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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代前言)

每当被要求“标签”父亲沈仲章,我便犯难。依父亲性情,对任何头衔,他都会摇头说“不算”。

父亲沈仲章的一生,充满“不算”。

先说学业。父亲去过私塾“不算”受业,读过小学“不算”毕业。没有上过一天中学,却进过几所大学,然因不屑领证书,皆无凭据可以说“算”。《与金克木(丙)》中有小段概述,不妨参阅。

再说职业。父亲多次放弃可以“算”的职称,甘居“不算”的“职务”。《与刘天华》一文叙及,恩师刘天华意外归天,北平大学艺术学院聘请他接替教职,父亲婉辞。理由是他已报考该校,又“算”学生又“算”老师,会给校方带来不便。(其实,父亲入学前已协助该校教授出考卷。)

有时父亲还把可“算”的名与位,视作某种“侮辱”。抗战结束,政府任命他为粤港区接收文物图书的正职负责人,父亲坚辞,还漏嘴蔑视别人“看重的名分地位”。《与徐森玉》一文稍提此事,并述父亲宁愿留江南当一个项目的副手。该项目收获大量书籍,国家级图书馆和多家省市级图书馆皆受益,可史册欠缺记载,猜想也“不算”吧。

“不算”的或者“算”在他人名下之事,父亲一向乐意尽心尽力。而父亲对不少独力之举,也往往执意“不算”,或者主动“算”作别人功劳。诸如此类习以为常,例证举不胜举。本文集仅触及少许,均未细述。

“不算”这类词语,也是父亲口头禅之一。《与金克木(甲)》一文叙及,父亲根据《御制五体清文鉴》,主持选辑了一本维汉对照词典。傅斯年说“算”是沈仲章编的,但父亲却不“算”自己编的。《与斯文·赫定》提到,青年沈仲章显露才干,受到中外双方赞赏,父亲却认为那都“不算”什么。

自幼受这样的熏陶,使我曾有这样的心态:父亲对我讲的,虽然很有意思,我愿珍藏于记忆,但从治史角度,都是“不算”的,不适合公布刊发。而且我也迟疑,举贤是否仍当避亲?甚至担忧,子女写文,会不会有损父亲“不求人知”(叶恭绰诗跋)的一贯风格?

年复一年,我时时思索,慢慢有所领悟。父亲回避名气地位,原因之一是为了“做事”。父亲一再言及,有了名气地位就麻烦了,人事方面就复杂了,“我就不能真做事了”!父亲生前始终低调,确实做了不少事。他晚年意识到,记录独特的经历也是一件大事。父亲不曾张扬,只是悄悄试着做,可惜事未竟而身先死。虽然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但他传给我的忆旧资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又一份贡献。因此我觉得,我应该替父亲接着做这件事。

然而,工作、家庭……忙忙碌碌无数杂事,一直很难得空。再说,我不喜抛头露面,也不太留意报刊与新近出版物,有怯生生之感。种种心绪如钟摆,眨眼又是多年流逝。

我终于提笔,推动力来自儿子。他认真请求,为“阿公”(沈仲章别号Argon的孙辈专译)留份传记。我用对孩子谈祖辈的形式,一口气写到第十三章,进入主人公的北京大学时期。父亲涉足领域越来越广,关联人物越来越多,旁枝大而不掉,有独立成株、相聚成林之趋向,需要考证解析的任务也越来越重,传记体裁似乎载不动了。我思虑该沿哪条线深入,一时踌躇不前。

我积攒了一阵子勇气,请数友预览一二章节,得到点拨改写成专题单篇,干脆先探究父亲沈仲章与朋友们的交往,又经再三敦促,方始零星发表。

写着写着,我渐渐产生一些想法,但不少仍在思索之中。顺着“算”与“不算”之议,下择三点,略抒愚见。

其一,父亲沈仲章的任职都“不算”重要。

数次被要求写个百来字的沈仲章简介,按格式须罗列职务,挑“重要”的写。我本有满肚子父亲的独特经历想讲出来,却一下子卡住了。父亲很少对我说职称,印象中凡可算重要的职位,大多被他辞谢。

提交本文集出版方案前,我向有经验者讨教,闻惯例应附简历。于是,我从别人所撰纪念沈仲章的文中,照抄了一串任职,当时扫过一眼,职务都不算重要。但我觉得,履历表不能代表父亲这个“人”。

几十年来,曾有不少父辈友人、同代世交、知情者和读史有心者,分别对我表达别种看法。快速检索书面及语音留言,择录几条对父亲的评价:“是做实事的”(2015年),“专做别人不做或做不了的事”(1987年,1995年),“生前作为令人敬佩”(2002年),“天下第一好人”(2017年),“并非无足轻重”(1990年),“特殊的经历,多姿多彩的生活,值得传留”(1985年)……“真要学习传承中华道德文化,沈仲章是楷模”(2014年)。

围绕“史”与沈仲章,多位评议者阐发感想,浓缩归纳大意如此:有他没他,历史上某些事件,走向会不一样;有他没他,学术上某些进展,成效会不一样;如果缺了他的第一手资料,某些部分恐怕不算完整。

持这一观点者各自针对专题举证,激励我把父亲的生平公之于世。在本文集内,取三例附议(以下三段后部自“倘若”至“完整”,言“史”处综有他人评论。比如“史”的分类名称,不少经了解相关领域者提示)。

北京大学附设音乐传习所关闭后,不久便成立了沿袭其风的北大音乐学会,持续十来年,历史作用值得研究。至少,刘天华因此而留在北大直到去世,音乐教育也因此而得以在综合性大学,尤其在极富影响力之北大,保存了一席之地。父亲是组建音乐学会的两个领头人之一,并几乎自始至终全面主管该会。倘若缺了他所忆环节,中国现代音乐史、艺术教育史、北大校史、刘天华对乐界以外的影响……恐怕都不算完整(参见《与刘天华》)。

刘半农识人有方,招募沈仲章,开展多项民俗田野调查,让沈仲章一人顶一个团队,跑腿动手用耳用心。有评价曰:刘氏人生末段为其采风成果“最辉煌的时期”,正合沈仲章为刘氏得力助手之时段。尤其是1934年塞北行,某些事件沈仲章乃独一当事人。倘若缺了沈仲章所记事例,中国民间文艺史、田野调查方法史、北大文科研究所史、历史语言研究所“民间文艺组”的发展……恐怕都不算完整(参见《与刘半农》两篇)。

父亲受聘于中瑞合组的西北科学考查团(后正式改为“西北科学考察团”)理事会,任唯一干事,承担沟通职责,操办一应事务。他在1935年采集品放行瑞典一案中,起了关键作用,如起草文书、检查标本、制作清单等。倘若缺了沈仲章所知内幕,该团团史、中外学术合作史,以及那批采集品放行之始末……恐怕都不算完整(参见《与斯文·赫定》)。

其二,父亲沈仲章肯定“不算”有名。

父亲不求出名,但求隐名。有意思的是,在知道沈仲章为人的各类圈子里,他的这一特性,倒可说小有名气。父亲的老友对我说,你爸爸是“十大名士之一”(20世纪70年代,所指范围大概是北大或北平学界),“无名有实”(1987年)。

父亲一生结交知名人士不少,也得到了他们的尊重。父亲对外不提他与名人之友谊,但在家常常对我讲述有趣的人物、逸事和神情。父亲晚年反复说,他本人并没什么,但有些人有些事,恰巧他比较了解,他愿意讲出来,也嘱咐我有机会写出来。我听父亲回忆往事,认为他视角特殊,可以提供启示,引发思考,为一些历史人物的传记年谱补遗,使之更为全面详细。

比如陈寅恪:皆知寅恪先生曾于北大授课两学期,也许因同学们“没有一个学过梵文”(据劳榦语),对课堂实况大都语焉不详,犹似远观;而学过梵文的沈仲章所述,则为近察。至于视力衰弱的寅恪先生面对空无一人的听众席滔滔不绝,亦只有第一个步入者即沈仲章目睹。再者,备受尊敬的陈寅恪困居日占香港,曾引发内地民众责怪当局不尽力援救。虽然陈家最终脱险,但对长达四个多月的全过程,记录尚有缺漏,尤其忽略了受援方的意愿与努力。本书所收1942年3月陈寅恪致沈仲章函,呼救情急,切切可感。此外,父亲与世交所言陈家琐事及其待人接物,都使我脑中的寅恪先生更加有情有趣,是一个与家人友人融融相处的“活”的形象。

有关刘天华:细察父亲沈仲章与其恩师刘天华如何互相欣赏及授受进阶,以及刘天华为何对沈仲章另眼相看,可助理解刘氏对民族音乐教学改革的思考与试验,有其特定价值。其中轶事小如《何适》曾为《病中吟》候选曲名,大如刘天华在幕后为沈仲章出谋划策延续传习所,也幸亏父亲记述内情。

有关刘半农:父亲沈仲章回忆亲身经历,贡献了随刘半农两次外出考查的生动细节。特别是刘半农与沈仲章私下商讨的采风、摄影以及为抨击时弊而进行社会调查等计划,意义不小。八十多年来对刘半农“盖棺定论”的“斗志消沉”,我认为应据此而重新衡量。

接下来几篇是沈仲章与学友知交的“快照”“合影”:有不让须眉的“穿裙男孩”陈珪如和她丈夫胡曲园,夫妻俩相争“阿刚”(沈仲章别号Argon音译之一)算是谁的同系同学;有笔趣盎然、情深义厚的周祖谟,周伯伯对我说“你爸爸是我老师”,可父亲却说“不算”;还有学语、观星、助译……人缘天缘共有的金克木,以及朋友们“难忘的影子”。拙笔所书父亲与前辈之言之行之意趣,或未见于已刊文献,或有补于已刊文献,当有益于重梳学人们之联谊网络,再现北大、复旦教授们之风采意趣。而重温他们年青时代所历所闻,或许还可略窥过往习俗心理。比如,沈仲章报名去西北考察,教授竟擅自替他做主除名;而陈珪如考得再好也不会作数,则因女性“不宜”从事考古。

转回父亲的师长辈。有关徐森玉:父亲为了协助徐森玉的工作,几次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徐沈两人合作数十年,关系融洽不计你我。我写先辈旧事,不时请教徐家公子。而父亲则是最了解徐森玉者之一,故沈氏所知当也有助于详究徐氏行迹。本书虽仅收短短一篇相关文章,但其人其事见于多篇,可为日后专述张本。

众所周知,Baron Alexander von Staël-Holstein(钢和泰)在中国讲授梵语并倡导翻译佛经,然而少有实例在录,父亲沈仲章的回忆则能添一实例。而查询父亲参与的具体项目,又引出鲜受关注的Erwin Rousselle(鲁雅文)译经实践,并追踪久被湮没的Richard Wilhelm(卫礼贤)佛缘步履。

有关Vincenz Hundhausen(洪涛生):或许因所存实录无几,人们对这位洋学者所知甚少。其世外桃源般地度日,传闻如处仙岛。洪氏确实在北平绕宅掘河造“岛”,父亲沈仲章曾被邀上岛小住。父亲还为洪氏欧洲巡演筹建乐队,亲见亲闻难得。至于洪沈之间那“一出戏”尤其是终场,出人意料,耐人寻味。

末篇有关Sven Hedin(斯文·赫定):从父亲本人和好友的语气中体味,赫定曾是父亲沈仲章的榜样。赫定在华最后数月,父亲为他暗中陈情,各方张罗,并直接经手清点待运品,担任现场指挥。赫定返欧不久,国际战势趋烈,中国政局频变,相关记录不全。故而,赫定基金会和我都认为,对照串联沈仲章与赫定的相关回忆,非常有必要。

除了标题“主角”,各篇字里行间和补记中,还可见诸多前辈之影,包括外籍人士。其间有些明星比如胡适,向为镜头所聚焦,然而父亲独到之忆并不重复众言,且显示一般人难以见到之侧面。另有些人物史载笔墨欠浓,还有些较淡,甚至有些余痕极少,比如唐钺、杨仲子、陈德义、邓高镜、张友鹤、周殿福、何容、张砚田、孙晓村、李述礼、崔明奇、谢大祺、Folke Bergman(贝格曼)、Erik Norin(那林)、Georg Soderbom(苏德邦)、Walter Liebenthal(李华德)、Hellmut Wilhelm(卫德明)、Rosa Jung(雍竹君)等,本书或详或略,勾轮廓、添色泽、增音响、显动态……或多或少为众先辈之所历所作,留下星星点点痕迹。

其三,父亲沈仲章当“算”哪一类?

不断有读者问我,“你爸爸”当属哪类?也不断有学者与我讨论,如何为“令先君”归类?众问俱合理,各论皆不无道理。可能是巧合,多人用了“算”这个词。然而我稍稍细想,觉得倘若仅据一二特征来说父亲算哪类,实在难以概括他的“one of a kind”(自成一类)。很巧也很有意思,“自成一类”或近似词语,正是好几位与我探讨给父亲沈仲章划类各持己见者,对此均无异议的暂定类别。

回顾最初起念写“阿公”传,首先是为自家后代留记录,其次亦思为史界存资料。后来,岔离“传”这条线,转而关注父亲与师友之交,逐渐倾向“史”这一面。于是,自然免不了思量,究竟何以算史?

“史”的基本义项包括但不限于:过去,记录过去,研究过去的记录,记录和研究过去的学科……依我一管之见,不管有否记录、如何研究、怎么划分学科,“过去”都是曾经存在、曾经发生的。若取宽松之义,定“史”为有关“过去”,当不忤众史家?续查多派立论,狭义谓人类社会之递进,更窄些称有文字记载前为“史前”;广义则指一切事物的演变,亦涵括宇宙起源,包罗延伸,非我目力能及。

学术大题非我主攻,而议史学编史书乃史学界专业,但我逐渐意识到,什么算史什么不算,其实并不关父亲本人愿不愿公布。父亲沈仲章与众不同的经历,是很有意思的“过去”。能否填入史典框格是一回事,留存记录则是另一回事,二者相干,但未必相扰。

再者,像父亲沈仲章这样“不算”的人,远远不止一个,回想我曾接触过、算不上什么但难以忘却之相识,不乏言具个性、行呈异趣者。我不由地想,无论算不算有“历史”地位,但历史上存在过这些人,发生过涉及这些人的事,倘若不记录他们的言行举止,不探寻他们的情怀格调,对整个“人类”来说,治史是否可算完整?

此等议题,对我显然超负荷。想则想到矣,却不敢往深处大处多想;即便往“小”的方向,也未曾多想。原因很简单,我对领悟父亲这一个人的境界,尚在探索求解之中。

纠结算与不算历史,既逆父亲沈仲章志趣,也违我本人意趣,不如转向,陈述实际情况:我确实觉得有个“calling(感召)”,使我自认接续先辈为命,自励护痕传史有责,亦叹余生余力难测,自促先于小处着力,保存线索,分享猜测,盼获教诲。

但愿人们之所历不随日久而消失……所作不因无闻而湮没……

是以陆续写文,迄今发表三十多篇,然任重道尚远。

本书辑录十六篇已刊拙文修改稿,取材为父亲与北平学界师友之谊。仅此主题,人未齐事亦未详。父亲踏入领域广,待理资料多,一方面乞容细细梳慢慢道,另一方面走一步是一步,先抛碎砖片瓦,冀引珠玉完璧。

我于史学文学皆是外行,勉力客串而已,书内十六篇均为试笔,担心很难算某一学科,或算某一文体。我曾对一位世交学者坦言,我现在做的写的,也是“不算”的。正因“不算”而少有人做,我愿试试。

依循这条思路,本书大概可算工作笔记,在结构、考证、议论等诸方面,不一定循规蹈矩。况且,摸索也隐寓作者多向勘测之意图,我虽借鉴一些理论,但不想过早拘于一格一体。沿途遇到问题,无论算与不算,若篇幅允许,则顺手标志以备再思。于尝试中,我对方法论兴趣渐长,求索渐增,亦随记思绪以便续探。方法论题大,想未透,理也乱,有待另议。

最后解释一下书名。“众星何历历”典出无名氏《古诗十九首》,取义彰仰众先贤,兼喻天体万物互有引力,相互作用……我肉眼恨视短,凡胎愧悟浅,唯捕捉光波末梢,叙我见抒我思。

我亦回首少年时,与父亲沈仲章相伴,白天听他回忆故人,倾诉世间往事历历;晚上陪他仰望夜空,指点天间星辰历历……

草于戊戌初一至初三(2018年10月据英译略改) fsHColRzl1xlk2te1us6TIX3mEq3HqgYtWhpD+bbr6rve/BStFwNJ5EYIfB3E1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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