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即逍遥而游。意为无拘无束,绝对自由的生活。庄子 称此种绝对自由之人为“至人”,即极至之人;或是超脱于俗世之外的“神人”。《逍遥游》中,庄子以他独创的、神来天外般的比喻,以及他机智纵横的文笔,描写了这些至人或神人不被拘束、自由自在的境界。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庄子对逍遥游的描绘,以鲲鹏的故事开始。
世界极北之尽头,是一片泛着深黑滔天巨浪的北极之海。大浪之上可见一条身长不知有几千里的大鱼,其名为鲲。随着岁月流走,这巨大的鲲在那神秘的七彩极光之下迎来了化形的庄严时刻。它变成一只巨大的鸟,其翼展亦是不知有几千里之宽。“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指这只名为鹏的巨大飞禽若是奋起而飞,翱翔于天际,它的翅膀之宽,犹如空中之云,遮天蔽日。然而“鲲”一字原为“鱼子”之意,即鱼产下的卵(《尔雅·释鱼》 )。庄子将这本该是渺小至极的“鲲”,用来命名北极冥海中那巨大的鱼,甚至这巨大的鱼还可以变化为翅可遮天的大鸟(鹏)。庄子开篇便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仿佛是在嘲笑人们的肤浅一般,超脱于常识之外,飞扬在无限的时空之中。“海运”很可能是将季风气候带来的海浪的季节性变化视为海洋本身的运动。有着遮天之翼的大鹏若想从世界极北之海去到世界南端的海域,就需要一股能够吹动整个海洋的飓风来借力。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齐谐 ”为人名。齐谐此人,以及此人关于鲲鹏的记述,大多出自庄子的想象(齐谐二字本义为世界的和谐统一)。“志”同“知”,指知道。庄子起笔便极力渲染鲲鹏的庞大,给了那些拘泥于世间常识的人一记下马威。同时,庄子更是预料到这些人的震惊、恐惧以及怀疑,故将齐谐引为出处,以示自己所写并非信口雌黄——“我说的这些鲲鹏的故事并无半点虚言,毕竟连那个一生致力于记述世间奇异之事的齐谐都曾写过这鹏的样子”。“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值得注意的是,庄子一本正经地写下“谐之言曰”四字,将莫须有之人引作了经典。而这还只是表象,本质则在于他对当时诸学者考证成癖、死板教条的调侃与讽刺(鲁迅爱读庄子,在其作品《阿Q正传》的开头,也用了相同的手法)。庄子用鲲鹏震惊世人,又引齐谐之说嘲笑他们固守前人典籍,画地为牢。“水击”指鹏欲起飞,展翅拍击海面之态。“三千里”说明鹏起飞时掀起的大浪波及范围之广。“六月”即上文所提“海运”之时。“息”指天地之息,即风。大鹏乘着夏季的飓风升上九万里的高空,向着南海展翅飞去。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此处描写了大鹏在九万里高空之上俯瞰到的景色。野马奔腾、尘土飞扬,世间万物相生相息于这一方世界,此乃人所生活的世界。遥远的上空之中,高悬着一片苍色天幕。不知这深邃的苍蓝色是天空本来的颜色,还是天与地无限的距离使它呈现出这样的颜色?多半是后者,是那无穷尽的距离才让这天看起来那样的蓝吧。如今,正从九万里高空俯瞰大地的大鹏眼中,这个世界也许与我们眼中的天空一般,也呈现出一片无垠的苍蓝之色吧。大鹏无穷尽的飞翔,超脱于人世之中那些矮小繁杂之物以外。只有如此超脱,才能将世间一切的差别与对立融合,形成一个巨大的“一”。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坳堂之上”同“堂上之坳”。一杯水倾倒于堂前低洼之处,至多不过是浮起几粒尘埃、几根小草罢了。若要想浮起巨大的船只,需要汪洋大海。大鹏的一对翅膀可遮天蔽日,它若想飞翔,则需要吹起震撼天际的飓风。九万里高空之上,经年都席卷着飓风。大鹏展翅乘上这飓风,在无边无际的青空之下,无拘无束地向着南海飞去。
至此,庄子勾勒出大鹏的逍遥——振翅间掀起惊涛骇浪,乘飓风而上,展翅翱翔。这是大鹏雄浑壮阔的飞翔。然而,不言自明的是,大鹏实则暗指那些超脱于世间纷扰之外的绝对者 。绝对者是不受凡尘琐事束缚,向着更为广阔之世界阔步而行的至大之人。于庄子而言,绝对者即超脱者。凡世之中充斥着无奈、妥协、自欺与沉迷。这些杂念都是让人精神滞留凡间而无法超脱的阻力。遑论还有那些来自价值与规范的恐吓,紧紧束缚住人们健全的生命。那些苍白的思维陷阱,让人们忌惮过去、恐惧未来。这一切都在阻碍人们飒爽的生命与健全的精神的超脱。而超脱者则冲破了一切的束缚。庄子认为,只有超脱之人才能解放世人,为世间带来美丽、光明与和谐。而大鹏,正是这超脱之人的象征。
当我们认识到庄子笔下的绝对者指的便是这样的超脱者时,很容易联想到尼采 的“超人”(ubermensch)。尼采在解释“超人”——查拉图斯特拉 ——时写道,超人离开了他的故乡与故乡的湖,隐居山中;而庄子的超脱者则与大鹏一同翱翔在九万里高空之上。尼采的超人克服了一切凡尘琐事,打破了价值与信仰的桎梏而追求来自生命混沌的灼热;庄子的超脱者同样摒弃一切迷惘与诱惑、伪善与虚势,承认自我的价值,追求生命的充实与奔放豁达的精神超脱。我们将在细数二者差异(在对《庄子》的品读不断深入的过程之中,相信这些差异会逐渐清晰起来的)的同时,亦会意识到二者的共通之处——他们皆超脱于人世之外,且同样认为即便超脱,真正的自我仍在于人本身。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庄子对大鹏雄浑飞翔的描写暂且告一段落,随即笔锋一转,着墨于尘世间渺小飞翔者的窃窃私语。“蜩与学鸠 ”很明显属于嘲笑一切伟大之物的肤浅之辈。渺小之物常为掩饰自身的无知与无能而对伟大之物嗤之以鼻。他们匍匐于地面之上,却不愿为自身的丑陋与渺小感到羞耻,反而用他们弱如蚊蚋的窃语诋毁翱翔天际的鹏:哪需要飞到九万里那么高的地儿去?“榆”和“枋”都是小型灌木。“抢”指撞上,即飞蹿而出后撞上榆和枋的枝丫。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莽苍”指草色苍莽的近郊原野。“三餐而反”指带着一天的饭食出门远行。“舂粮”指捣去米壳,准备饭食。正如长途旅行需从数月前开始准备,大鹏想要飞越至南海,也需要升到九万里的高空。而这其中的道理,是蜩与学鸠无法理解的。那些只拥有渺小智慧的事物无法与大智之物相比肩;寿命短暂之物也无法与长寿之物相匹敌。“之二虫”的“虫”可泛指所有动物,“二虫”在此指蜩与学鸠。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历代校注对“朝菌”“蟪蛄”“冥灵”“大椿”的解释不尽相同。一说“朝菌”是蘑菇,一说是昆虫。“蟪蛄”则有夏蝉和蝈蝈两种解释。关于“冥灵”有树或海龟等多种说法,也有学者认为此词同“螟蛉 ”。“大椿”应为树名,也有注解称“椿”与“橓”相同,指木槿 。不过,此处并不需要过于拘泥这些细枝末节。在这部《庄子》之中,哪怕木槿的树冠可遮天蔽日,螟蛉是撼天动地的巨兽也并不算稀奇。毕竟本该是鱼卵的鲲都能够变化成为大鹏。任何固执的刨根问底在庄子那过人的才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
简单来说,朝菌和蟪蛄的生命只有短短半日(半年),生于早晨(春天)则枯于入夜(秋天)以前,生于夜晚(秋天)则早晨(春天)来临前便会死去。而冥灵与大椿的生命则以“大年”计算。一个“大年”可有数千年、数万年之久。我们能够理解到这里,便足够了。“彭祖”是传说中活了八百岁的长寿之人。自然界有冥灵、大椿一类“大年”之物,而在人类当中,彭祖虽以长寿颇负盛名,但充其量不过八百岁而已。两者相较,那些为了和彭祖一般长寿八百年而不择手段的凡人是多么的渺小啊!也难怪他们将鲲鹏视为无稽之谈,称其毫无用处,不予理睬。而庄子接着说道:你若是不信,我便再给你一个证据好了。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庄子所说的证据,便是汤与棘的对答。“汤”是殷朝汤王 ,棘是汤王朝中一贤臣。庄子于前文中引用齐谐的言论为鲲鹏之说点明了出处,而此处又引汤王与棘的对话,强调自己所写并非无稽之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申明,无非是为了证明这无稽之说的“有稽性”——真实性。这更是体现了他的讽刺与戏谑。
“穷发”指北极附近寸草不生之地。“穷发之北,有冥海者”说的是那片冻土再往北有一片冥海。“修”指长。“泰山”是现今山东省境内的名山。“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中的“羊角”与“跃”同义,即跳跃。“斥鴳”是一种与鹌鹑相似的小鸟。“蓬蒿”,指艾草。“此小大之辩也”是说,鹏之大与斥鴳之小,最终造成了二者见解上的差异。“辩”通“辨”,指差异。此句与上文“小知不及大知”内容相近,以表强调。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庄子于开篇便将鲲鹏这种翱翔的庞然大物与蜩、学鸠、斥鴳等仅在林木枝丫间飞蹿的飞虫小鸟相对比,借以说明伟大与微小、大知与小知之间的差距。至此,才将目光转向了人类社会。飞禽大可至鲲鹏而小亦有斥鴳,同样,人之处境亦有高低贵贱之分。这种差异在庄子笔下,从小至大逐渐上升——先有纯良的学鸠,后是游走于礼教间的斥鴳。也就是说,从那些安于在社会的一般价值与规范中度日之人,到对此类人的纯良嗤之以鼻的宋荣子;又从宋荣子的孤高与遗世独立,讲到能够乘风而行的列子;最终从列子那有限的超脱讲到庄子那不为任何事物束缚的超然。而这种绝对的超然形象在文中则是以选段最后所提的“至人、神人、圣人”三种人来体现的。他们作为逍遥游的实践者,可以说是全篇的结论之所在,称得上是重中之重。
所谓“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指学识足以胜任一级官职并有所作为,能够感化一乡百姓使之和睦的人。“德合一君,而征一国”指那些贤能与品德能合乎一国之君的心意,使举国上下亲之信之的人。此处的“而”通“能”,指才能。“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意为安逸于礼教社会且为人称颂的人,皆满足于现状,眼中只有自己的生活。前文中蜩、学鸠、斥鴳将各自微不足道的飞翔看作至高无上的才能,这些人的想法与它们如出一辙。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中,宋荣子指宋钘,战国时期思想家,主张止战。庄子在这本书的末尾,即《杂篇·天下》中介绍并评论了他的思想。此外,《孟子》《荀子》《韩非子》等同一时期的诸多文献中均对他有所提及。“犹然”一词体现了他无声却带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嘴角带笑地旁观那些因主观价值判断或悲或喜的纯良之人,笑他们的渺小与狭隘。宋荣子不为尘世间的褒誉贬毁所动,也不混淆自我的内在本质与外在表象。他尚可算是具备了一定的主体性,从而能够看清对人来说什么是真正的荣誉,什么才是真正的耻辱。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宋荣子称得上是超脱于世俗之外,与芸芸众生有所区别的人。但也不过是“斯已矣”——仅此而已罢了。故庄子评他为“犹有未树也”——并未树立根本的人。宋荣子在嘲笑世俗的同时也同样局限于世俗,双脚仍立于世俗之上。若想真正超脱,须要让这双脚脱离世俗才行——真正的超脱者是翱翔于现实之中的。出于此,庄子认为,与宋荣子相较,列子尚且掌握了飞翔的方法,小胜一筹。
“列子御风而行”——列子也是战国时期的思想家,但所处时期较庄子稍早一些。《庄子》中略有几处对其主张的记载,其内容简而言之,便是“贵虚 ”。“列子御风而行翱翔于虚空之间”的故事也是贵虚思想的体现。“旬有五日而后反”指每过十五日(一旬为十日。“有”通“又”。“旬有五日”即十又五日,因此共十五日)他便要落回地面上来。古时三百六十日为一年,以二十四节气为基准加以划分,一个节气便是十五日。随着节气的改变,气候会变,从而风向也会变。因此列子每十五日便要落回地面一次。由此可以看出,列子之飞翔依托于气候天象,受外在条件所制,其本质是缺乏主体性的。“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列子并未被尘世间的安逸蒙蔽双眼,在这一点上他超越了宋荣子的局限,得以翱翔于广阔的天幕。他领悟了飞行的方法,这是他优于宋荣子之处。但是他同样是“犹有所待者”——列子的超脱依赖风,仍未摆脱外在之物的束缚。也就是说,他的超脱仍未达到真正毫无拘束的绝对境界。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说的是真正自由的飞翔,也就是庄子所指绝对者的超脱。真正自由的超脱者与天地宇宙间之真理融为一体,与自然界的变迁合而为一。他如天地宇宙一般悠久,如自然变迁一般无穷,在超越一切时间与空间的世界之中逍遥而游。“彼且恶乎待哉”——正是因为他逍遥于绝对自由之境,才能够不依赖于任何事物,不为任何事物所束缚。“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绝对者远远超脱于尘世之外,故而不为凡尘俗事所束缚,不因世间之价值而动摇,不以他人之语论功过。他们与宇宙融为一体,从被束缚的自我之中超脱而出,在宇宙中实现自我的极致;他们着眼于世俗价值之外,追求创造超越价值;他们冲破概念表象的禁锢,从而得以实现千变万化的作用与影响。绝对者超越了一切世俗之物、凡庶之物、尘寰之物,即自我、功绩与名声。只有从自我、功绩、名声一类事物之中超脱而出,才有可能实现绝对者自由无束的生活。庄子将这种自由无束的生活称为逍遥游。“至人”“神人”“圣人”于庄子而言,则是逍遥游的实践者。
文中所写“六气”,有“天地春夏秋冬”一解,亦有“阴阳风雨晦明”一说。但归根结底皆指天地自然间之万千气候。“辩”通“变”,指变化。“至人”“神人”“圣人”虽说法不同,但皆指超脱者、绝对者。“待”有依存之意。
为了更好地理解庄子所谓绝对者,即至人、神人、圣人之“无己”“无功”“无名”,在此需补充两点说明。
其一,庄子之无己、无功、无名,以老子 思想为基石,是对老子思想的继承与发展(至于老子其人是否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至今尚未有定论。故若出于对此问题的考虑,此处也可改为“老子式思想”)。老子主张实在与概念形象的分离,故有“道常无名”(《道德经》第三十二章)之说;认为绝对者不为世间价值所缚,才有圣人“功成而不居”之句(第二章);主张超脱者为实现真我须抛弃为凡尘所缚的自我,即圣人“无私”(第七章)。庄子沿袭老子对自我、功绩、名望之否定,并在此之上定义了超脱者。但不同之处在于,老子对“己”“功”“名”之否定可谓是明哲保身之术,有功利之嫌,可以说是生活中的取巧之计,计谋之感颇强。而庄子则站在主体性立场之上,面向自我,超越了这些计谋、功利。于老子而言,处世之道是重中之重,对自我的思考也以处世为前提。但庄子则以自我为最终目的,在“我”中思考“世”事。从这一点中不难看出庄子坚定不移的自我立场,以及他对老子思想的继承与发展。而庄子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将老子式的否定与悖论逻辑作为基石。这也是他对老子思想继承与发展的最有力的体现。
其二,庄子所谓无己、无功、无名并非单纯的否定,而是以否定为媒,对真正的肯定提出的发问。无己、无功、无名用老庄思想中最常见的说法来说,就是“无为”。但老庄思想中的无为又并非什么也不做。人类为了回归本源而否定“己”、否定“功”、否定“名”——否定“己”,才能使真我显现;否定“功”,才能追求真正的功德;否定“名”,才能看清名利之根源。庄子追求的也是这些真正的自我、功德与实在。换句话说,“无为”是为了“无不为”,在否定一切凡庶之物中追求真正人之根本。庄子的超脱,是为了追求人之根本而对人间之事的全面否定。那些真正超脱的人被庄子称为至人、神人与圣人。“无己”“无功”“无名”则是对至人、神人、圣人的生存方式进行的说明。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庄子将绝对者自由无束的生活——逍遥游归结于对一切世俗之物的放手,即无己、无功、无名。接下来,他又附上数段问答形式的叙述,以娓娓道来的形式对此加以论证。首先,他通过尧与许由的对答来说明绝对者对“名”的超脱。尧乃中国传说中圣天子。许由据传是古时一隐者 ,以不求名利的圣人形象出场。
尧:“将先生这般伟大之人弃之一旁,而让我这样的庸才堂而皇之坐于天子之位,简直如同白日之下燃薪掌灯,暴雨之中灌溉农田一般,岂非徒劳!不知可否由先生来接替这天子之座?我自省己身,自觉实在无颜面对天下……”
许由:“你这天子做得顺风顺水,现下却说要将这位子让给我,难不成你认为我是那沽名钓誉之辈?这名誉,不过是无主之宾客,而你让我去做这客吗?
“我就如那林中鸣叫的鹪鹩、田间穿行的田鼠。茂林莽莽,鹪鹩在林中筑巢,所需不过一根枝丫;河水汤汤,田鼠于河畔饮水,至多不过饱腹之量。你请回吧。我得了这天下又有何用?主祭 侍奉神明,厨子掌管庖厨。就算厨子懈怠,主祭也不该去厨房摆弄酒盏与食台。”
普天之下,天子之位可谓是无上之“名”,这是无须赘言了的。面对唾手可得的天子之位,许由却毫不犹豫地回绝。这足以证明,在那讴歌自我之自由的精神世界中,他是真正的帝王。所以许由昂首而立,道:“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尸祝”象征着许由自己,“庖人”则指代尧。神界之人——以超脱于宇宙之外为志向的人,自是不会染指凡尘之事的。
文中的“日月”与“时雨”比喻许由宇宙般宏大的德。“爝火”与“浸灌”暗指尧的德行之中矫揉造作之处,突出其渺小。“不亦难乎”的“难”与其后“不亦劳乎”的“劳”同义,指徒劳。“名者,实之宾也”一句是此段点睛之笔:“宾”指宾客,“实(实质)”与“名(名声)”之间的关系犹如主与客。没有主人,宾客就无从说起。同样,没有实质的名声也毫无意义。“吾将为宾乎”是说难不成要我感恩戴德地收下这份无实之名吗?许由以此拒绝尧的请求。“鹪鹩巢于深林”以及其后的几句,与“吾将为宾乎”一同来看便很好理解。所谓天子之实,可坐拥天下之财。但我得了那天下之财又有何用?鹪鹩筑巢,一根树杈便足以为用;田鼠饮水,只要饱腹便心满意足。同样,对我许由来说,隐居山林的生活已是绰绰有余。“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中,“越”意同夺,“樽”指祭祀之时用来供奉神明的酒器,“俎”是祭祀中放置肉类祭品的容器。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许由之例暂且告一段落,庄子随即又假借肩吾 与连叔 这两位得道者的对答,叙述了有名的藐姑射山的神人之说。
姑射山的神人肌肤似雪,形若处子,清净无瑕。他们以风霜雨露为食,自由逍遥于宇宙天地之间。在这柔弱外表之下,有着任天摇地动于眼前而不动声色的坚韧生命力——浊浪滔天的洪水也好,铄石流金的旱魃也罢,一旦其精神凝集而现,那极致的精神可为世间万物带来无病无灾的宁静与安康。这不仅是庄子对超越者进行的浪漫主义式的勾勒,更可以说是中华民族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庄子就是以这藐姑射山神人的柔和与坚韧,以及那宇宙性的强大精神为背景,引出对绝对者至高无上的功与德的思考。在神人的这份功与德面前,一切凡尘功德都微不可见了。世间之人奉尧与舜的功德为无上之物,庄子则将尧舜的渺小与神人相比较,说明“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像尧舜这类被世人奉为至高无上的人,神人哪怕是用身上的皮屑、污垢,甚至是用丢弃的谷壳外皮,都可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创造出来。这一节说明了神人是超脱于世间功德之外的——“神人无功”。
“犹河汉而无极也”是说,肩吾从接舆 处听来的话,仿佛夜空中无边无际的银河那般,虚无缥缈。“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指与世间常识差别极大,以常人之想法很难接受。“藐姑射之山”中,“藐”同“邈”,指遥远。“姑射”为山名,传说是北海之中仙人所居之处(日本上皇住处 又尊称为“藐姑射之山”,此句便是出处)。“五谷”是稻、麦、粟、豆、麻。“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中“时”通“是”,指示代名词;“女”通“汝”。世间确实有并不健全的精神,而你,刚好就是那不健全之人的一员。这是连叔对肩吾的评价——肩吾的精神因世俗的侵蚀已不再健全。“世蕲乎乱”中的“乱”为反训用法 ,同“治”。“蕲”意为求。神人的世界之中包罗万象,浑然一体。他们以无为自然的德行感化世间万物,故而政治一类的凡尘琐事必然是被神人远远超越了的。“尘垢秕糠”的“尘”为皮屑;“垢”指污垢;“秕糠”指秕谷与糠皮,饭食之中被丢掉的糟粕。“陶铸”指陶艺或冶金工匠用黏土或金属制作器物。尧和舜被世人誉为圣天子,受到顶礼跪拜。然而就算只是神人身上脱落的皮屑与污垢,神人饭食之中丢弃的秕谷与糠皮,都可不费吹灰之力便造出尧舜这样的人来。
此段所举的三个人物之中,肩吾在《大宗师》有记载,“肩吾得之,以处大山”。《德充符》中有引接舆的对答,其中将肩吾称为传说中的得道者,抑或是神之名。连叔同样也是古时传说中的贤者。接舆是孔子时期楚国的隐者,除去《庄子·内篇》的《人间世》与《应帝王》,在《论语》《楚辞》《战国策》《淮南子》等古籍中也多见其名。当然,庄子之所以在此故事中援引这三人,不过是为了向众人说明姑射山神人而随意选出的罢了。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结束了藐姑射山神人的故事,庄子又转而对尧在拜访神人之后茫然恍惚之相加以着墨。这则宋国的行商之人在越国卖章甫冠 的事例,反映了宋越两国的风俗人情之迥异,证明了世俗世界所谓的价值于神人来讲是毫无意义的。“章甫”是殷朝时流行的一种发冠。武王克殷,殷朝后裔建立了宋国。因此,宋国人十分重视商殷时期的传统习俗,佩戴章甫冠也不例外。“诸越”也作“于越”,“诸”与“于”都是词头,指越国。越国盛行短发与刺青,宋国人视为珍宝的章甫冠在越国则毫无用武之地。同样,世人认为尧所推行的政治乃典范,俗世之中有德之人无出其右,故誉之为圣天子。可在神人面前,尧的功德却显得无足轻重了。因此,在神人那压倒性的伟大面前,尧不禁恍惚茫然了。“四子”指姑射山中的四位超越者。“汾水之阳”中的“汾水”即汾河。汾河流经今山西省平阳一带,相传尧曾将该处定为都城。“阳”指山的南侧,河的北岸。尧见到姑射山神人之后,返回都城近郊,汾河之北,茫然四顾,已然忘记了自己圣天子的身份。“窅然”指失神恍惚之态。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逍遥游》以鲲鹏雄阔的飞翔开篇,继而引出鲲鹏之飞翔所象征的神人那至高无上的超脱。以渺小衬托伟大,以被束缚的渺小世界衬托自由阔达的伟大世界。最后,则以附录的形式,记录下惠施 对这伟大世界的批判,以及庄子对惠施的反驳,收束全文(很早便有观点指出,篇后这两段问答并非出自庄子本人之笔。此段内容很有可能曾被口口相传,后人将其与《逍遥游》的内容相结合后加在了最后)。
惠施(施为其名)是与庄子同一时期的理论家、政治家。惠施得梁惠王 重用,梁惠王则因其与孟子的对答而广为人知(本文中将大瓠 之种赠予惠施的魏王,应当就是梁惠王。魏国最初以山西安邑为都,后为秦所迫,迁都河南)。惠施与庄子之间的交流也是当时诸子中最为密切的,《庄子》中仅关于二人辩论的记载就有十余处之多。
惠施对庄子的批判,简言之,就是庄子的思想过于超凡脱俗,对现实生活起不到半点作用。对此,庄子则以“无用之用”四字作为回复。在庄子看来,真正伟大之人的自我,超脱于尘世间一切桎梏之外。同样,真正“有用之物”也远远超越于世俗所指的“有用”之外。正是在世间的“有用之物”之外,也就是世人看作眼中的“无用之物”之中,才有真正“有用之物”。然而,对那些被世俗所缚的世人来说,却是无从勘破这超越了世俗的“有用”的“无用之物”所拥有的“有用”之处的。他们的目光被僵化,被一般化,被既有的价值体系形式化,失去了发现世间万物的自由价值及真正的有用之处的能力。庄子就是在世人口中的无用之物之中,找出被他们所忽视的自由价值与真正的有用之处。因此,能够发现这些自由价值与真正有用之物的庄子,无疑已是超脱于世俗之外的。
庄子借用大瓠与樗 ,对此中道理进行了说明。惠施只用俗世的价值观看待瓠,用常识规定的“有用观”来理解瓠,故而说它可做盛水容器,或劈开两半用作水瓢。但瓠是超越常识之物,固然不能再以常识加以定义。瓠用来储水则过重,无法携带;用来舀水则过浅,容易洒出来。于是惠施就如同所有常识之人一样,不去理会自己的无能,而是大肆批评瓠一无是处。他又怎会想到,若以瓠做舟,无论是面对扬子江那雄阔的水流,抑或是广阔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波纹,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任凭自我逍遥游荡在那水天之间。
于是庄子总结道:“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这果真是个心中蓬草丛生、庸耳俗目之人啊!“蓬”象征所有渺小之物。
名为樗的弯曲大树也是同样。规矩与绳墨 代表了世间的价值与规范,而樗却并不符合这二者所规定的内容。因此,那些心中除却常识再无他物的木匠,只能觉得这樗木一无是处。此处再次出现了写着“无用”二字的标签。但凡是被贴上这一标签之物,都会在常识的世界之中受尽谩骂与嘲讽,最终被排除在外,毁于无形。“众所同去也”指无人问津,不被理睬。而庄子却说,那只是因为众人皆不知无用之用为何物罢了。为何不将它置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空无一物的世界、无人之境——之中看待?为何不信步于它周围那超越一切俗世之物的自由之中?为何不仰躺于其下,在那安宁与生机之中逍遥?“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樗虽被世人贴上无用之标签,连木匠都弃之不顾,但它从未放弃过在种种危险之中利用自己天生的弱小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最终,它没有夭折在“斤斧”——板斧——之下。这其中自可体味到它无尽的自由之欢喜,无穷的逍遥之喜悦。“安所困苦哉”——不过是被世间之人称为无用之物罢了,何须因此而不得释怀。
两段问答之中使用的洴澼絖、狸狌 、斄牛 之例,意在说明这世间之物因其用法不同,其价值也有大有小,并非是固定不变的。并且,正是那些被世人冠以无用之名的事物,反而更会拥有真正的价值。
“洴澼絖”的“絖”指丝絮,“洴澼”指将丝絮放入水中漂洗。这类整日涉水的工作需要常备药膏以防皮肤皴裂。“客得之,以说吴王”是说,一人用百金买来这防皴裂的药方,并在吴王面前说明这药膏的神奇功效。“越有难”中“难”指战争。“与越人水战”则是由于吴国与越国皆位于扬子江流域,多湖泊沟渠,又临近海岸,所以两国之争,必然会出现涉水之战。由“大败越人”可推测出,冬日寒风凛冽,越国军队在水战之中冻伤不断,战斗力大大削弱。而吴军则因有那防皴裂之药,无须忌惮寒冷,故而取得胜利。“裂地而封之”,吴王封那进献药方之人为侯,并赐以封地,以示嘉奖。
“子独不见狸狌乎”中“独”含强调之意——世间之人都有目共睹,没有道理只有你一人见也没见过。“以候敖者”中“敖”有遨游之意,“遨游者”指鸡鼠一类被黄鼠狼捕食的小型动物。“机辟”为捕猎时设置的捕兽器,即陷阱。“罔”与“罟”皆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