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在这一章中主张,应该在保持本军不败态势的同时,等待会导致敌军败北的态势出现,从而顺理成章地获胜。“形”原本指的是外在的、能看见的形状,但这里是指在胜利作为结果清晰地被人们看到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胜负,却又隐而不露的必胜态势。武经七书本和平津馆本的篇名均为《军形第四》,十一家注本和竹简本的篇名则都是《形》。
孙子说,古代善于作战的人,首先会制造出即使敌军攻击本军也无法获胜的态势,然后等待敌军自乱阵脚、本军可以一击制胜的态势出现。制造敌军绝对无法战胜本军的态势是本方的事,而敌军自乱阵脚、本军能够战胜敌军的态势是否会出现则是敌方的事。因此,即使是善于作战的人,也只能制造出敌军绝对无法战胜本军的态势,而不能让敌方制造出自乱阵脚、本军可以一击制胜的态势。因此,我们可以预测胜利,比如当敌军如何如何的时候,本军如何如何就可以获胜,但是却无法使其必然实现。
所谓敌军无法战胜本军的态势,采取的是守备的形式,而所谓本军能够战胜敌军的态势,采取的是攻击的形式。如果采取守备形式,则战斗力有富余。如果采取攻击形势,则战斗力不足。古代善于守备的人会深深地潜伏到地底,并看准机会飞上高空。正因为如此,才能够让本军在敌军的攻击下得以保全,并趁着敌人自乱阵脚时快速出击,一举获胜。
孙子曰,昔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也。不可胜守,可胜攻也。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昔善守者,藏九地之下,动九天 ① 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①九地、九天:这里的“九”是“穷极、至高”之意,数字本身没有实质性意义。
孙子指出了守备和攻击这两种形式的特色,并认为应该优先进行守备。其最大的理由就是守备在自己的努力下肯定是可以达成的,与此相反,攻击的成败受敌人行动的左右,含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第二个理由是要想发动攻击而获胜,其先决条件是不会在敌人的攻击下败北。第三个理由是守备可以让战斗力有富余,是一种既对本方有利,又具有强大威力的形式。
关于第三个理由,此前的所有版本都作“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与竹简本完全相反。这大概是因为,按照通常的想法,兵力处于劣势所以转入守备、兵力处于优势所以进行攻击这一区分方式更容易理解,所以没能理解孙子的本意,从而进行了篡改。顺便说一下,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第六篇《防御》的第一章“进攻与防御”中表达了与孙子同样的观点,他写道:“防御的目的是据守,这是消极的。与此相反,进攻的目的是占领,这是积极的。要想达成这一目的,进攻必须主动使用各种战争手段,因此消耗的战斗力比防御要大得多。所以,如果要准确表达防御与进攻的关系,我们不得不说:防御这一战争形式就其自身而言要比进攻这一战争形式更有威力。”不过,克劳塞维茨又接着写道:“防御虽然是一种比进攻更有威力的战争形式,但由于其只具有消极目的,所以是我方在处于劣势时不得已而使用的形式。如果我方力量强大到足以达成积极目的,那么就必须立刻舍弃这种形式,这是不言而喻的。”这一段也和《孙子》一样,将守备和攻击与兵力的优劣联系在一起。
与此相关,在“藏九地之下”与“动九天之上”之间,此前的版本多出了“善攻者”三字。虽然意思也能说通,但与整句的主语统一为“善守者”的竹简本相比,此前的版本将守与攻置于对等的地位,这样一来,攻击所占的比重就被提高了,与原本主张守备优先的句式不同了。
从以上两点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事实,即后世曾经修改过文本,使得攻击的价值提高了。其实,孙子所主张的守备态势同时也具有积极的性质,指的是利用处于攻势的敌人战斗力逐渐消耗而采取守势的本军战斗力有富余这一条件,想方设法将敌军诱导至败北的态势,并等待这一时机的到来。因此,它不单纯是一种消极的守势,而是随时可以转化为攻击态势的。如果能不忽略这一点,那么害怕竹简本的说法过于消极从而篡改文本的行为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孙子并非是将守备和攻击仅仅与兵力的多寡直接联系在一起,另外还试图将其与确定性和不确定性、时间和价值上的优先顺序、形式上的有利性等因素结合起来。对于孙子的这种思考,我们有必要重新加以体会。
洞察战斗中的胜利因素的水准如果和普通人差不多的话,那就称不上高明。在战斗中获胜之后,全天下的人们都称赞说厉害,这也称不上高明。举起一根细毛的人不能被称为大力士,看得见太阳和月亮的人不能被称为视力好,听得见雷鸣的人不能被称为听力佳。在我们兵家中被称为高明的人,是能够轻松战胜敌人的人。因此,高明的人在作战时,不会有震惊天下、出人意料的胜利,不会赢得智将的名声,也不会立下勇武的战功。他的胜利是十拿九稳、绝对有把握的。之所以十拿九稳,是因为胜利的态势事先就已经确立了,肯定能战胜注定会失败的敌人。
善于作战的人置身于绝对不会有失败危险的态势中,同时又不放过能让敌人败北的机会。因此,获胜的军队是在确定能获胜的前提下进行战斗,然后按照计划去实现胜利,而败北的军队是在战斗开始之后才去追求胜利。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者也。举秋毫 ① 不为多力。视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所谓善者,胜易胜者也。故善者之战,无奇胜 ② ,无智名,无勇功。故其胜不忒 ③ 。不忒者,其所措已胜,胜败者也。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①秋毫:“毫”指细毛。为了准备抵御冬天的寒冷,动物的毛一到秋天就会变得特别细密,故称秋毫。
②奇胜:基本上已经处于败势了,却靠最后关头的奇计获得了戏剧性的胜利。另外,“无奇胜”这三个字只有竹简本有。
③忒:不一致。这里指估计出现了偏差,战前的预想与实际的结果产生了不一致。
这段话指出了决定胜利的真正要素并非存在于战斗过程之中,而是潜藏在战斗开始之前敌我双方的态势中。在尚未能明确看到胜利的阶段就已经胜券在握,这是主要的;战斗只是按计划实现胜利的手段,只具有从属地位。
在这种获胜方式下,只要在上述态势中作战,无论是谁,获胜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社会上对其评价不会高。受到人们的赞赏、能够成为战争故事或评书题材的是那种在最后关头凭借奇计实现的反败为胜,或者是靠英勇奋战夺取来的胜利。不过,这些胜利虽然具有戏剧性,但其实是千钧一发的险胜,孙子是排斥这种无异于赌博的战斗的。正因为战场上本来就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因此孙子想要尽量给战斗注入一些确定性。不要让战斗具有戏剧性,要理所当然地轻松获胜,这就是孙子的主张。
竹简本中的“无奇胜”这三个字在其他诸本中都没有。这大概是后人考虑到它和下一章《势》篇中的“以奇胜”有矛盾,所以将其删除了。但是,后人其实误解了孙子所说的“奇”,将其理解为奇计,也就是极为新奇的战术。孙子在《势》篇中所说的“奇”,绝不是世间所理解的奇术、骗术之类的意思。如果能立足于这一点,那么认为上述两句话有矛盾而删除前者就完全没有必要了。提起兵法书,很多人倾向于认为这是为了凭借稀奇古怪的战术而获胜的秘诀集。但是,孙子教导我们,应该按照一定的程序稳步走向胜利。对于孙子的这一教诲,我们应该虚心倾听才是。
善于战斗的人会实践上述关于战斗中胜负的道理,并且会忠实地遵守下列关于战斗中胜负的原则,所以能够成为随心所欲地操控胜负的主导者。
所谓原则,第一是用尺子来测量的“度”,第二是用升斗来计算的“量”,第三是计算数量的“数”,第四是对双方加以比较的“称”,第五是敲定胜利的“胜”。作为战场的土地会引发测量距离的“度”这一判断,度的结果会引发测算战场所需物资的“量”这一判断,量的结果会引发计算应该动员到战场上的兵力数的“数”这一判断,数的结果会引发计算敌我战斗力差距的“称”这一判断,称的结果会引发断定胜利形态的“胜”这一判断。
获胜的军队依次经过这五个阶段的思考,已经确立了胜算,所以就好比用以镒为单位的很重的砝码,来跟以铢为单位的很轻的砝码比较一样,其胜利是不可动摇的。败北的军队就好比用以铢为单位的很轻的砝码,来跟以镒为单位的很重的砝码比较一样,其败北是不可动摇的。
善者,修道 ① 而保法 ② 。故能为胜败正 ③ 。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 ④ ,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胜兵如以镒称铢 ⑤ ,败兵如以铢称镒。
①道:有人认为指《计》篇的五事中的“道”,但从上下文来看,这里似乎没有必要贸然论述对于内政的重视。因此,应该是指前文所论述的决定胜负的道理。
②法:主流解释认为是指五事中的“法”。但以往的其他版本中,下文都作“兵法”,而竹简本中下文只有一个“法”字,因此“保法”中的“法”应该是指下文的这个“法”。
③正:以往的版本都作“政”,因此一直被解释为“政治”之意。然而,竹简本中作“正”,既然如此,那就应该被解释为“正长”,即统治者、主导者的意思。
④称:用天平测量和比较两个东西的重量。从下文的比喻也可以明确看出,在此是将两军的战斗力加以量化的一种思维方式。
⑤镒、铢:重量单位。1镒为20两(一说为24两),1两为24铢。1两相当于现在的16克。
要想在战斗中稳当地获胜,必须遵循一定的途径,也就是“修道而保法”。其中,“修道”的原则是双层结构,即从守备态势转入攻击态势。而“保法”的原则由下面五个阶段构成。
第一个阶段,也就是第一项工作,是预测从哪里到哪里的区域可能会成为战场,然后设想出敌军与本军在战场一带行动时的所有可能性,比如敌我双方从出发地点到会战预定地点的距离、从某要地到某要地的最短距离以及采取迂回方式时的距离,等等,并事先测量好上述各种距离。
如果用这样测算出的各种距离的数值,除以作战部队一天的行军距离,或者比其慢很多的补给部队一天的行程等数值,就可以算出作战部队到达会战预定地点所需要的天数,或者是补给物资到达前线所需要的天数,等等。
如果用这些天数再乘以一名士兵一天消耗的粮食数量或者拉运输车的牛一天消耗的饲料数量,那么就可以算出一名士兵从出发到抵达会战预定地点一共需要多少粮食,或者一辆牛车从出发到抵达前线一共需要多少饲料。这就是第二项工作——量。
如果用国家储备的谷物和饲料的总量除以这些数值,就能算出可以动员的最大兵力数和牛车数量。然后再用牛车数量乘以一台牛车可以承载的物资重量和途中的损耗率等,就可以大概算出能够抵达前线的补给物资的数量。通过这些数值,就能进一步算出多大兵力在多长时间内可以在战场上行动,以及作战行动可以持续的天数。这就是第三项工作——数。
将上述计算方法应用于敌我双方,以此来进行测量和比较,那么双方综合战斗力的差距就会浮现出来。这就是第四项工作——称。
当明确了双方的差距之后,就可以根据这一差距来考虑作战时行动半径的大小、逗留在战场上的时间长短、兵力的多寡等问题,从而可以明确,设定怎样的取胜方法对本军最为有利。这就是第五项工作——胜,即事先判定胜利的基本形态。
当然,因为战场上会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态,所以不一定所有的事都能顺利按照上述五个阶段发展。因此,在牢记事先判定的胜利基本形态的同时,还必须要根据每时每刻的情况变化来调整误差,不断努力修正当初的计划。所以,虽然存在偶然因素,但从大局来看,经过上述五个阶段而细致推算出来的胜负应该是不会动摇的。从这个意义来说,与整个战争的胜负一样,战斗的胜负也可以说是事前准备的必然结果。
孙子将这种胜利的判定法比喻为用天平来称重。天平由于具有毫不隐瞒地明确显示双方轻重的功能,因此经常被作为客观、公正、正义的象征。通过这种比喻,孙子试图告诉我们,战斗的胜负绝不是偶然的产物,而是由地理条件、物质条件等因素客观决定的。
不过,虽然战斗的胜负是由各种客观条件决定的,但却无法自动实现,要想具备这些客观条件,只能靠人的主体意志与行动。这正好与天平秤对应——天平虽然能客观显示物体的轻重,但在两边的秤盘上放置砝码,控制倾斜的却是人的主体意志与行动。这样看来,天平的比喻象征着正因为人具有主体性所以才能创造出客观条件,含有很深的意味。
测算敌我双方胜负的人在让人民进行战斗的时候,会进行筹划,以便达到像满满的积水决堤后冲下千仞之高的谷底一般的效果。这才是通往胜利的态势。
称胜者战民也,如决积水于千仞 ① 之罅 ② 者,形也。
①仞:长度单位。相当于7尺,约157厘米。
②罅:“裂口、裂缝”之意。此前的版本都作“谿”,但不管怎样,意思几乎一样,都是指在河川中截流蓄水之后再一举让其决口,使积水沿溪谷奔流下山。
这一句是整个《形》篇的结语。当积水决堤冲下高达千仞的溪谷时,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股激流。让民众投入战斗的将军正应该努力构建这种必胜的态势,而绝不能用士兵的英勇战斗,也就是民众的大量牺牲来为自己拙劣的作战计划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