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实在二十岁时,满脑子装着未来生活的憧憬。他常常自说,二十岁是他的大纪念日;父亲死在这一年,遗给他一份不算小的财产,和全部的生活的自由。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没有半点浪漫的气味;父亲在日的谆谆不倦的“庭训”,早把他的青春情绪剥完,成为有计划的实事求是的人。在父亲的灵床边,他就计划如何安排未来的生活;他含了哭父的眼泪,凝视未来的梦。像旅行者计划明日的行程似的,他详详细细的算定了如何实现未来的梦;他要研究各种学问,他要找一个理想的女子做生活中的伴侣,他要游历国内外考察风土人情,他要锻炼遗大投艰的气魄,他要动心忍性,他要在三十五六年富力强意志坚定的时候生一子一女,然后,过了四十岁为祖国为社会为人类服务。
这些理想,虽说是君实自己的,但也不能不感谢他父亲的启示。自从戊戌政变那年落职后,老人家就无意仕进,做了“海上寓公”,专心整理产业,管教儿子。他把满肚子救国强种的经纶都传授了儿子,也把这大担子付托了儿子。他老了,少壮时奔走衣食,不曾定下安身立命的大方针,想起来是很后悔的,所以时常教儿子先须“立身”。他也计划好了儿子将来的路,他也要照自己的理想来创造他的儿子。他只创造了一半,就放手去了。
君实之禀有父亲的创造欲的遗传,也是显然的。当他选择终身的伴侣时,很费了些时间和精神;他本有个“理想的夫人”的图案,他将这图案去校对所有碰在他生活路上的具有候补夫人资格的女子,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不对——社会还没替他准备好了“理想的夫人”。蹉跎了五六年工夫,亲戚们为他焦虑,朋友们为他搜寻,但是他总不肯决定。后来他的“苛择”成了朋友间的谭助,他们见了君实时,总问他有没有选定,但答案总是摇头。一天,他的一个旧同学又和他谈起了这件事:
“君实,你选择夫人,总也有这么六七年了罢;单就我介绍给你的女子,少说也有两打以上了,难道竟没有一个中意么?”
“中意的是尽有,但合于理想的却没有一个。”
“中意不就是合于理想么?有分别么?倒要听听你的界说了。”
“自然有分别的。”君实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过是也还过得去而已,和理想的,差得很远哪!如果我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
“那么,你所谓理想的——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罢?”
旧同学很有兴味的问;他燃着了一支烟卷,架起了腿,等待着君实的高论。
“我所谓理想的,是指她的性情见解在各方面都和我一样。”
君实还是微微笑的说。
“没有别的条件——咳,别的说明了么?”
“没有。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
旧同学很失望似的看着君实,想不到君实所谓“理想的”,竟是如此简单而且很像不通的。但他转了话头又问:
“性情见解相同的,似乎也不至于竟没有罢;我看来,张女士就和你很配,王女士也不至于和你说不来。为什么你都拒绝了呢?”
“在学问方面讲,张女士很不错;在性情方面讲,王女士是好的。但即使她们俩合而为一,也还不是我的理想。她们都有若干的成见——是的,成见,在学问上在事物上都有的。”
旧同学不得要领似的睁大了惊异的眼。
“我所谓成见,是指她们的偏激的头脑。是的,新女子大都有这毛病。譬如说,行动解放些也是必要的,但她们就流于轻浮放浪了;心胸原要阔大些,但她们又成为专门骛外,不屑注意家庭中为妻为母的责任;旧传统思想自然要不得的,不幸她们大都又新到不知所云。”
“哦——这就难了;但是,也不至于竟没有罢?”
旧同学沉吟地说;他心里却想道:原来理想的,只是这么一个半新不旧的女子!
“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是宁愿半新不旧的女子。”君实再加以说明,似乎他看见了旧同学的思想。“不是的。我是要全新的,但是不偏不激,不带危险性。”
“那就难了。混乱矛盾的社会,决产生不出这样的女子。”
君实同意地点着头。
“你不如娶一个外国女子罢。”旧同学像发见了新理论似的高声说,“英国女子,大都是合于你的想像的。得了,君实,你可以留意英国女子。你不是想游历欧洲么,就先到伦敦去找去。”
“这原是一条路,然而也不行。没有中国民族性做背景,没有中国五千年文化做遗传的外国女子,也不是我的理想的夫人。”
“呵!君实!你大概只好终身不娶了!或者是等到十年二十年后,那时中国社会或者会清明些,能够产生你的理想的夫人。”
旧同学慨叹似的作结论,意要收束了本问题的讨论;但君实却还收不住,他竖起大拇指霍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形,郑重的说:
“也不然。我现在有了新计划了。我打算找一块璞玉——是的,一块璞玉,由我亲手雕琢而成器。是的,社会既然不替我准备好了理想的夫人,我就来创造一个!”
君实眼中闪着踌躇满志的光,但旧同学却微笑了;创造一个夫人?未免近于笑话罢?然而君实确是这么下了决心了。他早已盘算过:只要一个混沌未凿的女子,只要是生长在不新不旧的家庭中,即使不曾读过书,但得天资聪明,总该可以造就的,即使有些传统的性习,也该容易转化的罢。
又过了一年多,君实居然找得了想像中的璞玉了,就是娴娴,原是他的姨表妹;他的理想的第一步果然实现了。
娴娴是聪明而豪爽,像她的父亲;温和而精细,像她的母亲。她从父亲学通了中文,从母亲学会了管理家务。她有很大的学习能力;无论什么事,一上了手,立刻就学会了。她很能感受环境的影响。她实在是君实所见的一块上好的“璞玉”。在短短的两年内,她就读完了君实所指定的书,对于自然科学,历史,文学,哲学,现代思潮,都有了常识以上的了解。当她和君实游莫干山的时候,在那些避暑的“高等华人”的太太小姐队中,她是个出色的人儿:她的优雅的举止,有教育的谈吐,广阔的知识,清晰的头脑,活泼的性情,都证明她是君实的卓绝的创造品。
虽则如此,在创造的过程中,君实也煞费了苦心。
娴娴最初不喜欢政治,连报纸也不愿意看;自然因为她父亲是风流名士,以政治为浊物,所以娴娴是没有政治头脑的遗传的。君实却素来留心政治,相信人是政治的动物,以为不懂政治的女子便不是理想的完全无缺的女子。他自己读过各家的政治理论,从柏拉图以至浩布士,罗素,甚至于克鲁泡特金,马克思,列宁;然而他的政治观念是中正健全的,合法的。他要在娴娴的头脑里也创造出这么一个政治观念。他对于女子的政治运动的见解,是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如果大多数女子自己来要求参政权,我就给她们。”英国的已颇激烈的“蓝袜子”的参政权运动,在君实看来是不足取的。
他抱了严父望子成名那样的热心,诱导娴娴读各家的政治理论;他要娴娴留心国际大势,用苦心去记人名地名年月日;他要娴娴每天批评国内的时事,而他加以纠正。经过了三个月的奋斗,他果然把娴娴引上了政治的路。
第二件事使君实极感困难的,是娴娴的乐天达观的性格;不用说,这是名士的父亲的遗传了。并且也是君实所不及料的。娴娴这种性格,直到结婚半年后一个明媚的四月的下午,第一次被君实发见。那一天,他们夫妇俩游龙华,坐在泥路旁的一簇桃树下歇息。娴娴仰起了面孔,接受那些悠悠然飘下来的桃花瓣。那浅红的小圆片落在她的眉间,她的嘴唇旁,她的颈际,——又从衣领的微开处直滑下去,粘在她的乳峰的上端。娴娴觉得这些花瓣的每一个轻妙的接触都像初夜时君实的抚摸,使她心灵震撼,感着甜美的奇趣,似乎大自然的春气已经电化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纤维,每一枝极细极细的血管,以至于她能够感到最轻的拂触,最弱的声浪,使她记忆起尘封在脑角的每一件最琐屑的事。同时一种神秘的活力在她脑海里翻腾了;有无数的感想滔滔滚滚的涌上来,有一种似甜又似酸的味儿灌满了她的心;她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也没有。她只抓住了君实的手,紧紧地握着,似乎这便是她的无声的话语。
从路那边,来了个衣衫褴褛的醉汉,映着酡红的酒脸,耳槽里横捎着一小枝桃花,他踉跄地高歌而来,他楞起了血红的眼睛,对娴娴他们瞥了一眼,然后更提高了嗓子唱着,转向路的西头去了。
“哈,哈,哈哈!”
醉汉狂笑着睨视路角的木偶似的挺立着的哨兵。似乎他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他的簸荡的身形没入桃林里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
远远的还传来了渐曳渐细的笑声,像扯细了的糖丝,袅袅地在空中回旋。娴娴松了口气,把遥瞩的目光从泥路的转角收回来,注在君实的脸上。她的嘴角上浮出一个神秘的忘我的笑形。
“醉汉!神游乎六合之外的醉汉!”娴娴赞颂似的说,“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刖足的王骀,没有脚指头的叔山无趾,生大瘤的瓮瓷大瘿,那一类的人罢!……君实,你看见他的眼光么?他的对于一切都感得满足的眼光呀!在他眼前,一切我们所崇拜的,富贵,名誉,威权,美丽,都失了光彩呢。因为他是藐视这一切的,因为他是把贫富,贵贱,智愚,贤不肖,是非,大小,都一律等量齐观的,所以他对于一切都感得那样的满足罢!爸爸常说:醉中始有‘全人’,始有‘真人’,今天我才深切的体认出来了。我们,自以为聪明美丽,真是井蛙之见,我们的精神真是可笑的贫乏而且破碎呵!”
君实惊讶地看着他的夫人,没有回答。
“记得十八岁的时候,爸爸给我讲《庄子》,我听到‘藐姑射仙子’那一段,我神往了;我想起人家称赞我的美丽聪明那些话,我惭愧得什么似的;我是个不堪的浊物罢哩。后来爸爸说,藐姑射仙子不过是庄生的比喻,大概是指‘超乎物外’的元神;可是我仍旧觉得我自己是不堪的浊物。我常常设想,我们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应该像是站在云端里俯瞩下面的景物,一切都是平的,分不出高下来。我曾经试着要持续这个心情,有时竟觉得我确已超出了人间世,夷然忘了我的存在,也忘了人的存在。”
娴娴凝眸望着天空,似乎她看见那象征的藐姑射仙子泠泠然御风而行就在天的那一头。
君实此时正也忙乱地思索着,他此时方才知道娴娴的思想里竟隐伏着乐天达观出世主义的毒。他回想不久以前,娴娴看了西洋哲学上的一元二元的辩论,曾在书眉上写了这么几句:“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万物毕同毕异。”这不是庄子的话么?他又记得娴娴看了各派政论家对于“国家机能”的驳难时,曾经笑着对他说:“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都是的,也都不是的。”当时以为她是说笑,现在看来,她是有庄子思想作了底子的;她是以站在云端看“蛮触之争”的心情来看世界的哲学问题政治争论的。君实认定非先扫除娴娴的达观思想不可了。
从那一天起,君实就苦心的诱导娴娴看进化论,看尼采,看唯物派各大家的理论。他鉴于从前把两方面的学说给她看所得的不好的结果,所以只把一方面给她了。虽然唯物主义应用在社会学上是君实自己所反对的,可是为的要医治娴娴的唯心的虚无主义的病,他竟不顾一切的投了唯物论的猛剂了。
这一度改造,君实终于又奏了凯旋。
然而还有一点小节须得君实去完工。不知道为什么,娴娴虽则落落有名士气,然而羞于流露热情。当他们第一次在街上走,娴娴总在离开君实的身体有半尺光景。当在许多人前她的手被君实握着,她总是一阵面红,于是在几分钟之后便借故洒脱了君实的手。她这种旧式女子的娇羞的态度,常常为君实所笑。经过了多方的陶冶,后来娴娴胆大些了,然而君实总还嫌她的举动不甚活泼。并且在闺房之内,她常常是被动的,也使君实感到平淡无味。他是信仰遗传学的,他深恐娴娴的腼腆的性格将来会在子女身上种下了怯弱的根性,所以也用了十二分的热心在娴娴身上做功夫。自然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呵,当他们游莫干山时,娴娴已经出落得又活泼又大方,知道了如何在人前对丈夫表示细腻的昵爱了。
现在娴娴是“青出于蓝”。有时反使君实不好意思,以为未免太肉感些,以为她太需要强烈的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