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合作的夜晚

2000年6月7日

醒来阳光灿烂,一只蚊子飞舞。附近似乎有个学校,高音喇叭里正喊着拍子,做广播体操。现在是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的间隙,上午十点,一个停顿,短暂的欢乐。

昨晚大醉,大醉之后沉睡,酒精把头脑擦得闪亮。忽然想起一个朋友恶毒地嘲讽女作家的写作:她们每天早晨永远不会痛痛快快地醒来,她们一定会脚指头先醒,然后是腿,然后是肚子、胃,最后醒到头发梢,她们麻烦不麻烦啊?当然,男女有别,男人通常先从脑袋醒起,我们一睁眼先找自己的脑袋,啊,它还在,这就好。特别是大醉之后,捧着脑袋,如同死里逃生。相比之下,我认为还是女人正常,脑袋放在身体上,至少不会乱跑。

6月7日,要去甘南。后来,大概是6月11日吧,我在书店里买到了一本《甘南藏族自治州概况》,甘肃民族出版社1987年6月第一版,这本书的第一页上写着:

甘南藏族自治州是我们伟大祖国民族区域自治地方之一。这里草原辽阔,河流纵横,森林茂密,物产丰饶。生息繁衍在这块土地上的藏、回、汉各族人民,在开发利用自然资源、改造生活环境的斗争中,创造了历史和灿烂的文化。特别是解放后的三十多年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各民族团结友爱,同心协力,奋发图强,为建设社会主义新甘南辛勤劳动,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但在6月7日早晨,我对甘南几乎一无所知,当然我知道它在甘肃南边。但人们说:“你一定要去甘南。”

那就去吧。

汽车穿过市区,向北开去,去甘南应该向南啊,但老叶在前座扭过头来说,吃羊羔肉,一定要去马菇拜!

所以6月7日中午,我差点被马菇拜的羊羔肉撑死。当然,人应该有口德,把一只刚满月的小羊牵来炖着吃让我心中不安,但我是个无聊的伪君子,我吃完了一大盘,抹抹嘴,又要了一盘,真好吃啊。

装餐纸的塑料袋上印着马菇拜的广告,上写着:

马菇拜

满月羔羊

勺下会友

正文是:

大家都知道,这里是政府开发绿化区,条件艰苦,到现在还是拉水营业。卫生条件就是水,餐厅的心脏就是后堂,从后堂起是做人的笑。

就这样,我店以自来水的设备、污水道投资,永远高于其它(按:应为“他”)羊肉三倍的满月羔羊,价量却四季长(按:应为“常”)青,以民族风情式的服务,以实践是真理,真话是认识,受到社会各界友人的支持与厚爱,走向成功之路不是小菜一碟。

老叶把它朗诵一遍,两人都笑,都说,这样好的文字我们写不出来。这大概是饭馆主人马菇拜自己的手笔,一个回族人,也许念过小学,汉语在他笔下有点笨,但天真,我们这些专业写字的人是不可救药的不笨了。

的确,这个饭馆的水要从市内运来,它位于“六公里八”,出了市区到这里正好是六公里八,马菇拜在“八公里八”还有一间分店。

没有水。马菇拜对面的山上是一片片新栽的树,这是“政府开发绿化区”,那些荒山被分配给各政府机关,他们必须让它绿。坐在店堂里,你可以看见山上的树一片绿而一片更绿,那片更绿的树刚刚被水洗过,那是从远处的黄河抽提过来的水,再压上山,通过喷淋设备在天空画出一条旋转的水带。

“黄河之水天上来”,这里每一棵正在生长的树都在花钱。

吃完饭,我们上车。门前的停车场上停了十几辆车,老叶说,到了晚上车会更多。车入市区,把老叶放下,老叶又把头伸进车窗说:“注意安全,成功的路不是小菜一碟。”

6月7日,晴。中午一点多,从兰州出发,向南,去甘南。车是从国税局借的,一辆红旗车。接下来的日子里,这辆车即将飞奔一千公里,它最后被我生生地坐成了一台拖拉机——喷着黑烟,边走边跳,哐啷乱响……

但现在,它还是一辆好车,公路平坦,车开得很轻很快。开车的张师傅四十多岁,矮胖,他开着这辆车已经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只有西藏和云南、贵州没去过。”张师傅说。

五点三十分,车过临夏,这时已经走完了大约三分之二的路程。在我的笔记本上,写着一连串地名:

沙沟桥、巴下、安家咀、沙塄、太石镇、辛店镇、康家崖、三甲集、宗家、景家、祁家集、孙家、寺后子、潘家、双泉、赵家、大杨家、王家、马家咀、买家巷、曾家、三合乡、蒿马沟、卅里铺。

这是从兰州到临夏一路经过的村镇,这些名字镌刻在村头的石碑上,公路穿过村庄,石碑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我急忙抓住那个名字,把它记在本上。回头看时,村庄已经远了,路上有两个孩子、一头羊。

所以村庄并没有遭到侵犯,它只是被急促地看了一眼,好比一只鸟从它的上空飞过。那么多的村庄从天上看下去是一模一样的:红砖瓦房,都很新,好像所有的村庄一夜之间从地面上长出来;安详宁静的村庄,那里住着姓赵的人,或者姓康、姓曾、姓买、姓王……村庄的姓氏如一滴血,包含着也许久被遗忘的往昔秘密。

后来,我像所见甚少而议论甚多的游客一样,断言甘肃和政、广河一带的村庄是北方农村最洁净的村庄,洁净而自尊,至少绝不把垃圾堆在院外或路旁。

这一段路一开始是顺着洮河东岸走,过了康家崖,就是临园大桥,站在桥头照了一张相,然后就到了洮河西岸。顾颉刚先生六十多年前曾说,洮河东岸为汉民,西岸为回民,现在依然大抵如此。过桥不远就是三甲集,在广河县境,是甘肃著名的旱码头,如果你是个皮货商人,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车在拥堵的街上缓慢移动,张师傅说:“我们这里有句话,洮河东面有一万元做一千元的生意,河西面一千元做一万元的生意。”

——这为顾颉刚先生的话下了一个注脚。

顾颉刚先生1937年到过甘肃,写下了一本《西北考察日记》。五月间在北京开会,我和红柯同屋,他带了一本《甘青闻见记》,其中就有《西北考察日记》,拿过来翻翻,就放不下了,分别时这本书还留在我手里。反正他也是从别处借了不还的,不义之财,取之可矣。

在顾先生的自序中,他说:

既久居宛平,借铁道之便,遍涉黄河流域。当其登名山、渡大川、吊故城、搜残碑,固风风乎其观,覃覃乎其味哉,然而农村之凋衰,人民之暗弱,刺于目而伤于心,恍若末日之将至。民国十二年游河南、山西,二十年游河南,北及山东、陕西,所至之地,不忍视而又不得不视,泪承于睫,以为如不急为之谋,不但亡国,且灭种矣。归与都市中人言之,不措意也。……予既不得同声之应,遂欲以天下事为己分内事,而遽易其昔者寂寞穷经之心志。……及热河失而北平陷大包围中,亟思识边塞之事,是以频年游于平绥线上,且越阴山而达百灵庙,饮酪卧毡,与蒙古之主张自治者谈,因晓然于边疆问题之严重性。……

顾先生(前排正中)当年在甘肃与教师们合影

《西北考察日记》自序手迹

——立志寂寞穷经的书生变成了以天下为己任的斗士,当年一代精英的心路历程由此概见。现在,在近七十年后的歌舞升平中,顾先生那代人的痛苦抉择遭到质疑、非议甚至轻薄的嘲讽:大风浪来了,人不该被卷了去,哪怕是卑微地趴在地上。

1937年4月21日清晨,顾先生得到消息,日军特务机关已开出一份逮捕抗日分子的名单,顾先生因创办通俗读物编刊社,向底层民众宣传民族意识而“名在前列”。当天他便孤身出奔,离开危如累卵的北平,绕道绥远(今内蒙古)前往故乡苏州。这一路烽火连天、炮声震地,顾先生的原意是回乡读书,但苏州已不可读书,8月13日,淞沪抗战爆发,16日,邻近的苏州遭到轰炸:

敌机两次来,下午三时半来二十余架,六时半来九架,轰炸声巨,窗棂震动。婶母及两妹初次经此,惊惧而哭。

8月21日,顾先生接到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来电,委托他前往甘肃、青海考察教育,便料理了家事,赶赴兰州。

从1937年9月到1938年9月,顾颉刚先生在西北一年。一代史学大师此时在“行动”,“深入基层”“访贫问苦”,他的忧患和他的热情都无比真实,他把发展教育作为拯救国难的途径,这是他能做的,于是他就做了。

我无法得知顾先生的努力结果如何,也许唯一的结果就是一份《补助西北教育设计报告书》,它早被遗忘在浩瀚的档案中。顾先生最终回到大学,继续考辨古史、研究边疆史地——当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个研究边疆历史地理的学者心中怀着尖锐的忧思。

还有这本《西北考察日记》,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在6月7日的旅途有一段与顾先生重合:

1937年10月4日

早四时三十分起身,六时出发。过巴下寺、李家湾、沙塄俱未停。十时四十五分至洮沙县……下午二时出发,三时过辛店未停,是即瑞典安特生(J. G. Andersson)博士发得彩色陶器处也。此种陶器,当地人家多有藏者,入古董肆,小者售五六元,大家亦仅十余元耳。四时十分到康家崖,稍息。六时三十分到新添镇……

巴下、沙塄、辛店,看来我和顾先生是在康家崖分手的,他南下,我西行。车过辛店时,张师傅告诉我,这里卖古董陶器的甚多,我当时并不在意,随口问一句:“是真的吗?”

“假的。”张师傅说。

1924年安特生在临洮县辛店村的发现后来被命名为“辛店文化”,用以概指分布于黄河上游及湟水、洮河、大夏河流域的先民遗迹,其时约在公元前一千年。有大批彩陶出土,但现在卖的当然是假的,卖了近八十年,真的也该卖光了。

临夏是临夏回族自治州首府,车子穿城而过,然后顺着213线公路南行,笔记本上的地名有铜匠庄、枹罕、双城、马集乡、王格尔塘、唐尕昂、卡加曼,到合作已经傍晚七点多了。

这是一段令人愉快的路。路面平滑洁净,车很少,有时你会感到路只为这一辆车而伸展。后来我又去过宁夏、陕西,甘肃的路是最好的,用心地养护着,有时路面上有修补的痕迹,那是熨帖的补丁。

张师傅话不多,我也有点累了,两人都沉默着,风从窗外呼呼地灌进来。山渐渐绿了,风中有了潮湿的凉意,路边村庄里的清真寺一座又一座,蓦地,前方绿树中一座白塔掩映,张师傅说:“看,进甘南了。”

白塔一闪而过。

不同的人群在大地上比邻而居,我刚刚渡过洮河,现在我又经过了那座不知名的白塔,几个身穿艳丽藏袍的妇女正在公路上迎面走来,她们身后跟着一条小黑驴。

我回头望着她们的背影,知道我进入了那个神奇之地。

甘南路上堆放的蜂箱

车在山间盘旋,此时的山已不是黄土高原,山体裸露处是坚硬的岩石。山上的树越来越茂密,我贪婪地看,我没有想到在甘肃会有这样的绿。

——直到大片的青稞地铺展开来,树才渐渐退去。此时山势变得舒缓,太阳西斜,投下大片的阴影,青稞地像毯子一样柔顺地覆盖着起伏的山。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绿,鲜嫩得令人屏息,阳光下的绿是透明的,阴影下的绿在暗暗流淌。你也许会想起平原上春天的麦田,不是的,那不一样,麦田的绿是被人照料的绿,一派家常气象,青稞地的绿是自在的,它像是一种不可理解的奇迹。

这时,真的冷了。

“把车窗关上吧。”

张师傅说。

合作,本来叫黑错,藏语意为“首领”,一说为“羚羊出没的地方”,大概在五十年代改译为“合作”,一词双关。这里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看起来是山间一个狭长的盆地。

傍晚时分,街上的行人不少,穿藏族服装的倒不多,但车经一座大寺,许多披着红袍的喇嘛在门外闲逛。

张师傅不仅没去过云南、西藏,他也没来过甘南,所以不断地停车打听:“州国税局在哪里?”

一路打听着,我们顺着一条大街向东去——我感觉是向东——经过了州委、州政府、州人大等等,向北拐进一条巷子,终于找到了国税局。

我站在院子里,感到阴寒砭骨,这里海拔近三千米,六月中旬才进入春季,所以我是猝不及防地由夏天掉进了早春。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想着一会儿天黑下来肯定更冷,便看见张师傅带着两位中年人走出来。握手,寒暄,后来我知道他们一位是州国税局的副局长,姓麻,另一位也是司机,姓杨,仪表堂堂,一副领导模样,所以我把这位杨先生当成了局长或主任。至于麻局长和杨先生,我估计直到第二天分别,他们也没搞清我是谁,来干什么。

麻局长说:“走吧,吃饭去。”

我说:“我得先买件毛衣。”

高原上,晚上八点多天还亮着,转了两家商店,买了一件羊毛衫,当场就穿上。店里的衣服大多来自浙江,价钱却不贵,我的这件羊毛衫一百二十元。

吃饭时照例要喝酒。西北的敬酒方式暴烈,几个酒杯放在一个盘子里,敬酒者端着,二一添作五,两人一气喝干;敬到下一位,还是那几个酒杯。后来谈起此事,北京的先生小姐皆曰:“那多不卫生啊。”我想想,也觉得不卫生。但在西北的酒桌上,此事与卫生无关,沿桌转了一圈的酒杯是一种信物,相互陌生的男人们分享着同一个杯子中的酒,我们就真的认为我们不再陌生。

所以,6月7日的晚上,我和麻局长、杨师傅很快就称兄道弟了。喝下去的酒多,说出来的话多。

麻局长指着杨师傅说:“老弟,你看他像哪里人?”

相面一样看了一会儿,我说:“像南方人。”

杨师傅便有点得意,说:“我们家本来就是南京人。”

“南京?是来支边的吗?”

“不,”杨师傅说,“我们家可早了,明朝就过来了。”

麻局长说:“他家在临潭,那个地方的汉族好多是明朝过来的。你现在去临潭,村里有的女人的衣裳还像是明朝的式样。”

麻局长想了想,叹道:“那地方怪呀,那年我去冶力关——就在临潭附近——农民干了一天活儿,累得半死,可一到晚上,你看吧,姑娘、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开着拖拉机,都来了。来干什么?跳舞呗,又唱又跳,直闹到小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又起来干活儿。天天都是这样。”

我最终没有去成临潭。那天晚上,我急切地想去临潭。“明天就去吧。”我说。但杨师傅说那边正在修路,车子开不过去。张师傅拿出地图,告诉我如果去临潭可就没法儿去积石山了,方向正好相反。

后来又读了《西北考察日记》,我想我和一个神奇的地方失之交臂,我竟转过身,背对它走了。

临潭县亦属甘南,位于洮河上游,从合作顺着那条该死的、狗日的路,向南去就到了临潭。这里是藏、汉、回杂居之地,果如杨师傅所说,汉民大多是明初由南京、徐州、凤阳等地迁来。六十多年前,顾颉刚先生到临潭,见妇女着凤头鞋,履尖上翘,头上云髻峨峨,走在人丛中倒像进了博物馆,不禁叹为快事。

临潭的南京人都说他们的老家在南京城里纻丝巷,但顾先生的学生王树民认为,纻丝巷很可能是当时移民集合出发的地点,就像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那些人从那里踏上漫漫长路,很多很多年后,一首歌还在他们中间流传:

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你带得什么花儿来,我带得茉莉花儿来。

甘南无茉莉花。茉莉花在记忆中芳香扑鼻。

那天晚上,我独自走在合作的大街上。这里的夜晚是醇厚威严的深黑,我几乎是惊慌地走向每一处有灯光幽微闪烁的地方。我想起1997年的夏天,在青岛,我向海中游去,不知游了多远多久,忽然发现天是纯净的青色,身前身后涌动着无边无际的黑,恐惧蓦然攥住我的心脏,我想我永远也游不回去了……

没有电话。这条街上只有几家商店还开着门,但是没有公用电话。招待所的磁卡电话也坏了。难道合作的人就不打长途电话?但我必须找到一部电话,在这三千米的高处。

还是没有。我继续向前走,我不知道我走到哪儿了,也许我会找不到回招待所的路,但我向前走着,似乎我走了几千里路来到这个叫合作的地方,就是为了在今天晚上,在无边无际的深黑中打这个电话。

终于,又有一扇虚掩的门泄出灯光,这是“爱民商店”,我推门进去,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警察惊愕地看我。

“能打长途吗?”

“能,你打吧。”

我提起话筒,拨号,然后是空荡荡的长音。

长音无穷无尽…… 6GBIBnq8xK6FnOtGQCjLFIb3u6sF9rjIfTKFlJ55q26KcjTM/35z8yZQKKhypUl8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