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攻上》篇很短,结构也不完整。因此有观点认为其成文最早,或认为原文只有部分传世。本章翻译其全文。
现在假设有一个人,潜入他人的果园偷取桃子李子。人民得知了这一行为,就会批评这个人,统治者逮捕了这个人,就要处罚他。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损害他人的利益来为自己谋利。至于偷窃他人的狗、鸡、猪等牲畜,这种行为比潜入他人的果园偷取桃子李子更加不义。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对他人的损害程度更严重。这种行为更加不仁,其罪行也更严重。至于侵入他人的牛圈马厩,抢夺牛马,这种行为比偷窃他人的狗、鸡、猪要更加不仁、不义。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种行为给他人带来的损害更大了。对他人损害越大,行为就越加不仁,其罪行就越加严重。至于杀害无罪的人,剥下他们的衣服,夺走他们的戈和剑,这种行为比侵入他人的牛圈马厩抢夺牛马,要更加不义。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种行为给他人带来的损害更大了。事实上,损害他人的程度越深,这种行为就越不仁,其罪行也就越加严重。以上的这些犯罪行为,天下的君子都批评其为恶,指责这种行为的不义。
然而现在,对于攻击其他国家这种大规模的不义行为,却谁也不知道去批评指责,还称赞这种功劳,评价其为正义的战争。这种状况,能说是懂得义与不义的区别吗?杀害一个人,社会就认为这是不义,对这种罪状必定会判一次死刑。如果按照这个理论进一步推论,杀害十个人,就是十倍的不义,必定会判十次死刑。杀害一百个人,就是一百倍的不义,必定应该判一百次死刑。对于这样的杀人罪,天下的君子都知道应该批评,认为这种杀人行为是不正义的。然而现在,大举施行不义之事,侵略别人的国家,对于这种行为却完全不知道要批评,还表扬这种行为,并进一步美化其为正义之战。想来他们并没有认识到侵略战争是不义的,所以连篇累牍地赞美战争的功绩,想要流传于后世。如果他们自己能认识到侵略战争是不正义的,怎么会不知羞耻地写下歌颂恶事的文章,让自己的可耻之事流传于后世呢?
假设现在有一个人,他看到少量的黑色就说黑,看到大量的黑色却说那是白的,人们一定会认为他分不清黑与白。或者说,有个人尝到了一点苦味就说苦,尝到大量的苦味却说那是甜的,谁都会说这个人分不清苦与甜。如今世上的君子,对于小规模的恶事,就认为是犯罪而加以批评,可是侵略攻击其他国家这样大规模的恶事,却不能认识到这是国家的犯罪而去批评。所以他们赞美侵略战争,吹嘘这是正义的。这种情况,能说是懂得正义与不义的区别吗?由以上原因可以知道,世上的君子对正义与不义的判断是混乱的。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 ① ,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 ② 人犬豕 ③ 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 ④ ,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 ⑤ 人也,拖其衣裘,取戈 ⑥ 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
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 ⑦ ,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辨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辨矣。今少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辨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辨义与不义之乱也。
①园圃:“园”和“圃”都是种植果树或野菜的田地。
②攘:盗取。
③豕:指猪或猪类。
④栏厩:“栏”是防止牛马逃走的横木。“厩”是饲养牛马的棚子。
⑤不辜:“辜”是罪的意思,“不辜”指无罪的人。
⑥戈:“戈”是一种攻击用的武器,长柄,尖端有横向的刀刃。
⑦弗知非:旧本作“弗之而非”,从王念孙《读书杂志》改为“弗知非”。后文“……攻国,则弗知非”同。
非攻论对攻击、侵略其他国家的行为持批评态度。在论述时,《非攻上》篇首先定义犯罪,认为犯罪就是为了自己获利而损害他人的行为。而根据这一定义,侵略战争就是由国家进行的犯罪,把对外战争定位为偷窃、抢夺、杀人等个人犯罪的进一步延伸。这样,侵略战争作为犯罪,就是与偷窃、抢夺、杀人完全同质的行为。而从对他人造成的损害程度来看,侵略战争远远超越偷窃、抢夺、杀人,是最大最恶的犯罪行为。而世上的君子们,对个人的犯罪行为严加纠正,却对作为国家犯罪的对外战争毫无批评。不仅如此,他们还在“义战”的名义下美化侵略,连连称赞。墨子尖锐地指出了这种矛盾。
在《非攻上》篇中,批判的对象“天下之君子”并不是笼统地指普通知识分子。春秋时期,基于周的分封制度,各国内部分为诸侯—卿—大夫—士—平民的身份阶层。其中,士以上的阶层平时以统治者的身份管理人民,而战时则以战士的身份乘战车参加战斗。到了春秋后期,这种军事制度逐渐瓦解,下级的士和平民也开始作为步兵参军,但策划战争、指挥军队的,仍然是士以上的阶层,也就是卿、大夫等贵族。而这种军事特权,则是他们管理人民的重要保障之一。
墨子所谓的“天下之君子”,正是指这种身份阶级的人。这些君子是战争中的主角,他们当然会从自己的立场上正当化、美化战争。开战之前,他们会大力宣传敌国的不义,宣扬自己的国家才是占据大义名分的一方。而战胜后,他们会在青铜器、石盘、竹简、丝帛上骄傲地记下辉煌的战果。
战争是君子身份的证明,君子美化对外战争,这种行为深深植根于当时的身份秩序、社会制度中,此时,墨子从理论上做出的犯罪证明,不仅在事理上,而且在生活实感上,都很难获得他人赞同。在这一点上,《非攻上》篇的理论能尖锐明快地揭露问题的本质,固然是其优点,但这一理论的普遍性和纯粹性,也使得它在君子们面前缺乏一些现实的说服力,因为君子的身份和思考范围先天地受到制约。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记载,楚王对墨家学者田鸠说:“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实践)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据此,在战国时期,墨子文章的朴拙似乎已经是天下闻名了。诚然,墨子的文章确实像楚王指出的那样,缺乏必要的文字游戏和精妙的表达技巧,只是不断生硬地陈述理论。而且论述的过程也毫无省略,执着地重复同样的语句,哪怕是理解力最差的人,也力求将其说服,这就让读者感到厌倦。这种特点,在《非攻上》篇的文字中得到了毫无保留的呈现。
假如作者和读者都已经有较高的水准,在此前提下,若能有意压缩表达,使文章通达简明,就能使读者凭自己优秀的感知能力填补理论的留白,从而获得阅读的喜悦,还能让读者感到,自己与作者具有同等的知识水平,从而获得自我满足。这样的文章,才会被读者称赞为名作。而墨子这样繁琐絮叨地彻底说明,其实将读者的理解能力预设得很低,所以文章读起来啰嗦冗长,难免败兴。
田鸠对楚王辩护说,我们墨子担心“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因而抛弃了修饰和技巧,在写作中始终坚持追求实用性,这才造成文章冗长,不够雄辩。墨子的目的可能确实如此。这固然体现了墨子追求实用、简约质朴的精神。但是也应该说,《墨子》的文字不够圆润,确实是它在近代以前缺少读者的重要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