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撰写本章时,我们首先假设读者已经对ACT有所了解。为避免与其他泛泛介绍ACT的入门级书籍发生重复,在这里,我们仅对ACT模型做简要回顾,从理论和临床层面重温相关理论。
接纳承诺疗法(ACT)的缩写本身即为一个单词,意为“行为”。ACT属于一种循证疗法,因为它强调的是接受过程并以功能性语境主义为基础,因而被视为认知行为疗法的第三波浪潮(third-wave therapy)。
功能性语境主义(functional contextualism, FC)是笔者在行为科学中最偏爱的话题之一,它是应用行为分析(ABA)、语言关系框架理论(RFT)和ACT模式所依赖的基础哲学。
为此,我们不妨简单回顾一下ACT所依赖的功能性语境主义的基础概念。
行为: 行为是有机体所进行的所有事项,包括思考、记忆或感觉等个人事件。行为的这个定义源自把行为理解为“情境性行为”的激进行为主义。
语境: 语境是指诱因、行为和后果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行为在既定情境中的“功能”。下面,我们再逐一解读其中的每一个概念:
· 诱因: 既包括我们的想法、感受、冲动或感觉等个人变量,也包括我们从他人口中听到的评论、我们正在聆听的乐曲或突然出现的记忆等公共变量。此外,它还包括不能对我们的行为带来立竿见影影响的非直接变量,如家族史、教养、文化规范、学习史、遗传倾向或慢性疾病等。
· 后果: 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所有行为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后果。简而言之,某些行为会根据后果的性质得到加强或削弱。在行为方面,奖励、惩罚或消除都会增强或是压制对应的行为。
· 功能: 功能是指某种特定行为在相应情境中的后果、效果、影响或目的。很多看似相同的行为却拥有不同的功能。例如,一个人在喝热巧克力时可能会体验到不同的效果:他可能是想品尝一下甜的东西,让自己的身体感受温暖,或者只是想品尝巧克力。在临床上,我们不妨以尖叫行为说明问题:对另一个人大声高喊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如解脱感、羞耻感、内疚感或是只是为了改变话题。
功能性语境主义强调在特定语境中理解人的行为,并据此得出如下结论:行为不是孤立发生的,而是与激发该行为的变量相互关联——这个诱发变量要么维持这种行为,要么降低行为的发生频率。
行为主义经常因为机械化、不敏感化、非人性化和线性化而受到指责;然而,正如乔纳斯·拉姆纳(Jonas Ramnerö)和尼古拉斯·托尼克(Niklas Törneke)在2008年所指出的那样,如果我们的讨论只停留在行为的外在定义上,那么,我们所看到的行为自然是肤浅、冷酷和机械的。在激进行为主义(radical behaviorism)模型中,我们需要理解人类行为发生的方方面面,充分认识人类行为的复杂性。这种认识实际上是一个高度动态的过程,我们需要患者了解特定行为发生的具体背景。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功能性语境主义也是对文化背景最敏感的理论之一,它以更高的精确、广度和深度放大了个人的真实情感体验。
以核心RFT(语言的关系性框架理论,relational frame theory of language)概念作为理论背景而进行的学习,会让所有对ACT感兴趣的从业者受益匪浅。
简单地说,RFT理论假设,在我们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中,语言承载了覆盖各种符号刺激的各种类型的关系。符号刺激不仅代表了我们一生中所有类型的个人事件(记忆、感觉、思想以及口味和气味等体验),也构成了学习历史的一部分。
所有类型的关系都是自然形成的。在这里,我们首先介绍有助于认识临床问题的两种基本关系和一个核心概念。
习得关系: 是指通过明确的教育学习取得的具体符号关系。
派生关系: 顾名思义,它们是指在习得关系基础上派生而来的关系。比如说,如果我在自家公寓的电梯间突发惊恐症,那么,在第二天,我不仅会远离自家公寓楼的电梯,甚至会避开朋友家公寓的电梯,在这种情况下,就形成了派生关系。
刺激功能的转换: 在以不同方式与某种特定刺激进行互动时,行为的功能、影响或目的会发生变化;在RFT中,这个变化过程被称为刺激功能的转换。譬如,如果我对蜜蜂患有恐惧症,并在随后开始接受暴露治疗,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与蜜蜂互动的不同体验,然后,把具有刺激作用的蜜蜂与基于暴露实践的其他体验联系起来,绘制蜜蜂,唱包含“蜜蜂”这个词的歌曲,在网上观看和蜜蜂有关的视频,或是穿着带有蜜蜂图案的服装。尽管与恐惧情绪相关的蜜蜂刺激并未消失,但现在产生了与之相关的学习体验,而不只是单纯的厌恶性体验。
对我来说,要用简洁精炼的文字说清ACT,确实是一个异常艰难的挑战,不过,我还是尽量做到言简意赅,千万不能让我的读者心急气躁!
ACT已被用于多种临床疾病,包括抑郁症、焦虑症、精神分裂症、慢性疼痛、戒烟、糖尿病、强迫症和药物滥用等。此外,ACT还被应用于非临床对象,如企业组织、国际卫生组织和教育系统。
到2018年,相关机构已对ACT进行了大约217次随机临床试验,这也是科学研究的黄金标准。这些研究的结果均表明,ACT正在被越来越多地用于人类的多种心理障碍条件。
六个相互关联的功能性治疗过程共同构成了ACT的核心,我们把这些过程表示为一个旨在培养心理灵活性的六角变形体,被称为“ACT心理灵活六边形”(图2-1)。我们之所以把每个要素表示为一个过程,是因为它们的功能都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止不动的。综合起来,它们共同构成了认识人类行为的ACT模型。
图2-1 ACT心理灵活六边形
以下是对每个过程的简短介绍。
接纳
接纳(acceptance)是一种主动性的行为,它描述的是人们愿意坐在一起、接受他人的观点、打开自己的胸怀、支持和宽容他人、认可他人的行为或接受非一致价值观等。它可能是认知疗法的第三波浪潮中最常见的过程之一。
对存在任何程度情绪调节问题的患者来说,由于他们往往会体验到非常强烈的情绪,这就使接纳成为了最核心的治疗手段。如果接触到苦恼的事情,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比如说,我应该马上采取措施,我不能有这种感受,并且会马上采取毫无意义的冲动性行为。此外,无论是针对恐惧症、广泛性焦虑症、强迫症患者还是其他相关疾病的患者,接纳都是暴露性治疗方案的核心,因为接纳有助于激发患者对情绪体验产生好奇,从而掌握这种办法,并把它作为核心能力。
从ACT的角度看,在体验强烈的、压制性的情绪时,不存在任何需要解决或修复的问题;对患者而言,这或许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信息。因此,在讨论接纳时,保持足够的敏感性非常重要,因为只有这样,基于接纳的干预措施才不会被视为弱化或漠视患者障碍的手段。归根到底,我们需要接受和允许不愉快的经历,而不是无谓地试图否认或改变它们。
认知解离
认知解离(cognitive defusion)或缩减本意法(deliteralization)是指“创造非文字语境的过程,这样,就可以把语言视为一个主动、持续的因果关系过程”。
认知解离是认知融合的替代方案,是指从字面上把我们的观点视为绝对真理的过程,从而导致狭隘、僵化以及价值观不同的行为。
认知解离有助于我们将各类思维方式(包括图像、假设、判断、期望或记忆)视为无须改变、压制或消除的个人内在体验。
说得更清楚一点,并非所有的融合都是不好的。比如说,在回忆我和所爱之人共同度过的时光或是边喝茶边思考一本书的提纲时,就未必会引发有问题的行为。但是在面对患者时,如果我去回忆自己的某一段经历或是思考本书的内容概述,就显然不符合关爱患者的价值观。
在描述认知融合时,最常见的术语就是着迷、沉陷、吸引或融合。ACT认为存在五种类型的思想:过去、未来、规则、故事和判断。
有中度至重度心理失调的患者往往会沉浸于针对情绪的特定规则(比如说,我不能有这种情绪;我必须对这种情绪采取措施,我不能对这种情绪放任自流)或是有关逃避行为的规则(比如说,我必须摆脱这种情况),而且正是因为这种痴迷,让他们采取受规则支配的行为,而不考虑行为的后果。
关注当下
关注当下(contact with the present moment)是指“感受此时此刻……关注发生在此时此地的内在体验和外在体验”。换句话说,就是要体验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不去试图预测或改变这种体验,从而学会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
在所有介绍ACT的专著中,这都是对“关注当下”最直接的定义;它描述的是在既定时刻“亲临现场”的过程(而不是由思维告诉我们这个过程)。
和传统的正念或冥想练习一样,关注当下也是一种可以通过正规训练而习得的能力;也可以把它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练习传授给患者,比如说,训练他们学会关注街道上的气味或是汽车颜色等。因此,很多介绍ACT的书籍也会采用其他说法,如正念、意念和活在当下等。
读者或许会感到费解,关注当下为什么会如此重要呢?答案很简单:如果我们关注发生在身边的事情,那么,我们会在更多的情况下注意到,我们已沉迷于自己在思想中创造的东西,沉陷于极其不适的体验,因为痛苦感受而倍觉煎熬,或是因为采取行动的强烈欲望而受到折磨;但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正在脱离此时此刻的现实。
在情绪调节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过程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实际上,患者很难把自己的体验与某种特定的不愉快情绪联系起来,似乎他们患上了“情绪恐惧症”;然后,便在丝毫不考虑行为环境的情况下,迅速采取习惯性的僵化反应。
情景自我化
情景自我化(self-as-context)或者说“以己为景”指我们在思维中对自己形成的不同认识;切记,谈论不同自我只是我们谈论当下行为、一类行为或一系列行为的另一种方式。
ACT框架模型所定义的自我类型包括:
· 内容自我化 (self-as-content)或概念化自我(conceptualized self):包括自我评价、自我分类和自我判断(比如“我是个女人,我很娇小”)。
· 过程自我化 (self-as-process):是指始终感知当前体验的过程。
· 情景自我化 或观察自我:这是一种能兼顾个人事件和公共事件的自我;也被称为“灵活的观点采择”(flexible perspective taking),是“模型社会延伸的主要来源”。
明确价值观
ACT模型假设,无论身在何处,无论经历过什么,每个人都拥有过上充实、丰富、有目标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手段。
价值是每个人根据对生活质量的预期而持续采取的行动,也是所有以帮助患者采取有意义的行为为目标的ACT过程的基础。
例如,我们不妨假设,一个因为情绪调节问题而苦苦挣扎的患者会在感到孤独时触景生情,进而迅速脱离人群,并想到自杀。在ACT模式中,只有鼓励患者去追求有价值的生活,才能帮助他们接纳现实、敞开心扉,并感受现实中不可避免的孤独。
承诺性行动
单纯讨论价值观,而不讨论拥有充实、丰富、有目标的生活所需要的手段,就像讨论空中楼阁。ACT模型在本质上是一种行为疗法,而承诺性行动(committed action)的内涵就是采取具体步骤去实现我们所追求的价值观。
尽管从外在行为的角度理解承诺性行动并不难,但是在ACT模式中,承诺性行动也适用于处理痛苦的非公开事件。选择以价值观为导向的行为既包括体现各种类型的公开行为能力的外在行为——如自信心训练和解决冲突等,也包括内隐行为,比如说,在追求主要目标时坦然接受这些不愉快的情绪、感觉、想法和冲动。
考虑到我们已经熟悉了ACT的六个治疗过程,因此,我们不妨做进一步的澄清:在接待患者时,这六个核心流程始终相互作用,锁定任何一个流程都会影响其他流程。鉴于ACT模型所固有的灵活性,因此,不存在应该优先使用哪个流程、淡化另一个流程的情况;具体使用哪个流程,完全取决于治疗师对ACT的熟悉程度及其对患者对每个流程适应性的评估。
在个别治疗中,我本人更倾向于从价值观出发选择承诺性行动的基础,而后根据需要采取其他流程。
“ACT心理灵活六边形”所描述的六个治疗过程可以统一定义为:“一种在思想和情绪上同时关注当下的能力——也就是说,无须盲目改变这些个人经历或是被动地受其摆布,而且是从具体情况出发,在追求价值观和目标的过程中主动地坚持或改变行为”。
多年以来,人们已开发出不同的方式,对“ACT心理灵活六边形”所描述的流程进行组织和定义。下一节介绍的“心理灵活六边形”(Triflex模型)就是一个具体的模型。
Triflex模型
Triflex模型把六个核心流程分为三个功能类型,对ACT模型进行了简洁明了的描述(图2-2):
图2-2 Triflex模型
· 立足当下: 这包括情景自我化和关注当下两个方面,因为这两个过程均需要以灵活的方式关注一种体验的语言和非语言的方面。
· 敞开心扉: 这包括接纳和认知解离两个过程,因为它们都涉及如何学会拥有非公开的内在体验(如思想、感觉、情绪、记忆、身体刺激和冲动),而又不会沉迷于它们或主动对它们做出反应。
· 把握重点: 相当于明确价值观和承诺性行动这两个过程的相互结合,因为两者均与行为调整有关,而且两个过程相互依存,一个过程的发生依赖于另一个过程的发生。
在ACT心理灵活六边形(图2-3)中,每个治疗过程都有各自的另一面,这个反面也构成了某种心理障碍的核心,给患者带来痛苦,并最终导致患者在心理上丧失灵活性。
图2-3 ACT心理灵活六边形(反面)
我们或许会想,到底什么才是心理僵化(psychological inflexibility)呢?我们可能会在诸多ACT专著中看到不同的定义——从非常学术化的版本,到最简化的通俗说法,但是从根本上说,心理僵硬描述了由单一ACT过程造成或若干过程共同造成的死板、僵化的行为或行动模式。
ACT方法假定,在六边形中,每个过程都会以不同形式体现在各种心理障碍中,基于这个假设,我们说,在本质上,ACT是一种跨诊断方法和一种基于过程的治疗方案,这也是我们将在下文详细介绍的观点。
尽管本书并不是一本介绍跨诊断(trans-diagnostic)之类过程的专业书籍,但如果不考虑ACT在多种疾病或合并症中的应用,并把它作为一种综合性治疗方案,那么,我们就很难对ACT进行真正有意义的探讨。
“跨诊断过程”这个词确实有点花哨,它是指具体的心理治疗过程——或者说诱因,它们以不同形态存在于多种心理障碍中,并最终体现为这种障碍的总体行为特征。按照跨诊断模式,任何心理障碍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个别类型,而是一个拥有共同过程且相互关联的大类,换句话说,所有障碍都不是自成体系,与其他障碍相互孤立的,相反,它们就像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只存在程度差异,而不存在实质差别。
那么,我们应如何从ACT角度去理解跨诊断过程呢?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例子让这个过程变得深入浅出。不妨看看一位正在遭受强迫症和抑郁症煎熬的患者。ACT把患有强迫症的个人定义为与特定思想融合的人(认知融合),会刻意避免痛苦、恐惧或焦虑(经验性回避),并从事与个人价值观不一致的持久行为——强迫症(与选定的价值观缺乏联系)。ACT将抑郁症定义为逃避悲伤和低落情绪(经验性回避)并采取退缩行为(与选定价值观不一致的回避行为)。
在上面这个简单示例中,我们可以看到ACT如何把“心理灵活六边形”描述的过程总结为心理障碍的诱因,并把它们视为临床诊断的依据,从而让ACT在本质上成为一种跨诊断治疗方案。
ACT是一种并行的跨诊断治疗方法,因为在其临床应用中,来自“心理灵活六边形”的这些核心干预措施既可用于治疗存在单一心理障碍的患者,也可同时用于存在多种心理障碍或合并症的患者。对临床医生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强大的治疗手段。因为ACT方案既适用于社交焦虑症,也适用于抑郁症,这样,我们就不必为治疗社交焦虑症而阅读五种不同治疗方案,而为了应对抑郁症还要研究另外三种方案了。
ACT既是一种跨诊断治疗方案,也是一种基于过程的方法,但必须承认的是,某些障碍和问题与部分过程的相关性要强于其他过程。按照这个逻辑,和有一般性焦虑性的患者相比,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患者与概念化自我流程的关系更密切(譬如“我是个失败者”“我缺乏魅力”或是“我有缺陷”等)。虽然ACT是一种按过程对疾病加以概念化的跨诊断治疗方案,但它并不是一种严格、僵化的方法。通过对患者与每个流程的关系进行合理评估,使得ACT成为一种基于流程的方法,这也是我们在下一节中讨论的主题。
《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中的疾病分类数量已呈现出指数增长态势,第一版定义的数量为106类,到第五版已增长到282类。这种情况使得以典型症状为基础的分类法在过去几十年里饱受争议——以人为划定的节点识别病理行为,忽略了共存性疾病的高发病率。
按典型症状分类法的定义,医学界开发的治疗方案已超过101种(美国心理学会,2013),随之而来的,就是临床医生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在什么时候要采用哪种方案,我怎样才能找时间学会所有这些方案?
而ACT并不强调对患者的症状进行分类,或者说,它采取的并不是以症状为出发点的治疗方案;本质上,它是一种基于过程的方法,因为它强调的是识别不同临床表现或问题行为所依据的特定“过程”,然后,针对这些过程使用“心理灵活六边形”进行评估和治疗。
为此,我们首先要了解功能性语境主义、关系框架理论(RFT)和“心理灵活六边形”的基础知识;此外,ACT方案中还包含其他核心干预措施,在综合使用的情况下,注定会在总体上放大ACT的威力。下面,我们不妨看看这些措施。
功能分析
无论是对ACT本身,还是为提供有针对性的干预措施,对不利于创造充实、丰富和有意义的生活的行为,我们都可以进行功能分析(functional analysis)。从根本上说,功能分析就是对行为及其与诱因(之前发生的事情)和后果(之后发生的事情)之间的相互作用进行研究分析的过程。
坊间存在一种误解,认为现实中的治疗实践冷酷、僵化且缺乏同理心;不过,尽管ACT依赖于激进的行为主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功能分析必然是僵化机械的任务。在提供功能性行为干预的过程中,ACT治疗师完全可以做到对患者保持友善、关怀和亲近的态度。
在我看来,这也是临床医生在实施ACT时面对的重大挑战之一:以行为原则理解患者的无效行为。
功能分析仅针对语境功能(contextual-functional)行为;它是ACT方案的基础,而且会给治疗师带来多方面影响。譬如,如果一位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说“我今天觉得自己像个失败者”,那么,持机械行为主义观点的干预措施,会帮助这位患者意识到,鉴于以往拥有的所有成就、品质或其他属性,“我是失败者”的想法完全是不准确的。这样,治疗师就可以帮助患者建立积极的自我认知,比如说“尽管我今天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但我已经抚养了两个孩子,而且是这个家庭的支撑者”。
如果对这个想法进行功能分析,那么,治疗师可以问患者:“你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你当时在做什么(诱因)?在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你是怎样做的(后果)?这种具体行为是否提高了你的生活质量(或工作能力)?”
如上所述,对这些问题行为进行的机械和功能性分析不仅在定义上有差异,而且源自不同类型的干预措施。因此,针对从语境行为角度进行的功能分析,路斯·哈里斯提出了一种更实用的方式。
语境: 为患者列出非完美直接变量,如学习历史、社会文化变量和身体条件等。譬如,以下示例(表2-1)中的患者长期难以入睡,并且有过不愿意与他人接触的历史。
表2-1 诱因、问题行为及后果
这些为什么很重要呢?因为在ACT模式中,行为与其所在环境之间的关系被视为超出其形式;因此,ACT干预针对的是诱因、问题行为和后果。
有效性
有效性(workability)是功能性语境主义和ACT方案中的核心概念,也是其独有的概念。考虑到所有行为都是“情景中的行为”,如果一种行为有助于引导个人关注既定情景下的重要事物,那么,这种行为就是“有效”的。
在临床意义上,在实施ACT以及理解患者的问题行为遭遇停滞或困难时,ACT治疗师需要对这种特定的障碍进行功能分析,研究行为的有效性,并以此为基础,把患者纳入“心理灵活六边形”的接受方或变更方。
意愿性
如果不分析行为的自发性,就不可能成就一本名副其实的ACT专著;与此同时,它也是一种工具,帮助患者摆脱各种内在体验的折磨,去追求充实而丰富的生活。
在理论上,意愿性(willingness)是指“基于价值观而主动选择实现或维持与个人体验或事件的联系”,而且第一批ACT专业书籍在介绍“心理灵活六边形”时就引入了意愿性概念,并把意愿性视为接纳流程的同义词。
作为一名治疗师,我认为意愿性是ACT模型的核心特征,因为在特定行为成为我们的重要个人选择时,这个过程为接受痛苦的想法、感受、记忆、意象、感觉或冲动提供了空间。学会接受不愉快的体验并不容易,而在ACT模型中,我们不必始终不加选择地接受所有不快,但至少在面对重要问题时,我们还是要勇敢地做出选择。
临床情景下的功能性语境工具
我们再看看“心理灵活六边形”在实务中的运用:“心理灵活六边形”是一个让我们显得既有智慧又有魅力的词汇和图形,但并不是只有在讨论ACT时才向患者介绍,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功能性语境主义;尽管我确实非常喜欢ACT模型,但我们有义务为患者简化这个模型,使之易于使用,并与他们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
在下文中,我们将探讨两个形式简单且功能强大的工具,它们不仅把功能性语境主义和ACT用于临床实践,而且易于操作,容易被患者所接受,并运用于治疗开始及治疗过程当中。下面,我们将逐一介绍这两种工具,以帮助读者在临床实践中最大限度地发挥其优势!
矩阵
由凯文·波尔克(Kevin Polk)、杰罗德·哈姆布赖特(Jerold Hambright)和马克·韦伯斯特(Mark Webster)提出的矩阵模型,是另一种介绍各种ACT流程及功能性语境框架的工具。
ACT矩阵模型显示为一个图表(如图2-4所示),可帮助患者鉴别言语主导行为(心理体验)、直接体验(感官体验)如何趋向和背离他们的价值观;这个鉴别过程促使他们在功能层面上认识自己的行为,而不是陷入具体内容当中。
图2-4 ACT矩阵模型
上述矩阵引导患者区分如下两种差异:五种感官体验和心理体验之间的差异(矩阵中的垂直线),以及趋向于重要事物和远离个人不悦体验之间的差异。这些区分任务引导临床医生和患者不断强化ACT模型的功能性语境基础,并进一步认识到,心理体验未必是造成我们实施非适应性行为的问题或根源。
选择点模型
选择点(choice point)模型最初由约瑟夫·齐亚洛奇(Joseph Ciarrochi)、安·贝利(Ann Bailey)及路斯·哈里斯于2013年提出,并由哈里斯在2019年提出最新版本。作为另一种功能性语境工具,选择点模型可帮助患者在治疗期间开展行为研究(体现为案例资料汇整),或是用于组织治疗课程。
图2-5 选择点
在图2-5顶部,患者的想法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会让我们摆脱或趋近于重要的事物(价值观)。
接下来,在“选择点”图左侧是所有标记为“有魅力”的行为,通常包括经验性回避和认知融合。
“选择点”图的右侧是所有被标记为“无魅力”的行为,包括ACT流程及其他适用能力。
我早已经对选择点理论青睐有加,因为它既不烦琐、易于掌握和使用,又适用于所有临床及非临床情况,可最大限度地发挥ACT模型的优势。
ACT过程的临床评估
“Hexaflex功能维度体验式访谈”(HFDE,见图2-6)由凯利·威尔森(Kelly Wilson)提出。他设计这种临床工具的目的,就是对患者与“心理灵活六边形”的六个核心流程的关系进行实时的动态评估;需要提醒的是,HFDE应由临床医生填写。
图2-6 Hexaflex功能维度体验式访谈(HFDE)
在《学习ACT:针对治疗师的接纳承诺治疗技能培训手册》( Learning ACT: An 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 Skills Training Manual for Therapists )第2版中,杰森·B.骆马(Jason B. Luoma)、史蒂文·C.海斯(Steven C. Hayes)、罗宾·沃尔泽(Robyn Walser)列举了ACT治疗师的九项核心能力。看看这本书,通读这份能力清单,我们就会发现,临床干预可以采取多种灵活的交付方式,它们体现了ACT治疗师所追求的核心价值,遵循了消除患者和治疗师之间隔阂的原则,并促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为患者创造一种丰富、有目标、有意义的生活方式。
在本章中,我们介绍的主题包括:ACT的内涵;这种治疗方式对人类疾患的认识;它所依赖的哲学和理论原则;它所采取的跨诊断和基于过程的方法;“心理灵活六边形”的各种形式;进行功能评价的常见工具;以及为跟踪ACT流程而进行的临床评估。
尽管ACT是一种被全球数以百计临床医生所推崇的治疗模式,而且针对各种情境的应用程序数量也在不断增加,但重要的是,ACT并不是一大堆窍门或隐喻的堆砌。本质上,ACT是一种基于功能性语境科学的治疗模型,旨在促进患者微观和宏观层面的行为调整。了解ACT的理论基础、来源、含义,对不同过程进行评价,以及为患者提供不同工具,显然是培养一名合格ACT治疗师的必经之路。
如果你还是ACT领域的新人,那么,我希望你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立场和风格,让ACT为我所用并为我所有。在学习ACT的过程中,我也曾希望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讲解者,就像我参加过的研讨会那样,带着学生循序渐进地走进ACT的每一个流程;当然,我更希望能像某位知名ACT专家那样,将ACT传授给大家;但是,多年的尝试最终还是让我意识到,所有这些努力都属“非有效行为”。
我不像ACT创始人史蒂夫·海耶斯(ACT创始人之一)那么大胆;没有罗宾·沃尔泽(Robyn Walser,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心理学系临床副教授)的甜美嗓音、路斯·哈里斯的卷发、凯利·威尔森(Kelly Wilson, ACT创始人之一)的眼泪或是柯克·D.斯特罗瑟(Kirk D. Strosahl, ACT创始人之一)的精明。我也没有其他ACT大师那样的品质和资格,尽管在学习和实践ACT的旅程中,他们曾让我受益匪浅。我有自己的风格,也有自己的缺陷,但我也有成为一名ACT合格治疗师所需要的热情和实践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