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許建平

謝明的博士論文要在中華書局出版了，八年的辛勤耕耘，終於收穫飽滿的果實，值得慶賀！

十年前的2012年，謝明進入古籍研究所，從我研學。記得當時跟他商談今後的研究方向時，他説喜歡做訓詁。而我一直做文獻研究，訓詁學是我的弱項，於學界之研究現狀頗爲隔膜，一時想不出符合碩士論文體量的選題。問及今後的發展規劃，知其欲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因思當時訓詁學界比較注重佛經語言的研究，而於道經語言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故建議他研究道經語言。要做出高品質的研究成果，首先就要全面占有基礎資料。研究道經語言，就必須通讀三十六巨册約四千萬言的《道藏》（1988年文物出版社等據涵芬樓影印的明代正統《道藏》與萬曆《續道藏》影印出版），摘録未釋詞目。雖然工程浩大，但謝明不畏艱難，一頭扎在浩瀚的道教文獻中爬羅剔抉。只是要讀完如此巨量的文獻，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時古籍所古典文獻學專業碩士的修學年限只有兩年，這兩年時間即使僅僅讀完三十六册《道藏》也是不敷所用的。當時《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全部出版不久，杭州市圖書館購藏了一套，我曾前往閲覽，拍攝了其中四部書部分的内容，於是建議謝明整理國圖所藏的敦煌道教文獻作爲碩士論文選題，而把道經訓詁作爲博士論文的選題。這樣一方面可以按計劃完成碩士學位的修讀，另一方面可以借此訓練文獻研究能力，爲撰寫博士學位論文打好基礎。於是謝明一方面整理國圖所藏敦煌道經寫本，另一方面閲讀《道藏》。到2013年時，我還讓他參與我的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今訓匯纂（隋唐五代卷）”，收集相關資料。就這樣，謝明一身而三用，開始了他的學術生涯。

辛勤耕耘，就能收穫累累果實。經過一年多的努力，2014年3月、9月、10月，《國圖敦煌道經校釋札記》、《從敦煌寫卷看〈中華道藏〉校録失誤》、《國圖藏敦煌道經校正三則及相關問題考釋》三篇論文的初稿展示在了我的電腦屏幕上。後來，分别發表於《敦煌研究》、《宗教學研究》等重要期刊。同時，二十二萬字的碩士學位論文《國圖敦煌道經文獻校録研究》也在2014年上半年完成，2015年獲得中國敦煌石窟保護研究基金會“敦煌獎學金”一等獎的榮譽。2014年9月，謝明繼續從我研學，攻讀博士學位，以道經詞語考釋作爲研究方向。2016年，在《漢語史學報》、《漢語史研究集刊》等重要的漢語史刊物上發表三篇道經詞語訓詁的論文，2017年以《宋前道書疑難字詞考釋》一文申請博士學位，獲得評審專家與答辯專家的一致好評。2020年，博士論文以“宋前道經疑難字詞考釋”爲題獲批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經過兩年修訂，將於中華書局出版。

該書突出的特點就是書名中的“疑難字詞”四字。“凡例”中對“疑難字詞”有界定，即“通過檢索各類辭書、故訓及簡單排比歸納例證後，不易知其義的字詞”，那些僅有詞彙學、辭書學價值的易釋詞語，或辭書雖無、一望即知其意的詞語皆不在收録範圍。考釋的對象都是真正的難字難詞，這對作者的知識結構及學術功底就有很高的要求。書中第三章歸納了本書的六種研究方法：校正字形、破除音變、諧聲求義、尋求典源、系聯同源、排比異文。其中校正字形，與文字學相關；破除音變、諧聲求義、系聯同源這三種方法與音韻學相關；至於尋求典源，則涉及作者對古代典籍，尤其是先秦兩漢典籍的熟習程度。一部好的訓詁學著作，一位好的訓詁學者，文字、音韻知識及文獻熟習程度是其基本素養，有清以來諸多成就卓著的訓詁名家，無不具有這三種知識的豐富儲備。本書的字詞考釋，體現出作者豐富的知識儲備和嚴密的邏輯思維。如第29頁“悵恨”條，《道基吐納經》有“支節悵恨”句，“悵恨”一詞，在《顯道經》中作“梁張”，在《服氣精義論》中作“酸疼”。作者以異文“梁張”爲綫索，順藤摸瓜，把“梁張”訛變至“悵恨”的過程揭示出來，“梁張”音變而成“悢張”，再類化而成“悢悵”，再逆序而成“悵悢”，再形近而訛爲“悵恨”，中間涉及校正字形、破除音變、排比異文三種研究方法。作者認爲，“梁張”有酸麻、酸軟義，所以《服氣精義論》作“酸疼”，即爲文本演變過程中的同義替换現象。至此，這條材料中的三個異文産生之由來全部解釋清楚。但作者並不以此爲滿足，又進一步以系聯同源的方法，研究“梁張”何以會有酸麻、酸軟義。“踉蹌”有行步歪斜義，是因爲神經受損或醉酒而導致腿脚酸軟，故“梁張”與“踉蹌”是同源詞，實即同一聯綿詞的不同變體。

又如第155頁“慘然”條，《無上秘要》有“其中諸天星辰日月、璿璣北斗慘然俱下”句，辭書對“慘然”的釋義施於此並不合。作者從“某然俱下/至”的句式入手，發現在道經中多有“森然俱至”、“森然俱下”、“僉然俱至”的用語，與“慘然俱下”句式相同。而森然、僉然都是衆多之意，自然“慘然”亦應有衆多之義，但辭書中“慘”並無此義。作者又發現《道藏》中的《太上洞玄靈寶三元品戒功德輕重經》“莫不傪然俱至”句中的“傪然”，在《大道通玄要》卷七所引《太上洞玄靈寶三元品戒功德輕重經》中作“森然”，而“傪”有衆多義，與“慘”同音，可知“慘”應讀作“傪”。文獻中又有“參然”、“參如”二詞，可釋爲繁盛、衆多，因“參”本從三日作“曑”，表衆星，故從“參”之詞亦有衆多義。這條考證涉及破除音變、諧聲求義、排比異文三種研究方法，而作者對道教文獻的精熟是能對“慘然”一詞作出圓滿解釋的最主要原因。

又如第220頁“郯瞞”條，樂朋龜《四川青羊宫碑銘》有“郯瞞丹水，屢陳馘告之功”句，“郯瞞”不辭。《左傳·文公十一年》有“鄋瞞”，作者因據《龍龕手鏡》“叟”有“ ”之别體，而以“郯”爲“鄋”之誤字，遂使“郯瞞”一詞得其塙解。這條考證涉及校正字形、尋求典源兩種研究方法。

精彩考證，在處可見，舉此三例，可窺全豹。本書的考釋，着眼於不易索解的難字難詞，立足於作者的文字、音韻及文獻學方面的扎實功底，每條考釋都有詳盡的材料，考證方法多元，考證過程邏輯嚴密，考證結論使人信服。我認爲，本書的出版，對推進道書文獻的整理以及道教詞典的編纂，對中古、近代漢語的更深入研究，都會發揮它的作用。

一個學者的成長，首先是在個别領域裏深耕細作，以取得進入學術界的敲門磚。但只有在寬廣的地基上，才能建起高樓大厦。因而，在適當的時候，擴大研究範圍，進入更爲寬廣的研究領域，方能撰寫出博觀宏通的作品。謝明在三年前就已考慮，從道經訓詁横跨一步，研究《莊子》文本。《莊子》既是先秦諸子的代表作品，也是道家的經典著作，在中國文化史上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研究這樣一部經典著作，對於一名學者的成長，肯定會有巨大的推動作用。謝明不負所望，很快就在《莊子》研究方面發表了數篇學術論文，如《論高山寺〈莊子〉鈔本的價值》、《〈莊子闕誤〉所載〈莊子〉八種版本考》、《〈南華真經義海纂微〉版本及相關問題考》等，相信謝明將會在《莊子》研究領域發表更多的學術成果。但我想，費時兩年遍閲《道藏》，收集的材料不會僅僅是本書發表的二百餘條詞語，必定還有大量的詞語需要考釋，道經文獻學方面也有不少可以研究的内容，如已經發表的《道教佚經〈玄母八門經〉輯考》，就是一次很好的嘗試。隨着《莊子》研究的推進，定會與道經研究相輔而相成，相得而益彰，在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多更好的成果呈獻給大家。謝明其勉之！

2022年9月6日於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