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庚,是成汤十世孙。盘庚因河患迁都于殷,反覆诰谕臣民以图迁之意。史臣录其书为三篇,这是头一篇,记未迁时告谕臣民的说话。
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戚,出矢言。
殷,是地名,即今河南府偃师县地方。适,是往。率,是总。吁,是呼召。戚,是忧。当时河水为患,众百姓每都以为忧,故谓之众戚。矢言,是誓告之词。
昔成汤建都于亳,其后子孙屡迁,至祖乙始都于耿。至盘庚时,耿又有河决之害。盘庚见殷地高,可以避水,故欲率民以迁都于殷。而当时之民,皆安土重迁,不肯往适于有居。盘庚不得已,乃总呼众忧之人,出誓言以告之,把迁都之利、不迁之害——晓谕他每知道。盖不以刑罚驱之,而以言语化导之,盘庚之恤民如此。
曰:“我王来,既爰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刘。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
我王,指祖乙说。宅,是居。兹,是指耿都说。刘字,解做杀字。其如台,譬如说无奈我何。
盘庚出誓言以告百姓每说道:“我先王祖乙初来耿都,既而遂定居于此,实以此地可居,而重我民之生耳。岂预知耿有水患,而故意尽陷之于死地乎?今民偶不幸,困于水灾,流离散处,不能相救以全其生,是乃天变之使然,非人谋之所能及也。我因此考之于卜,那卜兆之词说:‘此地垫溺已甚,我亦无如之奈何。’言决不可不迁也。天命昭然如此,尔民可不从卜而图迁哉?”
“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
服,是事。宁,是安。五邦,是五处建都之地。成汤始居西亳,仲丁迁于嚣,河亶甲迁于相,祖乙迁于邢,又迁于耿,共是五邦。烈,是功业。
盘庚又说:“我先王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诸君,遇国家有大政事,必决之于卜,以观天命之何如。天命所在,则恭敬奉承,不敢违越。故卜曰当迁即迁,不敢偷安,以违天命。至于五次迁都于亳、于嚣、于相、于邢、于耿而迄无定居,这岂是先王好劳,乃天命之不容已故也。今至于我之身,耿不可居,天命亦几乎绝矣。若不承先王之故事以图迁,而坐待沉溺,则是天之断绝我命,且懵然而不自知,况曰其能顺承先王之大业,以保国祚于无穷乎?夫天之所命,在先王犹不敢违,而况于我乎?为尔民者,纵不畏上命,独不畏天命乎?”
“若颠木之有由蘖,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厎绥四方。”
颠木,是倾仆的树木。由蘖,是树上新生的枝条。
盘庚又说:“旧都已不可居,新都幸有可就。若能从卜而迁,则易危为安,转祸为福,譬如已倒的树木,旁边又生出新枝一般。但见国命几断而复续,先业几坠而复兴,是天将延长我国家之命于新邑,使我继嗣兴复先王之大业,以安四方之民矣。夫不迁之害如彼,而能迁之利如此,是国命之断续,先业之兴废,民生之安危,惟系于迁不迁之间耳。尔民可不审所从哉!”
盘庚敩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正法度。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众悉至于庭。
敩字,解做教字。在位,是有位之臣。常旧服,是先世常行的旧事。伏,是藏匿。小人,是小民。箴,是箴规的言语。众,指臣民说。
盘庚既告民以迁都之意,如上文所言矣。然当时之民,虽多惮于迁徙,一般也有要迁的。只为在位的人,恋旧都久处之安,贪沿河沃饶之利,乃倡为浮言,煽惑众心。中间有能审利害而以为当迁者,都被他排击隐匿,不得闻于上。此民情所以不通,而国是所以未定也。盘庚深知其然,故其告教于民,必自在位之人始。而其所以教在位者,惟历举先王君臣旧常图迁的故事,以正今日之法度,见得自己奉顺天命,皆取法乎先王。而凡为臣者,皆当谨守臣职,以取法乎旧臣也。其大意说道:“今我小民,苦遭水患,必多以当迁之言箴规于我者。汝群臣正当通上下之情,无或敢排击陷匿,而使之不得上达也。”盘庚告臣之意如此,于是乃命臣民众庶,悉至于庭,以听教命焉。
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
此下正盘庚命众之词,皆对民而责臣者也。
格,是至。猷,是谋。黜,是除去。傲上,是慢上之命。从康,是徇己之安。
盘庚命众说道:“来,汝臣民之众,我其告汝以训言。凡汝之所以不肯从迁者,只为有两样私心:一则有傲心,而慢君上之命;一则有惰心,而徇目前之安耳。汝当谋去汝这个私心,念尊卑之分,而不敢以傲上;图久远之计,而不敢以苟安,可也。”
“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今汝聒聒,起信险肤,予弗知乃所讼。
旧人,是世臣旧家。播告,是诏令。指,是意指。钦,是敬。逸言,是过言。变,是变化。聒聒,是多言的模样。起信,是取信。险,是倾邪。肤,是浅。
盘庚又说:“昔我先王,凡有大事,皆不敢独任一己之私,亦惟谋任尔世臣旧家之人,与之共事。然先王固能任旧人,而旧人亦不负所任。凡国有大事,朝廷出号令以播告乎人,旧人即为之奉承宣布,凡先王忧恤民瘼的美意,都——传说与百姓,而不敢隐匿。所以先王愈加敬信,而任使之益专。且不但宣君之指,而又自以利害之实告之于民,无有妄言,以惑众听。所以小民翕然感化,而奔走之恐后。先王之臣,其贤如此。今我之任汝,无异于先王,汝宜以旧人之事先王者而事我,可也。顾乃倡为浮言,以阻迁都之议,凡其谗谗然求信于民者,率皆险邪肤浅之说,都不是正大深远的议论。我不晓汝所言,果何谓也。岂不有愧于旧人哉!”
“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作乃逸。
荒,是废。含,是藏匿。惕,是畏惧。观火,是见得明白的意思。作字,解做成字。逸,是过失。
盘庚说:“我之迁都,非轻易劳民动众,自废其爱民之德,其实欲为民图安耳。汝乃造言阻挠,不肯宣布我为民之德意,不畏惧我一人,若将以我为可欺者。不知我看汝等傲上即安之情,就如看火一般,昭然明白而无所隐蔽,汝亦将谁欺乎?然此虽汝之过,亦由我拙于为谋,优柔姑息,以酿成汝之过失耳。使我能操生杀之权,有罪不赦,汝又安敢若是哉!”这是盘庚设为责己之词,以警群臣,欲其痛自省改,而率民以从迁也。
“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网,是鱼网。纲,是系网的大绳。条,是条理。紊,是乱。刈禾叫做穑。有秋,是秋间有收成。
盘庚既戒其臣之傲上从康,又设喻以申明之,说道:“以下从上,理之当然。譬如鱼网一般,把纲绳提起,则细目都随之而张,各有条理而不乱。今君者,臣之纲也。若君令而臣不从,是纲举而目不张矣。有是理乎?然则汝不可不以傲上为戒也。天下之事,不一劳者不永逸。譬如农夫一般,服劳于田亩,用力于稼穑,虽是勤苦,到秋来却有收成之利。今迁都虽劳,而他日安居乐业之利,实由于此。然则汝又不可不以从康为戒也。”
“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
婚友,是婚姻僚友。
盘庚说:“汝群臣所以不肯迁者,本是傲上从康的私心,却乃藉口安民,以市恩于众,而自以为有德。不知河水一决,坐待危亡,适以害之而已,何实德之有。汝必能去其傲上从康之私心,真为斯民趋利避害,以施实德于民,而且及尔之婚姻僚友,亦得以同享其福,则德之所施者博矣。汝于此时,乃敢大言于人说,汝之祖父,尝为民图迁,今汝又为民图迁,汝家世世有积德,这才不失之于夸耳。若今之苟悦小民,何足以为德乎?”
“乃不畏戎毒于远迩,惰农自安,不昏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
戎,是大。毒,是害。昏,是强。黍、稷,是两样谷名。
盘庚说:“耿圮河水,远近皆受其害,势甚可畏。汝乃不畏其大害于远近,而惮劳不迁,则终无去危就安之日矣。譬如懒惰的农夫,惟务偷安,不肯强力为劳苦之事,不耕种田亩,将来岂有黍稷之可望乎?从康之害如此。”
“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时民,犹胥顾于箴言,其发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长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
吉言,是善言。先,是倡率。奉,是承受的意思。恫,是痛。相,是视。民,是小民。胥字,解做相字。逸口,是过言。燎,是焚。高平之地叫做原。
盘庚说:“人臣之义,当奉君之命而致之民者也。今汝于人情忧疑之际,乃不肯将好言语开谕那百姓,而反阴沮迁都之谋,则非但害民而已。惟汝自生毒害,陷于败祸奸宄之罪,以自灾于其身耳。盖臣者,民之倡也。汝既倡民以顽慢不率,则首恶之诛,必不能免。孽自汝作,则痛亦自汝受矣。汝于此时虽自追悔,亦何及哉?我视小民之中,有明于厉害者,犹知相与顾虑,而有箴规之言。但其言一发,汝等即以过逸之言,纷纷排抑之,使不得达。汝固自恃其口,为可以制人矣。况我操生杀之权,能制汝短长之命,而可不惧乎?汝何不以小民之箴言告我,乃共为浮言,以动摇斯民,惧之以迁徙之劳,贻之以沉溺之祸,果何意邪?一时人情为汝所惑,虽若无可奈何,然以我制命之权而殄灭汝,亦何难之有。譬如火之焚于原野,其初虽不可亲近,然终可得而扑灭之。汝尚何所恃乎?然此亦惟汝众自不肯安靖守法,以速祸于己耳。非我有过,乐用刑威以加汝也。傲上之害如此,可不戒哉!”
“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迟任,是古时的贤人。
盘庚既戒责群臣,又引古人之言以感动之,说道:“我闻迟任曾有言说:‘朝廷用人,当求夫世臣旧家而用之,以其练习故事,通达人情,国家与之同其休戚,而下民视之以为安危也。若夫用器,则不必求旧,惟取其制作之新而已。’迟任之言如此。今汝诸臣,皆我国家之旧人也,我之图任共政,自不能舍汝而他求矣。汝可不思体我之意乎?”
“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
非罚,是不当罚而罚。非德,是不当赏而赏。
盘庚说:“昔我先王及汝祖汝父,君臣一心,无事则同享其逸,有事则同任其勤。是汝祖父,乃我先王之功臣也。汝为功臣的子孙,国家所当优礼,苟无罪过,我岂敢动用非理之罚以加汝乎?盖必可罚而后罚之也。我国家世世选录汝祖父之功劳,至于我亦不敢掩蔽汝祖父之善。今我大享祀于先王,汝祖亦以功臣而配享于庙,在天之灵,昭著森列,以作福作灾于下。凡赏善罚恶之事,神实鉴临之。汝为子孙者,苟无功劳,我亦岂敢动用非分之恩以私汝乎?盖亦必可赏而后赏之也。夫我于勋旧之臣,一赏一罚,皆不敢轻如此。尔旧人宜知所戒勉矣。”
志。汝无侮老成人,无弱孤有幼。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
难,是迁徙艰难。弱,是轻忽的意思。猷,是谋。
盘庚说:“迁都之举,固非易事,但我之志意已定,利害已审。如今把这难事,反复告汝群臣,如射者之决志于中,一定而不可移矣。今小民之中,或老成,或孤幼,也有明于利害而以为当迁者。汝毋欺侮那老成的人,以为耄荒不足听;毋轻忽那孤幼的人,以为年少不更事也。惟当去己私以从众论,舍目前苟安之利,各为千百年居止之图,勉出汝之力,而不狃于从康;听我一人迁徙之谋取,而不终于傲上。则庶几有以辅成我志,而于图任旧人之心亦无负矣。”
“无有远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
臧,是善。佚字,解做失字。
盘庚告臣将终,又申明赏罚之严以戒勉之,说道:“凡汝群臣,都不论远近亲疏,但不从迁,便是有罪的人,我则刑戮是加,讨其死罪而不赦;从我而迁,便是有德的人,我则爵赏是及,显其善,行而不蔽。所以然者,何也?盖以国家之安危,悉系于群臣之善恶耳。如我之邦易危为安而善欤,此非能自善也,惟汝众从迁之故耳。然则用德者安得而不彰之耶?如我之邦沦胥以沉而不善欤,此非自不善也,惟我一人纵恶不诛,失罚其所当罚以致此耳。然则用罪者安得而不伐之耶?盖今日赏罚之典,有断乎其必不可已者,汝其可不念哉!”
“凡尔众,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
齐,是整齐。度,是法度。
盘庚说:“我之赏罚,其严如此。凡汝群臣之众,其以我言转相告戒:自今日以始,至于后日迁徙之时,各敬共汝所干的职事,而毋或怠忽;整肃汝所守的位次,而毋或违越;检制汝所出的言语,使合于法度,而毋或放肆。惟务同心奉上,以成迁都之举,则庶乎用德而有赏矣。苟或不然,则罚罪之典将及汝身,不可悔也。”夫当时在位之臣,傲上从康,造言阻迁,即一切以法绳之,亦不为过。而盘庚犹必委曲劝谕,丁宁告戒,于严明之中,每寓忠厚之意如此。盘庚其贤矣哉!
这是《盘庚》第二篇,记临迁之时,告谕庶民的说话。
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乃话民之弗率,诞告用亶。其有众咸造,勿亵在王庭。盘庚乃登进厥民。
作,是起。涉,是渡。耿在河北,殷在河南,将迁于殷,故渡河也。诞字,解做大字。亶,是诚。造,是至。
史臣叙说:盘庚自耿启行,将南渡河,率臣民以迁居于殷。那时民心尚怀犹豫,不肯勇往。盘庚也不用刑罚驱迫他,但以话言晓喻民之不从者。然其大告乎民,又只用真诚恳恻的实意以感动之,使其翻然而乐从焉。又恐人众喧杂,听言不审,于是当众人皆至之时,先戒以毋得亵慢,在王之庭,都整齐严肃专听上命。盘庚于是升进其民,着他向前而面告之。
曰:“明听朕言,无荒失朕命。
荒字,解做废字。
盘庚大告庶民说:“汝民当明听我言,凡我所以命汝者,必须遵信奉行,毋敢废弃而不从也。”
“呜呼!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保。后胥戚鲜,以不浮于天时。
承,是敬。浮字,解做胜字。
盘庚首举先王迁都之事,以劝勉百姓说道:“昔我先王,如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之为君也,无不惟民生是敬。一遇水灾,则视民之溺犹己溺之,遑遑焉必欲为之图迁而后已。君之忧民如此。故当时之民,亦莫不保爱其君,相与忧君之忧,而协力以为从迁之举。君民一体,上下一心,是以卒能避害就利,舍危从安。虽有天时水患之灾,鲜不以人力胜之也。先世君民,其相与御灾捍患者如此。其在今日,尔民何独不然哉!”
“殷降大虐,先王不怀厥攸作,视民利用迁。汝曷弗念我古后之闻?承汝俾汝,惟喜康共;非汝有咎,比于罚。
虐,是害。古后,即是先王。怀,是安。俾,是使。咎,是罪。比于罚,是比附迁徙的罪名。
盘庚又明己迁都之意,说道:“昔我殷邦,河水为灾,天降大害,先王不敢安居。其所以兴作而迁徙者,只为人情莫不欲安,但看于民有利,则用之以迁而已。此先王之事,我之所闻者也。尔何不思我迁都之举,乃闻之于先王,而非创为于今日者乎?盖我所以敬承汝民命,而使汝以迁都者,惟喜与汝远避河水之患,以共享安居之乐耳。是我今日为民之心,即先王视民利用迁之心也。岂谓汝民有罪,比附于迁徙之罚以加汝哉!汝民亦当体我之心矣。”
“予若吁怀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
吁,是招呼。怀字,解做来字。新邑,指殷都说。
盘庚说:“尔民不乐迁都者,岂谓我大违众志,而强汝以必从乎?我想尔民的本志,岂有不愿安居者?特一时为浮言所惑,故不肯迁耳。今我所以不惮话言之烦,而招呼怀来尔民于此新邑者,亦惟因汝民荡析离居之故,欲与之共享安康,正以大从尔志,使得遂其舍危就安之初愿也。然则我非强民,乃顺民耳。汝何不熟思之乎?”
“今予将试以汝迁,安定厥邦。汝不忧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钦念以忱,动予一人。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尔忱不属,惟胥以沈。不其或稽,自怒曷瘳?
试,是用。忱,是诚。鞠字,解做穷字。臭,是败。稽,是察。曷瘳,是不可救的意思。
盘庚又以不迁之害,警动庶民说道:“耿被河患,则民危而邦亦危矣。故今我将用汝迁都,以安定国家,使汝民同享安逸。这是我苦心替汝思算,不得已而为此举耳。汝乃不忧我心之所困苦,乃皆大不肯宣布腹心,敬慎思念,以诚意感动我一人,是不能如先民之保后胥戚矣。则汝惟坐待水患,以自取穷苦。譬如乘舟装载者,该及时启行,若迟滞不济,必然臭败了所载的货物。今日迁都,正该君民一心,效同舟共济之义。汝若又生迟疑,而从上之诚心间断不属,则岂能以共济艰难?惟相与以及沉溺而已。夫安定之与沉溺,这两件利害,昭然明白。尔民曾不能稽察以决其从违,一旦河水溃决,无可逃避,汝虽自生怨怒,而悔已无及矣,果何救于困苦乎?尔民其审察之可也。”“汝不谋长,以思乃灾,汝诞劝忧。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劝忧,是以忧自劝,盖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者也。上,指天说。盘庚又说:“汝民不为长远之谋,以思量那不迁的灾祸,是汝安危利灾,不知求免于忧,而大以忧自劝也。如今目前恋着沃饶之利,固有今日矣。然将来决遭沉溺而无有后日,天将断弃汝命,汝有何生理于天乎?不迁之害,其大如此。汝民又将何从耶?”
“今予命汝,一无起秽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
秽,是恶。倚,是偏。迂,是曲。
盘庚以民不从迁,只因心志不定,故告之说:“是非不两立,利害无两从。今我命汝当专一此心,从我迁徙,无起傲上从康之恶,以自取沉溺之败。所以然者,盖凡人中心有主,则邪说无自而入。若汝心不专一,吾恐浮言之人引诱煽惑,得以偏倚了汝之身,迂曲了汝之心,使汝是非颠倒,利害昏迷,而无中正之见,必不能决意以从迁矣。故当一心以听上,然后浮言不能为之惑也。”
“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
迓,是迎。续,是接。畜字,解做养字。
盘庚又发明其恳切为民之意,说道:“耿圮河水,有今罔后,汝命几绝于天矣。故我命汝及早迁都者,正以迎续汝命于天,而使之更生也。我岂用刑威以驱迫汝哉?特用以奉养汝众,引而纳诸生全之地耳。”
“予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予丕克羞尔,用怀尔然。
先神后,即是先王。羞字,解做养字。怀,是念。
盘庚又说:“昔我先世神圣之君,如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当五迁厥邦之时,尔先人竭力从迁,其劳甚矣。我惟思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人,其功不可忘。故我今日图迁,大能奉养尔众于生全之地者,用怀念尔为先民之子孙,不忍坐视其沉溺而不加拯救故也。是我于尔民,为谋固甚周,而用情亦甚厚矣。尔民顾乃不体我心而欣然乐从,何耶?”
“失于政,陈于兹,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
陈字,解做久字。崇,是大。高后,指成汤说。
盘庚恐民心未服,又举鬼神之事以恐动之,说道:“人君之政,莫大于安民。今耿圮河水,民之不安甚矣。我若不为民图迁,是失安民之政,而久居于此也。我高祖成汤在天之灵,必大降罪疾于我,说道:‘汝为民主,何为虐害我民,坐视其沉溺而不救乎?’是我不能图迁,则难逃先王之责如此。”
“汝万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后丕降与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孙有比?’故有爽德,自上其罚汝,汝罔能迪。
生生,是生养不穷的意思。猷,是谋。幼孙,是盘庚自称。比,是同事。爽德,是失德。迪,是道。罔能迪,是无道以求免。
盘庚说:“今日之事,我若不能图迁以安民,固无以逭于先王之责。汝万民若不能自为生养无穷之计,与我一人共谋同心,而尚惮于迁徙,则我先王亦必大降罪疾于汝,说道:‘汝何不与朕幼孙同迁乎?’故汝不从迁,有此逆理犯分之失德,则先王自上降罚于汝,汝将何道以自免哉!是民不从迁,亦难逃先王之责如此。”
“古我先后既劳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则在乃心,我先后绥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断弃汝,不救乃死。
戕,是害。绥,是安慰的意思。
盘庚说:“汝民不肯从迁,不但得罪于我先王,而亦得罪于尔祖父。盖昔我先王之迁都,既劳尔祖父以同迁矣。今我继先王而为君,则汝皆为我所畜养之民,当以汝祖父之事先王者事我,可也。苟有戕害在汝之心,傲上从康而不肯迁,我先王必安慰汝祖父说,尔子孙悖理抗君,我将加之罪罚。汝祖汝父,亦以大义难容,乃断弃汝,而不救汝死于先王之前矣,可不畏哉!是民不从迁,又难逃祖父之责如此。”
“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乱字,解做治字。具,是兼并聚敛的意思。贝玉,是货财的总称。迪,是启迪。
盘庚对民责臣说道:“民不从迁,固难免祖父之责。然不但尔民为然,兹我治政之臣,所与共天位者,若不肯为民图迁,惟贪沃饶之利,以聚蓄宝玉为事,则汝诸臣的祖父,亦必恶其所为,相与告我高后成汤说:‘我子孙为臣不忠,弃义贪利,其作大刑戮于我子孙以讨其罪。’是诸臣祖父,实启迪我高后以大降不祥,而灾害必不可免矣。夫臣不从迁,亦难逃祖父与先王之责如此。况于尔民,奚可惑其浮言而不迁乎?”商俗尚鬼,故盘庚以鬼神之说惧之,盖因俗利导而使之易从也。
“呜呼!今予告汝不易!永敬大恤,无胥绝远!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
恤字,解做忧字。猷,是图谋。设,是安设。
盘庚反复劝戒庶民,又叹息说道:“今我告汝以迁都之事,岂敢以为易而忽之。盖道路既已艰难,人情尚多疑畏,展转思虑,正我之大以为忧者。汝当永敬我之所大忧念,无使上下之情相去绝远,而诚意不相连属也。如我以安民为谋,汝必分我之谋,而相与共图之;我以忧民为念,汝必分我之念,而相与共念之。同心协力,期于相济以有成,乃为可耳。然欲体我之心,又必先正汝之心。盖天下之是非利害,都有个恰好的道理,所谓中也。此心一失其中,而偏邪之见得以入之矣。汝百姓每各要把这道理安设于汝心,使中有所主,而事有定见,则必能知迁徙之当然,而不为浮言之所夺,岂不能分猷念以相从乎?”盘庚告民至此,其意愈切至矣。
“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我乃劓殄灭之,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新邑!
吉,是善。迪,是道。颠越,是颠倒违越。劓,是割鼻之刑。殄灭,是杀戮尽绝。遗,是留。育,是生育。易字,解做移字。
盘庚既诱民以从迁,又恐迁徙之时,奸人乘隙生变,故严明号令以告敕之,说道:“今往迁新都,道路之间,必须严肃。若有不善不道之人,如颠倒违越,不敬遵我之约束者,及暂时遇着的人,肆为奸宄,乘机劫掠者,我小则加之以劓刑,大则殄灭其种类,无复遗留生育,不使移其种于新造之邑,以坏我之良民善众也。”
“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
建,是立。
盘庚临迁之时,又告民以从迁之利说:“耿被河患,汝民不能聊生矣。自今往于新邑,则可以定居,可以兴事,而有生生之乐焉。夫迁之有利如此,故我今日将用汝以迁,使汝永立乃家于此,子子孙孙享生生之乐于无穷也。是今日经营迁徙之图,乃为汝一劳永逸之计,汝民何为不肯从迁,而尚恋恋于故土哉!”夫以庶民之微贱,盘庚不以刑威迫之,而必以话言晓之,必使心悦诚服,而后与之共举大事。此商家之所以能固结民心,而延有道之长也。
这是《盘庚》第三篇,记盘庚迁都之后,慰劳戒勉臣民的说话。
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绥爰有众。
奠,是安定。居,是官民的居止。位,是上下的位序。
史臣叙说:盘庚既迁新邑,鼎建国都,此时臣民居止已定,无复向时荡析离居之患矣。然迁徙初安,经制未备。于是盘庚乃各正其上下尊卑之位,以明相临之分;又慰劳臣民迁徙之劳,以安有众之情焉。
曰:“无戏怠,懋建大命!
戏,是轻侮的意思。怠,是怠惰。大命,是国家之命。
盘庚戒勉臣民说:“尔等臣民,昔固有傲上从康者,今新都既适,纲纪粗定,无得戏侮怠惰如往时之故习,必须尽心勉力,趋事赴功。为臣的各修职业,为民的各务生理,以建立我国家之大命,使之长久安宁可也。”盖迁都一举,乃国家更新之会,故盘庚于既迁之后,警惕而作新之如此。
“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罔罪尔众。尔无共怒,协比谗言予一人。
敷心腹肾肠,是吐露实情的意思。历字,解做尽字。百姓,是庶民与百官族姓,兼臣民说。协,是合同。比,是附和。
盘庚虽已迁都,犹恐臣民勉强顺从,而心怀怨怒,故告之说:“上下之情,常患不能相信。今我敷布心腹肾肠,凡胸中所蕴蓄的,都明白吐露,尽告尔臣民以朕志,使尔等知悉。盖迁都之时,尔众有倡为浮言,说事定之后,加汝罪责者,岂知我已释然于心,不复追究往事、加罪于尔众矣。尔众各宜安心守分,无得共怀疑虑而有怨怒之意、合同附和而加谗谤之说于我一人,则上下相信,人人自安,可以共保国家之业于无穷矣。”
“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用降我凶德,嘉绩于朕邦。
古我先王,指成汤说。多,是推广的意思。适,是往,亳都近山,故叫做适于山。降字,解做下字,是除去的意思。凶德,是灾祸。嘉绩,是美功。
盘庚说:“昔我始祖契,建都于亳,既无水患,而有功于民,其后屡迁,前功或几乎坠矣。我先王成汤,将欲推广前人之功,而不使之失坠,故又往居于亳,还归旧都。那时山高土厚,得免河水之灾,除去了国家的凶祸,所以能安居乐业,修政立事,而有嘉美之绩于我国家也。是先王迁都之善如此。”
“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尔谓朕:‘曷震动万民以迁?’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
荡,是浮荡。析,是分析。极字,解做止字。乱,是治。越,是及。笃敬,是诚笃恭敬之臣。
盘庚又叙己迁都之意,说道:“今耿都为河水所坏,我民浮荡分析,离散居处,无有定止之期,将陷于凶德而莫之救矣。汝等只说我无故震动万民,而为此必迁之举,不知乃天意之所在耳。盖国家之治乱,实先业之隆替所关。今上帝将复我高祖成汤之德,而治及我国家,故默牖我心,使我与二三笃敬之臣,忠诚体国,能审利害者,相与计议而行,用以敬承汝民垂绝之命,使之舍危就安,以长居于此新邑也。民安,则国治,而祖德于是乎复矣。夫成汤以多前功,而我以复祖德,则迁都之举,岂无故而劳民者哉!”
“肆予冲人,非废厥谋,吊由灵各;非敢违卜,用宏兹贲。
冲人,是盘庚自称。吊字,解做至字。由,是用。灵,是善。宏,是恢扩的意思。贲字,解做大字,指国家大业说。
盘庚慰谕臣民说道:“当初我欲迁都,尝参之人谋,而决之龟卜矣。尔臣民有言不可迁者,我皆不从,非我冲人不恤人言,废其谋而不用也。盖谋不贵于多而贵于善。尔臣民之中,有能审利害之实而以为当迁者,乃是善谋,我则信而从之,确乎不易,乃至用尔众谋之善者耳。这是我至公之心,岂有意于违众哉!然尔众之不肯从迁,亦非敢故违我之吉卜也。盖以为听于神,不若听于民。苟轻易迁徙,动摇人心,则基业岂能安固。故欲我听从民便,待水患之自息,使民安国治,以恢宏此国家之大业耳。这是尔爱国之情,亦岂有意于违卜哉!然则我之心,尔众固宜知之;尔众之情,我亦谅之矣。上下之间,欢然相信,复何疑何惧之有。”
“呜呼!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尚皆隐哉!
邦伯,是统率诸侯之官。师长,是众官之长。百执事,是大夫以下,凡有职事的官。隐字,解做痛字。
盘庚既慰劳臣民,又以安民之功责望臣下,先叹息说道:“凡我群臣,有任岳牧而为诸侯之统率者,有任公卿而为众官之长者,有各司一职而为百执事者,其人不同,皆辅我以治民者也。今百姓每迁徙之初,生理未复,艰难之状甚可怜悯。尔群臣尚皆恻然隐痛于心哉!诚有隐痛之心,则所以抚恤而安全之者,自不容不尽其职矣。”
“予其懋简相尔,念敬我众。
懋,是勉。简,是择。相,是开导的意思。
盘庚说:“安民之务,知人为先。尔群臣之中,贤否不一,我将勉力简择,委任那爱民的人,罢黜那不爱民的人,用以开导尔等,使各自勉励,修举职业,常以民生为念,而敬慎不忽耳。尔群臣可不体我之德意以致之于民乎?”
“朕不肩好货,敢恭生生。鞠人谋人之保居,叙钦。
肩字,解做任字。敢,是勇。鞠,是抚养。谋,是营谋。鞠人、谋人,都是爱养百姓的意思。叙,是用。钦,是敬。
盘庚承上文说:“凡为臣者,贪好货财,则必聚敛于百姓,是不能念敬我众者也。我决不任用那好货的人。若能勇于敬民,以其生生为念,一心要把百姓每抚养,替百姓每营谋,凡可以保其居止而乐生兴事者,皆为之尽心竭力,是能念敬我众者也。我则叙而用之,予之以爵禄;钦而敬之,优之以礼貌焉。此我之懋勉简择以为民者也。”
“今我既羞告尔于朕志若否,罔有弗钦。
羞字,解做进字。若,是顺。否,是不顺。
盘庚说:“我所叙用敬礼的人,是顺我意者;我所不任用的人,是不顺我意者。我今既进告尔等以朕志之所在,凡顺意与否者,皆明言之矣。尔等知我意向,当思奉行,毋不敬我所言也。”
“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
总,是聚。庸,是安民之功。
盘庚说:“具乃贝玉,汝群臣尝有此故习矣。我今既不任好货之人,则汝当以此为戒,切勿谋聚货宝,以掊克为能可也。往哉生生,汝群臣既率民以迁矣。我又以敢恭生生望汝,则汝当以此自励,务保爱周恤,使人人各厚其生,以成安民之功可也。如是,则能敬我之命,而不负我懋简相尔之意矣。”
“式敷民德,永肩一心。”
式,是敬。敷,是布。肩,是任。
盘庚于篇终又深望群臣,说道:“不总货宝,惟务民功,此真为民之大德也。但人情多勤于始而怠于终,未有能久而不变者。汝当兢兢业业,以敷布为民之德,自今至于后日,常任此心而不替,则汝之爱民无穷,而民之受惠亦无穷矣。”盘庚戒勉之意,一节严于一节,而终以无穷期之,其惓惓为民之心如此。此所以为有商之贤君也。
商高宗感梦而得傅说,遂命以为相。史臣记高宗命傅说之辞,与傅说告高宗之语,为书三篇,总名之曰《说命》。这是头一篇。
王宅忧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群臣咸谏于王曰:“呜呼!知之曰明哲,明哲实作则。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
王,是高宗。宅忧,是居丧。亮阴字,当作梁暗,是天子居丧之所。免丧,是除服。则字、式字,都解做法字。
古者上下通行三年之丧,君薨则嗣君居于梁暗之中,守孝三年,不亲政事,不出号令,使百官都听命于冢宰。此时高宗遭父小乙之丧,遵行古礼,居忧于梁暗中,三年不言,及大祥之后,丧服已除了,还不肯出朝听政,发言裁决。当时在朝之臣,皆以为过礼,乃进谏于高宗,叹息说道:“人君以一人而居乎兆民之上,必其于天下事理皆洞然而无遗,才叫做聪明睿哲。有是明哲之德,于是发之为号令,以裁决乎庶政,施之于政事,以总率乎百官,则天下之人皆仰之以为法则矣。今我王以聪明首出之资,君临万国,正所谓明哲作则者。朝廷上百官,方颙颙然仰听一人之言,以奉承其法令。使王而发言也,则言之所出,即可以作命令于天下,而臣下有所奉行。苟或不言,则君既无以令乎臣,臣下将何所禀奉而行之,不亦有负于作则之任哉?此王之所以不可不言也。”
王庸作书以诰,曰:“以台正于四方,台恐德弗类,兹故弗言,恭默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
庸,是用。台字,解做我字。帝,是天。赉,是与。弼,是辅弼。
高宗因群臣谏他不言,用是作书以告群臣,明其所以不言之意,说道:“我非不欲言也,实以我居人君之位,将表正于四方,其任至大,其责至重,恐我明哲之德,不能与前人相似,无以君临万邦,而为百官之所承式,此所以不敢轻易发言。但时常恭敬渊默,收敛此心,思量治天下的道理。我一念精诚,上通于天,感动得上帝于梦寐中赐与我一个贤相,其将论道辅政,代我之所当言矣。尔群臣又何以无所禀命为忧哉?”盖高宗求贤图治之心,纯一不二,与天无间,故梦寐之间,果得贤相。可见人君继天而为之子,其精神意气,真与天道相为感通,王言一动,皆不可以不慎也。
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
审,是详。筑,是筑墙。傅岩,是地名,在今山西平陆县。肖,是似。
高宗既梦上帝赐以良弼,而未知其人所在,于是乃详记梦中所见的人,画影图形,差人持着这图,偏去天下寻访。行到傅岩之野,见一个人叫做傅说,方在那里筑墙,他的形貌正与画图相似,果符高宗所梦焉。其得傅说之奇如此。大抵圣君贤相,相待而生。天将开高宗中兴之治,故生傅说之贤以为之佐,而梦寐之间特有以启之。盖明良遇合之机,天人感应之理有如此者,良非偶然也。
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
爰字,解做于字。
史臣叙说高宗以梦求贤,既得了傅说,聘他来与之谈论,果然是个大贤,可当重任。于是不次擢用,就立他做宰相,加诸百僚之上。又以冢宰兼师保职,着他常在左右,以资其匡弼,而听其议论。盖亲信之深也。
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
纳诲,是进言。
高宗既任傅说,遂命之说道:“君德不能自成,必有赖于贤臣之辅。汝今在我左右,须要朝夕进纳善言以教诲我。但有义理,则不时陈说;但有过失,则随事箴规。于以广我之见闻,端我之趋向,使君德自成,而无愧于明哲之主可也。”
“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金,是刀剑等器,古时铜钱之类,都叫做金。砺,是磨刀的石。济,是涉水。巨川,是大川。楫,是船桨。连三日雨,叫做霖。
高宗既命傅说以纳诲辅德,又设喻以致其属望之意,说道:“凡金器必用砺石磨之,而后快利。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金之用砺一般。凡切磋琢磨,以变吾迟钝之质,而成其德器之类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吾之砺乎!又譬之济大川者,必假舟楫而后能渡。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济川之用舟楫一般。凡匡扶引掖,使我得以永保艰难之业,而克成利济之功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吾之舟楫乎!又譬之年岁大旱,必得霖雨而后能沾润。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大旱之望霖雨一般。凡经纶参赞,使我之膏泽治乎黎庶,而功德被乎寰宇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今日之霖雨乎!”高宗此言,其致望于傅说者,辞愈切而意愈至矣。
“启乃心,沃朕心。
启,是开。乃字,解做汝字,指傅说说。沃,是灌溉的意思。
高宗命傅说说:“我之望汝纳诲辅德既为甚切,汝当披露悃诚,罄竭底蕴,大开汝之心胸,于凡修德之方、致治之道,——都敷陈开导,无所隐匿,用以滋润灌溉于我之心。使我于这道理,都明白透彻,融会浃入,充足而厌饫焉。庶足以副我之深望也。”这是高宗以格心之忠,望之于傅说者如此。
“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
瞑眩,是病人饮了苦药,头目昏闷的意思。瘳,是病痊。跣,是跣足。
高宗既以格心沃心望傅说,又设喻说道:“人臣必进苦口之言,然后能匡君之过。汝若不肯开心竭诚,苦口直言以尽规谏之道,则我之过差,无由省改。如病人服药,不至于瞑眩,则其病必不得痊矣。为君的道理,必须——讲穷明白,然后见之于施行者无有差谬。若此理不明于心,只管任意妄为,鲜有不至于坏事者。譬如跣足而行,目不视地,其足必至于有伤矣。即此观之,则所望于汝之启心沃心,以尽纳诲辅德之道者,岂容已哉!”
“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
暨字,解做及字。乃僚,是傅说的僚属。匡,是正救。乃辟,是高宗自称。先王,指商家继世诸贤君说。迪,是遵行的意思。高后,指成汤说。
高宗又命傅说说:“汝既作相,上佐天子,下统百官,则自卿士而下皆汝僚属,均有事君之责者。汝必倡率于上,与汝大小群僚同心协力,责难陈善,以正救汝君。或处心有未正处,就宜匡弼;或行事有未当处,就宜直言。使我心无妄念,动无过举,得以率循我先王太甲、太戊、祖乙、盘庚诸贤君继述之道,而践履我高祖成汤已行之迹,于以安天下之兆民,使群黎百姓皆安居乐业,无一夫不得其所者。庶几我祖宗致治之休,复见于今日,而汝辅相之功亦大矣。可不勉哉!”
“呜呼!钦予时命,其惟有终。”
时字,解做是字。命,即上文命傅说之词。惟,是思。
高宗命傅说将毕,又叹息而致其叮咛之意,说道:“我前所谓纳诲辅德、启心沃心之言,与夫率属正君、法祖安民之说,皆是命汝紧要的言语,其望不为不深,其责不为不重。汝当敬承此命,务尽其道,以副我之所期。又当时常思念,慎终如始,无或一时少懈。如此,乃为克尽辅相之职,而亦负于相须之殷矣。汝其念之哉!”
说复于王,曰:“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畴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绳,是木匠弹的墨线。畴字,解做谁字。祗若,是敬顺。
高宗之命傅说,叮咛反覆,欲其进谏者切矣。于是傅说复命于高宗说道:“人臣之进谏非难,人君之从谏为难。譬之木理,不是生成便得端正,惟依从着大匠的绳墨,用斧斤以斫削之,则自然端正平直,而可以为器用矣。人君也不是生成便是圣人,惟听从着臣下的好言语谏诤,则自然动无过举,而可以为圣人矣。谏之不可不从也如此。吾君果能虚心从谏,而造于克圣之地,则凡为臣者,孰不欲仰承德意,而进献忠言。就是不命他说,他也要自竭忠谠以承之矣。况今王之命臣进谏,其切如此,谁敢不思尽忠补过,以敬顺吾王之美命乎?然则王不必求进言于臣,而但求受言于己可也。”这是傅说欲高宗先广从谏之量的意思。盖人君之德虽多,惟从谏是第一件美事。能从谏而不咈,则虽中才之主,亦可保乎治安;若违谏而自用,则虽聪明过人之君,亦不免于祸乱。自古圣愚兴亡之机皆判于此,故傅说首以为言。万世人君所当深念也。
这是《说命》第二篇,记傅说与高宗论治道的说话。
惟说命总百官,乃进于王曰:“呜呼!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
若,是顺。树,是立。后王,是天子。君公,是诸侯。大夫、师长,都是官名。乱字,解做治字。
史臣叙傅说既受命于高宗,居冢宰之职,总令百官,乃陈说治道,以进戒于高宗,先叹息说道:“天尊地卑,君臣定位,是人之有尊卑上下的等级,乃天道之自然也。古昔明王奉顺这天道,制为君臣之礼。先区画天下之地,立许多的邦国,又于邦国之中,设许多的都邑。乃立天子于大邦,以统天下之治;立诸侯于小邦,以统一国之治。天子诸侯而下,又各承以大夫、师长,使之居乎大都小都以为之辅。以尊临卑,分定而莫敢或抗;以下奉上,礼达而莫敢或逾。所以然者,岂欲以天下奉一人,而自处于安逸豫乐之地哉?良以天不能自治乎民,而必付之君;君不能独治乎民,而必分之臣。君主之,臣辅之,体统相维,政事毕举,正以治天下之民,使之各遂其生,各复其性,而无负于上天付托之意耳。夫君臣之设,皆所以为民如此。然则为君与臣者,岂可不思以各尽其道哉?”
“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
时字,解做是字。宪,是法。从乂,是从治。
傅说告高宗说:“人君既奉天以治民,则当法天以为治。今夫天高高在上,虽未尝有耳目以视听乎下,然天道至大至正,至公至神,无一件不闻,也无一件不见。凡人事之是非,民情之休戚,都逃不过天的聪明。人君居天之位,为天之子,必须事事法天。起居号令,则一循乎理;好恶赏罚,则一从乎公。天道至大,圣人亦至大;天道至正,圣人亦至正。务使此心湛然虚明,足以兼听四方、远见万里,也与天的聪明一般。如此,则无愧于继天立极之任,而真可为臣民之表率矣。由是为臣者,见君以天之心为心,亦必以君之心为心,莫不奉公守法,以敬顺其上矣,谁敢有怠忽者乎?那百姓每见朝廷之政至公无私,也自然心悦诚服,不待于刑威之驱迫,而天下已无不应矣,谁敢有违背者乎?盖事既纯乎天理,则动必合乎人心,感应之机,自有不容已者。使君之所为,一有不出于天理之公,而或参以人欲之私,则政出而人疑之,令行而人悖之,欲臣民之顺从也,其可得乎?此人君之治,必以法天为要也。”
“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王惟戒兹,允兹克明,乃罔不休。
胄,是头盔。衣裳,是命服。笥,是竹箱。干,是盾。戈,是戟。
傅说既以宪天之说告高宗,此下又历举其事说道:“人君宪天以为治,当事事致谨。如口以出号令,必是言而当理,然后下民有所尊奉。若轻肆妄言,则人不肯听从,而反致羞辱。是羞辱之来,乃吾自起之矣。甲胄以御戎寇,必是敌加而应,然后可以弭患安民。若无故兴兵,则人心危惧,而反以动天下之兵。是戎寇之至,乃吾自起之矣。衣裳命服,所以彰有德,必须藏之在笥,以待有功。若乘喜而滥赏,后虽追夺之,亦以亵矣。干戈征伐,所以诛有罪,必须自省其身,真个理直气壮而后可动。若自己未能无过,则亦难以责人之罪矣。这四件都是人君的大政事,王惟戒谨乎此,无敢轻忽,或出乎己,或加乎人,皆必虑其患之所由起,而除其心之所易蔽。信此而能明焉,则言动命讨,各得其当,朝廷政治无不大公至正,而极其休美矣。盖天之所以为聪明者,以其无私也。人君能事事致谨,克去己私,则其聪明亦何以异于天哉!宪天之实,莫要于此。”
“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
私昵,是私所亲爱的人。恶德,是包藏凶恶的人。
傅说说:“天子之建庶官,欲其分理天下也。官得其人,则纪纲法度件件修举,天下岂有不治;官失其人,则纪纲法度件件废弛,天下岂有不乱。天下之治乱,系于庶官如此。故人君用人,不可不谨。凡六卿百执事,这样的官虽有大小,都是与朝廷管事的,不可着那私所亲爱的人做。盖私所亲爱的人,推举不由公论,才望不服众心,与之以官,必然狎恩恃爱,窃弄威权,岂不坏了国家之事。惟当博选材能之人而用之,诚使能称其官,虽疏远仇怨,皆有所不必计也。公卿大夫士,这样的爵,虽有尊卑,是朝廷所以命的德的,不可加与那包藏凶恶的人。盖包藏凶恶的人,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加之以爵,必然倾陷正人,流毒天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惟当妙选贤德之人而用之,诚使德称其爵,虽卑贱侧陋,皆有所不必计也。夫以能授官,则官不旷矣;以德命爵,则爵不滥矣。以是而任庶官,天下岂有不治者乎?此人君用人之道也。”
“虑善以动,动惟厥时。
虑,是思虑。善,是当理。时,是时宜。
傅说说:“人君以一身而理万几,举动一差,即有无穷之害。故凡有所动作,不可率意妄为,必先熟思审处,果当于理而后行之,否则宁止而不为,勿轻动以贻害也。然事虽当理,而或不合于时宜,则亦不足以成天下之事。又必虚心裁度,随时处中,务适乎事机之会,而不戾乎时措之宜,然后可。夫动既由于虑善,而善又协于时中,以此应万几之务,将无所处而不当矣。此人君处事之道也。”
“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
有,是自足的意思。
傅说说:“德莫贵于日新,学莫病于自足。一有自足之心,则止而不复可以进于道矣。且如行一好事叫做善。为善固可喜,然天下之善无穷,庸可以自有乎?苟或侈然盈满,遂以其善为有余,则骄心一起,怠心即生,德不复加修,行不复加勉,非惟从此善不益进,且将并其已得者而失之矣。不自丧其善乎?事有成绩叫做功。有功固可嘉,然亦职分之所当为,恶足以骄人乎?苟或肆然矜夸,遂以其能为过人,则自用之意既多,用人之量必隘,智者不为之效谋,勇者不为之效力,非惟从此功不益崇,且将并其已成者而坏之矣。不自丧其功乎?盖‘满招损,谦受益’者,天道之常。自古圣帝明王,善盖天下,而处之以谦;能高天下,而守之以让。故德与上下同流,而名与天壤俱敝。此人君处己之道也。”
“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
傅说说:“祸患每伏于无形,儆备当存于先事,若待患至而后图之,则无及矣。故人君为治,当平居闲暇之时,件件事都要做个准备,不可怠忽。有当整理的,及时整理;有当蓄积的,预先蓄积。这是事事都有备了。既有其备,则虽忽然有意外之变,仓促有非常之事,而在我有可恃,应之有余力矣,何足患乎?如练士卒、修器械,以预戒乎兵事,则御敌有其备,纵遇寇盗之警,亦不足以为患矣。如治沟洫、积仓廪,以预修乎农事,则救荒有其备,纵遭水旱之灾,亦不足以为患矣。推而至于凡事,莫不皆然。此人君思患预防之道也。”
“无启宠纳侮,无耻过作非。
启,是开。宠,是宠幸。纳,是受。侮,是侮慢。无心失理叫做过。有心背理叫做非。
傅说说:“左右近习之人,朝夕亲近,易以狎昵。若宠幸太过,则彼将恃恩无忌,而或生侮慢之心。是彼之侮,乃我自取之也。吾王当以此为戒,慎毋溺于所爱,开宠幸之门,以受人之侮也。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于己何损?若自以有过为耻,惮于更改而强为遮饰,则始虽出于无心之失,而其终反遂成有心之非矣。吾王当以此为戒,慎毋耻于闻过,为文饰之计,以遂己之非也。夫不启宠以纳侮,则佞日远而聪明不为所蔽;不耻过以作非,则过日寡而聪明不为所累。此人君御下检身之道也。”
“惟厥攸居,政事惟醇。
居,是心安于所止。醇,是不杂。
傅说既历举宪天之事以告高宗,这一节乃归本于心,说道:“人君一心,乃万化之本,若只在事事上求其当否,终是无本之学,不足以应万机之务。惟能以义理涵养此心,使方寸之中湛然虚灵,寂然宁定,如水之止,而无所搅扰;如山之止,而终不迁移,则心一矣。一,则凡有施为,都从义理中流出,而无二三之杂。大而为政,皆尽善尽美;小而为事,亦至精至当,岂有不醇者乎?此所谓有天德便可行王道,乃宪天之本也。”
“黩于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
黩,是亵渎。时字,解做是字。烦,是繁多。
傅说说:“国家之祭祀,如郊庙社稷、山川百神载在祀典者,都有定制。若于定制之外,又举非时之祭祀,则是亵渎了神明。本以为敬,而不知是谓之不敬也。至于牺牲粢盛之数,升降周旋之节,也都有旧规,不可烦多了。若烦多,则必扰乱而不可行矣。以此事神,不亦难乎?盖聪明正直之谓神,不经之祭,非礼之礼,神必不享。故黩与烦,皆非所以交鬼神之道也。”商俗尚鬼,高宗或未能脱于流俗,又其典祀特丰于祢庙,故傅说因其失而正之如此。
王曰:“旨哉,说!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闻于行。”
旨字,解做美字。服,是行。良,是善。
高宗既闻傅说之言,有味于心,乃称叹之说道:“美哉,汝傅说的言语!其论上天立君之意,与夫宪天为治之方,句句都有关于治道,有裨于君德,使我闻于耳,饫于心,就如口中尝着美味的一般。我当服行汝之所言,守以为制治保邦之训也。夫以我之寡昧,于君人的道理未有所知。若不是汝将这善言——开导启发,则我终何所闻而措之于施行乎?此我所以深嘉汝之纳诲也。”夫自古人臣献忠于主者多矣,而傅说独以遭际高宗,故其所言不惟即见采纳,又且深加奖叹如此。今天下后世颂高宗为明主,而称傅说为良臣,岂非千古之一遇哉!
说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德。惟说不言,有厥咎。”
艰,是难。忱,是诚信的意思。先王,指成汤说。
傅说因高宗叹美其言,遂拜而稽首以致敬,复劝勉高宗说道:“天下的道理,只要知之,不足为难。惟是知了,——都见之于躬行,乃为难事。盖溺于宴安者,或虽知之而不能行;废于半途者,或虽行之而不能久,此所以为难也。今王嘉奖我之所言,则是于为治的道理,既已知之矣。然或不能体验于身心,而发挥于政治,虽知何益?王若于此深加诚信,着实行之,不以为难,行之而有得,信能协合于我先王成汤的盛德美政,与之相符而无间,则我之所言者,王不徒听之,而实能行之矣。当这时节而说,犹有所隐匿而不言,则是上负天子,下负所学,其咎不在于王而在于我矣。”这是傅说责难于君的说话。其后高宗果能信行傅说之言,以成有商中兴之治。盖傅说之尽诚匡弼,高宗之虚心受善,两得之矣。
这是《说命》第三篇,记傅说与高宗论学的说话。
王曰:“来,汝说!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遁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
甘盘,是高宗之师。遁字,解做隐字。宅,是居。河,是河内之地。徂,是往。亳,是亳都。显,是明。
高宗呼傅说来前,告他说:“人君以务学为急,而学问以有终为贵。我小子旧日未即位时,曾受学于贤臣甘盘,讲究那修身治天下之道,庶几有所发明矣。既而先王欲我习知民艰,乃使隐居于荒野之间,后又入居于河内,又自河内往至于亳,居无定所,学无专功,故其后将旧业都荒废了,而于修身治天下之道,竟未能显然明白于心。今我将整理旧学,以求终之有成,不能不赖汝说之训迪也。”这是高宗自叙其废学之由。然高宗之学虽废于迁徙,而其能备知民事的勤劳,洞见民情的疾苦,则实自迁徙中得来,盖亦莫非学矣。此高宗之所以为贤也。
“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麹糵;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子惟克迈乃训。”
醴,是甜酒。麹,是造酒的曲。糵,是造酒的米。和羹,是滋味调和的羹汤。梅,所以调酸。交修,是左右规正的意思。迈,是行。
高宗告傅说说道:“旧学罔终,我志几迷于所往矣。今幸汝之贤可继甘盘。汝当献纳忠言,开陈理道,以启发我之心志。譬如作酒醴者,必资麹与糵而后成。今我望汝涵养熏陶,以酿成乎君德,就是我的麹糵一般。作和羹者,必资盐与梅而后和。今我望汝调和参赞,以燮理乎化机,就是我的盐梅一般。夫造酒者,麹多则太苦,糵多则太甘,麹糵交济,乃能成酒;调羹者,盐过则太咸,梅过则太酸,盐梅交济,乃能成羹。汝欲成我之德,亦必交修乎我,多方以规正之,委曲以维持之。如我之气质或偏于刚欤,汝则济之以柔;我之意见或偏于可欤,汝则济之以否。如酌甘苦以成酒,调酸咸以成羹,庶几我之心志终得显明,而可以副我之所望也。汝切勿弃嫌我,说我的旧学既荒,不足与言;必须谆谆训告,亹亹敷陈。但汝说的话,我便能笃信力行,决不至于负汝之所训也。”夫既喻之麹糵盐梅以求其助,又示之克迈乃训以诱其言,高宗之望傅说,可谓反覆而恳至矣。其学终于有成,而为商家之令主也,宜哉!
说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时字,解做是字。建,是立。获,是得。
傅说因高宗孜孜访问,遂称王而告之,说道:“凡人于天下之言,广询博访,务求多闻者,这是为何?良以天下之事理无穷,一己之智识有限。以有限之知,而应无穷之务,如何得事理停当、事功有成?故博采舆论,广求多闻,正欲以尽众人之所长,以为吾立事之资也。然时人的见识,终是不及古人。稽考古先圣王垂下的谟训格言,其于修身治天下的道理,那一件不载?故为学者,又必潜心勉力,将这古训——都讲究明白,然后义理有得于心,而可以为建功立事之本也。若事不以古人为成法,不知古训为当遵,而师心自用,任意妄为,则所志必不在于高明,所行必不合于义理。如是而谓其可以久安长治,传之于后世者,断无此理,非我之所闻也。然则王欲建事有获,其可不以多闻学古为务哉?”
“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
逊,是谦逊。时敏,是无时而不敏。允,是信。怀,是念。
傅说又告高宗说道:“为学之道,固在于求多闻,学古训。然义理无穷,工夫易间,必须卑逊其志。虽已知矣,而常自以为无所知;虽已能矣,而常自以为无所能,谦卑巽顺,不敢有一毫自足之心,其逊志如此。又必时时敏求,温习其所已知,而益求其所未知;持守其所已能,而益求其所未能,孜孜汲汲,不敢萌一毫自止之念,其时敏如此。夫既存不自满假之心,而又奋勤励不息之勇,如此用功,将见日有就,月有将,其进修之益,就如水泉之来,源源而不竭矣。为学之方,莫要于此。但人不肯着实去做,故于道终无所得,而学终无所成。若能笃信而深念乎此,逊志便着实自逊其志,时敏便着实加倍其功,以此求道,而道岂有不得者乎?将见工夫愈熟,进益愈深,以闻见则日博而智益明,以事业则日广而大有功,天下道理莫不积聚于吾身,如货财之积,不可胜用矣。吾王可不勉哉!”
“惟敩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
敩字,解做教字。典,是常。
高宗望傅说以训志交修,求教之意甚切。傅说恐其徒资于人,而不知反求诸己,又勉之说:“王之学,无徒求之于人而已。盖开导而指引之,教者之责也;心体而力行之,学者之事也。学而无教,固昧于向往,而不得其为学之方;若教而不学,则徒为讲论之虚文,而其学亦终无所得矣。所以为学之道,一半要人指教,一半要自己去勤学,教学相须,而后学可成也。然虽能勤学以受教,而工夫或有间断,则亦难以必其终之有成。又必心心念念,终始常在于学,不始勤而终怠,不始作而终辍。能如此,则工夫既已精专,造诣自然纯熟,而其德之日修,将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矣。其视徒资夫人之训,而不免间断其功者,所得为何如哉!此王之所当勉也。”大抵学莫贵于自励,尤莫贵于有终。人臣之纳诲,岂能强其君之必从;一时之务学,岂能保其终之不懈。故傅说之于高宗,即以敩学半告之,又以终始典学望之,可谓善于责难者矣。
“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
监,是视。先王,指成汤。宪,是法。愆,是过。
傅说既以终始典学劝勉高宗,至此又启之以法祖,说道:“人君之为学,不过取法乎善而已。而今之所当法者,又孰有过于我先王成汤乎?盖我先王成汤,以天锡勇智之资,而又加以昧爽丕显之学,其于修身治天下的道理,件件都有典则法度以垂范后世。吾王今日亦不必远有所慕,但能率由旧章,事事都遵守先王的成法。如修身,则法其制事制心之事;为政,则法其建中表正之规。如此,则吾王之学即先王之学,吾王之德即先王之德,凡修身以至治天下,莫不尽善尽美,而永无过差之患矣。吾王其监之哉!”上文既曰学于古训,而此又曰监于先王者,盖理虽载乎古训,法莫备于先王。故人君之学固以稽古为先,而尤以法祖为要。此傅说告高宗之意也。
“惟说式克钦承,旁招俊乂,列于庶位。”
式字,解做用字。旁招,是四面招引。俊乂,是才德出众的人。
傅说又说:“修德者,人君之事;进贤者,大臣之职。但君德未修,则心志昏迷,用舍倒置,大臣虽欲进贤,有不可得者。吾王诚能典学法祖,增修其德,而至于无愆,则我傅说必能敬承吾王任贤图治的美意,广询博访。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或隐于山林,或屈于下位的,都四面招引将来,分列于朝廷之众位,使之同心以匡乃辟。吾王但垂拱而责成之耳。天下何患其不治哉!”夫人臣之忠,莫大于荐贤,而荐贤亦未易能也。有一毫嫉妒忌刻、恶人胜己之心,则不能;有一毫市恩记怨、背公徇私之心,则不能;有一毫足己自用、独任爱憎之意,则不能。故傅说之言进贤,不徒曰‘钦承’,而必曰‘式克’,盖若用力以为之者,良以是耳。夫既谆谆劝学,辅养君德,以端出治之本,又旁招俊乂,列于庶位,以广多贤之助,若傅说者,诚贤矣哉!此万世人臣所当法也。
王曰:“呜呼!说!四海之内,咸仰朕德,时乃风。
时字,解做是字。风,是风声。
高宗望傅说之辅己,乃先叹息以归美之,说道:“天下之所仰以为则者,在于人君;人君之所赖以辅治者,在于宰相。如今四海之内,莫不引首举踵,喁喁焉仰望我之德化。此岂我之寡昧所能致哉!良由汝说,感于梦寐之际,起于版筑之间,与他人作相者不同。故其风声足以耸动乎天下,而远近闻之者,莫不谓朝廷用此贤相,中兴指日可期,而欢欣鼓舞,思见德化之成者,自不容已矣。然则汝可不纳诲辅德,以答天下之望哉!”
“股肱惟人,良臣惟圣。
股肱,是手足。
高宗又责望傅说,说道:“人之一身,必手足俱备,然后可以为人。人君若要做圣人,必是良臣辅导,然后可以为圣。若无良臣以为之辅,则忠言不闻,独立无助,德何由而加进,业何由而加修?譬之手足不具,不可以为人矣。欲求作圣,岂不难哉!此我之所以深有望于汝也。”夫高宗之于傅说,始望之为霖雨舟楫,继譬之为麹糵盐梅,至是又倚之为股肱手足,盖引喻愈切,而属望愈至矣。
“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乃曰:‘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佑我烈祖,格于皇天。尔尚明保予,罔俾阿衡,专美有商。
正字,解做长字。先正,是先世长官之称。保衡,是商时官名,伊尹曾做这官。先王,指成汤说。时字,解做是字。辜,是罪。佑,是辅佐。烈祖,亦指成汤。格,是至。阿衡,即保衡,亦指伊尹。
高宗又勉傅说,说道:“当初我商家开国之时,有先正保衡伊尹,是个圣臣,隐于有莘之野。我先王成汤,三使人往聘之,遂应聘而起,辅佐我先王,以振兴有商之大业。他常说道:‘我昔居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我的志意,只要上辅吾君做个尧舜之君,下治吾民都为尧舜之民,方才趁得我的志愿。若不能使其君为尧舜之君,则心中愧耻,就如被人拏到街市上打着一般。若不能使其民为尧舜之民,不但四海之广、兆民之众,而德泽有所不加,方以为罪,就是万民之中,有一人不得其所,或啼饥号寒,或梗化不服,这便是我的罪过了。岂敢诿之他人哉!’夫伊尹之志如此。故其佐佑我烈祖成汤,内则辅德,使大德极其懋昭;外则辅治,使兆民归于允殖,以致我烈祖德业之盛,直与天道同流而无间焉。至此,则君果为尧舜之君,而民亦果为尧舜之民矣。此正所谓良臣惟圣,伊尹之所以称美于有商者也。今尔既负伊尹之德,又居伊尹之任,庶几精白一心,保佑乎我,必使格天之烈,于今再见,而汝为今之伊尹可也。岂可使伊尹之相业,独擅其美于我商家耶?盖必能继伊尹以事其君,斯为辅君作圣之良臣,而有以慰四海仰德之望也。”
“惟后非贤不乂,惟贤非后不食。其尔克绍乃辟于先王,永绥民。”说拜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之休命。”
乂,是治。食,是食其禄。绍,是继。乃辟,解做汝君,是高宗自称。绥,是安。对,是承当。扬,是播告。
高宗命傅说说道:“君臣相遇,自古为难。圣主必待贤臣以弘功业,使非辅君作圣之贤,则宁虚其位而已,岂肯与之共治乎?是君遇臣之难也。贤人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使非从谏克圣之君,则宁终于隐而已,岂肯苟食其禄乎?是臣遇君之难也。今我得汝于梦赉,而汝亦应我之旁求,君臣相遇,可谓千载一时,而与先王之遇阿衡无异矣。汝必感此非常之会,期立不世之功,朝夕训志,左右交修,能辅我以继先王之圣德,于以永安天下之民,使亦无一夫之不获焉。则尧舜其君民者,真不愧于阿衡之美,而于遭逢之盛,始无负矣。”傅说一闻高宗之言,感激自奋,遂拜手稽首以复于高宗,说道:“辅君法祖以安民,美哉天子之命乎!此说之志,而亦说之分也。敢以此美命承之于己,自信吾力之能副,虽自任而不以为嫌;又以此美命扬之于众,自谅吾言之能践,虽示人而不以为愧。”说之复高宗者如此。夫观高宗之命,可见其锐然以成汤自期矣;观傅说之言,可见其毅然以伊尹自任矣。君臣一心如此,此商道之所以中兴,而克绍夫前人之烈也欤!
祭之次日又祭,叫做肜。商高宗尝行肜祭于祢庙,其日有雊雉之异。贤臣祖己,因进戒高宗,欲其修德弭灾。史臣录其语为书,即以“高宗肜日”名篇。
高宗肜日,越有雊雉。
越字,是发语辞。雊,是鸣。雉,是野鸡。
史臣记高宗肜祭祢庙之日,忽有雉鸡飞来,鸣于鼎耳之上。夫雉本野鸟,而鸣于庙中,殆天以是警高宗黩祀之失也。
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
祖己,是当时贤臣。格,是正。
祖己感雊雉之异,将进戒于高宗,先自家商量说:“凡天降灾祥,必应于事,而人事得失,皆本于心。今王黩祭于祢庙,其事固为失矣,而推原其故,实自媚神求福之一念启之。我今进戒,必先格王之非心,而后正其所失之事。庶几王心易悟,而吾言易入也。”祖己之言如此,可谓得进谏之道矣。
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
典字,解做主字。义,是行事合宜。年,是寿数。永,是长。
祖己欲先格王心,乃训戒于高宗,说道:“天之监视下民,其祸福予夺,惟主于所行之义与不义。如其义,则天降之年必然长永;如其不义,则天降之年必然不永。故人之不获永年者,非天无故夭折其民,乃民之所行不义,而中道自绝其命耳。夫寿夭之数,皆由自致如此。然则祈天永命之道,亦惟务民之义而已,何必谄渎鬼神为哉!”盖人主富贵已极,其所欲者寿耳。高宗祷祠之举,未必不以祈年请命为先。故祖己言此,以破其媚神徼福之心,诚格心之第一义也。
“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
若德,是顺理。听罪,是服罪。孚字,解做信字。孚命,是以妖孽为信验而告戒之。台字,解做我字。
祖己说:“斯民之中,有等不顺乎理,而肆意妄为,又不服其罪,而饰非拒谏,及天既以妖孽为信验而告戒之,欲使恐惧修省,以改正其德,于此而知所警焉。天犹未遽绝之也。乃复悍然不顾,以为妖孽之生,特出于偶然耳,其将奈我何。如此,则终陷于不义之归,而天必诛谴之。所谓民之不义而自绝者如此。然则人君于天戒之临,可不深自儆省,而自恕以为不必畏哉!”
“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司,是主。胤字,解做嗣字。丰,是厚。昵,是亲近。
祖己既格王之心,至此乃直正其所失之事,叹息说道:“天以斯民而付之王,王之职,主于敬民而已。凡重民生,恤民隐,兢兢然不敢自肆者,乃王之事也。舍此而徼福于神,岂王之事乎?况祖宗列圣虽有亲疏远近之不同,然无非继天之统,为天之嗣。吾王承其后而主其祭,只当一体孝敬,岂可专顾私恩,而独丰厚于亲近之祢庙乎?夫不务敬民而务渎神,一失也;不并隆于祖而独丰于祢,又一失也。天心仁爱,故出灾变以告之,雊雉之异有自来矣。王可不戒哉!”高宗此时,必是专祭于其父小乙之庙,而有越礼以用情者,故祖己戒之如此。
西伯,是周文王,当时受命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戡字,解做胜字。黎,是国名。当殷纣时,有黎国无道,文王举兵伐而胜之。祖伊见周之日盛,痛殷之将亡,遂进谏于纣,欲其省改。史臣录其言语,遂以“西伯戡黎”名篇。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
祖伊,是殷之贤臣。王,指纣说。
史臣记说:当初西伯周文王受命于殷,得专征伐,见黎国无道,举兵而伐之。此时既胜了黎国,三分天下,将有其二矣。于是殷之贤臣有祖伊者,见周德方隆,其势日至于强大;纣恶愈甚,其势必至于危亡,惟恐戡黎之后,遂有伐殷之举。其心忧惧,乃自私邑奔走来告于纣王,庶几王之改过以图存也。
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
讫,是绝。格人,是有见识的至人。相,是助。
祖伊进谏于王,先呼天子以感动之,说道:“国命修短,皆系于天。自今日而观,上天既已断绝我殷邦之命脉矣。何以知之?盖国家之兴亡,其几先见,惟至诚之人、至灵之龟乃能前知。如今有见识的至人与占卜的元龟,都知道凶祸必至,无敢有知其吉者,则天之绝我殷命,昭然可见矣。然我殷家的基业,自祖宗列圣相传到今,岂不肯保佑我后世子孙,使之长守而不坠哉!盖由我王不法祖宗,不畏天命,惟淫乱戏侮,纵欲败度,以自绝于天,故虽先王在天之灵,亦不得而庇佑之耳。王可不亟思改过以回天意乎!”
“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
康,是安。虞,是忖度的意思。典,是常法。
祖伊说:“我王既自绝于天,故天心厌弃我殷,不复爱惜。如今天下,件件都是乱亡的景象。如民以食为天也,今则水旱饥荒,小民无有安食,而民不聊生矣;民各有恒性也,今则悖礼伤道,都昧了本心,全不忖度,而天理灭亡矣;国家之常典,所当世世守之者也,今则纪纲废弛,法度坏乱,不复率由先王之旧章,而国不可以为国矣。此天所以促殷之亡,而非人力所能挽回者也。天心之弃殷如此,居天位者岂不深可惧哉!”
“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
大命,是受非常之命者。挚字,解做至字。台,是我。
祖伊又说:“惟我殷邦,不但天心弃之而已。今此下民苦于虐政,亦无不欲殷之丧亡,私相告语说:‘今我等困苦至此,上天哀怜我民,如何不降威于殷而灭亡之乎?那有道之君,宜受非常之命者,如何不至而救我等于水火之中乎?’今我王不能尽为民父母之道,决难久居民上,将无奈我何矣。民心之弃殷如此。夫人君上以事天,下以治民者也。今天厌于上而不悟,民怨于下而不知,其能久乎?”祖伊告君之言,可谓痛切明著矣。
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
纣既闻祖伊之言,全然不知警惧,乃叹息说道:“尔虽说民心背畔,将欲亡我。但我尊为天子,实天生我以主万民,独不有命在于天乎?小民亦无如我何矣!”夫当天怒民怨之日,而为此饰非拒谏之言,此纣之所以终于灭亡也。
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
反,是退。参,是参列。乃字,解做汝字,指纣说。
祖伊见纣不听其言,遂退而叹息说:“人君必须与天合德,方可责望于天。乃汝今日所为,罪恶昭著,固已参列在上而不可掩矣。又安能责望于天,而欲保其命耶?何其不自量也!”
“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功,是事。
祖伊又说:“我看殷国丧亡,只在旦夕,决不能以久延矣。所以然者为何?盖今日所为之事,都是逆天害民的事,天怒民怨,决不可解矣。事势至此,其能免戮于商邦乎?”盖祖伊忧国之深,不觉其言之痛切如此。大抵亡国之君,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天下皆以为至危,而彼犹自视以为至安,即有忠言正论,悍然而不顾。如夏桀言“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纣亦言“我生不有命在天”,及其丧亡,如出一辙,所谓“与乱同事罔不亡”者此也。万世人主,可不戒哉!
微,是国名。子,是爵。微子名启,乃殷纣之庶史。此篇是微子痛殷将亡,谋于箕子、比干,史臣录其问答的言语,遂以“微子”名篇。
微子若曰:“父师、少师,殷其弗或乱正四方。我祖厎遂陈于上,我用沉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
父师,是箕子。少师,是比干。乱正的乱字,解做治字。厎,是致。遂,是成功。陈,是列。恃酒行凶,叫做酗。
昔微子见纣恶之日甚,痛商祚之将亡,乃呼箕子、比干,与他商量说:“父师、少师,我殷家失道,前此犹望其能改,天下事或有可为。以今日事势观之,无望其或能治正四方矣。夫人君所以表正四方者,以其能修德也。昔我祖成汤,懋昭大德,以致成功大业,昭列于上,其垂裕后昆者,盖亦远矣。岂知今日我子孙,不以修德法祖为务,惟沉湎酗酒,用乱败其德于下,岂不有忝于烈祖乎?祖宗以艰难得之,后人以逸欲亡之,良可痛矣。”
“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为敌雠。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
草窃,就如说草寇一般。师师,是互相仿效的意思。非度,是非法之事。获,是得。津涯,是水边堤岸。越字,解做及字。
微子又说:“我殷既败乱厥德,不能治正四方。故今日四方人民,无小无大,都不务生理,不畏法度,只好草窃为寇盗奸宄之事,无有安居乐业者矣。不但小民为然,就是那卿士每与朝廷治民的,亦皆彼此仿效,共为不法之事,互相容隐。凡有奸宄犯罪之人,都不追究,无有得其罪而治之者。是以小民益无忌惮,方且哄然而起,相敌相雠,以众暴寡,以强凌弱,国家法纪于是乎荡然矣。事势至此,我殷家必沦于丧亡,不可复救。就如徒涉大水的一般,茫然无有边岸,亦终于沉溺而已。岂意我殷邦之盛,遂丧亡相及,至于今日如此之极乎?”
曰:“父师、少师,我其发出狂,吾家耄逊于荒。今尔无指,告予颠,若之何其?”
我,指纣说。耄,是老成之人。逊于荒,是遁于荒野。颠隮,是覆坠。其,是语辞。
微子复呼箕子、比干,问救乱之策,说道:“大凡朝廷清明,则老成之人得安其位。今我王乃发出颠狂,用舍倒置,以致吾家老成之人皆遁避于荒野。即有缓急,将谁倚赖乎?今所与共图国事者,惟尔父师、少师而已。尔若不明示意指,告我于颠覆坠之时,而图所以维持拯救之策,则危乱日甚而不可为矣。其将奈之何哉?”微子之言及此,其情诚切,而其辞亦可悲矣。
父师若曰:“王子!天毒降灾荒殷邦,方兴沉酗于酒。
王子,指微子说。方兴,是将来未艾的意思。
箕子答微子说:“我国家之祸乱,虽是人谋不臧,抑亦天意有在。今天毒降灾祸,以荒废我殷邦,故使王不务修德,而沉湎纵酗于酒。其势方兴未艾,不至于丧亡不已也,岂特如王子所谓沉酗败德而已哉!”
“乃罔畏畏,咈其耇长旧有位人。
罔畏畏,是不畏其所当畏。咈字,解做逆字。耇长,是老成之人。
箕子又答说:“老成耆旧,朝廷典刑系焉,人君所当敬畏而顺从者也。我殷既沉酗于酒,心志昏迷,凡天理所当畏的,都不知畏惮。故虽老成耆旧有位之人,皆咈逆而弃逐之,使不得安其位而行志。此老成所以遁于荒野,而朝廷为之空虚也。虽欲不亡,其可得乎!”
“今殷民乃攘窃神祇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
攘,是取。牺、牷、牲,都是祭神之物,纯色叫做牺,全体叫做牷,牛羊豕总叫做牲。
箕子又答说:“国家为治,须是有司奉法,乃能使民不犯法。今我殷民,固有攘窃祭祀神祇之牺牷牲者。夫礼莫重于祭祀,祭莫重于牺牲。今乃敢于攘窃,其罪大矣。为有司者,也都相为容隐,不肯尽法。就是将而食之,且无灾祸。蔑法废礼,至此极矣。岂但草窃奸宄之不治而已哉!”
“降监殷民,用乂雠敛,召敌雠不怠。罪合于一,多瘠罔诏。
监,是视。乂,是治。雠敛,是科敛民财如仇雠一般。不怠,是力行不息。瘠,是饿殍。诏,是告。
箕子又答说:“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敛始。盖上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剥民财。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穷也。我今下视殷民,凡上所用以治之者,只是严刑酷罚,雠视其民而科敛之,无有爱惜怜悯之意。夫上以雠敛下,则下必以雠视上,此理势之必然者也。今人与之为敌,家与之为雠,尚且不知省改。凡虐刑暴敛以召其敌雠者,方且肆然为之,无有厌怠。至于掊剋之臣,阿意顺指,同恶相济,合而为一。故民不聊生,多饿殍疲困而无所告诉也。又岂特小民相为敌雠而已哉!”
“商今其有灾,我兴受其败。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诏王子出迪。我旧云刻子:‘王子弗出,我乃颠隮。’”
兴字,解做出字。迪,是道。刻,是害。
箕子又答说:“我商家败德荒政,国乱民穷,今日断乎其有灾祸矣。我为宗室大臣,出而当此祸败,则废兴存亡与国共之。若商祚不幸至于沦丧,我亦终守臣节,断不为他人之臣仆也。是我自处之道,不过如此。若王子一身之去就,则宗祀之存亡所关。故我告王子,惟出而远去,乃是道理。盖我旧日以王子既长且贤,曾劝先王立以为嗣,而先王不从。在今王必有疑忌之心,是我所言无益于子,而反有害于子。子若不去,则必同受其祸,我商家宗祀,将陨坠而无所托矣。王子纵不为身谋,独不为宗祀计乎?”夫微子问救乱之策,而箕子答之止于如此。盖是时纣恶贯盈,天人交弃,虽有忠贤之臣,亦无如之何矣。失道之君,至于亡国败家,而不可复救,岂非万世之明戒哉!
“自靖,人自献于先王。我不顾,行遁。”
靖,是安。自献,是自达其志。行遁,是避去。
箕子答微子将终,又告以彼此去就之义,说道:“人臣去就,各有至当不易的义理,必合乎义理,而后其心始安。今我为商家之臣,则纲常为重,义当委身以尽忠;汝为王室之胄,则宗祧为重,义当存祀以全孝。为今之计,但各安于义之所当尽,以自达其志于先王而已。汝今宜决于远去。若我所处,与汝不同,则有死无二,而不复有避去之意矣。是或去,或不去,皆揆诸义理而当,反之吾心而安,质诸先王而无愧者也。子又何疑哉!”夫箕子答微子之问,而比干独无所言者,盖比干自安于死谏之义,其自靖、自献,一而已矣。孔子说“殷有三仁焉”,正谓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