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乌鸦之所以会说人类的语言,是因为它的巢正巧筑在电影院的屋檐下。还是雏鸟的时候,它一边吃着父母衔来的虫子,一边透过墙上的洞看电影荧幕。与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样,这只乌鸦喜欢看电影。它背着台词玩儿,不知不觉间就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在电影院被拆除、乌鸦不得不离开熟悉的巢时,它遇见了女孩。那时它已经长为一只成鸟,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就飞往远方不知去向,只有它还在附近的街道盘桓。
山脚下有座大房子,气派的大门两边围着蓝色的屋墙和宽敞的庭院。紧挨着房子有一棵高大的树,乌鸦看那树枝的形状正适合稍作停留,便决定落在上面歇歇脚。
从歇息的树枝处稍一伸展翅膀,便能触到房子二楼的窗户。乌鸦一开始并没注意到床边坐着一个女孩,因为大部分人在发现乌鸦离他们这么近时,都会被吓得惊叫,而这个女孩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乌鸦细细地观察了女孩一会儿。这是它第一次离人类这么近。女孩的脸十分小巧,上面点缀着一张草莓般的小嘴。她正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呆。
乌鸦本想伸展翅膀引起女孩的注意,却最终没这么做,因为它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喀喀。”乌鸦故意清了清嗓子。
“谁?”女孩似乎被吓了一跳,小小的声音里掺杂着不安和困惑。
乌鸦终于明白为什么女孩注意不到它的存在。通常在它和人靠得这么近时,对方的瞳孔里会映出它黑色的身体,但女孩的眼窝是空的,完全找不到瞳孔,小巧的脸颊上只有两个深陷的空洞。女孩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乌鸦想,正好,女孩看不到自己,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谈天对象。
自从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乌鸦多次想和人类搭话,练习学到的语句。但它听说过好几个同类变成人类盘中餐的故事,所以并不敢轻易地靠近人类。
女孩既然看不见它,便不会知道它是只鸟,肯定愿意跟它说话。
“小姑娘,你好吗?”乌鸦装模作样地问。
“谁?有谁在吗?”
“请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女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纤细的手臂在房间里摸索着来回走动。看来她是在寻找声音的源头。“在哪里?你在哪里?”
乌鸦扇了几下翅膀,从开着的窗户飞进了房间。这个房间很漂亮,到处都摆满了精致的洋娃娃,墙上贴着花朵图案的壁纸,床铺看上去非常柔软,房间正中央还有一张圆桌。乌鸦轻轻地飞过去,落在了椅背上,说:“请不要再寻找我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女孩只得放下双手,坐到了床边。“你的声音听起来真奇妙,和我听过的所有人的声音都不一样,是很特别的嗓音。但是你很不懂礼貌呢,进别人房间要先敲门的。”
“真是抱歉。我连刀叉该怎么拿都不知道,也忘了还要学习礼仪。”
“是吗?那你怎么吃饭呀?”
“我当然不用手,而是直接用嘴吃。”
“你这人可真奇怪。”女孩笑了,脸颊上露出了酒窝,“我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你能来陪我聊天,我很高兴,无名先生。”
从那以后,只要一有时间,乌鸦就会去找女孩说话。刚开始,乌鸦只是为了练习人类的语言,但渐渐地,它越来越享受和女孩说话了。
在乌鸦看来,女孩似乎和其他人类有些不同。大多数人类总是和朋友聚在一起,一看到乌鸦便扔石头。而女孩总是独自坐在窗边,享受着窗外微风轻柔地拂过脸颊的感觉。乌鸦常常站在枝头看着女孩,总觉得她有些寂寞。
于是,乌鸦开口了:“小姑娘。”
女孩看上去非常高兴,仿佛这声招呼就是寒冷冬日里突然吹过的一阵暖风。“呀,你可真是不学好,又忘了敲门呢!”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怒意,只有亲近感。乌鸦觉得非常舒心,自从破壳而出来到这世界后,它还从没感到如此惬意。母亲只会给它小虫子吃,从没为它唱过歌,兄弟姐妹们也仅仅是毫无个性、凭本能活着的鸟类罢了。
乌鸦回想着在电影院看过的各种情节,用虚构的故事逗女孩开心。乌鸦对女孩说的话全都是编造的。它从一开始就决定对女孩隐瞒它不是人类、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鸟的事实,因此它不仅随意谎报了出身,还胡乱编造了“人生经历”。
“小姑娘,你为什么没有眼睛啊?”有一天,乌鸦这样问道。
女孩看上去满不在乎,似乎觉得乌鸦的问题很奇怪。“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周日,爸爸妈妈带我去了一座教堂。那座教堂有非常漂亮的彩绘玻璃窗,漂亮到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盯着看。也许我不该那样做吧。突然,玻璃碎了,变得粉碎。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玻璃突然就碎了,可能是有人扔了石头,也可能是陨石落到了上面。但我那时什么都来不及想,一心觉得漫天飞舞的彩绘玻璃碎片真是漂亮极了。”
乌鸦想到了黑暗的电影院里,尘埃在投影的光束中飞舞的景象。
“紧接着我的双眼就被玻璃刺伤了。刺伤我右眼的是蓝色玻璃,左眼则是红色玻璃。我立刻被送到了医院。医生为了止血,只能把我的眼睛取下来,其他的也无能为力。我最后看到的就是漫天飞舞的彩绘玻璃碎片,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是美极了。”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小姑娘,谢谢你陪我谈天。我要走了。”不顾身后女孩的呼喊,乌鸦慌忙从窗户飞了出去。但它没有飞远,而是停在了紧挨着房间的树枝上。在那里,它能听清房间里的对话,但里面的人看不到它。
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我听到你在说话,有谁在吗?”听起来像是女孩的母亲。
乌鸦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况,却能感觉到女孩一下子回答不上来的困惑。对女孩来说,它是个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闯进房间,一有人来了又慌慌张张离开的存在。女孩从头到尾只能听到它的声音,不知道她是怎样看待它的。
乌鸦展开翅膀往高处飞去,透过乌云俯视着灰色的街道。
我要让她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不知从何时起,乌鸦的心已经被女孩填满。
说起眼睛受伤的事时,女孩显得满不在乎,好像看不到也很理所当然。但当乌鸦给她讲述辽阔的大草原,讲述那些奇妙的动物时,她总会露出也想去看一看的神情。
“最近连晚上做的梦都是黑色的。”
乌鸦想起女孩某次吐露的寂寞心声。
但她那时似乎不想让乌鸦感觉到她的悲伤,又立刻改用相当明朗的声音,开始给乌鸦讲述她最近摸到的触感最舒服的东西。最让她快乐的事便是触摸各种各样的东西,体会它们不同的触感,就像含着一口红酒,体味它的醇香。
“小姑娘,你觉得黑暗可怕吗?”
女孩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
飞上大雨将至的阴沉天空,乌鸦暗暗下定决心。就算让整个世界染上血色,它也要让女孩重见阳光,重见色彩。
为了重新看见这个世界,就必须有眼睛。乌鸦展开黑油油的翅膀飞离大房子,飞向街道,去寻找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