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学与文论”这个研究领域,张金梅教授著述颇丰、影响较大。2012年出版的《〈春秋〉笔法与中国文论》被誉为这一领域的重要成果,相关系列论文也在学界获得好评。壬寅年《汉代经学与文论》的问世,既是著者学术研究的新收获,也是这一领域研究的新进展。可喜可贺!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经部总叙》喟叹:“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既然是“天下之公理”,自然也是中国文论之公理。从滥觞处讲,“经学”与“文论”其实是一体的:中国文论开山之纲领“诗言志”出自五经之一的《尚书》,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最早的范例性文本《诗大序》本为经学之典籍。事物的起源决定事物的性质,经学与文论在滥觞处的同体同构,建构起中国文论的信仰、观念、谱系、规则、方法和范例,建构起中国文论的经学范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汉代经学与文论》可谓立意深远,截断众流。是书以“关系”为中心论题,从历史发生和逻辑分析相结合的视角,论述汉代经学与文论的文化发生背景和意义生成规则,通过对散见于汉代各种文献典籍中相关资料的搜集、整理,寻绎出汉代经学对文论的文化心理、审美观感、价值系统、诠释方式的影响因素,探析两者的会通化成,从文化探源中寻求汉代文论所赖以形成、发展的基本规律,并揭示其在中国当代文论建设中的普适性。
由两汉经学所建构起来的中国文论的经学范式,借用《文心雕龙》的关键词来表述,其要旨有三:一是“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话语行为;二是“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的基本规则;三是“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的核心理念。本书探讨经学与文论之关系,诠解并通变中国文论的经学范式,不仅可以重塑三千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灵魂与体貌,亦能重建二十一世纪中国文论的知识图谱与话语体系。
本书在概述汉代经学与文论的文化场域之后,着重讨论了汉代经学与文论的话语规则。“话语”(discourse)的本义是谈论、讨论、谈话、讲述、论说、说出等等,故“话语”首先是一种言语行为(用作动词),当然也是言语行为的结果(用作名词)。作为当代话语分析理论(discourse analysis theory)的一个关键词,“话语行为”必须完成七项任务:建构意义(significance),确认活动(activities),获得身份(identities),表明关系(relationships),明确政治立场和策略(politics),构建联系(connections),确认符号系统与知识(sign systems and knowledge) 。《文心雕龙·征圣》篇讲“作者曰圣,述者曰明”,“先王圣化,布在方册”,无论是“述”还是“作”,也无论是“述而不作”还是“述中有作”,经学(包括儒家元典的创制、阐释和再阐释)首先是一种话语行为,大体上都会完成上述七项任务。而中国文论经学范式的话语行为,最为经典的表述,应该是《文心雕龙·原道》篇的“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原道》篇对“文学”的定义是“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一定义是经学话语行为的必然结果和理论结晶。“明道”既是两汉经学也是刘勰那个时代的“文学”所要建构的意义,意义建构的活动是“垂文”,建构活动的主体是“圣(人)”,圣人要表明的是“文”与“道”的关系,其立场和策略是“因文明道”,最终构建的是天地人(三才)之宇宙联系,这一联系的符号系统与知识谱系是“道—圣—文”,而此一话语行为的符号和谱系既是经学的也是文学的。“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作为对中国文论经学范式之“话语行为”的经典表述,近乎完美地呈现出经学(也是文学)话语行为的主体、活动、目标、意义、关联、世界等等,同时也清晰地勾勒出这一话语行为的路径或轨迹。
本书第三章讨论文论空间里的汉代经学书写,而经学的书写规则也是文论的书写规则,这一规则就是依经立义。本书对“依经立义”有着颇为详细亦非常精彩的论述。“依经立义”首倡于王逸,约言于刘勰。王逸《楚辞章句序》:“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篇转述此言并简化为“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我们知道,刘勰对王逸骚论的评述,是放在整个汉代“屈原论”的历史语境之下的,王逸的骚论宗淮南、马迁而异班固,自有其合理之处;但说屈骚“依经立义”则属于刘勰所评骘的“褒贬任声,抑扬过实”。但是,若从经学范式的层面考察,王逸“依经立义”之论,是为屈骚寻找一种经学的合法性,是对“依经立义”这一传统命题的重新阐释。“依经立义”,其“依”有所本,其“立”有所创,看似为汉代经学与文论“从变从义”(董仲舒语)的圆融立场,实为经学阐释学的题中之义。比如春秋三传的“依经立义”就因传者即阐释主体不同而“立义”有异。比如《春秋·哀公十四年》的经文“西狩获麟”,《公羊传》释为“孔子受命之瑞”,而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则释为“炎汉受命之瑞”。《穀梁传》则聚焦于几个关键词的细读:“狩”“获”的选择和“来”“有”的不用。到了汉代的纬书,“西狩获麟”则演变为更加神奇的故事。《左传》则专注于叙事,将微言大义隐藏于复杂的叙事之中。无论是《左传》的叙事、《公羊传》的记异、《穀梁传》的贵中国,还是《春秋纬》的代汉立法,虽说是依托于经,究竟为从义从变、立义各异。本书对“依经立义”的重新解读,建立在真实而厚重的例证和深刻而圆融的论述之上,具有较高的创新性。
本书最重要的创新,是揭示出汉代经学与文论的意义生成规则,亦即依经立义在中国当代文论建设中的方法论意义。具体而言,这一方法论意义又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是时间寻求,就是内求经典传统,即“依经立论”,在文学思想和文学理论的层面,重新解读儒道释文化元典和历代文论经典,重新阐释中国文化和文论经典的范畴术语和理论命题,进而揭示其当代价值;二是空间寻求,外求他国理论,即“借石攻玉”,通过对西方文化及文论的借鉴、印证及比较对话来达到互识、互补的目的。无论是时间寻求还是空间寻求,落到实处,都是“通经致用”,也就是刘勰所说的“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文章之用”既有现实层面的,所谓“君臣炳焕”“军国昭明”;也有历史层面的,所谓“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就后者而言,《文心雕龙》之总论(如《征圣》《宗经》等篇)和文体论(如《史传》《诸子》等篇)反复论及《尚书》《春秋》一类经典的历史功用,这也就是后人常说的六经皆史,经史一物。李贽《焚书》说:“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戒鉴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故《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谓‘六经’皆史可也。”知古而鉴今,通古而明道,“变则其久,通则不乏”,“望今制奇,参古定法”(《文心雕龙·通变》篇),实乃经学与文学的无用之大用。
诚如《汉代经学与文论》所言,欲深度理解经学与文论之关系,需要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寻觅。《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经部总叙》在描述了“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的经学简史之后概而言之:“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从时间上讲,“汉学”与“宋学”是一个古今问题。而中国传统文论与西方现代文论,则既是一个时间(古今)问题,又是一个空间(中外)问题。因此,四库馆臣的“消融门户之见”同样适用于“消融中西之见”:以“世界的中国”之眼光看“中国文论的经学范式”,其效果同样是“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从逻辑上讲,经学范式既然属于“世界的中国”,则必然属于“世界”。杨慧林先生指出:“圣言至尊,圣言中的歧义不仅关涉到生存的理解,也关涉到生存的方式;圣言失去了确定性,信仰者也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依托。” 无怪乎刘勰要在“长怀序志”的《序志》篇中喟叹:“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刘勰的“文”是“鼓天下之动”的“道之文”,是中国文论经学范式的根柢与荣华,也是包括张金梅教授在内的中国文论家和中国学者的安身立命之处。
张金梅是“70后”教授,在国内学术界,“60后”和“70后”学者逐渐走向前台,影响愈来愈大,地位愈来愈高,而必须承受的负担和压力也愈来愈重:就家庭而言,是普遍的“上有老、下有小”;就工作而言,不少人是“业务、行政双肩挑”;就学术而言,所有人都要应对“数量化”“品质化”之双考;就心态而言,如何在学术上“超越自我”“更上层楼”,才是真正的烦恼……置身于此种学术语境和文化生态,从业者更需要对学术的虔敬和信仰,需要彦和式“文果载心,余心有寄”的心灵栖居。在这个意义上讲,张金梅教授的《汉代经学与文论》,其价值不仅是学术的更是精神的。
李建中
武汉东湖心远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