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了,熬不到头。平时魏永新睡不到早上六点,准醒,到晚上八点看完天气预报,便觉无事可做,只能早早关灯上床,失眠一两个钟头睡去。何况现在过年,鞭炮噼里啪啦响个没完,她想不通什么人家会在晚上十一点放炮,高层楼下不嫌天寒的小青年们,就为了那么几分钟的火花乱窜,烧钱给人看。她感觉睡眠不佳在摧毁自己的精神,徐立军走了以后,她比往常更为关注身体状况,镜子没事就照着看,不化妆,照脸色和舌苔。女儿没回家之前,她的世界像枯槁的池塘,儿子偶尔给予的关注,忽略不计,她也没有要求。可现在不是,徐曼曼轻灵的体态和红润的脸庞,以突然灌入的泉水姿态,救活她一点儿生气。魏永新在过年这天早上从衣柜里取出豆沙红的羊绒开衫,口红也抹了两圈。临出卧室门,又想到她是未亡人,在喜庆的日子未尝有喜庆的资格,且这会带来亲人们的健忘。于是重新选取衣服,口红用手背抹了,今天要和孩子们回娘家过年,她知道母亲会哭的,弟妹也会,而先前由徐立军安排工作的弟弟将多抽两根烟,手揽着自己的肩头。儿子能敬杯酒给她,表个姿态,说声妈妈不易。魏永新连连叮嘱自己看起来不能太高兴了,得像强打精神。
可看见徐曼曼,她穿着新买的粉色绒毛衣,两腿修长站在橱柜前洗碗,哼歌,魏永新觉得又有必要挺挺腰杆。你今天会对我如何表示呢,她想,开始有意在这一天里忽视女儿。徐曼曼期待去姥姥家过年,那些隔了一层两层的血缘关系,让她更好呼吸,不必将凡事解释透彻。事实上她始终都在拒绝与自己的事情照面,她没有能力梳理清楚,便假装不存在,它们属于另一时空。和母亲自从那天早上拌嘴以后,她们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今天以后这种机会将更不可能。徐曼曼期待回程的日子,初五。因为工作,她可以拿节后人人上班的时间来搪塞母亲,即便那并非真相。回去她也不预备上班,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这是她和家里人无法取得的共识,后者认定生活靠闯,她则慢慢习惯了拖。蒋捷后来没再提过考教师编制的事,他或许已经清楚徐曼曼身上缺失了致命的勇气,他被她拖着,后者安心于走两人三足的步速。
徐曼曼徐非非在饭桌旁一坐下,就收到许多眼光。那些眼光让魏永新意识到或许日子真的可以继续期望,便只淌了一点儿眼泪。也因为围着她的亲友几乎每个都在抹泪,魏永新索性安慰起其他人,展露多年官太身份养就的处变不惊。这个,那个,他们的父母、子女,都曾多少得到徐立军明处暗处的实惠,这些实惠的影响注定年年减弱,今年无疑还在。这样忘怀很久,她发现已经开车在往家走的路上,欢聚结束了,后排坐着一双沉默的儿女。她犹豫片刻,终于像被什么人推了一把,意识到一个很快就要错过的时间点,晚了就再等一年,便渐渐抓着方向盘开始了嚎啕。儿女会因此明白母亲不是真的坚强,她所经受的折磨超过了所有人,即便那些人再殷勤周到,她心里也清楚觉得不对了。一路哭着,车入库,开门锁,瘫在皮沙发上。果然直到午夜零点,座机始终安静,场面已经过去。
鞭炮声炸着她的心情,电视里演员的表情都极尽夸张,笑容像只大大的口罩,直挂在两耳后头。魏永新从沙发上转头,上了蜡油的实木地板反射出空旷的光泽,一直蔓延到玄关厨房,每一个无声的房间门口。徐非非在另一张沙发上忙着回复拜年微信,不知读到什么,眉眼盈盈带笑,侧脸鼻翼挺拔,有徐立军的影子。她不由坐得离他近了,思考如何开始话题,想探头看他聊什么,觉得不妥,忐忑地呼一口气。徐非非转向她,草草一眼,怕对视上便引起话头,母亲在人前人后对比鲜明,刚才多透彻,这会儿就有多想不通。她现在双眼虚浮,嘴唇储存着叹息,就差你用眼神牵引一下,将里头长长的委屈顺滑地拽出来,最后发现是再也装不回去的庞然大物。看看你姐干啥呢,魏永新终是转头盯着儿子。徐非非把手机扔在一边,嘀咕说不去,视线落在电视上当红明星的徐徐出场。他对徐曼曼可以说失望透顶,今晚在姥姥家,她吹嘘了那么多不存在的好事,似乎天津的收入是按人头划分,去了就有。她还否认自己有男朋友,自己住单位宿舍,领导同事都敬她三分,因为知道徐曼曼牙尖嘴利,不怕事儿。她说谎从老家说到外地了,转了一圈,又回老家吹牛×。电视和鞭炮的空隙里,能听见留在卧室跟蒋捷拨打新年电话的徐曼曼不断哧哧地笑,蒋捷告诉她今天上午那个合租老头的姘头跑了,顺带卷走老头手表和现金,他在屋里骂了一天,还哭。徐曼曼拍手说,报应。卧室门外,徐非非心里闪过一丝恶毒,脸阴着。有件事母亲很小就告诉给他,只说一回,没听谁再提,魏永新以为他一定忘了,却怎么会。徐非非最近为母亲和自己考虑,天津那套房子还应该写上魏永新的名,留给徐曼曼怎么算最后都是留给外人。徐曼曼本就是外人。他想了想最终开口,妈我还是跟你说件事儿吧。
转天上午,徐非非去上辅导课,魏永新送完他回来,几乎争分夺秒地往家赶。正赶上徐曼曼化好妆拎提包去赶同学聚会,在魏永新梳妆台寻找那串宝格丽项链。母女俩在玄关对视一眼,便好像电视按了静音键后出场的演员,戏聚焦在动作上。趁徐曼曼回屋拿手机的工夫,魏永新掏钥匙从里边锁了家门,然后无事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徐曼曼开始发现母亲一直拿眼瞟着自己,她走到哪儿都是一样,根本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是绕着徐曼曼转圈,圈子不断缩小,仿佛她是猎物。她每件事都在往我心上开枪啊,开了这么多枪。魏永新想,眼里涌出再难掩饰的悲凉,很快为愤怒取代,然后她像小时候徐曼曼放学回来见到的那样,手里抓着积攒好的证据,坐在沙发上等。徐曼曼主动问,我出去了,晚上直接去我奶那儿吃。用我开车接非非不?魏永新不回答,眼神没松,刻意讨好是对方心虚的表现。徐曼曼以为母亲还在怄气,去开门,没开,才想到自己回来这些天都还没配一副家里钥匙,她原来的那一把,已被魏永新交给保姆。
你哪儿也别想去。魏永新说。徐曼曼身上疲软一下,后来她命令自己站稳脚跟,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调整姿势,试着优雅地跷脚。魏永新看在眼里,匀一口气,接着徐曼曼听见母亲问,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她无辜地睁着眼,心里很快想到弟弟,又不确定徐非非吐露多少。魏永新冷笑说,长本事了,我说给你介绍一个一个不成,原来自己处上了。非非说你都处两年了,我当妈的就是个傻子,别人问你,我还说曼曼现在不急着考虑。原来你着急啊?徐曼曼说,我都二十四了。告诉你也行,也不怕人。魏永新问,同居了?徐曼曼说没有。那非非怎么说你把宿舍给退了,现在和人家住一块,还总去他家吃饭?徐曼曼忍不住嚷开,现在哪个男女朋友不这样?魏永新从位置上快速站起,巴掌闪过去,被徐曼曼慌张躲开。女儿挺着干瘦的胸脯,眼神锋利起来,开始让半边脸给魏永新打,反让她理智些。徐曼曼接着说,你在天津管过我什么?你问过我一回过得好不好,还是给我打过钱?现在有个人能在外地照顾我,我俩处朋友怎么了,无非是人家没钱,你嫌贫爱富。魏永新咬着牙根看她,感觉心窝上被人踢了一脚,不对,还是打枪,力量能穿过去,疼得发冷汗。徐曼曼就是那个瞄准的人,瞄了很多年,突然有机会,连发尚不解恨。魏永新说,你只是想自己,不想你是徐立军的女儿,不想这个家有啥未来。说完扶着把手坐下,汗水到眼角化成眼泪,到鼻尖勾出鼻涕,一时撑不住地老。
徐曼曼心软,你也不用这样,他对我挺好的。魏永新说,骗你的。徐曼曼说,这么多年在你身边长大,就没听过几句你夸人的话。好像全世界都是坏人,冷不丁几个好人又都是傻子,我始终想不通,你是想让我变成什么人?我刚毕业在天津的时候,住在你同学家,之前宿舍里养的兔子,本来不想带过去了,你同学说他们家也喜欢,让我放心养。后来你让我回家陪爸爸,那天大家都在是不是?是你接的电话,天津那边说兔子死了,赶上家里来亲戚,他们没看住人人过去喂,给我喂死了。我压根就不怪人家,但我伤心啊。可你放下电话,到我房间来骂我,骂我没正事,给你同学添了麻烦。那天爸爸要去医院复查,你一直叨叨,他已经一直说别吵了。我当时真想陪他一起去,可他不愿意让我去医院,也不愿意让你去,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太理解他。爸爸出门了,他前脚走,你后脚骂我是傻×。魏永新打断说,你少提过去的事。她知道除非暴喝,否则徐曼曼不会停止,她现在却感觉自己喊不出来这么大声。徐曼曼说,今天我就想提了,兔子的事儿一直在我心里。我怕自己忘了,所以跟每个朋友都说一遍,我忘了他们还能记得,也能更理解我身上许多事儿。你骂我是傻×,不长脑子,让你在同学面前丢人,可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丢了什么人。我当时已经傻了,脑子里是那只兔子撑死的状态,好像我的脑子也快被撑死了,你骂我傻×还是别的什么都理解不进去了。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爸爸原来没走,他原来一直站在大门后边听,后来他一脚把门踢开,追着你最后抓住你,你颤抖得像那只兔子濒死时的抽搐。你怕爸爸,他好的时候你连大气也不敢出,你和非非都是一样,你们爱的只是你们怕他的部分。到他病重那段日子你们已经不怕他了,也就不那么关心他。当他抓住你那一刻,是愤怒让爸爸恢复力量,他想打你,如果不是我和非非拦着,他一定打你了,多少年他喝完酒回来打你,不都是我拦着?说到这,徐曼曼低下头,眼泪流到鼻尖上,用手背抹了。魏永新说,你也就能记住这些。她摇摇头。魏永新在刚才的叙述里仿佛看见那天,徐立军满是针眼的手背上青筋鼓起的样子,在掐自己的喉咙。她拍打他,却最终为他眼睛里的悲伤吞噬,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后来她再梦见徐立军,梦里他也总是那样一双眼神,身形都是模糊的,只有悲伤很实在,他在梦里还说这个家感受不到一点儿温暖,说魏永新连滴眼泪也没舍得给他掉,只知道烧纸,烧房子衣裳,那些东西他生前已经很多,不稀罕了。能不能不让他这么累啊,别说了,话太多了。这么多年,埋怨和算计在他的生活里无孔不入,魏永新和孩子们在他背上吵来吵去,把难听的话顺他耳朵里倒。徐曼曼看着魏永新,说,爸爸那天说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孩子兔子死了,你不问问孩子伤不伤心,你关心自己的面子。你是不是人啊。魏永新听了点点头,我不是人,我生的也不是人。这么多年没让你念我半点的好。以后你就这么活吧,就记别人不好,我看到底什么样人喜欢你。徐曼曼低头笑起来说,其实在你身边,早没一个人喜欢你了。
魏永新终于能喊,调动她身体全部可用,乖戾地扯高嗓子,去抓茶几上的座机听筒,另一只手则伸向电话簿,胡乱开合着,把听筒夹在肩膀上。徐曼曼无措地盯着她看,她胸口剧烈起伏,吞着每一口气,呼出时气流从滚烫的鼻孔里带出,有簌簌的力道。徐曼曼笑得越来越厉害,仿佛忍不住,发现魏永新已不受控于理智或身份,她只是在斗,用最简单的办法回击女儿的指控,喊,谁讨厌我!你说,我现在打电话过去问。说一个,我打一个。徐曼曼说,你有病。她喊,我是有病啊,我有病我要你一个小棉袄。棉袄个屁。徐曼曼转头走,我今天就回天津吧,我受不了你了,明白吗?魏永新把座机摔下,拦到徐曼曼面前,对方不是徐立军当年在医院走廊外,许诺给她的一件小棉袄,说抱回来吧,怪可怜的。她终于看清楚,那只是件实打实的防弹衣。子弹打不穿,可还是震得挺疼的,关键是子弹就出自徐曼曼,后者扳机扣得爽。徐曼曼绕过母亲,回房间收拾行李,东西不多,没五分钟完事。拖着箱子再经过魏永新时,对方轻蔑地看她,她于是站下来回视。还想再瞄准吗?魏永新想,换我了。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徐非非刚一进门就在鞋架旁停下,身上古龙水的气味儿疏散进硝烟里。魏永新对着徐曼曼的眼睛说,破烂货。徐曼曼说,你再说一遍。魏永新说,你是破烂货,不定被多少男人睡过了。徐曼曼没有回答,伸手去拿鞋架上一双高跟鞋,不管不顾朝魏永新扔。徐非非扯过姐姐,她的眼睛是干涸的,被徐非非拧着手腕,鞋跟上的灰融进掌心里。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说,疯了吧你。徐曼曼带上行李箱,踩住鞋子开门,在楼道里绊了重重的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