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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死了:一切的开始。

罗曼史已死。骑士精神已死。诗歌、小说、绘画,全死了。艺术也死了。剧院和电影院死了。文学已死。这本书也死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全死了。爵士乐死了,流行音乐、迪斯科、说唱、古典音乐,死了。文化已死。体面生活、社会、家庭价值观都消失了。过去已成过去。历史已死。国家福利已死。政治已死。民主已死。法西斯主义、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全死了,女权主义也死了。政治正确,死了。种族主义已死。宗教已死。思想已死。希望已死。真理和虚构全死了。媒体死了。互联网死了。Twitter(推特)、instagram(照片墙)、facebook(脸书)、Google(谷歌) ,死了。

爱死了。

死亡已死。

很多东西都死了。

不过,有些人没死,或者说还没死。

生命还没死。革命没有死。种族平等之火尚未熄灭。仇恨并未消失。

但是电脑呢?死了。电视?死了。收音机?死了。连手机都死了。电池没电了。婚姻是死的,性生活是死的,谈话是死的。树叶枯死了。花死了,死在水里了。

想象一下被这些死去事物的鬼魂纠缠着。想象一下被一朵花的鬼魂困住。不,想象一下(如果真有这种事情,而不仅仅是神经官能症或精神病)被一朵花的鬼魂给缠住(如果有像鬼魂这样的东西,而并非仅是想象)。

鬼魂本身并没有死,没有完全死亡。相反,出现了如下问题:

鬼魂死了吗

鬼魂是消亡还是鲜活的

鬼魂是致命的吗

但不管怎样,忘掉鬼魂,把它们从你脑海中抹去,因为这不是一个鬼故事,尽管故事发生的时间正是冬日消亡的时候,一个阳光明媚的后千禧年 ,全球变暖的平安夜早晨(圣诞节,没错,也死了),它是关于真实世界中真实发生的故事,关于真实的人在真实地球上正在发生的故事(嗯,地球,也死了)。

早上好,索菲亚·克利夫斯 说。平安夜快乐。

她在跟那个没实体的脑袋说话。

那是一个孩子的头颅,只有一个头,没有附着在身体上,而是独自飘浮在半空中。

这个头颅,非常顽强。这是它在她家里的第四天;她今天早上睁开眼睛时,它还在这里,这次是在洗脸盆上徘徊,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一跟它说话,它就会转过来面对她,而当它看见她时,它——顺带提一句,没有脖子和肩膀的东西做出那样的动作,可以称之为鞠躬吗?反正,它肯定是前倾了一下的,整个有点向前倾斜,眼睛朝下,恭恭敬敬,然后又抬起头来,彬彬有礼,神采奕奕,这算是个鞠躬呢,还是行屈膝礼?它本身算是男性还是女性?这是个文质彬彬又温文尔雅的、非常有礼貌的好孩子的头(可能是个还处在前语言阶段 的孩子,因为它相当沉默),现在这个头有哈密瓜那么大(在家里跟一个甜瓜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这算是讽刺还是失败?对于她而言,很幸运的一点是,亚瑟 在他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点:作为母亲,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身上少点孩子气),不过,与哈密瓜不同的是,它拥有一张脸,浓密的头发比它自身的长度还要再长上几英寸,杂乱,茂密,深色,大波浪,颇具浪漫气息。如果它是男性的话,就像是位迷你骑士;如果是女性的话,则像黑白明信片上,巴黎公园里身披落叶、背对相机的女孩一般,明信片上的这张照片(1946年巴黎卢森堡花园里的落叶少女 )是由20世纪法国知名摄影师爱德华·布巴 拍摄的。而当索菲亚今早第一时间醒来看到它时,这颗头颅正背对着她,头发在中央暖气吹出的热气流中舒缓轻柔地上下飘荡,不过也只有贴着暖气的那一侧头发才会如此;而现在呢,它的发丝就跟洗发水广告中那些加上了慢动作和柔焦效果的人物的头发一样,在头部自然甩动并保持平衡之后,也跟着摇摆、晃动了片刻。看见了没?洗发水广告不是用鬼魂或者食尸鬼拍的 。没什么可怕的。

(除了洗发水广告,或者可能所有商业广告,实际上都是关于活死人的可怕景象 ,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再为此感到震惊。)

不管怎么说,这颗头颅,它并不可怕。它是很可爱的,并且因为它所表现出的彬彬有礼而显得颇为害羞,上面用到的这些词语恐怕很难令你联想起一个已经死去的事物,或者至少是一个消亡中的事物反过来侵占精神领域的概念——况且它看起来似乎没有一丁点已经死掉了的感觉,尽管在曾经有过脖子的地方,如今看起来有些可怕,在那里,曾经有一个脖子,在那里——我也只是在一些奇怪传闻里听说过——存在着一些更像是内脏、杂碎、肉块之类的东西。

但实际上,大多数像这样的东西都是藏在头发下面和下巴后面的,更何况第一件令你震惊的、与它相关的事情,就是蕴藏于其中的生命,它举止之间的温暖,以及索菲亚在洗脸刷牙时,它在她旁边的空气中欢快地摇曳着,点着头,就像一只绿色的小浮标漂荡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似的,并且当它轻快地掠过索菲亚下楼,编织着自己微型宇宙的小小星球,在下层楼梯平台上沾满死去兰花尘土的树枝间穿梭进出时,它所散发出的仁爱气息比索菲亚曾经遇到过的任何佛像都更显慈悲,比任何丘比特脑袋或者懒散的圣诞天使彩绘脑袋都更趋和善。

在厨房里,索菲亚正将水和咖啡粉倒进意式浓缩咖啡机。她旋紧咖啡机顶部的盖子,然后又点燃了煤气灶。当她这样做时,头颅转了个方向,远离突如其来的高温。这时,它眼里突然饱含了笑意,似乎仅仅是为了好玩,竟然掉过头来,大着胆子朝火焰飘去。

你的头发会着火的,她说。

头摇了摇。她笑了。非常开心。

我不知道它是否知道圣诞节是什么,是否知道平安夜。

哪个孩子不知道呢?

我想知道,今天的火车班次怎么样。我想知道,是否需要亲自将它带到伦敦去。我们可以去哈姆雷斯 玩具店。那里有圣诞彩灯。

我们可以去动物园。我想知道它是否去过动物园。孩子们都喜欢动物园。我想知道临近圣诞节,这座动物园是否还会照常开放。或者我们可以去看看,我不知道,白金汉宫门前的卫兵们,不管是不是在过圣诞节,他们都会在那里,戴着熊皮高帽 ,穿着紧身的红色制服。那将会是一次很棒的体验。或者前往科学博物馆,在那里,你可以通过自己的手看到比如说你自己的骨头之类的东西。

(啊。

这个头可没有一双手。)

好吧,我可以替它按下按钮,进行互动,如果它不能自己动手完成的话,我当然可以替它处理那些烦琐小事。不管你多大年纪或者有多年轻,那些新奇玩意儿永远都是如此有趣。自然历史博物馆。参观的时候,我可以将它塞进大衣里。因此,我需要带上一只大袋子。我要在大袋子上割出两个可以露出眼睛来的洞。我还要将围巾叠起来,垫在大袋子的底部,再放些柔软的东西,比如说一件套头衫。

头在窗台上嗅着从超市里买来后用剩下的百里香。嗅着嗅着,它慢慢闭上了眼睛,似乎挺高兴的。它用额头蹭着枝叶。百里香的气味在厨房里蔓延开来。它蹭得太过用力,这株植物硬生生地被它给蹭倒了,掉进了水槽里。

趁着植物还在水槽里,索菲亚顺手打开水龙头,给它浇了点水。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坐到桌边,端起咖啡。头则靠在果盘旁边,靠在苹果和柠檬旁边。这样一种场景,令她的桌子看起来就像个现代艺术领域的小玩笑,像一副由艺术家马格里特 创作的艺术装置或者一幅画作,名为“这不是一个头”;它看起来大概并不像是达利 的作品,或者德·基里科 的著名头颅,但是很有趣,像杜尚 将胡子放在了蒙娜丽莎的脸上,甚至有些像塞尚 的桌面静物画,她总是觉得,这些艺术品一方面令人不安,另一方面又别具一格。虽然很难相信,像苹果和橘子这样的东西,也可以是蓝色和紫色的,尽管你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些颜色会出现在这些事物之上。

在最近的一份报纸里,她看到了一张照片,看起来像是人们在卢浮宫挂着《蒙娜丽莎》的墙前形成了一堵人墙。她自己也见过真正的《蒙娜丽莎》,可是实际上,早在30年前她有了亚瑟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很难再去欣赏《蒙娜丽莎》了,因为总是会有一大堆人站在这幅画作前面拍照。画作本身非常小,是一件杰作,比她想象的要小得多。也许是因为前面人群的衬托,令这幅画显得比它本身更小巧玲珑。

不过,与过去情况不同的是,如今站在《蒙娜丽莎》面前的人们甚至都懒得转过身来面对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背对着它,因为要将它跟他们自己一起拍进照片里;如今,那幅古老的油画以其特有的优雅方式对着人们的后背微笑,人们将手机越过头顶,高举在空中。这些人拍照时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敬礼。但他们又是在致敬什么呢?

人们站在它的前方,却并不看这幅画作?

莫非是在致敬他们自己?

桌子上的头向她扬了扬眉毛。它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并给了她一个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很有趣。非常聪明。

国家美术馆?会是国家美术馆吗?还是泰特美术馆 呢?

但是,所有这些地方,哪怕今天白天开放,也会像大多数公共场所一样,选择在中午提前关门,而且,无论如何,平安夜,哪里都要排队。

所以,还是不要去伦敦。

所以呢?到悬崖边散个步?

但是,万一头被吹到海里去了,又该怎么办呢?

一想到这场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她的胸口就开始隐隐作痛。

无论我今天做什么,你都可以跟来,她对头说道,只要你举止良好,保持安静。

但我完全没必要这么说,她想。我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显眼的客人了。

有你在家里,真是太好了,她说。这个家很欢迎你。

显然,头看起来很高兴。

五天前:

索菲亚走进客厅兼办公室,打开工作用电脑,无视一大堆有着红色感叹号标记的邮件,直接点开谷歌,在搜索框内输入:

“眼睛中的蓝绿色圆点”

或者,还应该描述得更准确些:

“蓝绿色圆点在视野一侧变得越来越大”

你的虹膜上有斑点吗?这就是它的意思!——

斑点、圆点和飘浮物:在你眼睛里面都能看到些什么

当我闭上眼睛时……我看到彩色的圆点:问问科学,这是什么原因

视力模糊,视野中出现浮点或者线状物,对光敏感,并且看到色斑——视力与眼部疾病论坛——电子健康论坛

视网膜偏头痛的五个症状——头痛及偏头痛新闻

眼内视现象——维基百科

她查了几个网站。白内障。滤光片问题。玻璃体脱离。角膜擦伤。黄斑变性。飘浮物。偏头痛。可能是视网膜脱离。如果您的斑点或飘浮物持续存在且已引起您的担忧,请立即就医。

然后她继续用谷歌进行搜索。

“看到一个蓝绿色球体落在我视野边缘位置”。

“未来是观看的艺术:第三只眼的感知,神秘的凝视”。许多关于灵媒的东西,以及看到异光为什么是一份来自你守护天使的讯息|朵琳·芙秋 官方网站。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在镇上的一家眼镜店预约了几天后的问诊时间。

年轻的金发验光师从后面的房间里走出来,看了看电脑屏幕,然后看着索菲亚。

你好,索菲亚,我是桑迪 ,她说。

你好,桑迪,我更喜欢你叫我克利夫斯夫人 ,索菲亚说。

好的。请跟我来,索……,呃,验光师回应道。

验光师走上店铺后面的楼梯。楼上有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一个可以升起来的座椅,很像是在牙医的诊所里,房间里还有各式各样的仪器。验光师向座椅做了个手势,示意索菲亚坐上去。她站在桌子旁,开始做笔记。她问索菲——呃,克利夫斯夫人——上一次去眼镜店是在什么时候。

这是我第一次来眼镜店,索菲亚说。

你来是因为你的视力有点问题,验光师说。

这还有待观察,索菲亚回答道。

哈哈!这位年轻的验光师说,索菲亚表现得好像很机智,但事实并非如此。

验光师做了远距离阅读测试、近距离阅读测试、单眼视力测试,还有用一股空气气流冲击眼睛的测试 ,以及用光观察索菲亚眼睛内部状况的测试,这意味着索菲亚能够颇为惊讶地(并且还有些感动,真是出乎意料)看清楚自己血管中的毛细分支,还有一项——当你看到一个点在屏幕上移动时,必须按下按钮来确定自己确实看到了它——测试。

然后她又询问了索菲亚的生日。

天哪。我都不敢相信我写下的这份报告。因为,说实话,你的双眼状态实在是太棒了。你甚至都不需要专门配一副老花镜。

我知道了,索菲亚说。

确实,对于你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这样的状态真的很好。你真幸运。验光师说。

幸运,是吗?索菲亚回应道。

好吧,试想一下,验光师接着说道,试想一下,我是个汽车修理工,今天,有人到我这里来做一次维修,来的是一辆生产于20世纪40年代的老车,我掀开汽车前盖,发现发动机几乎跟它1946年离开工厂时一样干净,这简直太棒了,你简直是凯旋。

你是说我就像是辆老家伙“凯旋” 对吧,索菲亚说。

嗯,就跟新的一样好,验光师(显然没听明白,这里的“凯旋”指的是曾经的一个汽车品牌)说,就像从未被使用过一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在推断我这辈子都是闭着眼睛到处转悠,还是某种程度上是在说,我恐怕不怎么使用它们?

是的,哈,没错,验光师说着,仔细查看了一下手边的记录文件,然后又将文件随手钉在了什么东西上,有点可耻啊,眼睛使用不足,我要向眼科医生报告。

然后她看到了索菲亚此刻脸上的表情。

啊,她说,呃。

你有没有在我眼里看到任何与你的职业有关的东西?索菲亚说。

克利夫斯太太,你最近身边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验光师回应道,你可能没告诉我一些事,恐怕是些令人担忧的事情。因为潜在的——

索菲亚用她那双(极其灵动的)眼睛使女孩安静了下来。

我需要知道的是,我必须要知道的是,我要让自己清楚地了解相关情况,索菲亚说,你的机器有没有告诉你,我应该担心自己的视力问题?

验光师张开嘴,闭上,然后再次张开嘴。

没有,验光师回答道。

那么现在,索菲亚说,我该为此付多少钱,我该付给谁?

不用付钱,验光师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

噢,我明白了,索菲亚说,所以你才重新确认了我的生日。

什么?验光师说。

你以为我在年龄上撒谎了,索菲亚答,想要在你的连锁店里免费做一次视力检测。

呃——,年轻的验光师说。

她皱着眉头,望向下方,在她身边,是一长串庸俗的圣诞装饰品,此时此刻,她看起来像是突然迷失了自己,充满了悲观情绪。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打印出来的表格和笔记放在一个小文件夹中,抱在胸前,示意索菲亚下楼。

你先请,桑迪,索菲亚说。

验光师的金色马尾辫上下起伏,当她们到达一楼时,验光师从她第一次走出的那扇门中消失了,没有道别。

同样有些粗鲁的是,柜台后面的一个女孩连头都没有抬,直接向索菲亚建议,说她可以在脸书上发布推文,或者在猫途鹰 上留下关于她今天在眼镜店经历的点评,因为这些点评确实会对店铺的经营造成客观影响。

索菲亚自己动手,为自己打开了眼镜店的大门。

现在外面的街道上正下着大雨,眼镜店门口配备有高尔夫球伞 ,伞上用链条挂着铭牌,桌子后面就有一个伞架,里面装着几把伞。但女孩的眼睛死盯着屏幕,坚决不肯抬头看一眼索菲亚。

索菲亚全身湿透地走到车边。她坐在停车场自己的车里,置身于雨点打在车顶噼里啪啦的噪音之中,身上湿漉漉的大衣和汽车座椅散发出并不难闻的气味,水珠从她头发上滴落下来。这是一种自我解放。她看着雨水将挡风玻璃外的风景变成一抹动态模糊的景象。街头如霓虹般闪亮,模糊的地方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变了形的斑点,就像有人朝挡风玻璃扔了一枚装满油漆的水弹似的;这都是因为停车场边上悬挂着一串按市政要求布置的彩色圣诞灯泡。

夜幕即将降临。

但这不是很美吗?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跟它说话——或许它是角膜的磨损,是眼球的退化,它以超然世外的方式存在于视野内,是个古怪的悬浮物,彼时它还相当小,你还不能确定它是一个头,它小得跟一只苍蝇差不多,在她面前飘来荡去,如同一个微小的人造卫星,当她开始像这样直接对它讲话的时候,它就好像是一个钢珠,突然被弹珠台边上的钢杆给打中了似的,从车的一侧一下子跳到了另一侧。

它的动作,在一年中白天最短的这一天,在接近四点钟的冬季黑暗里,显得非常快乐。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在她转动钥匙启动引擎,准备开车回家之前,索菲亚在玻璃上洒落的色彩中看着它,看着它在仪表盘上自由移动,仿佛仪表盘的塑料外壳是溜冰场,它在副驾驶座的头枕上蹦蹦跳跳,一次又一次地追踪、描绘方向盘转动的曲线,然后又一次次地、像是在试探自己的技术一般,炫耀自己的本事。

现在她坐在厨房餐桌旁。如今,无论它是何种大小,终归都是一个真正孩子的头颅,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一个全身沾满青草回家的孩子,一个夏日的孩子,却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

它是会一直保留孩子的状态,还是会变为成人的头颅?或许可以像这样设问:它会不会长大,长成一个完全成熟的人类的飘浮之头?会不会比现在变得更大些?变成一个小型自行车车轮的大小,就像折叠自行车那样?或者是一个全尺寸自行车轮子的大小?又或是一个老式沙滩排球的大小?还是像老电影《大独裁者》 里的充气地球仪那样,由卓别林所扮演的希特勒负责在空中反复拍打它,只要不间断地拍打,它就会无限变大,直到里面整个都充满了气,然后爆裂炸开,将全世界也一起炸掉?昨晚,这颗头颅自娱自乐地在储物柜下面来回滚动,想看看自己每次撞到柜子腿时,可以让多少个戈弗雷 的18世纪英国陶俑倒下,在那个时候,它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一个滚动的、跌落的、被砍掉的、上了断头台的、被斩首的、非常真实的头颅——

这就是为什么她决定要将它关在门外的原因,这并不难,因为这颗头颅的行为模式非常值得信任。她所需要做的就是,在黑暗中走进花园,它自然就会跟着她一起去,她知道它必会如此,就像在县集市上买的氦气球一样来回飘动,然后,趁着它独自向前(就这么一个头 )飘浮,飘向利兰地树 ,好像它真的对灌木丛感兴趣似的,她马上躲回到屋子里,关上房门,尽可能快地穿过屋子,坐到客厅的扶手椅上,她特意令自己脑袋的高度低于椅背,如此一来,任何人(或东西)从窗户外面朝里看时,都会认为她不在那里。

从零开始计算,半分钟,整整一分钟。

很好。

但这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轻柔的敲击声,叩、叩、叩。

她伸了个懒腰,将遥控器从边桌上拿过来,打开电视机,音量调大。

新闻以其习以为常的歇斯底里的方式,开始令人欣慰地来回滚动播出。

然而,在这嘈杂的背景声之中,还是能够再次听到那个声音,叩、叩、叩。

于是她走进厨房,打开收音机,《弓箭手》 节目中,有人试图在冰箱里找地方放火鸡,在收音机的声音之中,在通往花园黑暗处的推拉门那儿,依旧是叩、叩、叩的声音。

然后,在后门的玻璃窄缝里也是如此,叩、叩、叩。

于是,她摸黑上楼,然后又上了一层,最后爬上梯子,穿过天花板的小门,进入阁楼,穿过阁楼房间,跨过低矮的小门,来到浴室套间的最后方角落,在那里,她蜷缩在了洗手池下面。

什么都没有。

冬天的风吹过树枝时的声音。

然后,在天窗处突然出现一束光,就像那些为怕黑的孩子们突然亮起的夜灯。

叩、叩、叩。

它在那里,像一个城市里亮着灯的塔楼钟面,像圣诞卡片上的冬日之月。

她从洗手池下面出来,打开天窗,它就进来了。

它先是飘浮在与她自己脑袋齐平的地方。然后,它又将自己降到一个真正孩子的脑袋大致应该在的位置上,用心灵受了伤一般的圆眼睛望着她。但紧接着,它仿佛知道她会鄙视自己的可悲,抑或是爱捉弄人的性格作祟,它又飘浮到与她脑袋同等的高度了。

它嘴里叼着一枝冬青吗?它把这枝冬青拿出来给她,就好像递出了一朵玫瑰。她接过那根小树枝。当她接过来的时候,那颗头颅在空中做了一个小小的飘移动作,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到底有何含义,意思是要她拿起这根冬青树枝,穿过这栋老房子的所有楼层,带到客厅去,打开前门,穿过门环再编织起来?

今年的圣诞花环。

那是1961年2月的一个星期二,她十四岁。当她下楼吃早饭时,艾瑞丝 很早就起来了——令人难以置信,艾瑞丝在休息日时从床上爬起来了——为自己做了吐司,还被她们的母亲大声呵斥了一顿,因为她把煤灰给弄到黄油里去了,然后,就好像是因为喜欢在早上八点十五分出门散步似的,艾瑞丝陪她去了学校。她们一起走到学校大门口,就在她进去之前,艾瑞丝说道,听着,菲洛 ,你上午几点下课?她回答,十一点十分。好吧,艾瑞丝说,告诉你班上的一些伙伴,就说你今天感觉不太舒服,我的意思是,随便选个似是而非的症状,就跟他们说,你今天有些恶心、反胃,我十一点二十分在那边等你。她指着马路对面。再见!她手一挥,还没等索菲亚问出什么,两个四年级的男孩走过来,看着艾瑞丝走开,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另一个问道,那真是你姐姐吗,克利夫斯?

数学课上,她在芭芭拉 的桌子旁弯下腰来。

你知道吗,我今天觉得很不舒服。

噢,天哪,芭芭拉说,然后躲得离她远远的,怕她吐了。

艾瑞丝,聪明。

艾瑞丝,麻烦。索菲亚不是麻烦,从来都不是麻烦,她永远都不会是那个做错事的女孩,她是纯洁的、正确的,一个明确走向首领位置的女孩(而且,无论什么事,她都要当领头羊——在女孩们无意成为负责人,或者成为任何事情的优先参与者时,她每次都会跳出来,当领头羊,然后为此负责,这将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做完全是错误的,而且她将承担恰当程度的罪恶感,不,不对,老实说,这种程度并不怎么恰当),她只是公然地撒了谎,而这件事已经令她感到——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恶心,所以,那时她所说的,就算不是谎言,也已经是在危险边缘试探,而现在她要做的,肯定更不可能得到允许,而且也是更加错误的,不管结果会如何,这都让她的心脏跳得非常厉害,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因为这种剧烈跳动而产生了肉眼可见的、一下一下的抽动,肯定是这样的,“您好,老师,索菲亚·克利夫斯的身体似乎正在抽动”。在她的预想中,肯定会有人这样告诉老师,但是,休息铃响了,没有人说什么,她溜到女孩专用的衣帽间,从挂钩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扣好扣子,就好像她要到很冷的地方去一样,虽然今天真的很暖和。

她站在女校大门附近,表现得就像是自己走着走着,刚好想到了什么,于是便站在那里开始思索起来的样子。她可以看到艾瑞丝,她就在梅尔夫 那家店的正门外面,老旧的锡制科尔曼 芥末招牌挂在墙上,与艾瑞丝外套上的黄色很是般配,就好像艾瑞丝事先知道会有这样一幅图景出现,就好像她早就计划好了,要让这样的一幅图景成真。

没有什么人注意,所以索菲亚穿过了马路。

那家店外,艾瑞丝态度坚定地站在索菲亚和路过的主妇们中间,其中任何一个主妇都有可能向她们的母亲通风报信,她按照艾瑞丝先前的吩咐,解开领带,将它卷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艾瑞丝脱下她那件亮黄色的外套,外套里面,她穿着宽大的短夹克衫。她把夹克衫也脱了下来,拿在手上。

这件衣服,你可以穿到今晚午夜零点,艾瑞丝说,过了零点之后,你就必须把它还给我,否则一切就会化为泡影。情人节快乐。或者就当是我提前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吧。来吧,试试看。穿上去。好的。天哪,索菲 ,你看起来非常梦幻。把你的外套给我。

艾瑞丝拿着校服进了梅尔夫的店,出来时却没有穿上校服,也没有把它带出来。梅尔夫许诺,他会帮忙看管校服,一直看管到明天,艾瑞丝说,但你得提前离开家,别让妈妈看到你没穿校服外套,所以……还是提前准备好借口吧。

什么借口?索菲亚说,我可没办法像你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对她撒谎。

我?随便撒谎的骗子?艾瑞丝说,好吧,告诉她,你把校服外套留在学校里了,天气太暖和了,穿不了。就这样!这可是实话。

确实是实话——本来应该还是冬天,二月份,但天气实在太暖和了,今天更是热得惊人,不像是春天,倒更像夏天。但她还是一路穿着夹克衫,即使在地铁上也是如此。艾瑞丝先带她去了一家咖啡馆,然后又去了一家名叫“汤锅 ”的店里,吃了炖菜和土豆,接着又带她走过一个拐角,他们站在一家奥登 电影院外。外面的海报是《大兵的烦恼》 。不是开玩笑吧?

艾瑞丝看着她此刻脸上的表情,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美如画啊,索菲。

艾瑞丝是个坚决的反核人士。“反对使用氢弹。”“反对全球核自杀。”“从恐惧到理智。”“你会投下氢弹吗?”这些都是反核人士的口号。艾瑞丝为了参加游行,特意买了件粗呢大衣 ,关于这件粗呢大衣的争吵,成了家里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一场争论,父亲对她大发雷霆,而母亲则因艾瑞丝在喝茶时间的言行举止震惊了来访客人而备感尴尬,并非只是因为这些不是女孩该做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艾瑞丝通过对空气中和所有食物中可能会弥漫的有毒粉尘知识的系统讲解,正告那些因父亲工作而专程来到家里做客的人,让他们为“那些以我们的名义被判死刑的二十万人”忏悔。父亲后来打了她,当时她在客厅对着父亲大喊:不要杀人!而实际上,在此之前,父亲从来就没有打过任何人。艾瑞丝几个月以来一直说,她绝不会花钱去看这部猫王在里面扮演士兵的电影。可是,她甚至已经提前买到了上好的座位:楼座 ,总之离前排越近越好。

在电影里,猫王扮演一个名叫塔尔萨 的士兵,是个在德国与一名舞蹈演员厮混在一起的美国大兵。至于这名舞蹈演员,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德国人。如果她们的父亲发现,她们正在看一些与德国人相关的东西的话,他肯定会像当年发生那件事情的时候一样震怒:想当年,他将那张斯普林菲尔德 的唱片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几脚,将唱片给踩碎了,并且将碎片统统扔到了垃圾桶里。他之所以会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唱片里有一首德语歌《花都去哪儿了》 ——他认为与德国人相关的一切都跟种族主义密不可分。猫王和德国女舞者在莱茵河的一艘渡船上,索菲低声告诉艾瑞丝,莱茵河非比寻常,那里的人拥有当地特殊的测量单位。(艾瑞丝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当猫王对着篮子里的婴儿唱歌时,艾瑞丝同样也在长吁短叹,这首歌讲述的是一个孩子历尽艰难,终于成长为一名小战士的故事。影片最开始时,猫王开着一辆坦克,使用一柄长长的、造型夸张的导弹发射器,射出一枚导弹,炸毁了一座木屋。艾瑞丝看到这个场景之后,不由得大笑起来——此时此刻,她是整个电影院里唯一发出笑声的人。但是,索菲亚完全看不出来像这样的一个场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不知道艾瑞丝感到有趣的地方在哪里。最后,当她们走在伦敦街头时,艾瑞丝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一个人就像一支融化的蜡烛,说罢,她又重复了一遍,一个人的融化了的蜡烛。你是什么意思,猫王就像一支蜡烛?索菲说。艾瑞丝又笑了,把她的胳膊搂住。走吧,你啊,去一趟咖啡馆,然后回家?)

《大兵的烦恼》里有太多的歌,以至于没有哪一刻猫王不是在唱歌。但最好的歌,还是他跟德国人结伴去一处公园的时候,那里有个木偶剧团,就跟《潘趣与朱迪》 里面的那种一样。剧团里有一个父亲木偶,一个士兵木偶和一个女孩木偶,正在给孩子们演一出戏。女孩木偶爱上了士兵木偶,士兵木偶也喜欢女孩木偶,但是,父亲木偶用德语说了些诸如“你们的爱情没有希望”之类的话。然后,士兵木偶开始给女孩木偶唱一首德国歌曲。但是,木偶剧进行到这里时出了点问题,负责剧团唱机的老人播放出来的音乐节奏不太对,一会儿速度太快,一会儿又太慢。于是,猫王就说:“也许我可以帮他把那玩意儿弄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整个电影院的银幕——这是她见过的最宽的银幕之一,比家那边镇上的银幕要宽得多,这让人感觉很不公平——变成了木偶戏的舞台,猫王站在那里,人们只能看见他胸部以上的部分,像是一位从另一个世界过来拜访的巨人,相对而言,在他旁边的女孩木偶显得很小,这更是让猫王显得仿若神明。突然之间,他开始对着木偶唱起歌来,这一幕成了索菲亚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有力量、最美丽的图景;不知为何,他比电影刚开始时,猫王跟其他士兵一起洗澡,裸着上身给自己擦肥皂时还要迷人,还要令人惊艳。

特别是有那么几秒钟的画面尤其令人感到印象深刻,后来索菲亚一直试图在脑海里重现那些画面,但与此同时,她也不能完全确定,那些画面是否真实存在过,自己是否只是在凭空想象。不过话说回来,她当然不可能只是在凭空想象。因为那一幕直击她的内心深处,令她备感震撼。

那是猫王,他在说服那个女孩木偶,虽然她只是个木偶,并不是真人,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依然活灵活现,性格非常调皮,她还故意在猫王的肩膀上和胸口前靠了一会儿。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他朝观众之中——这里指的是那些看木偶戏的观众,当然,也可以将那些正在看电影的观众囊括进去,其中就包括索菲亚——朝着自己所爱的那个女孩,抛出了一个普通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小眼神,他美丽的头颅微微一动,仿佛是在说,嗯,仿佛说出了千言万语,其中包括:嗨,看看这个,看看我,再看看她,谁能想得到呢?不妨好好想象一下,想出来了吗?

平安夜的上午十点,那个没有实体的脑袋正在打瞌睡。有一些网眼状的、绿色新生植株般的物质,看上去似乎枝繁叶茂,微小的叶片和复叶纠缠成一团,这样一种物质积聚在它的鼻孔和上唇周围,变得又厚又皱,就像是干掉的鼻涕黏液一般。头颅发出呼气和吸气的声音,栩栩如生,如果有人站在这个房间外面,偶然听见了这个声音,他或者她肯定会相信,这里其实是有一个真正的、身体完整无缺的孩子的——尽管很可能是个患了重感冒的孩子,正在这里酣睡不醒。

那个什么,退热净 ,她能去药房那里拿点回来吗,或许能帮上忙?

可是,它的耳朵里似乎也长出了同样一种物质。

它怎么可能有呼吸呢?这颗头颅,在没有其他任何呼吸器官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办得到?

它的肺在哪里?

它的其他部分在哪里?

是不是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或许还有什么人在别的地方,带着一个小小的躯干、几条胳膊、一条腿,就这样跟在自己身边?那是一个小小的躯干,在超市的过道上走来走去?要么就是在公园长椅上,要么就是在别人家厨房的暖气片旁,随便哪张椅子上?就跟那首老歌《没人要的孩子》

里面唱的一样。索菲亚唱起这首歌来,声音很低,以免吵醒它,“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啊,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我在旷野中长大,犹如一朵野花”。

它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对它造成了如此之大的伤害?

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很伤心。光是这种伤害本身就令人惊讶。索菲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了。海上的难民。救护车上的孩子。被鲜血浸得透湿的男人,带着浑身是血的孩子,奔向医院,要么就是远离燃烧的医院。路边,满是尘土的尸体。暴行。人们在牢房里,被殴打,被折磨。

什么也没有。

还有,可能仅仅是一些,你知道的,平凡日常中的可怕之事,普通人,在自己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居住着的这个国家里,走在这里的大街上,但当你真正看她一眼时,你就会发现,这个人看起来简直糟透了,她就像是那种在狄更斯的小说里被彻底毁掉了的角色,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的孤魂野鬼。

什么也没有。

现在可是平安夜,她坐在桌子旁,感觉苦痛正在自己身上尽兴演奏,那感觉就像一首精致的弦乐曲,而她就是那把被演奏的弦乐器。

它,失去了如此之多的自我,怎么可能不痛苦?

我又能给它什么呢?如此可怜的我?

啊,说到这里,这倒提醒了她。

她看了看炉灶上显示的时间。

银行有专门的圣诞节营业时间安排。

银行。

很好。就是这样。

(金钱总是有用,总会有用。)

这是今天早晨所发生事件的另外一个版本,就仿佛是在一本小说当中,索菲亚是那种她愿意选择成为、且更愿意成为的角色——相比之下更为经典的故事当中的一个角色。经过臻于完美的历练,得到精神上的抚慰,这首关于冬天的旋律,它的曲调在刚开始时是多么阴郁,随着演奏的进行,却又逐渐变得明媚起来。严寒霜冻之下,一切显得如此美丽。每片草叶都因为冰霜的覆盖,展现出更为靓丽的造型,仿佛整片都变成了银制的一般,个体本身的优美得到了很好的强化。当天气足够寒冷时,即便是原本黯淡无光的柏油路,我们脚下所铺就的这些其貌不扬的道路,也会闪闪发光。这一天,正逢人世间最平和安宁之时,我们在今天对所有人都满怀着善意。我们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哪怕是在这一切冰冻、一切极寒的状态下,都会因暖意而融化。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没有给那颗断掉的头颅留下任何叙事上的空间。在这部作品当中,索菲亚的人生,那段已然得到完美历练的室内乐组曲,谦逊平和,充满了经典叙事理应具备的礼节,与她所处的故事相辅相成。从经历了衰老的女性身份当中,她获得了正直的智慧,足够取得内心的安宁,谢天谢地,上述这些齐心协力终于使这段叙事成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完整写下的经典故事:内容庄重,行为有序,结构传统。这是一篇高质量的纯文学作品,在这类小说中,雪缓慢地飘落在大地上,是一种满怀慈悲的体现,雪覆盖下来,漫山遍野,完美,端庄,稳重。雪比现实中更洁白,更柔软,更不具备细节,更进一步地美化了作品中的这幅图景。在这类小说所塑造出来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与身体分裂开来,在虚空中,或者任何其他地方悬浮着的头颅,无论是新近诞生的人头:来自全新的暴行、谋杀或者恐怖活动;还是旧有的人头:来自过去的历史暴行、谋杀或者恐怖活动——像是过去那些被放在法国大革命断头台篮子里的人头,放在里面,作为给未来的馈赠。那些放人头的篮子,编织篮子用的柳条已经被干涸的古老血迹染成了棕色。时至今日,还是那些篮子,终于被人放在整洁的、拥有集中供暖的房屋门阶上,篮子把手上绑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照顾好这颗头颅,谢谢。”

好吧,不必了。

谢谢您。

非常感谢您: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这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平安夜清晨。显然,这将是忙碌的一天。人们都准备过圣诞节。亚瑟会带着他的女朋友/伴侣过来。有很多事情需要提前安排。

用过早餐后,索菲亚开车到城里去了。她先去银行。银行官方网站上写得很清楚,今天将营业至中午十二点。

尽管财务状况不佳,她仍然是一个得到银行官方认证的科林斯账户持有人,这意味着她的银行卡上有一个科林斯式 柱顶的图案,上方装饰有石质叶片,不像一般的银行卡,根本没有任何图案。作为科林斯账户持有人,这意味着她有权通过私人顾问在银行获得单独接待和服务,为此,她每年要多支付五百英镑。因此,一旦有任何疑问或者需要,她的私人顾问可以坐在对面,和她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等待时,为她打电话到银行的呼叫中心。这意味着她不必亲自打电话,尽管有时——相对应的是——私人顾问也只是在一张银行便条纸上随手写下一个号码,交给客户,暗示客户在家里打电话可能会更舒服些。索菲亚最近也遇到了这种受冷落的情况,她相信,自己作为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女商人,在当地银行界还是很有名的,或者至少也算是颇为知名的,尽管现在真正来到这里时,她早就退休了。

去年的银行经理在哪里?他们西装革履,他们信誓旦旦,他们永远都会给出知情提示,他们随时都可以承诺,他们睿智娴熟的礼貌服务,他们肯定会提供的圣诞卡,一看就很昂贵的私人定制浮雕签名圣诞卡在哪里?今天早上,私人顾问,一个看起来像是应届毕业生的年轻小伙子,在索菲亚已经坐在他和电脑对面的情况下,三十五分钟之后,他仍在等待银行呼叫中心给他接通适合处理相应事务的工作人员的电话,他的电话不断被切断,并且也不能确定他能否在中午银行关门前顺利答复克利夫斯太太提出的问题。如果克利夫斯太太在圣诞节后约个时间过来,或许会更好。

私人顾问挂断了电话,在电脑上为索菲亚预定了一月份第一周的私人顾问服务时间。他向索菲亚解释说,银行会给她发一封确认预约的邮件,然后在前一天发短信提醒她。之后——因为屏幕上已经清楚给出了营销提示——他问克利夫斯太太是否愿意投保。

不,谢谢你,索菲亚说。

住房、建筑物、汽车、财产、健康、旅行,任何一种保险?私人顾问边浏览屏幕边说道。

但索菲亚已经拥有了她所需要的一切保险。

因此,这位私人顾问仍然看着屏幕,向她透露了更多相关信息,比如,银行可以为其高级客户提供更优惠的费率和保险组合的机会。随后,他检查了索菲亚的科林斯账户信息,告诉她,作为科林斯卡持有人,她已经购买了哪些保险,还有哪些保险不在她的科林斯账户中。

索菲亚提醒他,今天,她想在离开之前提取一些现金。

于是,私人顾问便开始跟她讨论现金。他说,现在的钱是专门为机器制造的,而不是为人手准备的。很快就会有一种全新的十镑纸币,就跟新的五镑纸币一样,用同样的材料制成,这种材料使机器更容易计数,到时候,如果你是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人,用手清点钞票就会困难得多。他说,很快,就没有在银行工作的人类了。

索菲亚看到他脖子上有一道红晕,一直蔓延到他耳朵根部。他的颧骨上也有一片红晕。可能在这家银行工作的人早早就开始了圣诞聚会的饮酒环节。事实上,他看上去根本还没到合法饮酒的年龄。这个年轻人说着说着,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会马上开始哭泣似的。银行快没有人类了,他很可怜。可是,他的心事对她而言无关紧要。为什么他非要这样呢?

尽管如此,索菲亚,她还是能够从既往经验中得知,与银行工作人员保持良好关系,总归是大有裨益的,所以,她决定保持不急不躁的状态,千万不要让自己的态度变得刻薄,这样想必会惹人不快。眼下这位私人顾问正在用明显过多的话语告诉她,他最近发现,在超市里,现在到处都开始选择使用自助式结账机,以此来规避如今依旧需要大排长龙、使用真人结账的传统模式。

刚开始时,他被激怒了,他说,自己每天都去买午餐的那个超市就减少了一些真人结账柜台,用自助结账机取而代之。所以,为了对抗这一模式,他总是选择在某个固定收银员那里结账,选择真人,而不是机器。但是,真人结账的队伍总是很长,因为现在只有少数一两个人在那里进行人工收银,相对应地,自助结账机那里总是没人,因为那里有比真人更多的结账机,所以排队等候的人移动的速度总是非常快,因此,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买午餐时就逐渐开始使用自助结账机了,而现在呢,他总是直接就走向那里,根本不多考虑。奇怪的是,最终选择使用自助结账机,反而让他感到松了口气,因为要与某人交谈,即使是最微不足道、最随意的对话,有时也会很困难,因为你总是觉得他们在评判你,或者你总是觉得有些羞涩,或是你说了愚蠢的、抑或错误的话语但不自知。

索菲亚说,这是人类交流的危险困境。

听到这个回应之后,私人顾问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她,而非看向屏幕。索菲亚知道,他正在打量自己。

她是一个他什么都不了解也不关心的老妇人。

然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屏幕。她知道,他正在看自己的账目数字。去年的数据不在上面。这些数据毫无意义。也没有前一年的,或者再之前的数据。

去年的银行账户数据在哪儿?

这就是实际情况,索菲亚说,人与人之间最细微的交流都是极其复杂的。所以,现在,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特地来取一笔现金。

好的。我前台的同事会帮你完成今天的取现手续,克利夫斯夫人,他说。

然后他看着屏幕说,噢,不,不行,恐怕他们已经没办法了。

为什么?索菲亚说。

恐怕我们现在要关门了,他说。

索菲亚看了看他身后墙上挂着的钟。正午十二点零二十三秒。

索菲亚说,但你仍然可以提供我今天特地要来取出的现金。

这位私人顾问答道,恐怕不行,我们的保险箱会在下班时自动上锁。

索菲亚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让你核对一下我的账户情况。

我们可以核对,他说,但我们今天不太可能再做什么其他事情了。

她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今天不能从自己的账户里取出我想要取的钱。

当然,你仍然可以从银行前面的取款机上取出你想要的金额,不超过你的取款最高限额就没问题,他说。

说罢,私人顾问站了起来。他没有对相关情况进行任何核实。他打开了门,因为,在这个特别的房间里,为顾客准备的特别预约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是不是可以申请一下,再跟你们的分行经理讨论讨论这个问题?索菲亚说。

我就是分行经理,克利夫斯夫人,私人顾问回答道。

于是,他们互相祝福对方圣诞快乐,然后告别。索菲亚离开了银行。走的时候,她听见银行大门已经在自己身后锁上了。

她走向银行外面的提款机。这台机器的屏幕上有一条信息正在滚动显示,内容是:它暂时出故障了。

接下来,索菲亚陷入了交通堵塞的泥淖,所有方向都在堵车,她被困在了市中心的一片草地旁——毕竟你很难将这样一块地方称为公园。多年前,在那棵树的周围,曾经放置了一圈刷成白色的木制环形长凳,那是特地为了适配树的周长而建造的,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想要将车停在路中间,离开马路上的车流,到那棵树下去坐一会儿,直到交通畅通了再回车上去。她大可以将车直接停在原地,反正现在路上任何车辆都动弹不得,况且,就算一会儿它们开始动起来了,其他开车的人也可以选择绕过它。她就坐在那边的草皮上,望着这边就好。

但她还是没有动,仍旧坐在车里,只是看了看对面那棵大树。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公园地块已正式售出的通知,还有此地即将兴建奢华公寓、写字楼、高档商业用房等的规划。奢华。高档。马路对面,一家售卖五金、家居用品和园艺用品的商店里,传来仿若天堂的钟声。店面窗户上挂着关门大甩卖的横幅。咚。嗡—嗡—嗡—嗡—嗡。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声音,有些像是广播四台某个圣诞音乐节目里的说话声,那声音正在倾诉,讲些与圣诞音乐相关的知识,听起来学识很渊博,但并不装腔作势,一点也不会令人反感:正告那些并没有在听的数百万听众,关于圣诞音乐,最有趣的一点是,它具有极强的时效性,在一年中的其他任何时候,圣诞音乐都毫无用处,但现在,在这个最凄凉的仲冬 时节,却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的心弦,因为这种声音在很多方面都具有两面性,它既坚持孤独感,又坚持集体性,它最大限度地宣泄了有着极强针对性的群体情绪,同时又千方百计地去鼓励那些最微不足道、最显干涸枯萎的弱小心灵,鼓励它们沉浸于更为丰富多彩的事物之中。圣诞音乐,从本质上而言,象征着一种回溯,揭示了时间流逝的节奏——没错,更为重要的是,圣诞音乐的奏响,同时也意味着,时间在无穷无尽的循环往复之中,再一次令人欣慰地回归到了一年当中的这个特殊时节,在这个特殊的时节里,无论人们是遭遇黑暗,还是遭遇寒冷,我们都会秉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精神,以热情好客的态度,尽可能地给予亲善友好的回应。实话实说,在这个世界上,在除了圣诞之外的其他所有时候,普罗大众对黑暗和寒冷都充满了敌意,对遭遇这两者的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他们在圣诞节能够得到好的回应,实在是有点奢侈。

平安夜,在这个冷冽、寂静、圣洁的夜晚,在你深沉无梦的安眠里,没有什么能够令你感到惶恐不安。她叹了口气,靠回到座椅上。她很了解它们——所有的圣诞歌曲——不仅仅是了解,她还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包括高音部分。或许这就是天主教教化的结果,那个领着他们唱歌的老校长,老派威尔士人,还记得他吗?新任年轻校长履职之前,那个老校长,他很慈祥,在传授歌曲的方式上做出了一些改变:在唱完一首圣诞歌曲,准备再唱下一首的间隙里,他会让全班同学先停下来休息休息。每逢这时候,他都会高举手臂,朝学生们张开双手,就跟过去那些演舞台剧的演员一样,用念诵台词的语气和语调,给学生们讲故事。他行为随意,眼睛炯炯有神,浑身上下散发出某种浓烈的气味——是药味,并不难闻。对全班同学而言,他是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人,所以,他们对待他和他的故事都极为严肃认真,仿佛这些故事是直接从上帝那里传承过来的一样。

比方说,他告诉大家,有一位著名的艺术家,他用一块木炭在画布上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刚好这时候,国王的使者来了,国王派使者来给画家下命令,让画家为国王画出世界上最完美的画。于是,画家就把手头这幅画交给了使者。

这位老者还跟他们讲了什么故事?

还有下面这个。

有一个人,他在一处石头地里谋杀了另外一个人。因为他们在某件事情上起了争执。其中一个人用一块又大又圆的石头砸了另外一个人的头,那是一块大得如同头颅般的石头。他就这样砸死了另一个人。杀人之后,这个杀人的人环视了他们周围的情况,想要确认一下,在他目光所能及的范围内,是否有人目睹了这一切。没有人看到。于是,他回家拿了把铁锹,又折返回来,在田地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将死人给埋了进去。做完这一切,他又将那块沉重的石头沿着桥边滚进了河里,自己也去到河边,洗干净身子,掸掉了衣服上的尘泥。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死者,无法摆脱那颗被砸烂了的头颅。无论他走到哪里,这颗头颅都跟着他。

万般无奈之下,他去了教堂。上帝啊,请宽恕我,我确确实实犯下了罪行,我很害怕,怕上帝无法原谅我做过的那些事。

神父也是个年轻人,听到他这样说,便向他保证,如果他切实认罪,并好好向上帝忏悔的话,自然就会得到宽恕。

我杀了一个人。我将他埋在了田地里,那人如实说道。我用石头砸了他,他倒在地上,马上就死了。砸他的石头被我扔进了河里。

神父在黑暗的窗户后面点点头,小格栅上满是开孔。他给那人做了忏悔仪式,并说了些豁免罪孽的话。做完这些之后,那人从忏悔间里走出去,坐在教堂里祷告了一番,就这样,他得到了赦免。

几年过去了,几十年过去了,死去的那个人的下落,已经不再有人关心,不再有人担忧。所有关心他的人,如今都已逝去。其他一些曾经跟他有些关系的人,也都忘记了他。

直到某一天,有位老人在前往小镇市中心的路上,偶然遇见了一位老神父,老人认出了神父,他说,神父,请您快握住我的手。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

他们一起前往镇上,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家庭,生活,已然改变了的事情,亘古不变的事情。

然后,当他们快要接近市中心时,老人说,神父,我要感谢您多年前对我的帮助。我想感谢您,因为您没有告诉其他人,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做了什么?老神父回应道。

当时,我用石头砸死了那个人,老人说,然后将他埋在了玉米地里。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酒瓶,给老神父敬酒。神父和老人一起干了这杯酒。抵达集市广场之后,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就此告别。

老人回家去了。老神父去报了警。

警察到玉米地里挖出了一些骨头,于是,他们马上来抓那个老人。

老人上了法庭,被判有罪,最终在监狱里吊死了。

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都散落着天使的痕迹,商店都关门了。白天的最后一点光线几乎消失殆尽。

索菲亚开车回家。到家时,她打开前门的锁。进了家门,她穿过厨房,在桌边坐下。

她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1981年夏末的某一天,在英国南部某座城市市中心的大街上,两名年轻女子站在一家传统五金店门前。门上方有个门钥匙形状的标牌,上面写着:快速切割配钥匙。这里有一股木馏油、润滑油、石蜡、草坪处理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里还有带手柄的刷头、不带手柄的刷头、单个手柄,各种组合形式皆有售卖。还有什么?钉耙、铲子、叉子、花园滚轧机,墙面上陈列着各种型号的折叠梯子,还有一个装满了堆肥袋的锡槽。卡罗 灌装液化气瓶、炖锅、煎锅、拖把头、木炭、木制折叠凳,装满一整只塑料桶里的柱塞、一包包的砂纸、摆在手推车里的一袋袋沙子,金属门垫、斧头、锤子,一两只野营专用炉子,麻布地毯垫、窗帘布、装窗帘轨道要用的那些玩意儿,将窗帘轨道拧到墙上去的工具,以及窗帘短帷幔、老虎钳、螺丝刀、灯泡、灯具、提桶、钉子、洗衣篮。电锯,各种尺寸的电锯。打造一个家所需要的所有东西。

她们会聊起那些花,半边莲 、庭荠 ,以及一袋袋颜色鲜艳的种子包,女人们在回过头来谈论既往的话题时,总是对这些细节记得格外清楚。

她们向柜台后面的人问好,站在一卷卷不同宽度的链条旁,她们比较了每码长度的价格高低,计算着不同的总价。她们当中的其中一个将一段细长的铁链提起来,铁链顺势展开,链条相互碰撞,而她则将展开来的铁链绕过自己的臀部,测量长度;另外一个站在她对面,因为觉得场面有些尴尬,所以假装在翻看别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互相看了看,同时耸了耸肩,因为她们实在没办法弄清楚需要买多长,或者说多短。

于是,她们只好先确认一下两个人手头加起来总共有多少钱:不到十英镑。她们决定还是买挂锁,因为挂锁是最小巧、最便宜的,那么,总共只需要买四把挂锁,如此一来,还能剩下足够的钱买大约三码长的铁链。

五金店老板钳下了她们需要的铁链长度,她们付了钱。店门上悬挂着的迎客铃在她们身后叮当作响。她们在夏日特有的慵懒中,在那被烈日拉长了的英国式背影中,从市区慢慢折返回去。

没有人看她们。在这阳光明媚、令人昏昏欲睡的街道上,完全不会有任何人想到要多看她们一眼。过马路的时候,她们站在路边,等红绿灯。此刻,市区的大街看起来异常开阔。这些大街在她们进店之前就已经这么开阔了吗?要不然,就是她们之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她们不敢放声大笑,直到彻底走出了市区,走向通往其他方向的路上时,她们才终于笑了起来。由于憋了太久,她们笑得前仰后合。

想象一下,她们手挽着手,走在如此温暖和煦的天气里,其中一个女孩挥舞着袋子,里面的链条叮当作响,挥舞的同时她还在大声唱歌,逗得旁边的女孩笑了起来,一路上,袋子里的链条一直这么丁零哐啷地响着,歌声一刻也不停歇。另一个女孩的口袋里装着挂有微型钥匙的挂锁。道路两旁绿地的草丛里,满是杂草和野花,一切都沐浴在夏日浅黄色的阳光之下。

今天是冬至。亚特 身在伦敦,正在使用一台破旧的公共电脑,它曾经是放在图书馆查询处供读者们自由使用的一台电脑,不过现在已经不在查询处了——图书馆内的这个地方,大门位置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光临创意商店”。此刻,亚特正在谷歌上随机输入一些单词,想看看这些单词在频繁的搜索中是否会紧接着自动出现“死”这个词。大部分单词都有,就算不是马上出现,一旦你输入【单词】之后再加上字母d ,最终也会出现这个结果。

他对这个发现感到有些激动——尽管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什么原因,或许他是个受虐狂——当他输入“艺术”这个词时,它就会出现,在搜索结果最上面自动跳出来的结果是:

“艺术已死”

然后他试了试“受虐狂”这个词。

“受虐狂”这个词后面并没有跟着出现“死”。

然而,“爱”这个字绝对是会出现“死”的。

他所在的这个空间,跟“死”完全是南辕北辙。四周极其嘈杂,到处都是人们做事时发出的声音。要在这些旧电脑上占有一席之地是相当困难的。现在有很多人都站在那里等着,仅有五台电脑能用,指望其中某一台能够尽快腾出空位。排队的人当中,有些显得非常急迫,好像真的有事情需要马上用电脑做似的。还有一两个看起来颇为紧张、慌乱,在电脑隔间里坐着使用的人后面来回踱步。亚特并不在意。他今天什么都不在乎。以温柔和善、彬彬有礼的举止在朋友们当中享有美誉的亚特,体贴大方、多愁善感的亚特,今日绝不让步于他人的需求,只要他喜欢,只要他乐意,他就要在这该死的隔间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温柔和善、彬彬有礼、体贴大方、多愁善感这些词语当中,只有多愁善感后面会出现“死”这个字。)

他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还要写一篇关于冬至的博客文章,并且要赶在冬至过去之前发布。

他输入“博客”,然后输入“是”。

出现了,“死的”。

他输入“大自然是”。

这是需要额外添加上字母d的单词中的一个。当他加上d时,搜索框会出现如下建议:

“大自然是危险的(dangerous)”

“大自然正在消亡(dying)”

“大自然是神圣的(divine)”

“大自然是死的(dead)”

当然,输入“自然文学作家 ”,并不会出现“死”。当你输入词语时,会出现一排缩略图,上面是过去和现在所有伟大的自然文学作家炯炯有神的面容的小照片。他看着那些小照片,看着那些若有所思的小小面容,看着这些浓缩在一排排小小在线方块里的、世界知名的博学大师,他的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可怕的悲哀。

天性 能改变吗?

因为他的天性就是无能且不负责任。

他是一个自私的骗子。

在这些自然文学作家的生活中,事情的发展从来都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难道他们就没有通过撰写人与自然的文字也无法解决或者缓解的问题吗?再看看他自己。

夏洛特 是对的。他不是个真家伙。

夏洛特。

他的母亲正期待着他和夏洛特在康沃尔 居住的三天时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着屏幕。夏洛特已经通过@rtinnature这个账号发了个假推特。昨天,她假装自己是他,告诉他在推特上的3451名关注者,在以年计算的这个全新的观察周期里,“他”看到了新周期里的第一只硫黄蛾蝴蝶 。“提前三个月看到第一只硫黄蛾蝴蝶,高呼胜利 !”她还故意在这句话中犯了拼写错误,这令“他”的措辞看起来显得颇为愚蠢和草率,考虑到使用了“胜利” 这个词,或许是想吸引一些纳粹分子的关注吧,她还故意发布了一张停在叶子上的雌性黄蝶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她从网上直接下载下来的。推特发疯了,刮起了一阵小型风暴,@rtin-nature账号短暂走红,因为有超过1000名激动、愤怒、通常只会在网络上使用轻度谩骂语言的自然爱好者立即将他视为完全不懂一只新生蝴蝶和一头苏醒了的冬眠哺乳动物之间区别的人。

今天的推特——在半个小时之前,还是使用他的账号——又告诉了大家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今天,夏洛特在推特上发布了她在暴风雪中找到尤思顿路 的照片。

根本没有下雪。现在是十一摄氏度,阳光明媚。

回复已经像倒掉的啤酒一样,迅速泛起了丰富的泡沫。愤怒、挖苦、仇恨、嘲笑,还有一条推特说,如果你是个女人,我马上就给你发死亡威胁:亚特不确定这是否能够被当成一个后现代笑话。更糟糕的是,有几家媒体,一家澳大利亚的,还有一家美国的,已经开始关注此事——它们在自家的官方推特账号上提及了这件事,发布内容中还留下了他的推特账号。其中一段推文的题目为“伦敦市中心首降大雪的第一批照片”。

这时,拿在手里的手机突然亮了:“亲爱的外甥。”

是艾瑞丝。

昨天,艾瑞丝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硫黄蛾蝴蝶”这个单词还有其他的含义。“亲爱的外甥,你有没有核实过,或是恰巧一时忘了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也会被称为‘硫黄蛾蝴蝶’,我说的是空对地导弹里用的那类东西 。它可不完全是蝴蝶的含义呀!一旦空对地导弹里的那玩意儿扇动翅膀,肯定会产生另外一种蝴蝶效应。爱你的,艾瑞丝。”

今天,她说的话出乎意料地令人感到安慰。“你在推特上发的东西,听起来不太像是你本人的语气哦。:-$。 所以,现在不妨马上告诉我,你对于此事的个人认知:究竟是我们任由科技摆布,还是科技受制于我们?爱你的,艾瑞丝。”

嗯,这可太棒了。因为,如果连他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姨妈——这位姨妈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可以说基本上也不怎么真正了解他——都能看出他的这几条推特是伪造的,那么他就完全不必担心,他那些真正的关注者一定会弄明白事实真相的。

“在推特老兄 那里,伦敦可是下了齐膝厚的雪哦!”

他不会因此而表现得意志消沉、愁眉苦脸。

他的表现会比那好得多。

他不会给她带来一丝一毫对峙的乐趣。

他不会让自己降到如此低端的水平。

他会让她自食其果,她的劣行自然而然就会暴露出她本身的卑鄙。

(有趣的是,夏洛特反而如此渴望着要与他保持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

他环顾四周,看着图书馆里所有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打量着。看到了吗?这个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或者说在乎他的名字和他头像照片在网络上发生的事情。当你这样打量的时候,就好像这件事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一样。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了。

那么,到底哪一边才是真实的呢?难道这个图书馆不属于世界吗?屏幕上的那个世界,确实是存在的;那么这个世界呢——坐在这里的这副身体,还有他周围的人们,难道就不是世界吗?他望向窗外,望着如笨重纸箱一般的旧式电脑显示器之外的地方。车水马龙,人流从四面八方穿梭而过,一个女孩正坐在对面公交车候车亭里读着些什么,她应该没有陷入到推特的混乱当中去,对吧?

没有。

所以,他也不需要陷入到混乱中去,

但是,

“推特老兄”。

夏洛特在贬低他,同时又让网上的人们觉得他在贬低自己的关注者。这件事在很多方面都令人感到恼火。她显然知道事情会发展至此。她之所以特地在推特上提起下雪的事情,就是为了令他感到恼火。因为她很清楚,在下雪这件事上,他早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他已经为此仔细规划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雪真正来临时——如果今年确实还会下雪的话——他会为“艺术自然” 博客写一篇以雪为主题的文章,他准备——或者说曾经准备——以脚印和字母印记为方向来写这篇文章。“每一个写下来的字母,无论是数码印刷,还是以墨水为媒介,只要写在纸上,都是一种轨迹,一种如动物行走在雪地所留下的足迹。”这句话就在他的笔记本上,已经写下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了。她很清楚关于这件事的一切,因为去年冬天很暖和,所以她早就预料到,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如今,他早已为此事做足了准备。首先,他拥有大量优秀的相关词语储备,而且脑中还在不断浮现出好词佳句,比如行踪、印记、印象等。除此之外,为了让文章显得更专业些,他还专门搜集了一大堆关于降雪气候的不怎么常见的高级词语,比如毛毛细雪 、融雪 、尖峰积雪 等。他打算——或者说曾经打算——加入些富于政治色彩的内容,在看似不统一的情况下谈论自然的统一性,谈一谈统一性是如何通过雪花随意的美感与风向的影响反向揭示出来的:雪花如同一棵树的枝杈,会向许多方向延伸,但其最终的落脚点却集中在一个方向上。(夏洛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蹩脚的想法,并且为此专门给他讲了一通道理,说他是如何如何没有抓住重点,她说,除了最优秀、最具政治意识的自然文学作家之外,所有的自然文学作家都习惯于自我满足、自我蒙蔽,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自我安慰,现在“雪花”这个词已有了全新的含义,他应该写出这样的内容。)此外,他还一直在做水分子相互交换的笔记,并且决定将文章的副标题定为“慷慨的水” 。他一直在关注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几乎没什么风的寒冷天气里,一些东西结冰之后会产生烟雾一样的东西,就如同火焰一般。他还记录了雪和冰的结合体,这种结合体被称为“雪冰” ,用它可以直接制造建筑物,因为它非常坚固。还有冰在某些表面上会形成羽毛模样、蕨叶形状的存在,在另一些表面上却并不会形成这类存在等等关于形态方面的记录。以及没有哪两片雪花的晶体形状是完全相同的:这确实是事实。以此类推,他还调查了片状雪花与晶体雪花之间的区别,各类雪花的共有特性——顺带一提,这也是相当具有政治色彩的东西,有必要单独展开来写一写——以及雪花从天空中飘落的方式。雪花飘落的方式多种多样,每种运动模式都有其特点,仿佛构成了独属于它们的一套字母表;每片雪花飘落时,都会使用它们所掌握的独特语法,讲述一段独一无二的语句。 W93XOCpO4cU0BYI2YAMAE1FpRbrFzNnqeNzCUe1HEB036Zq+NUE2VXL1tjlYMy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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