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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闭门比武·蝉鸣

民国十九年(1930年)夏,天色淡青,小雨初歇,树梢带着水珠在风中摇曳。

湿漉漉的石板路好似被打磨过的铜镜,水映天色。弄堂口,两个身穿黑色香云纱衫的男人倚墙而立。行人一看便知,这是“白相人”(流氓)。

乱世之中,避祸是人的本能。没人敢触帮会的霉头,纷纷绕道而走。附近的小流氓认出这是青帮“小八股党”的人,也慌忙退避三舍。

青帮封路,是替杜先生办事。

弄堂中,有户庭院宅门紧闭。庭院中央站着一名男子。

只见他广颌方脸,目光炯炯,衣襟半敞,露出胸口一道隐隐发白的刀疤。此人正是“小八股党”四大金刚之首、杜月笙身边的得力干将—顾嘉棠。

在他左手边,站着两位中国武师。

心意六合拳名家朱科禄身穿对襟黑绸衣,粗眉圆眼,朝天鼻,法令纹深长,一脸高傲。一名穿着竹月色短衫的年轻男子站在朱科禄身后,神情自若。

在顾嘉棠的右侧,三个日本人呈“品”字阵站立。

领头者名叫内田佑,一身浅灰西装,姿态挺拔,长着日本人中少见的高鼻梁,鼻尖形似鹰钩,给原本帅气的脸平添了几分阴鸷。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穿着木屐站在他身后。矮个儿男子身着白色柔道服,系着黑腰带,高个儿男子穿无袖黑道服,赤臂袒肩,两人都杀气腾腾。

顾嘉棠曾练过几年功夫,胆大勇武,既是江湖上有头脸的人物,也算半个武林中人,是主持本次中日比武的不二人选。

顾嘉棠清清嗓子,语调凝重:“今天中日闭门比武,无论胜负,出了这扇门,结果都不许对他人提起,这是杜先生的意思。”他声如洪钟,不怒自威,说到“杜先生”三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言毕,他目光一扫,拱手施礼,指关节粗大有茧,显然是练家子。

按民国武林规矩,闭门比武,出门不言胜负。

武人重脸面,闭门比武能保住输家面子,避免产生进一步的恩怨纠葛。如今中日关系紧张,政府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对比武极为慎重。闭门,就更具政治考虑。

朱科禄下巴一绷,朝顾嘉棠拱手还礼,对着内田佑则轻蔑地“哧”了一声。他曾参加过中央国术馆国考(全国国术考试),名列最优等,自视甚高,压根儿没把对面的东洋武士放在眼里。

内田神色从容,徐徐道:“明白。这是中日武术界的友好切磋,结果绝不外传。”接着他又用日语交代身后的两个男子。两人立正,同声应答,一举一动明显带着军人做派。

顾嘉棠看在眼里,微微皱眉。

朱科禄性子急,催促道:“中国人讲究先礼后兵,现在招呼打完,礼已经到了。咱拳头底下见真章,谁先上?”

内田使了个眼色,矮个儿男子上前一步。只见他宽肩阔背,敦实矮壮,竖眉吊眼,目光中透着一股凶戾。

内田介绍道:“这位是驻上海大井陆战队的田中元气。今天,以日本武士身份与诸位切磋。”

听说对手果然是驻军,顾嘉棠心生不快,没好气地说:“这是比武,不是打仗。按中国的江湖规矩,比武要先报门派。”

内田早有准备,对答如流:“田中君在部队练过剑道。军部剑道以柳生流、鞍马流、宝山流、直心影流、立身流、一刀流、镜新明智流等十门技法各采一式编制而成。此外,他还练过一年讲道馆柔道。”

田中元气如同恶犬般狠狠盯住朱科禄,在他接受的军事训练中,临阵气势是第一位的。

朱科禄见他重心前倾、肌肉紧张,便知他功夫斤两,语带讥讽:“话说在前头,拳脚无眼,等会儿要是把这小子揍坏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这话说得硬气,但内田丝毫不怒,如同一颗石子砸到冰面上,没溅出一点水花。

“田中君早有觉悟,望不吝赐教。”

太阳钻出云层,水汽蒸腾。院内有树,蝉鸣声起。

顾嘉棠扬扬眉:“两位,上前露一手吧。”

朱科禄与田中元气迈步到院子中间,相距四步之遥,在蝉鸣声中对峙。

田中敛声屏息,手指微张,双掌抬至胸前,亦攻亦守。

朱科禄双手下垂,不摆拳架,以自然体对敌,分明看不起对手。

田中陡然大吼一声,猛地前冲,抬手抓向朱科禄衣襟。柔道中,这一招被称为“抢把位”,抓住对手的衣领便占据了主动!

几乎同一时间,朱科禄肩头一抖,一招“掸手”直撩对方面门。

田中见势举手便挡,不料,对方出手竟是虚招。

朱科禄起手虚晃,吸引了田中的注意力,起腿勾足,以“刮地风”如钢锉般猛锉对手胫骨下段七寸。这一套指上打下的战法令田中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胫骨像被铁齿锯过,顿时疼痛钻心。

在他吃痛分神的刹那,朱科禄趁机脚踩中门夺位,双肩夹臂扑落,一式“鹰捉”打破田中双手的防御,紧接着借着上步的冲势,收颌低头,施展心意拳“一头碎碑”,前额如铁锤般狠狠撞上田中的鼻梁骨。

只听“砰”的一声,田中脑袋猛然向后一甩,整个人直挺挺倒下。

朱科禄一招得手,却没有冒进追击,而是如退潮之水,跃步撤出圈外,以“霸王观阵”盯住对手。

田中仰面躺倒,鼻梁歪斜,鲜血从口鼻流出,已然不省人事。突如其来的撞击声令树上的蝉鸣声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安静下来。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打破了宁静。朱科禄转头看去,鼓掌者竟是内田佑。

“国术馆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刚才朱科禄引、踢、扑、撞、退、观六个动作一气呵成,周身顾打合一,尽显心意拳身法的独到,内田看得仔细,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内田身后的高个儿男子见状,脸上蒙了层黑雾,显然对内田这种长他人志气的举动十分不快。

在朱科禄听来,内田的称赞如同讥讽。一招都接不住的土鸡瓦狗,根本不配跟自己比武。

他本想压压日本人的气焰,没想到内田还是一副得意姿态,心中恼怒,紧了紧黑色的“腰里硬”,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场不过瘾!想再讨教讨教!”

内田谦虚地摆摆手,低头笑答:“不必,是朱师傅赢了。”

顾嘉棠也觉得刚才的比武多少有些儿戏,开口帮腔:“那个大块头还没露两手呢,难得大家兴致这么高,不如客随主便吧。”

高个儿男子早就急不可待,见内田点头,脱下木屐,赤脚上前。

“这位是大井陆战队少尉黑石一雄,流派是金硬流唐手。”内田佑介绍说。

黑石一雄眼中闪烁着刀剑般锐利的光泽,鼻下留着“人丹胡”,赤裸的双臂肌肉虬结,指关节布满铜皮般的老茧,令人胆寒。

他走到距离朱科禄五步远时,摆出拳架,右手护下颌,左手微前伸,左右腿前后站立,重心三七分,架势工整。

朱科禄身后的年轻男子见黑石的起手架势,不由眉头轻蹙。

看对方前虚后实,起手毫无破绽,朱科禄收起不屑,沉肩坠肘,调息凝视,认真应战。他知道,眼前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庭院中,双方未动,气势已生。

观察片刻,朱科禄见黑石似乎没有主动出击之意,旋即心念一动,发动抢攻。

他身形一晃,重心向前倾,如同被砍倒的大树般向前倒,同时左腿迈出,在脚掌即将撑地的一瞬间,脚底仿佛在空气中打滑一般,一下抽回到身后猛蹬地。整个动作,看起来像一个即将跌倒的人贴地时忽获冲力,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这种利用“失重”加速的步法,乃心意拳秘传的“极速步”。

内田佑见此奇技,眸光一闪。

比武讲究节奏,“极速步”突然下坠、换步变速,打乱了节奏。黑石避让不及,立刻抬起双臂,护住正面要害。朱科禄的肘尖原本瞄准了对方心口,这一下重重打在其防御臂上,发出一声闷响。

黑石被巨大的冲力震得连退三步。

稳住身形后,不待朱科禄继续发难,黑石立刻反守为攻,提膝前踢,小腿如折刀弹出,带着劲风划出一道弯月般的弧线,大脚趾直戳朱科禄眼珠子。

面对如此狠毒的招式,朱科禄不敢硬挡,运步后撤,避其锋芒。

一寸长一寸强,黑石身材高大,拳腿杀伤半径长,一脚踢空后,左右直拳快如连珠,不断击向朱科禄面门。

朱科禄眼前拳影重重,抬臂以“虎抱头”防御。没想到对方的拳头硬得出奇,如同铁锤一般,劲力突破朱科禄皮肉,直渗透到他骨髓里,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暗暗叫苦。

黑石一雄的双拳可不一般。

金硬流唐手门派中有种名为“磨石”的功法。初学者以双掌拍打石块,此后渐增难度,用拳面击打石块,待能断石碎砖,才算大功告成。黑石苦练十年,拳头硬度不输顽石,朱科禄自然难以抵挡。

眼看着朱科禄越打越狼狈,顾嘉棠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刚才一场大胜,令他低估了日本人,没想到这个黑石少尉如此凶悍。

在黑石连续重拳猛击下,朱科禄连连后退,一不留神,踩到一处凹陷地。黑石见对方身子一歪,目生凶光,看准机会挥拳砸过去。

朱科禄情急之下本能地缩颈低头、弯腰矮身,就地一个“黑驴打滚”避让。

黑石的拳头隔了层纸般擦着他的头皮掠过。

朱科禄滚了两圈才起身,重新以弓步对敌,虽然有惊无险避过一劫,但后背沾满灰泥,失了之前的威风。

黑石看着他的样子,嘴角轻翘,冷冷一笑。似乎无意乘人之危,黑石止步不前,身姿沉稳,如一尊石佛。

两人在沉默中对峙,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晴空白云下,一只野斑鸠振翅飞过,扇起翼风,羽毛在太阳下泛着蓝光。

“朱师傅已打过一轮,体力有损。不如,下个回合我代他打?”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令人难熬的寂静。循声望去,说话者正是方才站在朱科禄身后的年轻人。

内田转头打量起他。

此人二十多岁,身材中等,眉峰棱角分明,眸中蕴含着琥珀色的光芒,鼻梁高挺,发达的咬肌令下巴线条清晰,体格健硕,却毫无笨重之感。

不等内田答应,顾嘉棠抢话道:“哎呀!刚才疏忽了,一打二不公平,该换人!内田先生应该没意见吧?”

顾嘉棠嘴上帮着腔,心中却暗自打鼓。这位津门武者是手下阿四推荐来的,顾嘉棠嫌他是无名之辈,原本只想雇他站个场,但眼看朱科禄再打下去将要落败,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于升出场

内田淡然一笑,反问道:“江湖规矩,比武先报门派。你是何人,属哪个门派?”

“在下于升,虽有薄艺随身,但关于门派嘛,恕不能提。”

内田一怔:“不能提?”

“我乃戴罪之身,不愿辱及师门,还望诸位见谅。”

顾嘉棠见状,赶紧帮腔:“对对对,中国武林有这个说法,戴罪之人,可以不报门派。”

内田意味深长地瞥了顾嘉棠一眼,又看向黑石一雄。

黑石一脸自信,坚定地点了点头。

内田侧身展臂:“那就请吧。”

于升拱手抱拳:“且慢,我有个不情之请。”

顾嘉棠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你说。”

“这场比武,不可有人围观。”

顾嘉棠面色一变,当即愣住。

内田板起脸问:“既然是比武,总该有公证吧?”

“武术是杀人保命技,不是表演。打到一方躺下,何需公证?”于升语气平淡,字句中却杀机十足。

内田黑漆漆的瞳仁盯着于升,像要将他彻底看穿一般。他曾听说中国武术有“拳打人不知”的秘招,当众展现怕被人寻得破解之法。

在见过黑石一雄的身手后,还敢提出打生死局,此人肯定有绝技在身。这次比武,内田的目的就是了解中国武术的秘技,若不能亲见绝招,岂不可惜?他双手抱胸,眉头微蹙,陷入思索。

顾嘉棠本想帮于升说话,但这要求确实不合常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于升眼皮微抬,淡然一笑:“我看内田先生以长袖遮挡左臂,想必身上文身乃私密,不愿示人。同样的道理,武术也不该当众卖弄。”

内田身上文有歌川国芳的武者绘—怒目武士挥剑斩杀红蓝双色巨蛇。象征勇气的图案布满背部、半胛,隐于领口、袖口之下。为遮挡文身,内田平日不穿短衫,怎料于升目光如电,看到了他抬手时露出的彩纹。

在日本,文身属“极道美学”,公然炫耀被认为是对美的亵渎。“隐”是日本美学,类似中国书画的留白余韵。萤火虫之光白天欣赏不到,只在黑夜最美,文身也因隐藏而更显珍贵。

于升用文身做比喻,内田心领神会,点点头:“好,就照于升君的意思,我很有兴趣知道,你这个不能提的门派有多厉害。”

朱科禄保住颜面,长舒一口气,掸了掸身上尘土,主动上前介绍:“院西有个杂物间,正好可用来比武。”

顾嘉棠怕日本人反悔,赶紧顺水推舟:“那就请两位移步吧,我们在外面等。”

烈日下,翠叶泛着白光,层层叠叠,地上光影斑驳。

田中元气在树下醒来,鼻梁和后脑生疼,一群飞虫在他耳侧忽高忽低萦绕,发出嗡嗡声响。

四周蝉鸣,片刻不息。在京都,蝉鸣被称为“镇魂歌”,传说有驱鬼辟邪、安心凝气之功。

在蝉鸣声中,田中恢复了神智,看到众人围站在西边小屋前。

“他们在等我醒来吗?”他心中涌出羞愧。身为效忠天皇的军人,田中以“祈战死”之心试探中国武术的奥秘,但没能碰到对方衣角就被打晕,实在是奇耻大辱。

“今日有辱皇军名誉,应当切腹谢罪。”想到这里,田中咬牙站起。

他刚要迈步,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就像自己被击倒时传入耳膜的声音。

他晃了下脑袋,想甩开恼人的幻听,却发现四周的蝉鸣声又一次消失了—这响声并非幻觉。

小屋的门打开,于升走了出来。内田佑面上表情一僵。

于升气息平稳,没有一丝伤痕,仿佛只是进屋小歇片刻。

顾嘉棠喜形于色。

内田对于升获胜的结果并不意外。刚才的撞击声是从靠近房顶的位置传来的,以黑石一雄的格斗技是无法做到将人击至那个位置的。但双方入屋不久,屋内没有传出激烈对抗之声。面对黑石这样的格斗高手,于升竟赢得如此轻松,莫非他用了什么诡计?

想到这里,内田入屋一探究竟。

小屋里光影昏黄,扫帚收在角落,竹篾筐挂在墙上,四周无可巧借的兵器。

黑石一雄如同虾米般蜷缩在墙角。

内田上前查看,见他捂着胸口晕厥过去,后脑和背部沾有灰土。

由此推断,黑石是被正面击中胸腹部,向斜上方飞出,头背撞在房顶和墙壁的夹角,再摔落在地。

什么样的功夫才能打出这般效果?

内田不禁后悔不观战的承诺,此刻他脑海中浮现了一句中国古话:“梅花之影,妙于梅花。”

古人月夜观梅花之影,发现其疏密变化万千,别有一番滋味,比枝头的梅花给人以更多想象。

中国武术在封闭小屋内打出不可思议的效果,这种“不可见”也勾起内田的好奇心。

小屋外,面对顾嘉棠的夸赞,于升的脸上毫无胜利的得意,只是仰头看向天空。

雨后天色澄清,宛如一块温润的秘色瓷挂在头顶,旷远寥廓。 coHwLhqaS4k7/PlglhjL+QllVMIzcCvGPcpdESTrVBh20YwhoXl8iTZSzL3y7l9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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