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市场回来,福嫂觉得浑身上下只有酸胀的腰是自己的了。
自从下岗以来,她便每天到菜市场上帮人杀鸡鸭,赚一些内脏和毛之类的杂物,分类卖给火锅店和废品收购站,一个月下来也能赚几百元钱。钱虽不多,帮补家用倒是能应应急,就是人太吃亏,太阳晒,水汽蒸,人声扰耳,一天下来,人就像要散架了一般。
屋里照例没人,女儿小兰正读高三,这岁数的孩子,日子比劳改犯也好不到哪儿去,课内温习、课外复习、早晨预习、晚上补习,整个儿一个读书机器。有时,看着女儿目光空洞的样子,她真有些于心不忍。但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老一辈吃了没文化的亏,还能让她也接着吃亏?
小兰爸厂子的效益也不好,为了准备培养家族里第一位大学生,不惜一切代价,拼命地攒钱。白天在厂子里上班,下了班还去租别人的三轮上火车站拉客,一家人日里夜里很难有个照面。
放下菜篮子,感觉屋里的空气有些异样。
有什么异样呢?
沙发上,小兰的课本乱糟糟地仰躺着,桌上没来得及洗的脏碗筷几年如一日地在那里勾引苍蝇。
但她觉得的确有异样,并很快发现了它——一块生日大蛋糕,粉红的塑料外壳把阳光反射成满屋红晕。
她感到有些诧异:这种看来华而不实的奢侈品在家中已绝迹多年了,今天是怎么了?她本能地掐指算来:今天是小兰的生日吗?小兰是春天生的,早过了。那该是小兰爸的?不,也不对,他该是在冬天,那……
她于是跑到挂历前,努力地想确定今天是几月几号,但面对挂历上红红绿绿的数字,她确实有些茫然且笨拙。许久以来,日子是三月、五月或八月,是一号、十号、二十号,对她来说几乎是一样,她判定日子,都是以季节为单位,春天的鸭子嫩,扒毛不费力,夏天的鸭子老气,扯起来费劲。
小小日历今天却的确把她给难住了。
她判定时间,还有另一个经验:一般星期天她的生意很好,而星期一最差。她捶了捶腰,想判定今天的劳累程度。然而,她的努力又失败了,由于近来风湿病的发作,她杀一只鸭和过去杀十只鸭的劳累程度几乎一样。
就在她的努力濒于失败的时候,窗外的广播响了,新闻节目如福音一般将答案送进窗来:今天是八月十六日,农历七月十五。她一听,乐了,这东扑西扑整天忙活,怎么把自己的生日忘了,农历七月十五,关鬼门这天不是自己的生日吗?
夕阳在窗边,把微笑样的霞光抛进屋子。也抛在她的脸上,她忽然觉得屋里有一股暖洋洋的香味从某个角落里升起,这香味已阔别小屋许久了,她知道,那是幸福。
在酒一样的幸福感怂恿下,她决定好好地炒几个菜,为自己,为家庭,也为这一个蛋糕,她要置办一顿丰盛的晚宴。在她看来,这蛋糕早已不是一个蛋糕了。
从洗锅开始,她便开始猜测蛋糕的来历,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她记得结婚前,每年的这天,他都会带着白糖、花生之类紧俏东西到厂子里来看她,对她说些比糖和花生更甜更香的话。一晃二十年转眼就过去了,这二十年里,回想起那些话,依旧是那么甜蜜而温馨。
只可惜,婚后的他逐渐变得粗枝大叶起来,很难再有当初那份兴致,送送小礼物或说说心里话之类的兴致逐渐被生活中琐碎的争端代替。有时,这会引起她的嗟怪,每当这个时候,他脸上都会闪过不可理喻的表情:要买什么,钱都在抽屉里,见着什么可心买什么,又没人拦你,还用我送?你们女人家,咋就喜欢在半空里过活?两口子过日子,要那么多好听的干什么?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不言语了,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特别是近两年,她下岗,他的单位效益不景气,两人的话就更少了。
今天,亏他还记着呢。
她开始洗菜,水唱着欢快的歌从水龙头里奔涌出来,在菜叶和她的指间绕濯着、舞蹈着,像一群调皮的精灵。她忍不住想抓住它们,它们却顽皮地从她指缝中溜脱了,空气中充满了孩子笑声般的水音,这使她想起她的小兰。买蛋糕肯定也有她的份,她分明记得小兰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妈妈,你真好!每年生日都给我买蛋糕,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个好大好大的蛋糕……”
总之,不管他也好,小兰也好,有蛋糕就好,最好是他们两人都想到了,那样最好。她甚至幻想爷俩瞒着她密谋时神秘兮兮的场景,不觉笑出声来。
油在锅里唱了起来,引得她也想唱两嗓子,可唱来唱去只会两句:谢谢你,给我的爱。油烟一冲,满天满地香气汹涌,一下子把歌声呛回她的肚里。
她炒了丈夫最爱吃的鸭肠,女儿最爱吃的鱼香肉丝,还凉拌了全家最爱吃的萝卜丝,并且还把原本打算送到火锅店的一堆鸭爪用来炖了一锅花生鸭爪汤。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她置办了以往五天也置办不了的一桌菜。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冲击着、推搡着,支使她干每一件事,还怂恿她把柜里珍藏了很久的一瓶全兴大曲拿出来。
一切都办妥之后,她像一个刚画完巨作的画家一般疲惫而愉悦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室内的温度很高,汗水落在嘴里咸咸的。
像风景画少了山和水一样,她总觉得桌上少了些什么。这才想起:忘了蛋糕。她讪笑着:唉,瞧这通忙,差点把主角给忘了。于是腾出位置,把蛋糕放到正中央,像祥林嫂端着祝福的牺牲,小心翼翼,害怕有什么闪失。
几只蝙蝠像抹布一样把窗外的天空抹得漆黑。从玻璃上,福嫂看到一个胖女人的影子,蓬乱的头发像政见不同的政客一般各自骄傲地分立着,彼此不相理会。这是自己吗?她举举手,玻璃里的胖女人也举举手,她知道,那是自己。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不照镜子已经很久了。
她急急忙忙跑进女儿的卧室,从瓶里挤出些摩丝,使头发暂时和平相处了,又从抽屉中拿出唇膏,很笨拙地往自己嘴上抹。她很想涂得好一点,但手却老不听使唤,轻一笔,重一笔,使她看起来像个刚吃过人血的僵尸。她左看右看不满意,干脆用纸擦了。残留的红一下子变得自然了,这才放下镜子,换上一件久已不穿的蓝绸裙,以往很合身的裙子像紧箍咒一样勒得她难受,她努力屏住气,挺胸,收腹,感觉才稍有好转。
这时,门铃响了,她如同一颗石子从弹弓中飞出一般扑向门口,她要和他们一样,给对方一个惊喜。
门开了,不是小兰,也不是小兰爸,而是邻居郑大妈,郑大妈满头大汗,笑着说:“福嫂,中午我钥匙锁家里了,寄放了一块蛋糕在你家,我来取。”
“蛋糕?”
“对对对!生日蛋糕,红皮。”
福嫂觉得空气中“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有一只小虫从她的左耳一直穿到右耳,而后飞得无影无踪。
她的头一下子昏沉沉的:蛋糕,蛋糕,怎么会?怎么会?
她提起桌上的蛋糕问:“是……是……这个吗?”
“对对对!”
郑大妈接了蛋糕道谢走了。福嫂觉得自己心里像有一窝马蜂,被郑大妈一捅,乱哄哄地炸了窝。
郑大妈走了几步,回头说:“差点忘了,小兰让我告诉你,晚上她同学过生日,不回来吃饭了……”
福嫂点点头,轻轻地关上门,门在很远的地方重重地响了一声。
拿走蛋糕的桌上,留下很大很大一块空当。
这时,黑夜从四面八方漫入屋来,福嫂觉得,浑身上下,除了酸痛的腰之外,她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