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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杜月笙·笔阵图

华格臬路180号,一栋中西合璧的独栋洋楼。

顾嘉棠忽然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向于升,一脸严肃:“等下见到杜先生,别乱说话。”

于升看顾嘉棠神情紧张,猜测杜月笙不好打交道:“我懂的。”

顾嘉棠这才点点头,带他一起迈进杜公馆。

在上海滩,提起杜月笙的名字无人不知。

上海滩出大亨。“亨”者,通也。“大亨”就是在上海横行无阻之人。青帮三大亨—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秉性有异,称呼也各有不同。黄金荣贪财,从巡捕做到公董局顾问,在法租界一手遮天,人称“黄老板”。张啸林善打,和军阀关系较深,性格粗野好斗,喜欢别人叫他“张大帅”。至于杜月笙,则是出了名的会做人,礼贤下士,广结名流,人们尊称其为“杜先生”。

杜月笙是水果行小瘪三出身,跟了黄金荣后,组建“小八股党”,在抢烟土生意中立下大功,之后成立三鑫公司,靠鸦片生意发家,挥金如土,笼络人心。如今,他实际已是三大亨中地位最高的一位,杜公馆也成了上海地下世界的权力中心。

杜月笙虽是黑道中人,却乐于结交党政要人,因款待下台总统黎元洪而获赠对联“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辛亥革命后,皇权瓦解,军阀合纵连横,颇有春秋战国之意,“当代春申君”之名很快响彻全国,杜公馆成为权贵聚集之处,从名律师秦联奎到国学大家章太炎,往来名流,不可胜数。

杜月笙发达后,拜章太炎为师,习练笔墨,洗净一身匪气,平日里喝茶、听书、唱戏,与商界巨子、政坛要人谈笑风生,便如泥鳅一朝越过龙门,其他江湖人只能望其背影而叹。

进入杜公馆大厅,一块“余庆堂”的大匾高挂。“余庆”出自“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杜月笙做事“刀切豆腐两面光”的风格,从这块牌匾中也能窥得一二。

大厅中另一件宝物,是黄金荣亲赠的楠木雕花大梁。楠木温润耐腐,象征着千金不换的兄弟情谊。当年,黄金荣因美人露兰春得罪浙江省督军卢永祥的公子卢筱嘉,被绑受辱,杜月笙只身赴会谈判将其救回,黄金荣感激涕零,撕毁杜月笙的拜师帖,两人从此兄弟相称。

顾嘉棠带着于升大步穿过大堂,来到书房。

书房内墨香扑鼻,墙上挂着一幅《兰竹图》,一位身穿白色长衫的男人站在书桌前磨墨。

男子长脸,颧凸鼻直,耳阔口大,一双眼睛细长坚定,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所谓“面广鼻长,伎俩非常”,有这等面相之人多为刚毅霸道、魄力十足之辈,而衣着严谨,则体现出此人心思缜密。

此人正是杜月笙。

在过去,上海白相人发达后讲究穿戴“三件套”:一是黑绸短打衫,卷起袖子,露出文身;二是金怀表,挂在胸前闪闪发亮;三是大金戒指,戴得越多,表示实力越强。

杜月笙却反其道而行之,一身长衫,三伏天不解领扣,以长袖挡住手腕上的蓝靛铁锚文身。

顾嘉棠在书房门上轻叩三下:“杜先生。”

杜月笙抬头看见于升,眯眼一笑:“听闻于师傅是高人,今日得见,果然气宇非凡。”

“杜先生过奖。”于升抱拳行礼。

杜月笙磨墨动作不疾不徐,一丝不乱:“古人磨墨,是借事磨心。听说习武也一样,先要练数年桩功来磨性子,不知真假。”

平日杜月笙说事爱以书法为题切入,显得风雅。

“杜先生所言不错,古人云‘花架子,丑功夫’,要练功夫,桩法是根基,需勤练不辍。”

杜月笙铺纸提笔:“我不练武,但一向尊重武人。听闻于师傅打赢日本人,为中国人争了脸面,所以想见你一见,听些武林事。”

“杜先生对书法颇有心得,巧的是,武术也跟书法相通。笔毫虽软,却力透纸背,如锥划沙,属以柔用刚。其中还有典故。”

杜月笙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书法名家张旭曾遇舞剑的公孙大娘,见她剑法‘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从中悟得笔法要义,创下了独特的狂草书体。”

“剑法竟能化为书法,祖宗的东西果然精妙。”杜月笙兴之所至,落墨写下“三端之妙”四字。

“三端”指的是文人的笔端、武者的剑端和辩士的舌端。章太炎给杜月笙讲过《笔阵图》,开篇为“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今日听于升说起武书同源,一下想起此文。

于升见了,索性以此为题:“《笔阵图》谈的是笔力,中锋力量足,字体就饱满。武术也讲周身用力饱满,东、南、西、北,再加天、地,力贯六合,才是上乘功夫。书法和武术,一个力落纸面,一个劲在空间。”

杜月笙如遇知音,好奇地问:“既是同源互通,那武术也能从书法中悟到东西?”

“这是自然,孙过庭总结的练字三层境界同样适用于武术。‘初学分布,但求平正’,书法讲究字体结构,武术也求劲力布局。‘既知平正,务追险绝’,谈的是从静态转为动势,如虎跃龙腾。‘既能险绝,复归平正’,结构功夫练好了,动起来也要劲力不散,动中有整。”

杜月笙连连点头,原本他只当于升是乡下田舍郎,没想到他谈文论武,头头是道。

顾嘉棠见杜月笙一脸欣赏,自觉面上也有光,喜上眉梢。

于升继续说:“《笔阵图》是千古奇书,不仅谈书法,还蕴含武术奥义。”

“哦?还请于师傅好好说说,我也长长见识。来来来,我们换个地方。”

说罢,杜月笙放下笔,走出书房。

三人来到会客厅落座,佣人摆上梅花糕,端来茶水。碗碟中的糕点精致如同摆件。青花瓷茶杯明静素雅,描着八仙使用的法器,这种纹案,名为“暗八仙”。

杜月笙在红木福庆纹的太师椅上端坐,捧起茶杯,用嘴吹了吹,抿了一口,笑眯眯看向于升。

“于师傅,请用茶。”

书房相见,不过是问两句话。客厅饮茶,说明杜月笙当于升是客人,行起待客之道。

顾嘉棠端起杯,向于升介绍:“这可是七年的老白茶,白茶有‘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的说法,老弟今日有口福。”

于升见茶色如琥珀,细品有枣香,滋味醇厚,点头赞叹:“好茶。”

杜月笙不疾不徐:“我们边喝边聊,《笔阵图》究竟有什么奥妙?”

“中国文字,不仅传递信息,笔画中还包含意境。《笔阵图》云‘横如千里阵云’。阵云有寥廓之意,在武术中,‘横’不是手臂伸展,而是开胸拉肩。人缩手缩脚,必然无力,只有舒展才能发挥劲力,所以外行人打架,会本能拉开架子,抡王八拳。”

顾嘉棠街头经验丰富,高声附和:“有道理!”

“‘竖如万岁枯藤’,取坚韧之意,上通下达,劲力贯通。书法讲横竖,笔正了,不管兔毛狼毫,都有笔锋;武术求结构贯穿,一根竹竿横着扫没力,直着戳,对方就受不了。打拳讲舒脊展背,结构有张力,劲的传递才能高效无阻,身形不乱,劲力不断。”

杜月笙放下茶杯,听得认真。

“武术求的劲,跟挑扁担的力大有不同,要求冷、脆、炸。挑举重物,是先站稳再出力,有力而无势,武术则如猛虎扑人,求的是‘势’。本门武术讲究‘用势不用力’‘打势不打招’。《笔阵图》中说‘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高峰坠石,便是以重力造势。”

杜月笙想起章太炎教他的书法要义和口诀,微微点头。

“‘撇如陆断犀象,捺如崩浪雷奔,折如百钧弩发’,这属弹力之势。笔锋有弹力,字才能‘伏如虎卧,起如龙跳’。武术要求身备五张弓,就是借筋膜的弹力蓄势。重力和弹力互动生势,如太极阴阳转化,出手便‘用势不用力’。”

于升这一番言论,点出武术力与势的关系,杜月笙听了,更想一睹于升的武术真容。

“好,好!张旭碰见公孙大娘是造化,杜某人今日有缘遇到于师傅,也想开开眼界。”

杜月笙言辞客气,但其果决狠辣已浸入骨髓,举手投足带着无形的威压,令人难以拒绝。

于升早有准备,他有心隐瞒武技,借用一招其他门派的招法。

“献丑了。”

他来到客厅中央,演示一招“龙折身”。

只见他猛然跨步,出拳如惊雷,出拳周身一颤,力贯拳峰,随即拧身回转,顺势做了个顶肘,这一转,势如怒涛回浪。

武术身法要义是“紧中活”,于升一来一往,结构紧凑,从平正到险绝,风驰电掣,如烈马撕缰,颇有笔法转折之韵。

西方绘画建立在色彩光影上,中国先贤则认为“五色令人目盲”,相信只用黑白两色便能构筑出东方美学,其所仰仗的,就是对劲力的抽象概括。

杜月笙见此场景,拊掌击节:“拳术竟能打出书法之妙韵,灵光!”

于升收了拳势:“书法与武术都求结构对称,有了对称,才有整体。从篆书的古朴到草书的豪放,书法以风格求转化,武术则在势与力上求转化。”

杜月笙开怀大悦:“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来来,喝茶喝茶。”

于升观杜月笙端杯时手稳心沉,霸气内敛,暗叹其果真是乱世枭雄。

杜月笙品一口七年白茶,低垂眼问:“我听说,于师傅的门派不许以武术谋生?”

“是的。”

“这可奇怪,练武不能谋生,练它做什么?”

“岂止是武术,琴棋书画,全都不是谋生之术。一旦用艺谋生,必有损求道之心,变得功利市侩,技艺也就虚实难辨。”

“也罢,于师傅今天这番对书法的见解令我开了眼界,今后于师傅就以书法先生之名从青帮领份月钱,这总不算坏门派规矩吧?”

于升面带犹豫:“这……怎么好意思?”

杜月笙微微一笑,缓言道:“听说你打日本人不为钱财,这份气节,杜某佩服,有心交个朋友。于师傅可别驳了杜某的面子。”

顾嘉棠赶紧劝说:“杜先生一番好意,又没坏你门派的规矩,于老弟好福气啊。”

于升不再坚持,颔首同意。

杜月笙用手指拂了拂长衫:“刚才说到日本人,你对内田这人如何看?”

于升听到内田的名字,心头一沉:“此人深藏不露。”

杜月笙点头:“他非军人,但与军方联系紧密,表面身份是商业大亨,实际上却是黑龙会骨干。年纪轻轻,就能在几层身份中游刃有余,相当不简单。”

“如此身份,为何要搞比武?”

“非常之人,行为难用常理推断。我只晓得他盯上你了。他知道你是我府上的客人,便托人跟我传话,表达了对于师傅的仰慕,还说虽无缘共事,但仍希望再向你讨教。”

杜月笙一边说,一边观察于升的反应:“我跟他讲,中国人虽有以武会友的传统,但终究以和为贵,不喜欢成天打打杀杀。内田坚持说心中有疑惑,想向于师傅请教,这,我就不太好拒绝了。”

若只是比武,事情就简单了,于升目光灼灼:“他请教也好,请战也罢,于某不回避。”

“爽气!那我跟他约在一周后,地点可以由于师傅来定。”争取到场地主动权,是怕日本人设埋伏。

“既然是对方想请教,地方也听他安排吧。”

于升清楚,动武为凶兆,对方又是日本黑白两道通吃的狠角色,若在中国人的地盘出岔子,恐怕事情会不可收拾。

杜月笙眉头一扬:“好!我刚在老家买了五十亩地,起造杜家祠堂。上海是我们的家业,日本人一点规矩也不讲,既然要打,就别手软。”

这番话打消了于升的顾虑,他抬眼迎上杜月笙的目光:“明白。”

杜月笙露出满意的笑容。他阅人无数,眼前人带着三分自信、七分坚定,必是成事之才。

顾嘉棠挥了挥手,一个高个子青年走上前。这人额头宽阔,面带谄笑,看起来精明活络。

杜月笙介绍:“这小兄弟叫长脚,我让他安排了住处给于师傅落脚,这段时间,他来照顾你起居。于师傅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去办就是。”

比武在即,有人安排食宿自然方便,但其中也有监视的意思。

既然约好对战,万一于升临阵脱逃,青帮可丢不起这脸面。江湖便是如此,暗里左防右算,但表面话必须说得漂亮。

天色已晚,杜公馆门前街灯亮起,暗黄光晕如蒲公英的纤细绒毛,淡淡渗入四周夜色。

顾嘉棠送于升上了黄包车,转身回到书房。

杜月笙正对着拓本临摹,碑文历经千百年光阴,字迹依旧苍劲。

听到顾嘉棠进来,杜月笙头也没抬:“这个于升,挺有意思,是什么来路?”

青帮用人,要知根知底,于升并未透露师门,其中定有隐情,顾嘉棠早已派人打听。

“他原本是津门年轻一辈中的高手,多次代师比武,能打得很。两个月前,比武下手失了轻重,闹出了人命。对方背景也不简单,吵着要报仇。他怕连累师门,就脱离了门派,逃来上海。”

“原来有命案在身,那就放心用吧。日本人越来越不安分,内田不是一般人,要是能给他点颜色,后面我们跟日本人打交道也能压一头。但如果打输了……”杜月笙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顾嘉棠:“你晓得该怎么做吧?”

“晓得的,晓得的。”顾嘉棠连连点头。

“功夫再好又如何?一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哪。”杜月笙腕底生风,提笔写下“江湖”两字,笔墨中隐含着宿命般的苍凉。

夜色中,车夫拉着车迈开步子奔跑。

晚风吹拂着于升的脸。远处是灯红酒绿的沪上夜景,绚丽多彩,却又如同海市蜃楼,带着几分不真实的迷幻。 zGku+Z8rMpcxRCIPUVSxOBxG6gT4j2sd4gaA26csVdwHEwV48wbuv7NcIrpagOG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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