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舞

这个故事，是我很多年前听一位叫生钱的叔叔讲的，事隔多年，看他的讣文才知道，他叫“升黔”。他早年当过知青，做得一手好鸡，其中最拿手的就是凉拌姜汁鸡，用红糖醋汁泡姜，淋在嫩黄爽滑的鸡肉上，巴适得板。他最爱讲故事，其中最常讲的，便是当知青的那一段：

“在P县，偷鸡最厉害的就数我们永红公社的成都知青，我是他们的头儿。我们曾经成功地使方圆五里之内听不到鸡打鸣，还明目张胆地在后山腰上开过三县知青联办的百鸡宴。那一次，闻讯从各地赶来的知青哥们儿肩挑背扛怀揣手提弄来了一大群鸡，白的花的麻的黑的，乱哄哄一阵忙活，血，黑了一坡，入夜时分那些花的麻的白的黑的鸡便成了白斩的红烧的凉拌的火烤的了，之后，便是一通暴啃，留下满坡的鸡骨头，惹得附近村子的狗一两个月之后还常在坡上转悠。”

我偷鸡是黑娃教的。

他是五中的学生，在成都就练就了一身偷艺。下乡的头几年，他几乎包揽了我们所有的打牙祭的开支。我们只须往镇上的食堂里一坐，粮票酒票自然会从黑娃口袋里跳出来。即或当时没有，他只须出去转悠一圈，不等我们一人一口酒转过一轮，他便笑兮兮地出现在门口，也不管轮到谁了，抓起酒就是一大口。当然，有时也少不了要失手，鼻青脸肿，满脸鲜血地逃回来，自然，我们报答他的机会也就来了，一场恶斗自不在话下，不把弄花他脸的人的脸弄得比他的还花绝不罢手。久去久来，人们见他来了，便躲得远远的，捂着口袋还不放心，深怕他来个隔空取物。

这样，我们的油荤自然少了。黑娃见我们一个个清汤寡水的样子，就觉得对不起我们似的，一咬牙一狠心说：“今天去跳凤凰舞。”

凤凰舞者，偷鸡也。

黑娃偷鸡是一绝，他似乎懂得鸡的语言，嘴里咯咯咯咯的总能让鸡们感到亲切。当然，许多时候他也用道具，有时是一把酒泡过的米，有时是一枝细竹管。当然，酒在我们知青点不是常有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他都用一把干米代替了，将米捏在手中，拇指一弹一颗，很均匀的几尺一颗，均匀地铺成鸡们的死亡之路。如果鸡离得很远，就用细竹管吹，这一招屡试不爽，没有一只鸡能拒绝大米的诱惑，说实话，那个时代，做鸡也不容易。

每当鸡被它生命中最后几粒米吸引到黑娃身边时，黑娃的绝活便出来了，他不惊也不躁，只屏心静气地慢慢靠近那鸡，那鸡居然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困住，不吵也不逃，就乖乖地被黑娃一双大手捧住，任他从翅膀上拔下一根长羽毛，往后脑勺一插，一弹腿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此后的几年里，我几乎学会了黑娃所有的偷鸡绝技，唯独没学会用鸡毛杀鸡这一招。这一招，也随着黑娃被邻队的农民锄毙而从此失传。黑娃被打死，不是因为偷鸡，而是代表队上与邻队抢水。打架本不是他的强项，他本来像以往打架一样，往边边上躲，谁知在竹丛中遇上邻队一个跟他想法一样的人，那人慌乱之中抡锄，正砸中他的脑门。

黑娃死后，我自然成了大家吃鸡的依靠，我这一手做鸡的手艺，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我一直偷鸡到我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返城的前一天。返城时，全大队几乎人人都举手同意推荐我。知青们推荐我，倒是能理解，而社员们推荐我，则让我有些蒙，直到多年以后，支书老余进城办事，我做姜汁鸡款待他，趁着酒劲我还没忘问他这事。老余满脸透红地说：“你想想，你一走，咱村里的鸡不就安全多了吗？咱们乡下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捧你，让你离开。这一招，现在还常用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