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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为了不愿再见那些虚伪的人儿才离开那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吗?她是直向地狱的深渊坠去。她简直疯狂般的毫不曾想到将来,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许不幸的事。但这都能怪她吗?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务,办学校,兴工厂,她哪有这样大的才力。再去进学校念书,她还不够厌倦那些教师,同学们中的周旋吗?还不够痛心那敷衍的所谓的朋友的关系?未必能整个牺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护,那整天的同病人伤者去温存,她哪来这种能耐呵!难道为了自己所喜欢的小孩们去做一个保姆,但敢不敢去尝试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脸的厨子,狡笑的听差,偷东西的仆妇们在一块……当然,她是应该回去的,不过,她一看到那仅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发恨,“呵!为什么我要回去!我还能忍耐到回去吗!……”结果,她决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这是更把自己弄到“还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几天后吧,这女子便出现在那拥挤的马路上,在许多穿尖头鞋围丝围巾的小男人,拖大裤脚的上海女人中跑着,直走到一条比较僻静点的街上,在一个有很长的竹篱的大门边站住。那黑漆的竹篱上还可以依稀辨认出几个粉字“圆月剧社”,门内既没有人,大着胆子便朝里走。在二层门里那角上的铜栏柜台后忽的探出一个扁扁的脸。

“喂,啥事体?”

在扁扁的脸后又伸出一个小后生的头,看样子是当差,或者汽车夫吧,两只小眼睛便愣愣的盯住这来访的女客,又拍一下扁脸的肩。

梦珂朝着这正挂有一块演员领薪的日期并规则的牌匾的铜栏走去:

“我是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带名片……”

“倷找啥人?”

“张先生?龚先生?……”这是那个小后生在夹着问。

“不,我想会会你们这里的经理……”

“哈,经理!格个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么时候可以……”

“倷是伊啥人?”

“我还不认识他……”

“哈……”那小后生的白牙齿露出来了。

“明天来。”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晓得,经理来弗来也呒没定规。”

“哦……那你们此地还有什么办事人,我很想能见一见……”

“倷到底有啥事体?”

“劳驾,请去问一声,我是姓林。”

“哈哈……”扁脸把脸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条缝:“阿宝,倷去问声张先生看,说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会他。”“姓林的小姐”几个字说得分外加劲。又从那肉缝中,挤着两颗黄眼珠,来仔细地再打量一下站在柜台前的林小姐。

一会,那小后生一颠一跛的跑出来:“呀——请,小姐!”脸还是笑笑的,导引着又朝里面走。

在会客室里等着的,是一位非常整洁的少年,穿一身黑绿色的哔叽洋服,斜躺在锦质的沙发上,悠悠闲闲的望着那边窗台上的花,刚听到门扭响,便很敏快的站起来,姿势还是很从容,闲适得又非常有礼,顺手把那一寸多长的残烟丢到痰盂里,走上两步迎住了这位来客。腰微微的弯着,头也就势有点偏,声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请坐!”

“真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紧;不过经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商量商量。”接着递上一张名片,头衔是留美戏剧专家,现任圆月剧社的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名字是张寿琛,籍贯是江苏。

梦珂于是向这戏剧专家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忘了带名片来,‘林琅’便是我的名字。”

“不要紧,请坐,林小姐今天来,我想是有点儿事,或是对于我们近来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评,或是这次出品的《上海繁华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妨都请你能不客气的赐教。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公司或我自己,这都非常愿意竭力效劳。”

梦珂却正在憨憨的张着两只大眼审视这生人,在那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个很会扇动的鼻孔;在小小的红嘴唇里,说话中不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左手是那样的细腻,随意的在玩弄着胸前的表链。呵,领结上的那颗别针,还那样讲究呢!她不转眼的望着这人,心便怀疑到这人以外的一些东西,竟未曾把对面那人所说的一些客套话听清楚,直望见那一道同时也注视到自己脸上的眼光,是现着在期待她说话的神情,于是她才迟迟疑疑的开始来说明她来此地的希望。先是绕着大弯子讲,渐渐也就放大了胆,最后还这样说:

“……现在我当然可以不必多解释我自己,将来你总会明白的,因了我内在的冲动和需要。我相信我不会使你们太失望……”

这事很使这少年的导演吃惊,自然他可以答应下来,但他却向这热心于戏剧的女子解释了许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盘问了这女子的家庭,经济……状况。最后还使人不得不允许了他如此一个令人不快的要求:她无声的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的玲珑的耳垂给人审视。这时候,她伤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样。但她却很受欢迎了。他又赞美她,又恭维她,又鼓励她,又愿帮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总可以使她在上海成为一个很出众的明星。他并且要她明天来,他将给她介绍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经理。

当她告别时,他又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递给她,又给她行礼,又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厅。

扁脸也笑笑的去替她拉开玻璃门:“倷去哉,林小姐。”

她出来了,急急的走去,头也不敢再掉过来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篱。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种嫌厌,或是害怕,或竟是为了喜欢过度了的感情所压迫,所包围,以致走了不很远,四肢便软了,马路上一切静静的,没有车,只间或有两三个工人提着竹篓过去。她只得挣撑着身子在树荫处乱踏着,直到路口才雇得一辆黄包车。继后在车上她忽然想起:“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债呢?”但一种负气的自尊气概鼓励了她,车子是一直便拖回在一条小弄里了。

夜色来了。梦珂从那小板床上起来,轻轻一跳便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的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便又互相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是已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她忘了日间所感得的不快。于是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并一种佚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是并没有设好一种故事或背景的,只是她一人坐在桌子前向着有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在装着一个歌女或舞女,所以她尽向着那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的。有时又象是一种爵夫人的尊严,华贵……但这爵夫人,这舞女的命运都是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那一对张大着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的含满一眶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非常得意的笑着拿手绢去擦干她的眼泪:“这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

第二天下午,她又高高兴兴去到圆月剧社,并且她已想好了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去见经理,并那些导演,那些演员们。

但刚刚走进门时,第一迎着她的,又是那扁脸;那嘲笑的滑稽的笑,开始便无意的触了她一下。

“呵,倷又来哉。张先生在楼上,从这门转过去,楼梯口有阿二,伊会引倷去……”

于是她踅过身去便走,故意又把这笑脸忘掉。当她走进办公室时,真的,她居然很能够安闲的,高贵的,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又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去照顾一下全室的人。有个瘦子便走拢来,眼睛从那一副大眼镜上面来打量她,一边便向张寿琛探询是否昨晚所说的那人。张寿琛便来介绍,这也是一位导演,并且还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却没听清名字,大约是姓程或姓甄吧。她虽说很不喜欢那眼镜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谦恭的去接见。正在这当儿,张寿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确确实实的听见他正打着上海腔向那瘦子说:“阿是?年纪弗大,面孔生来也勿错,侬看阿好?”

那瘦子又向她望了一眼,连忙点着头:“满好,满好……”

这真把她骇痴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的,当着她面前来评论她的容貌,象商议生意一样,但她不曾喊出声来,或任性的申斥几句,只好隐隐忍着那气愤,于是这羞惭竟把她弄得麻木了起来,她不知应如何说话和动作了。

几个吃香烟的妖妖娆娆的妇人走来攀她说话时,她竟不会用她活泼的本能去应付,为怕人纠缠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张寿琛拿来一张合同要她签字,她还没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的就签上了。后来还是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编的《圆月月刊》送过八九本来,还夹上一张名片,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道了一声谢,便拿着这几本书,退到一边去独自的假装在翻书。但不久又走来一个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她。这时她真狼狈得不堪了,不知自己已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这样想回去,不过她却留住了。张寿琛又走来把她引到间壁的一间房子去,很不客气的递给她四张十元的纸币。她说她无须乎这个,但这便是薪水,如她不拿时,便应该挨至十五号在那柜台边用条子向那扁脸兑取了。于是她还得向人道谢。她并且问是否她已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张寿琛说到晚上的拍影,她可以来看看,并且那位甄(?)先生还想请她今晚拍一个里面不很重要的人物试一试,还说他已决定为她编一个剧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还得请她做个悲剧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节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却不能拒绝那甄先生的请求,先做一个不重要的角色。

这天,无论在会客室,办公室,餐厅,拍影场,化装室……凡是她所饱领的,便是那男女演员或导演间的粗鄙的俏皮话,或是当那大腿上被扭后发出的细小的叫声,以及种种互相传递的眼光,谁也都是那样自如的,嬉笑的,快乐的谈着,玩着。只有她,只有她惊诧,怀疑,象自己也变成妓女似的在这儿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观览了。

她竭力振刷自己,但为了避免受窘,便故意的想起不关紧要的事。当她想到晚上她便当拍影了,她实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告诉她所演的剧情,以及她所配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于是她走进去问张寿琛。这位张先生想了一想,才弯腰到桌下,从乱报纸堆里翻出一张《申报》来给她,那上面是登载着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她已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点。

吃过饭不久,张寿琛便把她引入化装室。那里面已坐了七八个对着镜子在搽油的男女。她便坐在第三张凳上,一个受了导演吩咐的少年男子便走过来请她洗脸,替她涂上那粉红色的油,又盖上一层厚厚的粉。她看别人时都是那样鲜红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她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镜子面前时,她看见她被人打扮出来的那样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于那些在四马路的野鸡。但她却不知为什么还隐忍着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导,去扮一个角色。当她随着他走入拍影场时,水银灯都燃上好久了,所布的景是在一个月影下的花园中,她应当同一个女演员,象朋友一般的从黑处扭扭捏捏的跑进灯光辉煌地点,在一张椅上挨挤的坐着,十分高兴的讲着故事,于是,当另一男演员走拢来时,她便应当带着一种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开:这便完了。甄先生是临时把这三个演员教着,并且做样子,最后就朝她说:“勿要怕,侬试试看好了。”于是她和那女演员便站在没有亮光处,预备向前;甄先生就坐在一张藤椅上,大声的向她们喊了一声“跑!”然而,在这一瞬间,出人意外的,发生了一种响动,原来这个可怜的新演员骇得晕倒了。

当她清醒来,知道她刚才所做的事,她非常伤心,但她又强忍着,只把泪水盈溢的眼光去看她的周围。

张寿琛便走拢来低声慰问她:

“受惊吗?”

“不。”她回答;“不要紧,这是我旧病……”

甄先生便问她可不可重新来演。

本来,仅仅因了伤心,就已够她去拒绝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却应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竟然这样的去委屈她自己,也等于卖身以至于卖灵魂似的。

甄先生于是又开始喊“跑”,拍影机也开始映摄。

她忍着,一直忍到走出这圆月剧社的大门。在车上,才放声——但又怕人听见的咽咽的极其伤心的痛哭起来。

以后,依样是隐忍的,继续着到这种纯肉感的社会里面去,自然,那奇怪的情景,见惯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从容,但究竟是使她的隐忍力更加强烈,更加伟大,至于能使她忍受到非常的无礼的侮辱了。

现在,大约在某一类的报纸和杂志上,应当有不少的自命为上海的文豪,戏剧家,导演家,批评家,以及为这些人呐喊的可怜的喽啰们,大家用“天香国色”和“闭月羞花”的词藻去捧这个始终是隐忍着的林琅——被命为空前绝后的初现银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满足,或只想在这种欲望中得一点浅薄的快意吧。

(原载1927年12月《小说月报》第18卷第12号) g8/YArbRlWUune04b5LJOIBiOV/9vuk9aDjyevTciBIPbhncOy+D/IXbVzzJB0v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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