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当他重新背起上学的重担时,这差事显得分外枯燥。然而,还有什么比满教室十一二岁、正处在幼苗拔节年龄的儿童更令人愉快的景象呢?偶尔来参观的人从老师的讲台上望着这些动个不停的小脑袋,只要记忆力稍差一些,便会感到最大的舒畅与愉悦。但大部分孩子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处境多么幸福,因为,可悲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是再真实不过的了。公立学校中的男孩比女孩更意识不到他们的幸福,而在这间教室里的所有男孩中间,也许要数彭罗德最不了解自己的幸运处境了。
他坐在那里盯着课本翻开的一页,但是没有学习,甚至没有思考。他也没有想入非非,他的心灵的眼睛是闭着的,他肉体的眼睛本来也早就可以闭上了,尽管眼珠还半盯着印刷的书页,因厌倦而松弛的视觉神经并没有传达那上面的任何内容。彭罗德正在做一件非常罕见的、不同寻常的事情,这种事只有黑人或春日教室里的男孩才能做到,那就是什么事也不干,仅仅是一个存在。
街上有声音从敞开的窗口潜入,讨厌的天性开始填满这个名叫彭罗德·斯科菲尔德的真空躯体,因为那声音是一支口琴吹出的春天的歌曲,从人行道上远远飘来。窗户是有意开在坐着的小学生的眼睛高度之上的,但彭罗德却能清楚地看到这位音乐家的形象,这是根据几分像双簧管,几分像汽笛风琴,几分像痛急了的猫叫的急奏加颤音想象出来的。那种极度美妙的音色,只能出自一只快速跳动的红黄色手掌,手背黝黑发亮。乐声沿着马路飘来,从窗户下面经过,还有一双旧鞋的踢踢踏踏声伴和着,在人行道的水泥地面上划出切分音。乐声渐渐远去,变得微弱而模糊,终于听不见了。彭罗德心中搅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只可惜没有仙女教母出现(也许幸好如此),否则便会有一个黑皮肤的彭罗德吹着口琴沿马路走去。而一位毫无思想准备的黑人少年,则会莫名其妙地享受到他从未奢望过的教育的福利。
彭罗德从淡漠状态中醒来,扫了教室一眼,那情景使他厌烦得作呕:永远站在讲台上的仪表整洁的教师,前排学生的后脑勺,大块单调的黑板,上面涂着吓人的算术公式和其他折磨人的符号。黑板上方是教室的高高的白灰墙,那种白只能比作产烟煤的城市中积雪的颜色。在这一大片压抑人的墙面上,有四幅石印肖像,是一位细心的出版商捐赠的还愿品。肖像中的人物都是热爱儿童的伟大、慈善的人。他们的相貌高贵而仁慈。但是对于看乏了教室里一成不变的景物的孩子们来说,这几幅石印画是他们休息眼睛的唯一场所。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望不到头的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无边无际的一个月又一个月,学生们坐在教室里,看着那四张肖像慈祥地向他们微笑。那几张面庞在孩子们的意识中成了一种永远存在、摆脱不掉的东西。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孩子们都无法忘掉它们。孩子入睡时眼前老浮现出这四张面孔,半夜醒来,它们挂在脑海中,早上刚一醒,它们又带着不祥的预兆重新跳到眼前,孩子发烧时,它们便像怪物一样活了起来。那间教室的学生只要活着,就永远也忘不掉这四幅画像上的每个细节。在他们的脑海里,朗费罗 的那只手永远摸着他的胡子。由于一种无意识的简单联想,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对和蔼的朗费罗,对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和约翰·格林利夫·惠蒂埃 日渐积累起一种反感,只要一读到这几位新英格兰伟人的作品,便打心眼里感到怨恨。
他的目光慢慢地、充满敌意地从惠蒂埃的额头转到一条有点发红的辫子上,辫子的主人是坐在他前面的混血小女孩维多琳·赖尔登,她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维多琳的后背对于彭罗德来讲就像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的领带一样熟悉,同样熟悉的还有她那件色彩鲜艳的方格布上衣。不知为什么,他憎恨这件上衣,就像他憎恨维多琳本人一样。大量不同性别的人被迫平等地待在一起,这似乎能够消泯本能的爱慕,所以教室里很少有罗曼史发生。
维多琳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泛着砖红色的光泽,相当漂亮,但彭罗德却十分厌烦。一个小小的绿绸结系在她的辫子末端,防止辫子散开,绸结下面留有一小绺发梢,不长不短,当维多琳靠在椅背上时,那绺发梢刚好落在彭罗德的桌子上。现在它就在那儿。彭罗德沉思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那根辫子,没有惊动维多琳,把辫梢连着绿绸结一起浸入了他桌上的墨水池里,再把滴着紫墨水的辫梢拎出来,在吸墨纸上洇洇干。尽管如此,片刻之后,当维多琳又往前靠时,辫梢还是给那件方格上衣添上了几道绚丽的色彩。
坐在走道那边的鲁道夫·克劳斯鼓着眼睛目睹了这一操作过程,看得着了迷。出于模仿的冲动,他从兜里拿出一截粉笔,在前排男孩的肩背上写了“耗子”两个字,然后恳切地看着彭罗德,希望得到他的祝贺。彭罗德打了个哈欠。不可否认,他有时候是一个挺傲气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