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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斯洛特爵士发现自己来到了后台的一间大接待室，房间里挤满了兴奋的孩子们，都是差不多的古色古香，差不多的有艺术性。彭罗德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样惹人注目，但是他一门心思只想着他所受的耻辱，紧绷着自己的神经，准备迎接人们用无法避免的讽刺口吻提到他姐姐的长筒袜，因此就没有看出，在场的另外一些人也像他一样抬不起头来。他一进门就缩进墙角，好不容易解开肩头的披风，把它拉到前面来裹住自己，在脖子下面重新别好，这样一来，披风就把其他的服装都遮住了，使他暂时松了口气。但是想到正式上台演出“儿童剧”的时候，这件遮羞的披风必须脱掉，他对那一刻的恐惧感又越来越强烈了。
另外一些小骑士也用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几个令人嫉妒的小富豪却得意地让光彩夺目的披风从肩头飘起来，炫耀着从专业演出服出租商那里租来的华丽服装，还有一两个人完全是受父母娇惯的典型，看了真让人生气。特别是小莫里斯·利维，他是扮演小加拉哈德爵士的。这个一向胆小怕事的家伙，现在咋咋呼呼地走来走去，到处张扬说城里最好的裁缝被一大笔钱弄得晕头转向，为他制作了这套服装。他的服装包括一条蓝色天鹅绒灯笼裤，一件白色缎子背心，一件裁剪得非常精美的小燕尾服，上面钉着珍珠纽扣。再加上一件黄色天鹅绒披风，一双挂着华丽的金色流苏的小白靴子，使古色古香和艺术性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莫里斯穿戴着所有这些光灿灿的服饰，在一次光芒四射的巡游中停下脚步，向小兰斯洛特爵士说话，周围立刻聚集了一圈旁观的小姑娘。女人永远是追逐豪华的。
“你穿的是什么呀？”利维先生发布完他的消息之后，问道，“你那件旧高尔夫斗篷下面是什么？”
彭罗德冷冷地直视着他。换了别的时候，这个向他发问的家伙跟他接近时总是恭恭敬敬，甚至诚惶诚恐的。可是今天，小加拉哈德爵士多少有些被他自己的华美冲昏了头脑。
“你穿的是什么？”他又问了一句。
“噢，没什么。”彭罗德淡淡地说，他装出这副冷漠的态度使他的神经系统付出了很大代价。
得意忘形的莫里斯受到鼓舞，自以为是个机智俏皮的人。“这么说你是光着身子喽！”他得意地欢呼起来，“彭罗德·斯科菲尔德说他那件旧高尔夫斗篷下面没穿什么！他光着身子！他光着身子！”
那些缺乏教养的小姑娘高兴地咯咯笑着，彭罗德看见扮演小伊莱恩
的演员，有一头琥珀色鬈发的美丽的玛乔丽·琼斯听了这个可恶的笑话，居然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时真像有一支标枪刺进了他的内脏。
其他男孩和女孩看到这边这么热闹，也都围过来。“他光着身子，他光着身子！”小加拉哈德爵士尖叫道，“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光着身子！他光——着——身——子！”
“安静，安静！”洛拉·鲁布什夫人推开人群走过来说道，“别忘了，我们今天都是小绅士和小淑女。《圆桌骑士》里的小骑士和小淑女决不会这样吵吵闹闹。好了，孩子们，现在我们得上台站位了。人都到齐了吗？”
彭罗德趁别人的注意力转移了，赶紧跑开，他溜到洛拉·鲁布什夫人身后，这里有一扇门，于是他趁人不备把门打开，飞快地闪了出去，把门重新关上。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道狭窄的、空荡荡的走廊里，它通往一扇标明是“值班室”的房门。
彭罗德心里燃烧着怒火，玛乔丽·琼斯那悦耳而冷酷的笑声也使他伤心，他把胳膊肘撑在窗台上，想象着从二楼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他放弃这个打算的理由之一是，他渴望为了莫里斯·利维的缘故继续活下去：他已经在替小加拉哈德爵士设计教育方案了。
一个穿蓝色工装裤的彪形大汉穿过走廊，一边气呼呼地嘟囔着：“现在她们会觉得那个大厅够热了吧！”他说。这使彭罗德猜想有一些过于娇气的女人不合情理地差他去看炉子。那人走进值班室，片刻之后又出来了，身上少了那条工装裤。他又一次从彭罗德身边走过，用低沉的嗓音咕哝着，好像说的是“见鬼！”，然后闷闷不乐地从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出去了。
随着值班人把门开了又关上，传来大厅里众多彬彬有礼的观众汇聚一堂时发出的嗡嗡低语和窸窣的衣裙声。这男孩突然产生了怯场心理。乐队奏响了前奏曲，彭罗德一听见就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踮着脚尖穿过走廊逃进了值班室。这是一条死胡同，除了来路，没有别的出口。
他绝望地脱掉披风，低头打量自己，最后一次确定，那双长筒袜就是玛格丽特的，这么明显，这么让人丢脸，跟在家里照镜子的时候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打起精神，心想也许他并不比另外几个男孩更糟糕。这时他注意到一个别针脱开了，就是用来连接长筒袜和短裤的那些别针当中的一个。他坐下来把它别好，这时他的目光第一次格外注意地落到了那条短裤上。在此之前，他的心思完全被长筒袜占据着。
他慢慢地认出来了。
斯科菲尔德家位于两条繁忙的马路的交叉点上。栅栏很矮，每逢星期一，过往行人对他们家洗涤的衣物便一览无遗。这经常使彭罗德感到痛苦，因为男孩子对这些事情是特别敏感的。斯科菲尔德夫人雇的洗衣女工是个直来直去的平庸女人，从来不给过往行人留下任何想象的空间。在她镇定自若地展示出的衣物中最使彭罗德感到害臊的是他父亲那些迎风招展的红通通的冬衣。一天，打扮得整整齐齐、光彩照人的玛乔丽·琼斯从这里走过，晾衣绳上正巧挂着那些可怕的东西，彭罗德赶紧躲了起来，浑身发抖。他相信，城里每一个人都非常熟悉这些衣服，并且在暗地里嘲笑它们。
此刻，他坐在值班人的椅子上，被人认出来的念头使他惊恐万分，差点瘫倒。他丝毫也不怀疑，同台演戏的每一位演员，乃至下面的每一位观众，都会认出他母亲和姐姐给他穿了什么。当可怕的事实在他面前变得明朗时，他觉得在全世界也就张扬开了。短裤用着比长筒袜更响亮、更高亢的声音，吼出这个吓人的秘密：这些东西是谁的，本来干什么用！
大多数人在梦里都有过这样的体验：突然发现自己穿着很不得体的衣服，置身于一大群衣冠楚楚的人中间。这些梦中人的感觉或许可以跟彭罗德的相比，但也只是勉强可比，因为彭罗德是醒着的，拥有全部最强烈的感受痛苦的能力。
一个男性公民，如果他的服装遭到破坏，或者暴露出某种重要的缺陷，他就会产生一种可怕的，丢脸的孤独感，使得每一秒钟都那么难熬，直到他重新和他同类的、同性别的人一样为止。为了争取达到这种状态，不管需要采取什么行动，犯什么罪，他都不会犹豫。而一个女人在相应情况下感到的尴尬，就绝对无法与一个男人感到的尴尬相比。在这一点上，男孩子就是男人。受到打击的彭罗德盯着可怕的短裤，感到自己比光着身子还要糟糕几分，一种对自己的强烈恐惧充满了他的灵魂。
“彭罗德·斯科菲尔德！”
通向走廊的门开了，有人在叫他。在走廊上是看不见他的，但是人们的喧闹声顿时高了起来。他知道他一定会被人发现的，只是几秒钟的问题。他在椅子里缩成一团。
“彭罗德·斯科菲尔德！”洛拉·鲁布什夫人生气地喊道。
这个心烦意乱的男孩站了起来，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一根长别针深深扎进了他的后背。他狂怒地把别针拔了出来，这时他听见一声响亮而悠长的撕裂声，从他摆出的最后一个恐怖的姿势来看，很容易确定撕裂的部位在哪里。
“彭罗德·斯科菲尔德！”洛拉·鲁布什夫人已经来到了走廊里。
现在到了紧要关头，似乎一切都完了，特别是连面子也要丢尽了，这个小亡命徒睁大的眼睛骨碌碌一转，看见了值班人刚才挂在木钉子上的那条蓝色工装裤。他有了主意，几乎同时便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