,更何况现在连物也不是当年的物了。我忆起李清照来,她反反复复的人生循环,跌宕不平的生活周遭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我也如她一般在这“荒野”之地,独自“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了。
人都说睹物伤情,借景抒情,可见这情是原本就有的,即使没有身临此地,即使身在异国他乡,这种感情是改变不了的,毕竟青山遮不住,绿水长又长。面对这一副惨景也并不是故作姿态,假意高深,真正的情怀毕竟要潜藏于胸,试问,有谁愿意驻足听你周遮不停?岳飞说得倒是不错,“欲把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恐怕也只有自己会如此多愁善感了吧?毕竟,有些回忆只属于我们自己,并不包含他人。
屋内,断壁残垣;屋外,黄花堆积。木门低首蹙眉,光荣匾浅吟低唱,杏树错藤盘根,葡萄架老态横生。而我,我则在这里外凄景中逗留徘徊,始终不愿拂袖而去。有些故事我还记得,有些故事我却早已记不得了。但也不是说记得的就一定是好的,不记得的就是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骨。一切的一切,尽在这老屋而已。
父母现在都待在城里,但是他们总会时不时抽空回老家看看。于他们而言,他们的亲戚朋友都在这一方水土,他们的大半辈子都被埋在了这片土地,这份感情绝对是难以割舍的。他们未必就非要住这老屋内,只是若是能亲近一二,也足够使人慰藉了。二伯和小叔他们每次回家也都过来这儿看看,这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我很少听到他们说些什么煽情的话语,最多可能说一句,“这房子真是越来越老啦!”也许,他们有着和我现在无异的情感吧,只是囿于多种原因而无法直接表达,只能把感情付诸叹息之中。比际,我倒庆幸自己了,我还能无所顾忌地在这儿谈论什么思乡之情,我还能夸夸其谈,我什么也不怕!因为,我在他们眼里,恐怕还是当年那个爱吃葡萄的孩子吧?
我爱着这木门,却无法陪它共度余生,我爱着这光荣匾,于是为它而奋不顾身。我爱着这老杏树,我为它牵肠挂肚,我亦爱着这葡萄架,只是因为放不下心中的秘事。我离开了自己所爱的许多,为了生活和先辈们一样去他乡拼搏,他们一直受的苦,如今终于该轮到我受了。不过,离开归离开,若是让我抛弃,我是万万做不到的。毕竟,我也在这儿生根与发芽,即使老了,也还是要回来老屋看看。这片土地赐予了我生命,适当的时候我还是要还给她的!
2015.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