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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龙会·二足兽

民国十九年(1930年),拥有治外法权的上海租界有如沙漠绿洲,吸引各国冒险家纷至沓来。

帮派、军阀、政要、大亨……各种势力在此盘根错节。

十里洋场的歌舞厅内,留声机的黄铜喇叭放出靡靡之音,一派歌舞升平。

帮派横行的街角,刀斧闪光,子弹呼啸,各方势力争斗不休。

日本国内大肆宣扬军国主义,觊觎华夏。

中国无所察觉,积贫积弱,军阀混战,祸乱继起,兵戈不息,遂成一团乱象。

内忧外患之际,各界能人发挥一己之长,建立救亡组织,左翼作家联盟、美术家联盟等组织纷纷在上海成立。

武林不甘其后,国民政府于南京建立中央国术馆,意欲“强种救国,御侮图存”。武人地位得到空前提升,上海亦成为武术家云集之所,精武体育会、致柔拳社等三十多家武术会馆在沪并立,此时堪称中华武林的黄金岁月。

抗日战争爆发前,五光十色的上海滩上,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于升击败黑石一雄,不过是其中的小小旋涡。

当日,朱科禄被黑石一雄逼得颇为狼狈,于升半路杀出,轻而易举打败对手,反令他这位国术馆高手脸上无光。

比武后,朱科禄黑着脸,态度颇为冷淡。

顾嘉棠跟随杜月笙多年,对朱科禄的心思了如指掌,赶紧吹捧一番:“今日大胜,于师傅出了力,但要说头功嘛,全靠朱师傅拿下了开门红!”

朱科禄受了恭维,忙摆手道:“顾老大这话,我承受不起。头功当然是于师傅的。”

于升无意争功:“朱师傅过谦了,今日之战全靠朱师傅以一敌二,耗尽日本人的力气,我才能捡了个大便宜。”

朱科禄满脸堆笑:“哪里哪里,于师傅出手不凡,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顾嘉棠见气氛缓和,使了个眼色,手下将两叠孔雀绿十元纸币齐崭崭摆在桌上,每叠二十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中国垦业银行发行的新钞。

在上海,两百元够一户人家开销一年有余。

“两位师傅受累,这是杜先生吩咐我备的茶水钱。”

“哎哟,杜先生太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呢?”朱科禄假意推辞。

顾嘉棠假装生气,虎着脸道:“朱师傅要是不收,说出去,只怕坏了杜先生的名声啊!”

朱科禄含笑收下礼金:“恭敬不如从命。”

顾嘉棠见于升没拿钱,当他也是假客气,打算硬塞给他。孰料于升身子一迎,掌心按在顾嘉棠手腕上,力量说大不大,但手中的钱怎么都递不出去。

“顾大哥,礼重了。”

顾嘉棠心如明镜,不再强推,咧嘴一笑,顺势把钱揣进自己兜里。

佣人端上热茶,朱科禄招呼两位:“来来,家里没备什么好茶,权当润润喉咙。”

众人落座喝茶,皆大欢喜。

弄堂口停着两辆黄包车,等待了许久。一名车夫用毛巾擦拭脖子上黏腻的细汗,抬眼见顾嘉棠带着于升出来,赶忙掸了掸油布座,上前迎接。另一名车夫慌张地系上外衫扣子,挡住背心上的破洞。在上海混饭吃,谁都得看青帮的脸色。

顾嘉棠上车坐定,招呼道:“于老弟,老哥带你尝尝本地特色。走,去状元楼。”

两位车夫脚下生风,步子疾,拉得稳,不多时就来到湖北路一间饭店门前。

饭店上下两层,食客络绎不绝。一块硕大的金字牌匾高挂在门上方,赫然写着“状元楼”三个大字。相传,乾隆年间有位考生赴京赶考,路过宁波的一家酒楼,点了道冰糖甲鱼,店家为讨个口彩,取名“独占鳌头”。后来书生果真金榜题名,荣归时为酒楼题写了“状元楼”字号。上海开埠后,宁波商帮来沪发展,状元楼也就开到了上海。

进了大堂,掌柜见到顾嘉棠,胁肩谄笑迎上前招呼。

“顾爷!贵客啊!里面请,包厢坐!”掌柜嘴上玲珑,脚底利落,将两人带上二楼包间。

包间门前挂“福禄厅”木牌,里面清一色虎皮黄桌椅,正墙上贴着福、禄、寿三位神仙的画像。红桌布上摆着瓷碗碟、紫檀木筷,再加一瓶陈年女儿红,配茴香豆、炒花生。

不多时,菜肴一一上桌。

雪菜大黄鱼—黄鱼肉嫩刺少,雪菜清鲜。苔菜小方烤—五花肉酥糯,卤汁浓稠。小笼包—皮薄汁多,肥而不腻。冰糖甲鱼—甲鱼绵糯润口,有“独占鳌头”之寓意,这道菜是顾嘉棠特意为于升而点,谁是今日比武的第一功臣,不言而喻。

顾嘉棠拿筷子指着两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于老弟,尝尝这个,状元楼的小笼馒头,两个字——讲究!一两面粉就做十只,一只也多不得。每只十四个褶,别的地方吃不到的呀。”

于升夹起一只小笼包,小笼包外皮晶莹嫩薄,颤巍巍地冒着热气。

顾嘉棠将小笼包放入醋碟,拿筷子戳破,小笼包汁水溢出,淌满一碟。

“阿拉跟你讲,小笼馒头要好吃,最最要紧的就是汤汁。汤汁有大讲究,要熬皮冻,用猪皮以外再加只老鸡,滋味才对头,一口下去,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打耳光都不舍得松口。”

吸了一口小笼包汤汁,顾嘉棠舔舔嘴唇:“现在的上海滩,也跟小笼馒头一样,洋瘪三、买办、大官,统统往十里洋场挤呀挤的,熬得富贵流油,阿猫阿狗都想来尝鲜。那帮东洋鬼子,一看就没安好心。”

提起内田,于升眸泛冷光:“顾大哥,那个内田是高手,我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可大意。”

顾嘉棠眉毛一挑:“高手?嚣张是蛮嚣张,可高手嘛,高在哪里?”

“从容不迫。”

“这么一说,的确有古怪。阿拉啥阵仗也都见过,可谁家比武,输了还一直笑嘻嘻?”

“他或许不是要比武,是要偷师。”

顾嘉棠嘴角一抽,放下筷子:“怎么讲?”

“田中最多算军中擅打莽汉,凭他的功夫,对国术馆高手来说,纯粹是挨打的靶子。内田让他出来打,大概是为了观察武技。输了不怒反喜,是因为见识了心意拳招法。”

旧时学武有拜师、偷师之分。拜师是正式入门,一招一式从头学起。偷师则是通过观访比武,偷学对方不传之秘,名不正言不顺。武术技法繁复,诀窍不在外形,管中窥豹,难见全貌,所以,偷师需要极高的悟性。

“哦哦,怪不得他认输认得老爽快,可惜,姓朱的拎不清,还要打。”顾嘉棠忽然像想起什么,朝于升举起酒杯,“多亏老弟出手,没让杜先生丢面子。”

仰脖饮毕,顾嘉棠又夹起一块甲鱼肉放入于升碗中:“话说回来,老弟进屋比武,是因为看穿了日本人偷师的把戏?”

“这是其一。再者,黑石身材高大,拉开距离打,对他有利。擂台对战,讲究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比的是移动和反应,拳远腿长者占优。中国武术本是战场杀招,如同两匹战马迎面冲撞,一个照面便分出高下。在小屋打,是逼他进入我的节奏。”

顾嘉棠如梦初醒,一拍大腿:“高明!”

兵者,诡道也。比武,比的不只是体能与技巧。

顾嘉棠是老江湖,见于升胆大心细,身手了得,生出拉拢之心,但他没看到于升的比武过程,不清楚他到底有何本事,于是前倾身子继续问:“老弟究竟用了什么顶顶厉害的神功,把那东洋鬼子打到了屋梁上?回头杜先生要是问起来,老哥该怎么说呢?”

出乎顾嘉棠的意料,于升十分豪爽,放下酒杯站起,重演打飞黑石一雄的招法。

“顾大哥,请看。”

只见他身体往前一钻,下沉拧裹蓄力,顾嘉棠仿佛看到于升撞入黑石一雄幻影怀中,整个人像压紧的弹簧,猛地脚下一碾,周身瞬间发力,螺旋挺拔,掌根由下至上猛击。这一招如长鲸喷浪,势猛力脆。全身陡然一震,“嘭”的一声,仿佛空气都被震碎了。

顾嘉棠仿佛看到了黑石一雄飞出的虚影,不禁叫好:“漂亮!这一招,可有什么说法?”

“这是贴身打法,一缩一炸,缩为霸王卸甲,炸是伏龙登天。”

顾嘉棠见于升不把自己当外人,话也多了起来:“平日打架都用拳头,拳头硬嘛,可老弟偏偏用掌,这有什么说头?”

“黑石的双臂像是经过了特殊的训练,用指关节很难打穿他的防御。所以我用了‘虎趾掌’。狼的爪子是平的,虎的爪子是卷的,‘虎趾掌’卷起手指,以掌根发力。手腕比指关节粗壮,不易受伤。”

顾嘉棠听了啧啧称奇:“怪不得!说起老虎,阿拉以前常听爷叔说,身上功夫,要练‘虾退虎抖毛’。可惜不晓得什么意思,练起来终究不得门路。”

武林拳谚类似黑话切口,若无门内人提点,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于升拊掌一笑:“所谓‘虾退’,是身法弹变,虾遇惊时一缩一弹,蹿出老远,属于躯干纵力。‘虎抖毛’是横向摇旋,虎若渡水,上岸会抖身甩水,脊柱如拧毛巾般旋转,属于横力。猛虎扑食,是躯干发力,爪子只是最后一按。比起兽类,人的四肢过于灵活,喧宾夺主,躯干发力就弱。练武,就是要练出猛兽般的机能。”

顾嘉棠面露疑惑之色:“听别人谈武术,都说练了神功,刀枪不入,怎么到老弟你这儿,却变成兽了?”

“武术是人为,并非神创。人,力不如牛,猛不及虎。武术就是要将人变成‘二足兽’,以强胜弱,才是天道。神神鬼鬼的,不过走江湖的骗术罢了。”

顾嘉棠目光霍地一跳:“呵,这说法倒新鲜。”

“人的机心太重,善用工具。若是徒手,别说牛虎,杀鼠捕兔都难。练出兽意,不仅能找回本能之力,精神也会变强。青蛙遇蛇便失了抵抗心,屠夫身上带着生人勿近之气。武术道法自然,走兽飞鸟蕴含天意,用对了,就能显鬼神之功。”

顾嘉棠对这等拳理闻所未闻,不由感叹:“果然,一行有一行的门道。行走江湖,一靠狠,二靠硬。狠起来,敢用刀扎自己大腿;硬起来,挨了刀还叫声好。够狠够硬,谁都不敢惹。可遇到高手,这一套就不行了,碰到来比武的东洋人,还得靠老弟你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

于升眼底露出一丝隐忧:“顾大哥,这个内田是什么来头?”

顾嘉棠往椅背上一靠,嘬着牙花子:“他呀,可不好惹,说是三井洋行股东,其实是黑龙会头头内田良平的养子,算是黑龙会少当家。”

于升听到“黑龙会”三字,甚是吃惊。黑龙会脱胎于日本黑帮组织—玄洋社,以“实现军人敕语,振作尚武风气”为纲领,长期觊觎中国黑龙江流域。该会同中国帮派多有往来,在东北扶持“马帮八虎”,培养亲日势力。

“黑龙会不是在东三省吗?怎么来上海搞事呢?”

“天晓得他们在搞什么花头经。前些日子,东洋浪人跟中国武师私斗,搞得乌烟瘴气。如今中日关系紧张,上面怕擦枪走火,就让杜先生管一管。杜先生是场面上的人,讲脸面,既然东洋人要打,那就关起门来,彻底打服他嘛。阿拉到国术馆找了朱科禄,又听阿四说你本事大,便找老弟助拳,可真是找对人了。”顾嘉棠说着端起酒杯。

“不敢当。”于升举杯敬酒。

顾嘉棠喝完,放下酒杯,郑重道:“老哥看你是个人才,杜先生出了名的爱才,老弟要是愿意替杜先生办事,保准能在上海滩吃香喝辣。”

于升表情有些不自然,目光低垂,闭口无言。

顾嘉棠看于升不说话,心生不快:“给你钱,你不要。给你机会,你也不应。你晓得上海多少人做梦都想替杜先生卖命?”

“顾大哥有心提携,于某感激不尽,可我所在门派有三条规矩。”

“什么规矩?”

“一不许开场子授徒,二不许当众表演,三不许看家护院。”

“笑话!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功夫不就白练了吗?”顾嘉棠一拍桌子,眼神忽而变得警惕起来,“既然你啥也不要,为何参与这次比武?”

于升面如平湖:“我听四哥说,这次中日比武,许多武师怕输给日本人坏了名声,避而不战。我今日来,不为钱财,只是不想让日本人笑话中国武林没人。”

顾嘉棠冷笑摇头:“一看老弟就是刚来上海,拎不清状况。你能打,老哥承认的,可如今上海滩讲的是牌头、派头、噱头,勿是拳头。一身功夫白白浪费,啥辰光能出头?这大上海看起来黄金遍地,实际上,每条马路都有‘黑天子’管着。要站稳脚跟,还是要拜老头子。”他一指墙上的神仙贴画,“在上海,神仙管不了的事,我们青帮都能管!”

“青帮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但说入帮,实在不方便。”

顾嘉棠见于升态度坚决,语调放软了些:“阿拉晓得武行规矩大,不逼你。你今天算给青帮搭了把手,有什么麻烦,可以来十六铺找老哥。”

“谢谢顾大哥。”

“老弟,跟你打个赌。”

“打赌?”

“赌你今后一定会来找老哥。”

“顾大哥想赌什么?”

“赌酒。”顾嘉棠竖起三根手指。

“好,就赌酒三杯。”

顾嘉棠一笑:“是三碗。” ga0jnU2MYit54LSjwHuUUH5H6TN3P/wcfhIutCgrtDaIwU1ub53DFgrsYwcodH4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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