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龙
对于青少年读者来说,在所谓“四大奇书”或“四大名著”中,最为“友好”的可能就是《西游记》这部充满了幻想与谐趣的小说。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几件齐天大圣的“光荣事迹”,或者猪八戒的“糗事”,像“三打白骨精”“真假美猴王”“三调芭蕉扇”等精彩段落也早就成为大众文学知识的一部分。奇怪的是:许多人对“西游”人物、名物、事件如数家珍,却没有“摸”过原著,遑论仔细品读;关于《西游记》的“知识”,他们经常是通过戏曲、说唱、图像、影视、电子游戏等媒介“间接”获得的。这当然是可以的,却错失了通过经典作品与杰出作者“对话”,进而领略其思想高度与艺术魅力的机会,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从题材类型看,《西游记》属于“神魔小说”。今人或称其为神话小说、神怪小说、奇幻小说、幻想小说等,自有其合理性,但鲁迅先生早就给这类作品下过定义。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且历来三教之争,都无解决,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把握住了该类作品的两个特质:其一,这类作品的文化底色基本是“三教混融”的,思想、观念、知识驳杂——既有儒家的,也有佛教、道教的,还杂有民间宗教与原始信仰的成分。其二,与其他类型小说一样,这类小说的叙述也要在“二元对立”的意态结构中展开,如《三国演义》是“正/邪”对立,《水浒传》是“江湖/庙堂”对立,《红楼梦》是“情/理”对立,《西游记》则为“神/魔”对立。该定义是具有普适性的,单看《西游记》一部,我们自然可以称它是神话小说、奇幻小说、幻想小说等,但推及《平妖传》《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咒枣记》《三教开迷归正演义》《斩鬼传》等同类型作品,就不太合适了,还是“神魔小说”这一定义更具有普遍意义。
从成书历史看,与《三国演义》《水浒传》一样,《西游记》也是“世代累积”型作品。它源自唐初高僧玄奘赴五天竺求法的真实事迹。玄奘归国后,其西行事迹逐渐流传开来,形成了几部重要文本,如由玄奘口述、辩机记录整理的《大唐西域记》,再如慧立、彦悰撰写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前者是“地理”类著作,以空间为主要叙事线索;后者是“传记”类著作,以时间为主要叙事线索。但它们的作者都是佛教徒,故书中掺入了不少宗教幻想,一些人物、事件也成为后来小说情节的原型。大约在晚唐五代时,出现了一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又名《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 ,这应该是一部俗讲底本。它第一次将取经事迹敷演成一个完整的通俗故事,初具“神魔”色彩,其中已可见一些关键人物的原型 (如猴行者、深沙神等) ,以及后来小说情节的雏形 (如白虎岭、女儿国、王母池等) 。宋元时期,坊间应该流传过一部热闹好看的《西游记平话》,颇受市民欢迎。只不过,这部《平话》今天已经看不到了,我们只能搜集到一些零星断片的“证据”,如通过古代朝鲜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的注释引文,可知《平话》的结构框架与情节组织已经比较接近后来的小说,而收入《永乐大典》卷13139“送”字韵“梦”字类的《魏徵梦斩泾河龙》,可能就是《平话》的遗文。
同时,元明时期的戏曲舞台上也有不少与“西游”相关的作品,如南戏《陈光蕊江流和尚》、南戏《鬼子揭钵》、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等。更有专门演绎“取经”故事的集大成作品,如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杂剧,又如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前者只存两个残折,后者则全本保存下来。杨本杂剧呈现了目前所见元明之际最为完整、丰盈、通俗的西游故事,但杂剧“烟火气”过重,一味追求滑稽谑浪,甚至夹杂不少“恶趣味”的内容,其思想性与艺术性距百回本小说还有相当距离。
此外,说唱、图像中也有大量西游故事,如明代阙名《销释真空宝卷》、阙名《销释科意正宗宝卷》、罗梦鸿的《叹世无为卷》与《巍巍不动太山深根结果经》、归圆的《销释显性宝卷》,以及元代王振鹏的《唐僧取经图册》等,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经过长期的艺术经验累积,到了明代中期( 嘉靖前后 ),西游故事逐渐定型、成熟,用胡适先生的话说,就是“有了统一的结构” (胡适《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此时可能已经出现了一部百回本小说,但目前尚未发现,我们今天看到的百回本《西游记》大约写定于万历时期。
那么,写定这部“奇书”的作者是谁呢?
按文学常识讲,清人多认为是长春真人丘处机。这其实是一个“乌龙”事件。清初的残梦道人汪象旭在编刊《西游证道书》时,加上了一篇托名虞集 (虞氏名头很大,是“元诗四大家”之一) 的“原序”,假称“此国初邱长春所纂《西游记》也” (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华书局) 。后来“证道”系统的本子都沿袭此说,几成定论。《聊斋志异·齐天大圣》中,作者借人物之口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 (蒲松龄撰、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可见其进入清人知识结构之早。晚清谴责小说《新党升官发财记》第一回说:“从前有个编《西游记》的邱真人。” (阙名《新党升官发财记》,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又可见此说流传之久。
论起来,确实有一部《西游记》与丘处机有关,即其弟子李志常撰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此书记述丘处机西行至大雪山觐见成吉思汗的事迹,并非一部小说。原收在《道藏》中,当时见到的人不多,以致以讹传讹。
清代已经有人 (如钱大昕、纪昀等) 对此提出质疑,但没有给出新的作者选项。乾隆年间,吴玉搢撰《山阳志遗》,发现天启《淮安府志·淮贤文目》中,吴承恩名下著录一部《西游记》。这名地方小文人,由此进入学界视野。后来阮葵生、焦循、丁晏、陆以湉等学者都加以考证,支持吴氏的著作权,但在大众层面的影响有限。直到鲁迅、胡适等人,才坐实此说,再经出版机构与教育机构推动,“吴承恩说”便成为现代以来的文学常识。不过此说还是有“漏洞”的。说到底,吴氏所撰那部《西游记》,我们其实没有看到,而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是将该书著录在史部“地理”类的 (当时,以“西游”为名的游记著作,是比较多见的) ,这到底是不是一部小说?即便是,是否今日所见百回本小说?都要打上问号。
但话说回来,从吴承恩的生活时代、人生经历、知识结构与审美旨趣看,他确实是目前最贴合《西游记》真实作者形象的一个人选。作为生于“国势如溃瓜”时代的底层文人,吴氏见了太多污浊的社会现实,切身感受到尖锐的社会矛盾,尤其是土豪劣绅对百姓的盘剥、压榨。他又一身傲骨,善于谐谑,对神怪题材颇感兴趣,借神魔叱咤、妖魅腾挪的世界来反照现实,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作者笔下,无论神魔境界,还是人间国度,都隐约可见现实的影子。神仙昏聩,妖魔颟顸;仙府灵山也公然贿赂,幽冥鬼域亦枉法徇私。人间国度就更加不堪了,西方路上的各位国主,或佞道,或荒淫,或孱弱,或暴虐,朝堂上也大都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臣”。这不正是明代中晚期社会的“倒影”吗?可以说,无论对神魔形象的揶揄、讽刺,还是对人世君臣的批评、揭露,表达的都是对现实的反思,孙悟空那“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战斗,不仅是对神佛世界规则的挑战,也不止于扫荡群魔,而是寄托着作者反抗现实压迫、铲除黑恶势力的强烈愿望。
当然,《西游记》最打动人的地方,还是其“以戏言寓诸幻笔”的艺术构造 (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同前) 。与吴敬梓不同,《西游记》作者的叙述态度,说到底是玩世不恭的,而揶揄、讽刺、嘲骂,都融在亦幻亦真的艺术形象与故事情节里。
在形象塑造上,作者首先注意物性、神性和人性的统一。尤其魔怪形象,大都保留其自然本相的“信息”,又经过了夸张或变形,如蜘蛛精吐丝,蜈蚣精用毒,老鼠精打洞,蝎子精的三股叉是其天生的两只鳌钳,金鱼精的铜锤是莲花池里的菡萏……凡此种种,既带有民间叙述的朴素想象,又经过文人知识与意趣的加工;神魔精怪又都具有“超人”的能力,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移山倒海,幻影赋形……加之各色兵器、法宝,令人目不暇接。而说到底,“神”与“魔”皆统摄于真实的“人”性,即鲁迅先生所说的“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同前) 。作者笔下的神魔形象,表面看来,或是偃蹇,或是狰狞,细察却可发现:其性格与气质,以及表现出的言语、动作、情态,无一不是“人”的,距离我们很近。
在情节组织上,作者整合了“大闹天宫”与“西天取经”两个大序列,其间用“魏徵斩龙—唐王游冥—刘全进瓜”的小序列衔接。“大闹天宫”部分继承了纪传体历史散文的叙述传统,可视作“齐天大圣传”;“西天取经”部分继承了编年体历史散文的叙述传统,或可看成“唐僧取经编年”。只不过,该部分的“时间形象”略显模糊,“空间形象”相对突出。以往,我们习惯称其为“糖葫芦式”结构,以形容各单元故事的串联关系。今天看来,这种形容略显草率,因为作者是讲究谋篇布局的。比如,在“大战青牛精” (第五十至五十二回) 与“真假美猴王” (第五十六至五十八回) 之间,作者插入了“子母河—女儿国—毒敌山”序列。如此处理,因为“大战青牛精”与“真假美猴王”是全书场面最大、卷入人物最多的两个序列,是叙述的两个“峰头”。两座峰头不能连起来,要有一段过渡,即山间“谷地”,这样的叙述才是有张有弛的。而谷地也是有风景的,不能随便带过,作者也按照“凤头—猪肚—豹尾”的传统章法构造出来,“子母河”是序曲,“女儿国”是正戏,“毒敌山”是余波 (考察女儿国王的早期形象,以及蝎子精形象的生成时间,可知后者是从前者割离出来的变态人格——胡胜《女儿国的变迁——〈西游记〉成书一个“切面”的个案考察》) 。可见作者叙述也是步步为营的,我们需要对其布局谋篇进行深入分析。
在版本方面,周弘祖《古今书刻》曾提到此书的“鲁府”本与“登州府”本,可惜今日皆未见到。目前可见的最早刊本是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刊本,全名《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共二十卷一百回,题“华阳洞天主人校”,卷首有陈元之的序。学界习惯称其为“世德堂本”。又有《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一百回,卷首有幔亭过客 (袁于令) 题词,学界习称“李评本”,但评点者应不是李贽本人。该本文字与“世德堂本”接近,可能出自同一“祖本”。明代还有两种“简本”:一是《唐三藏西游释厄传》,题“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学界习称“朱本”;一是《西游记传》,题“杨 (阳) 致 (志) 和编”,学界习称“杨本”。两本孰前孰后,与百回本系统又是什么关系,目前学界还在讨论。此外又有三种“删本”,分别是“杨闽斋本”“唐僧本”“闽斋堂本”,前两种应是删略“世德堂本”而来的,后一种则应是“杨闽斋本”与“李评本”的拼合体。清康熙年间,有汪象旭、黄周星《新镌出像古本西游证道书》,假托“大略堂古本”,补入“江流儿故事” (即唐僧出身事迹,明刊本中只有“朱本”有粗略情节) ,又加入大量有关丹道的评语。后来《西游真诠》《西游原旨》《通易西游正旨》《西游记评注》等,都是属于该系统的本子。这些“证道书”的评点,是清代的“主流声音”,它们偏离了文学阐释的轨道,但对于《西游记》的经典化而言,是有积极意义的。另外,还有《新说西游记》与《西游记记》两种,前者是清代文字最完备的繁本,后者是现存唯一的抄本,但可读性不强,学术价值也有限。本书原文采用的是黄永年、黄寿成先生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出版的黄周星定本《西游记》,并根据中学生的阅读需求和能力,对原文中的疑难字词进行了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