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租界被称为“上只角”,闸北被叫作“下只角”。
于升盘缠不多,住在闸北一家破旧的小旅馆里。没过几天,他就体会到了顾嘉棠所言。外地人在上海寻生计属实不易,各行各业都被帮派掌控:码头搬运被“码头霸”垄断,贩粮生意是“粮霸”说了算,甚至拉粪车也要“粪霸”许可。
于升眼看坐吃山空,心下烦躁,便出门闲逛散心。
距离旅馆不远处有一片贫民窟,成片“滚地龙”杂乱铺陈。
“滚地龙”用毛竹搭架,上盖芦席,捆着茅草,铺上破烂棉絮,就算是一户人家。里面住着各地逃难而来的灾民、苦力。
于升看着他们,沉默无言。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他虽有济世的心思,可如今也陷入困局。
武术不是谋生之术,乱世中,自己又有何谋生之法呢?
好在,有人帮他解了这盘困棋。
中日比武后的第三日,同乡阿四给于升介绍了一份水果行的差事。水果行位于城南花衣街一条旧弄堂。花衣街因靠近棉花交易市场而得名。棉布是上海主要的手工业产品,有“松江之布,衣被天下”的说法。
水果行的老板五十来岁,头戴瓜皮帽,脸上满是褶子,面如枯橘,眼角笑纹很深,狭长的小眼闪出光亮,显得狡黠。
阿四一摆手,算是打招呼:“许老板!给你说的帮工来啦!”
老头儿不自然地笑着:“嗲个老板不老板,叫阿拉老许好啦。”
阿四打趣道:“叫老许哪有面子?”
老许偷眼看向于升:“活到老是福气,喊一声老啊,听着惬意。”
“许老,打扰。”于升将“老”字调换了个位置,显出尊重。
水果行活不多,老许本不愿养闲人,但这是青帮介绍来的人,他可不敢推辞,又听说工钱算在青帮账上,便一口答应。今日看于升有礼有节、反应机敏,老许很是满意,安排于升住到二楼空着的亭子间,看店也好有个照应。
工作和住处有了着落,于升心头石头落地,对阿四拱手:“谢谢四哥照顾。”
“见外了,当年要不是你师兄仗义出手,我舅父的酒楼都被人端了。咱混江湖,讲究的是有恩必报,”说着,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于升手中,“前两天我回了趟天津,马师傅托我带一封信给你。”
于升刚到上海不几日,师父跟着就来信了,看来是急事。与阿四告别后,他揣着信,踩着陈年的木楼梯,嘎吱嘎吱,来到亭子间。
亭子间只有四平方米,仅容得下一桌一床。房间朝北,终日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窗下就是灶披间,油烟味呛人。临街的那扇窗户破了一块,用泛黄的《上海画报》糊住,报纸上印着陆小曼的侧脸头像。
于升坐在床沿,拆开信,见到了熟悉的字迹:
于升:
听闻玉面阎罗受托为郑家复仇,他乃武学天才,万不可与之正面硬碰。
避之!切记!
师 马道贵
于升放下信,抬头看向低矮泛黄的天花板,半晌无语。
“玉面阎罗”这个名号,他早有耳闻。坊间传言,一旦被这人盯上,便如同上了阎罗王的生死簿,是半个死人。
于升划亮一根火柴,把信烧了,望着火光和袅袅青烟自言自语:“又没打过,怎知高低?”
他开窗散烟,见外面房舍层层叠叠,屋顶上灰瓦连片,灰暗色调涂抹着弄堂岁月,仿佛水墨画片。
于升来沪之后,每日都觉得新鲜,深感上海与天津处处不同。在天津,不用抬头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而在上海,窄巷间仅留一道狭长天色。木头电杆上的黑色电线横七竖八,更将天空剪裁成碎块,令人颇有井底蛙之感。
上海街窄屋仄,只因人多地贵。
咸丰三年(1853年),上海小刀会起义,周边富户乡绅纷纷逃进租界,使得地价飞涨。租界按伦敦工业区工人住宅结构造了八百栋房子,从此,上海人过上了弄堂生活。
清帝退位之后,中国战乱不止,租界更成了避风港。随着外来户增多,上海人发挥“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精神,搭阁楼、做隔断,将屋内每一寸空间都利用到极致。狭窄的里弄中,从高低窗口拉出蛛网般的细绳,挂上灰黄各色内衣外衫,仿佛各国旗帜,宣告自家主权。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能有个亭子间住下,已经算得上幸运。
水果行没什么重活,于升手脚勤快,许老板也乐得清闲,平日除了给笼中黄鹂添食换水,就是煮茶熬粥。
可这份安稳没能维持几天。
老城厢弄堂杂乱阴湿,洋人向来不愿自己的鞋底沾到这片破败的土地,这日却有位身穿武士服的日本人进来,引得弄堂住户纷纷探头来看。
日本人径直走到水果摊前站定,朝于升鞠了九十度的一躬,双手呈上一封信,用生硬的中文说:“于先生,我家少主给您的信。”
于升没接信,打量来人:“你家少主是哪位?”
日本人面带自豪:“内田佑先生。”
于升背起手,淡淡地说:“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缘,没有私交,这信没法收。”
“可是,于先生……”
于升抬手打断他的话:“如果买水果,我继续做你的生意,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日本人脸涨得通红,一咬牙,双膝跪地,磕头恳求:“请务必收下!拜托了!”
弄堂里的老老少少哪见过这场面,有人面面相觑,有人交头接耳。老许原本在里屋歇息,听外面吵闹,掀帘子出来,见一个日本人跪在店门前,吓得险些坐倒。
于升上前想扶起日本人,对方却打定主意赖着不起。
于升面如冷霜:“这是干什么?”
日本人眼皮一翻,硬着脖子:“不收信,我就不起。”
“起来再说。”于升双手抄住对方腋下,往前一迎一送。
日本人只觉重心像被巨浪掀动,不受控制地站起身。
于升不等他站稳,右掌在他的左肋锉刀般一锉,以摩擦力带动其重心。日本人身子失衡,倾斜中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在他本能地调整重心之际,于升又顺着劲蹭他右肋,他身不由己再退一步。若于升向前推,对方还能靠蛮力硬顶,但于升以切线方向擦蹭,用劲冷脆,一左一右像盘石磨般“搓动”其重心。日本人只觉仿佛陷入旋涡,站立不稳,步步后退。于升将他一路“送”到门外,眼看对方要摔倒,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日本人立稳身子,整个人失了魂一般,满头冷汗,惊得说不出话来。
于升转身回到水果行。面对老许紧张兮兮的打听,于升只说认错人了。
翌日中午,又有三个日本人来到花衣街。领队的正是内田佑,身后跟着两个佩刀的日本宪兵。
内田来到水果摊前,抬手轻叩西瓜。两个宪兵仰着下巴,面带狞色。
树老叶稀,人老头低,老许躲在里屋不敢出来。于升盯着内田,丝毫不慌:“内田先生,来买瓜吗?”
内田没答话,朝宪兵使了个眼色。
一名宪兵拔出曹长刀,刀身雪亮,在阳光下寒光凛凛。只见他扬起刀,拧腰猛砍。
对面临窗的女孩吓得“啊”了一声,捂住眼睛。
于升兀立不动。他看得清楚,这一刀不是朝人砍的。
“咔嚓”一下,西瓜绿皮开裂,红汁喷溅而出。宪兵捧起半块瓜,啃了一口,嘟囔了一句,猛掼到地上,把瓜摔了个稀烂,接着一抹嘴,抬刀想再砍,手腕却忽地被人扣住。
“瓜不是这么挑的。”于升手上加了一份力,疼得宪兵龇牙咧嘴。
另一名宪兵见状想拔刀,被内田扬手制止。
于升这才松开手。
内田皮笑肉不笑:“军人性子急,嫌敲敲打打太过麻烦,不如切开看个清楚。这瓜,我买了。”
于升听出他话里有话,刚想开口,在里屋偷听的老许赶紧钻出来,求饶般摆手:“不要钱!不要钱!哪敢收长官钱?这瓜孝敬给长官。”
内田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看向于升:“既不收钱,我就请你喝杯咖啡,权当道歉,于升君该不会拒绝吧?”
“这么说,我是内田先生的客人?”
内田佑一顿首:“当然。”
“那就等一下。”于升拿扫帚打扫起地上的碎瓜来。
扫帚从宪兵脚面扫过,宪兵刚要发作,就被内田用眼神制止。
虹口施高塔路的咖啡店里,电唱机中传出舒缓的巴洛克音乐,女招待身穿绿白相间的裙式制服,往来于客座之间。墙上挂着一只德国荣汉斯挂钟,指针指向一点四十五分。
于升与内田佑在临窗沙发相对而坐。
两名日本宪兵守在镶嵌着水纹玻璃的吧台旁,手中端着绿色水晶杯,目光须臾不离于升。
内田跷起二郎腿,似笑非笑:“于升君,要见你可不容易。”
“内田先生兴师动众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还以为中国人谈事不喜欢直来直去。”
“拐着弯说话是给人留情面,你我不熟,不妨开门见山。”
内田看着窗外的小贩:“中国有句话,大隐隐于市,今天我算见识了,国术高手居然在卖瓜。”说罢,他以手指关节轻叩台面,“这个时代,人才不该浪费,来黑龙会做武术教官吧,包你赚得多。”
于升偏过头,冷冷道:“这事,我没法答应。”
“为什么?”
“师娘不许。”
内田不禁一怔:“师娘?你没问,怎知她不许?”
“无法问,她早已故去。”
“若死了,更没道理拦你了。”
于升抬起眼皮,目光中露出一丝杀气:“她是被炸死的,日本人的炮弹。”
内田脸色一沉:“看来,于升君对日本人很有成见。”
于升也不客气:“日本人在中国打仗杀人,难道还是朋友?”
内田面颊肌肉微微颤抖。女招待托着镀银托盘走过来,将两杯咖啡摆到桌上,香气浓郁。
内田放入糖块,轻轻搅拌,调整情绪道:“中日一衣带水,打打和和几百年,死伤在所难免。现在时局不同,欧洲列强侵入东亚,日本打败俄国,为亚洲人争光。中日应该亲善,英法俄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于升把杯子轻轻往旁边一推:“中日亲善?我有件事想不通。”
内田眯起眼睛:“什么事?”
“上海的租界,难道日本人没插手?”
内田勃然色变,额头隐隐显出青筋。两名宪兵不约而同摸向腰间的曹长刀。
不过内田很快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抿了口咖啡:“于升君,我今日请你喝咖啡,是为了交朋友。一回生,两回熟,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这话似乎带着一股寒意,令四周的空气都下降了几度。
于升不置可否,碰也不碰咖啡杯。
内田手指交叉,语带霸气:“刘玄德曾三顾茅庐,我就当于升君在考验我的诚意。不过,别忘了,下次就是第三次了。”
“内田先生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于升不等他回答,起身就要走。
“于升君不要想着躲起来。弄堂住户众多,总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内田的目光令于升身体紧绷,仿佛被狩猎的鹰隼盯住。
于升未答话,在咖啡氤氲的香气中出了咖啡厅。他知道,内田佑动了杀心,若置之不理,或许有人会因为自己而遭殃。面对赤裸裸的威胁,于升脑海中冒出三个字—十六铺。
顾嘉棠见于升过来找他,大喜过望,摆下酒菜。
“老弟放心,小事一桩,花衣街也有我们的人。有杜先生罩着,借日本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大哥的照顾,于某铭记在心。替杜先生做事,我有个条件。”
顾嘉棠以为他要开价,小臂撑在桌上,爽朗地说:“尽管讲!”
“我只管替青帮比武,看家护院、江湖纷争一律不过问。”
顾嘉棠一听这话,豪气消了三分:“于老弟,这事老哥也做不了主,得带你去见杜先生,一切听先生定夺。”
“也好。”
“在见杜先生前,别忘了一件事。”
于升一愣。
顾嘉棠眨眨眼:“愿赌服输,你得先干了三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