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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会。
一名寸头男子跪坐在内田佑面前，体格壮硕，眼神坚定。
内田闭眼静默三刻，睁眼答复：“去道场等我。”
这里是虹口的东洋街。
日本在上海无租界，日侨以领事馆为中心，聚居虹口，在公共租界形成了“大租界里的小租界”。1905年3月，日本政府颁布《居留民团法》。为保护日侨社区，日本居留民团“反客为主”，明抢硬夺，地盘越来越大，实际上控制了苏州河以北至虹口公园、沿黄浦江北岸到杨树浦一带。这里充斥着日本商店、神社，居民坐榻榻米、穿木屐、吃日式料理、挂太阳旗，东洋情调浓郁，被当地人称为“东洋街”。东洋街以狄思威路为界，用竹篱笆与华界隔开，留有一扇小门，但不允许中国人进入。
黑龙会总部坐落在东洋街中心，内田佑长居于此。
这是一座日本传统式宅邸，庭院矮石垒墙，松树经过精心修剪，圆润如绿云。院旁是演武道场，白底黑架的移门、深色地板，与绿松灰石遥相辉映，带着幽玄诗意。
道场墙上挂着“水月之本心”五个大字，字迹豪迈雄壮，观者皆以为出自名家之手，可一看落款，却是无名之辈。确实，题字者并非书法名家，而是一名僧侣。他平日坐禅念经，从不舞墨，但在圆寂前一晚突然提笔。旁人以为他要写下佛法感悟，没想落笔写下的却是日本大剑豪伊藤一刀斋的心法名言，笔力遒劲，带着剑豪气概。
这幅奇书挂在道场，印证着武道禅心。
道场内，内田与九鬼英二摆出格斗式对峙。
九鬼正是刚才跪求比武的男人，他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六公斤，体格比内田大了一圈，一头粗硬的板寸与他暴烈直率的性格相称。此刻，他双目圆睁，眼中映出内田的影子。
作为黑龙会中武斗派的猛将，九鬼勇武善战，被邻近的中国人称为“鬼见愁”。
内田来华后，制止黑龙会浪人闹事，改为民间比武。九鬼对此不理解，在他看来，上海只有两种中国人：一是害怕惹事的官员，二是害怕惹事的百姓。即便帮派火拼，也是人多欺负人少的懦夫打法，缺乏武士精神。同不具有武士精神的人比武，是对武士的侮辱。听闻大日本驻军两战皆败，九鬼气得以拳捶地，认为“大和魂被玷污”，对内田的领导力提出了质疑，这才有了本次“稽古”（实战对练）。
九鬼不停运步，寻找对方的破绽。内田面色沉静如水，气息内敛。
九鬼仗着身材高大，率先出招，只见他送胯发力，以正蹬腿开路。这一腿看似简单，实际内含变招：对方如果后撤，他就顺势跨步突进，以右直拳追击；对方若往前硬顶，他会带着体重往下踩，令对方难以抵挡。
内田身法灵动，既不顶也不撤，而是以弧线步避让。
一脚穿过残影，九鬼忽觉一股劲风从身侧袭来，余光瞥见内田的手刀正砍向自己脖颈。他身子向后一仰，避过攻击，随即提起右膝，侧踹踢向内田小腹。
击打小腹在格斗中属于击实。小腹是人体重心，不易躲闪。这一击，九鬼瞅准了时机，用足了力气，内田身子瞬间向后飞出，但九鬼面露惊疑：刚才那一脚的触感不对！
内田在被踢中的瞬间向后跳跃，以“浮身”卸力，如同湍流中的树叶，在撞上礁石的一刹那顺着水流滑开。
九鬼力已使尽，动作一滞。内田落地后，足下一弹，垫步转髋，雷霆般的上段回蹴直击九鬼的面门，一股劲风冲着九鬼刮面而来。
九鬼忙举臂抵挡，但依旧被踢得连退两步。待他站稳，一抬眼，只见内田高跃而起，飞踢已到跟前。这一脚带着体重和飞跃的冲力，正中九鬼胸膛。
这一击如重槌击鼓。伴随着闷响，九鬼被踢得横飞出去，就地滚了两圈才躺平。
内田原地站定，不再追击。孰强孰弱，已经分明。
九鬼剧烈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站起。
在领教了内田的强大之后，九鬼恢复了毕恭毕敬的态度。在他的心中，强者永远是对的。
两人出了道场，换了衣裳，到茶室端坐。
武士道是牺牲的艺术，茶道是生活的艺术。内田不仅对武士道痴狂，也迷恋茶道。
一板一眼的茶道对九鬼英二的耐心是极大的考验。
内田见他坐不住，训斥道：“以剑悟道，便是剑道，以茶悟道，就是茶道，剑茶一如。九鬼君，你的态度未免太轻慢了。”
九鬼不解道：“茶求静，武求动，两者怎会相通？”
内田端起茶杯，从容对答：“相传茶圣千利休与浪人冲突，他虽未学武，但举剑似举壶，不动如山，威严如孔雀明王，身姿可媲美修行二十年的剑道高手，浪人只觉处处无空隙，弃剑甘拜下风。茶道与武道，修的都是这份不动心。”
九鬼听得一脸敬仰：“受教了。不过，少主功夫这么精湛，为何能容忍皇军被中国人打倒却不出手呢？”
“比武不该拘泥于一时胜负。唐手源自中国，现在国内去中国化思潮严重，呼吁将唐手改称空手，虽然都读作Karate，但刻意抹去中国痕迹，等于忘却源流，如无根之木，为衰败之兆。我比武不为分出高下，而是想看看中国武术还有什么秘技值得学习。”
九鬼听他直言日本武术衰败，心中不悦：“中国有句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唐手改名为空手，是因为技法成熟，不用再遵循那些老路。所谓秘技，全都是些故步自封的唬人名词而已。”
内田摇了摇头：“我在辽宁曾见过一位武师，演武时缩手缩脚，动作十分怪异。在看过唐手劈砖踢碑的表演后，他一脸不屑，说什么‘拳腿小功夫，中节才是真功夫’。”
九鬼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武师很厉害吗？”
内田轻叹：“可惜他不愿比武，我无缘见到中节功夫到底是什么。”
九鬼一脸鄙夷：“讨嘴上便宜再容易不过。既然他不敢打，想来也没什么本事。”
“不，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中华武术，拳分南北。南方宗族常有摩擦，争斗带有日常特征，兵器轻便，手脚动作刚猛舒展。北方则多征伐，战场上长枪大戟，兵家脱枪为拳，由此演化的拳术少有跳跃奔放动作，更注重身体的发力。唐手传承自南少林鹤拳，故我们对南拳比较熟悉，但对于北派拳法，我们还很陌生。上周比武遇挫，也佐证了这一点。”
中国武术宛若蒙着面纱的美人，于升在小屋内以秘技挫败黑石一雄，便如美人回眸间掀起一角面纱，令内田心驰神往。
九鬼眉头一拧：“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武术有秘技又如何？大和民族实力远在中国之上，仍处处以中国为师，未免可笑。”
内田厉声怒喝：“身为武人，不该自傲！若只看到自己的长处便随意下定论，就如以一尺之绳裁量天下，狂妄可笑。争棋无名局，只有忘掉胜负，才能精进。别忘了，中国有着面积几十倍于日本的广袤大陆，在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战争已打了几千年。探索中国武学，要怀着夜闯丛林之心，因为不知何时会蹿出猛兽！”
“那么，为何我见过的中国武人大多不堪一击？”
“中国武术虽有宝藏，但拘泥于门派之见，缺乏交流，传承保守，确实早有没落之势，不过，这也正是我们的机遇，与其坐视秘技失传，不如由大和民族继承，真正将其发扬。”
九鬼恍然大悟。
内田语气缓和下来：“从招法来看，你师从船越义珍？”
“是！”
“流派训诫是？”
九鬼坐直身子，正声答：“始于礼，终于礼，空手无先手！”
内田莞尔一笑：“我也习练过空手，练的是本部朝基流派。只是本派不主张竞技精神，打架最重要的是赢，而不是礼。”
九鬼听到本部朝基的名字，肃然起敬：“可是那位击败俄国拳击手的本部先生？”
内田点头。
本部朝基是日本武道界的“叛逆分子”，传说在街头打架超过百场，保持全胜，被称为街头“活传奇”。他倡导将诡诈融进格斗，先下手为强，曾有从对手背后偷袭取胜的战例。
本部朝基反对点到即止，一旦开打，插眼、踢裆、击喉，无所不用其极，因此被武道界视为“邪道”。这种被称为“黑稽古”的摒弃武道精神的暗黑打斗影响了内田的武术观，所以他极力反对形式化的演武，希望在真实环境中验证武道。
中国武术从来不是竞技运动，不提倡体育精神。太平盛世，政府崇文禁武，武者成为民间暗流，往往被叛党所用；一旦时局动荡，侠客纷纷涌现，一番杀戮后，武术技法愈加狠辣。如此循环千年。而这样的武技结晶，是内田一直苦寻的宝藏。
内田的声音铿锵有力：“和平时代，武道是修炼身心之技。但在乱世，武术就是杀人术，要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手，率先攻击对手的弱点。宫本武藏在《五轮书》中说，求胜的要义，第一是抢占先机，第二是以势夺人，第三才是简单直接的招法。”
九鬼听到《五轮书》，面露崇敬：“受教！但为何刚才比武时，明明是我率先抢攻，反而处处被动呢？”
“你虽先出手，但虚实不分，露出破绽，所以主动权掌握在我的手中。”
“原来如此！”
“现在的中国也是破绽百出。中原大战一发不可收拾，举国一盘散沙，就好像一位病人，发烧到垂死之际，哪还有御敌的余力？大日本帝国开战的最佳时机即将到来。黑龙会的首要职责是服务于圣战，九鬼君，我们肩负的任务可不轻啊！”
九鬼面泛红光：“皇军大败沙俄，在亚细亚已经无敌手。我来中国后，发现这里官贪财、民刁滑，人人只为自己。中原大战死伤无数，商人却哄抬米价，发国难财，一群乌合之众，何足为惧？和魂汉才已经过去，脱亚入欧才是大日本光荣之路。恕属下直言，中国武术再强大，也不过是江湖伎俩，改变不了国弱民衰的现实。少主未免太把中国武人当回事了！”
内田喝了口茶，抿着薄唇，不发一言。
九鬼以为自己切中要害，更加激动：“三十年前的义和拳之乱早已证明，在现代军队面前，武人只是螳臂当车而已。何必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内田眼中闪过一丝厉芒：“诚然，这场仗要打赢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统治如此辽阔的国土。军部只贪图速胜，不想长远。要统治一万人，杀头恐吓就可以，可统治四万万人，靠暴力是不够的。蒙满都曾统治中国，最终却被汉文明同化。日本继承的是唐宋的高级文明，不会被轻易反噬，但我们还是要警惕。了解他们的民族精神和弱点，才能无往不胜。家父曾说，中国像个桃子，闻着香，一口咬下去又软又甜，可咬到中间，不小心就会被硬核崩了牙。”
九鬼浓眉紧蹙：“要了解中国精神和文化，又为何要从武术入手？”
内田的口吻不容置疑：“因为武术是在反抗中诞生的技术。要了解反抗精神，从武术入手是最好的方式。”
九鬼闻言，心头浮云为之一扫：“啊！原来如此。”
“研究中国的文化才是统治的长久之计，军部短视，只考虑打赢战争，所以要想让他们合作，就需要些更实际的东西。”
内田拿出一本名册。
九鬼双手接过，翻看一页，上面满是中国人的姓名，每个名字后还有一个数字。
“这是？”
“这本名册记录着我在中国结交的武人。他们全收过我的好处，其中一些人已经被安排进入中国军队。这次中原大战，很多内部情报就来源于他们。”
九鬼双目一亮，细细翻看名册。
内田继续说道：“这次行动是跟军部合作，名为‘叶隐’。如今中国政府倡导国术，各路军阀徒有勇武，江湖气重，结交武人已成风气。我研究武术文化，也拉拢中国武人。一旦他们收了我的好处，便成了我的棋子，我会想办法安排他们接近军阀。日后，这些棋子自有用处。”
九鬼隐隐觉得不妥：“可这些人会乖乖听话？”
“武人既贪利，又要面子。他们收钱时顾不了太多，之后却怕被人知道。一旦开战，这本名册就是最好的威胁。”
九鬼豁然开朗，怪不得少主跟中国武人打得火热，原来思虑极深，都是谋略兵法。此刻，他对内田发自内心地敬佩。
内田看九鬼已彻底服帖，话题一转：“让你调查的血月，有什么进展？”
九鬼面露愧色，低头道：“那伙人十分隐秘，只查到他们潜伏在法租界，其中可能有中国人参与。”
内田面色阴冷：“此事非同小可，不仅决定着黑龙会的未来，更关系到大日本帝国的开战时机，消息必须准确！”
九鬼的脑袋更低了一分：“实在抱歉！调查多次受阻，对方似乎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十分清楚，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有内鬼。”
内田眯起眼睛：“莫非军部对血月行动有所察觉？若被他们捷足先登，黑龙会就失了一份大功！打电报，让松尾兄弟速来上海。”
九鬼行礼：“是！”
内田交代完正事，见九鬼英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还有什么事？”
“在下有一事不明。”
“说吧。”
“黑石一雄的实力我很清楚，他绝不是弱者，没想到竟被一招打败。我本以为是中国武师耍诈，今日听少主教诲，才知自己浅薄。对手用的究竟是什么秘技功法？”
“短臂猿身。”
内田从黑石一雄那里了解到了打斗过程，对于升的招法隐约感到熟悉，翻阅《五轮书》时才恍然大悟。
“短臂猿身”是《五轮书》中宫本武藏对进攻动作的要求，“短臂”是指手上动作要小，“猿身”是指要像猿猴般让身体大幅度参与进攻动作。“短臂猿身”与于升“身重手轻，势长力短”的打法不谋而合，正应了那一句“中节才是真功夫”。
九鬼惊叹：“难道中国人也开始研究《五轮书》了？”
“不，是殊途同归。”
“那个中国人叫什么名字？”
“于升。”
九鬼眼角抽动了下：“真想领教下他的功夫。”
“很快我们会再见面，我还为他备了两份大礼。”内田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一旁的九鬼英二若有所思，仿佛看到宫本武藏穿越了两百余年的历史迷雾，来到了千里外的虹口，只为刹那间的剑光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