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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商书

商,是成汤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商家一代的事,故名为《商书》。

汤誓

这是成汤伐桀誓师之辞,故名为《汤誓》。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格字,解做来字。台字,解做我字。称是举。殛是诛。

史臣记汤将伐桀誓众,说道:“来,尔众多百姓都要明听我的言语。君臣之分,本不可犯,今以尔众伐夏,非我小子辄敢不顾名分,以下犯上,为此悖乱之举。盖人君代天子民,任大责重,必须事事合天,然后可以永保天命。今有夏慢天虐民,其罪不止一端,天厌其德,命我诛之。故我不得已至于用兵,往正其罪,实以奉行天讨耳,岂敢称乱哉!”

“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有众,是亳邑之众。穑事,是农家收获的事。割正,是裁正。

汤又说:“夏王有罪,我奉天命以伐之,其事甚非得已也。今尔众百姓每,在背地里乃都抱怨说道:‘如今田禾成熟,正好及时收获。我君却不体恤我众,教我每舍了自家的农事,反去裁正那有夏之罪。夏之罪于我何与哉?’你每这说话,我也都闻。但夏王得罪于天,天降大罚,命我诛之。我畏上帝之命,不敢不往正其罪耳。岂得以尔众之私情,而违上天之明命哉!”

“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遏,是绝。割,是戕害。时字,解做是字。

成汤又说:“我又闻尔众有言:‘夏王虽暴虐有罪,也只害他的百姓,将奈我亳都之民何?害既不及于我,兵何必加于人。’你众人这说话,都只是顾一己的私意,不知亳众虽未受害,而有夏的百姓,则有不胜其苦者。夫人情莫不欲逸,夏王则率意为重役,以穷万民之力;人情莫不欲安,夏王则率意为严刑,以残万民之生。那夏邑之民,被其荼毒,若不聊生,虽有亿万之众,率皆离心懈怠,不能和协,视其君如仇雠,惟恐其不亡也。夏王常说:‘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一般,日亡我才亡耳。’那夏邑之民,遂指日以怨之,说道:‘这日果何时亡乎?若亡,则我情愿与他俱亡。’盖苦夏之虐,而欲其亡之甚也。夫夏王恶德,为民所厌苦若此。有人心者,宁可坐视其民之困于涂炭,而不思以拯救之哉?故我今决计必往,以奉天讨罪。盖救民之心切,故尔众之言有所不暇恤也。”

“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大赉,是厚加赏赉。食言,是说的言语失信于人,如已出而复吞之一般。

汤誓众说道:“伐夏之举,既不容已。尔等尚其同民同力,辅我一人,以致天之罚于有夏。我则有大赉于汝,令汝等爵位显于当时,荣禄及于后裔。尔辈不可猜疑而不信。朕言既出,决不食言,断断乎其赏之厚也。尔等若不从我的誓言,顾望退缩,我则不止戮及汝身,将并其妻子而俱戮之,无有所赦,断断乎其罚之厚矣。可不戒哉!”

仲虺之诰

仲虺,是成汤的左相。诰,是告喻之辞。古者臣下陈言于君也,通称为诰。

这篇书是仲虺解释成汤伐夏之惭,而因以劝勉他的说话,故名为《仲虺之诰》。

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放,是拘禁。南巢,是地名,即今无为州巢县。口实,是藉口以为指实。

成汤因夏桀不道,举兵伐之,桀奔往南巢地方,汤因拘禁之于此,遂代夏而有天下。因思尧、舜、禹授受以来,都是揖让相承,到我身上,始行放伐之事,虽则是顺天应人,但事出创见,故自以为德不如古,而深用惭愧,说道:“我之此举,岂不能自信于心哉?但恐来世之人,或有乱臣贼子,肆行不轨的,辄以我今日之事,藉口以为指实,则所以启万世之乱阶者,未必不由于此矣。此我所以不能已于惭愧也。”夫汤之伐桀,本以除暴救民,四海之人皆知其非富天下者,而犹恐后世以为口实。圣人所以慎万世之大防者固如此哉!

仲虺乃作《诰》,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乂字,解做治字。坠字,解做陷字。涂是泥涂,炭是炭火,言民被虐政,就如人陷在水火中的一般。典,是经常之理。

仲虺因成汤以伐夏为惭,乃作《诰》以解释其意,先叹息说道:“天之生斯民也,形质既具,情窦必开。如有耳目口鼻,则必有声色臭味之欲;有心志,则必有爱恶之欲。使无主以治之,则人皆各逞其欲以相争,争之不已,必至于乱矣。天惟不忍斯民之乱也,乃于生民之中,生出一个上等聪明的圣人,使他为兆民之主,任治教之责,制其欲而使不得肆,息其争而不至于乱焉。夫天之立君,既以为民,可见非有聪明之德者,不足以胜治民之任。今桀为民主,而乃肆行昏乱,为暴政虐刑,以残民之生。那百姓每被其苦害,如坠在泥涂炭火中一般。上天恶夏桀之无道,念万民之无主,乃笃生我王。锡以勇之德,以戡定祸乱;锡以智之德,以图度事几。由是伐罪吊民,伐夏而有天下,以表正万邦之民,而继禹旧所服行之道,使声教四讫之治复见于今日焉。这虽是不幸处君臣之变,然实乃率循其常道,以奉顺乎天命而已,何惭之有哉!”

“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

臧,是善。式字,解做用字。爽,是明。师,是众。

仲虺说:“夏王无道,得罪于天,本为天心之所厌恶,乃反矫诈诬罔,托为上天之意,造作虚词,以宣布命令于下,说天命在己,人皆无如之何。盖欲假此惑众,以肆行其无道之事。故天用不善其所为,益加厌弃,乃锡王以勇智之德,使我商受显赫之命,而为天下生民之主。然天岂有私于商哉?特以有夏昏德,百姓被其污染,也都昏昧了。故命吾王为之君师,昭其明德于天下,使天下之众,皆有以自新而不终于昏昧耳。然则伐夏之举,祗以上承天意,岂容已哉!”

“简贤附势,寔繁有徒。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战战,罔不惧于非辜。矧予之德,言足听闻?

简贤,是慢贤。寔字,与实字同。繁,是多。肇,是始。苗,是禾苗。莠,是稂莠。粟,是谷粟。秕,是无米的空谷。予指成汤。

仲虺说:“夏王无道,所用的都是简慢贤者、阿附权势的小人,与他结为一党,徒众实多。夫彼既恃势以慢贤,则人之贤者必为其所嫉恶而不相容矣。故以我商今始造邦于有夏之间,就如禾苗中之有稂莠必遭锄治,谷粟中之有秕子必被簸扬,有不容以并存者。我商众无小无大,都战战然无不震惧,恐一旦遭他毒害,以无罪而受祸。盖有道之见,恶于无道,其势固然也。况吾王之盛德,尽善尽美,但称说出来,件件都厌足人的听闻,而为人心之所归服如此,岂不尤为夏所忌嫉而可畏乎?则今日之奉天讨罪,非惟理所当然,盖亦势不容己者,又何惭之有哉!”

“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

王,指成汤。迩,是近。声,是音乐。色,是女色。殖,是聚敛。德,是有德的人。懋,是繁多的意思。功,是有功的人。

仲虺称述成汤之德,以解释其惭,说道:“声色货利,人所易溺,鲜有不为其所累者。惟吾王之于声色,常恐蛊惑了心志,绝不去近之以自娱乐;于货利,常恐剥削了民财,绝不去聚之以为己有。其本原之地澄澈如此,则固已端出治之本矣。由是推此心以用人,则用舍无不当。人之德行多的,便多与他官职;功劳多的,便多与他赏赐;而无德无功者,不得以滥及焉。推此心以处己,则举动无不宜。人有善,若己有之,而从之不待勉强;己有过,便速改之,初无一毫系吝。盖不知善之在人,与过之在己矣。至于临民之际,不只是一味从宽,却能于那宽大中有个节制,未尝失之纵弛;不止是一味仁慈,却能于那慈爱中不废威严,未尝流于姑息。王有这等大德,昭著而不可掩,故虽始于亳都而实光被于天下。天下之人,皆信其宽能得众,仁足长人,而可以为天下君矣。民心归向,则天位有不可得而辞者,何惭之有哉!”大抵人主一心,致治之原。汤之受天明命,表正万邦,虽有勇智天锡,实由于不迩不殖者以为之本也。否则本原一污,凡事皆谬,其何能得天得民如此哉!后之欲致成汤之治者,当先求其制心之功。

“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予后,后来其苏。’民之戴商,厥惟旧哉!

葛伯,是葛国之君。饷,是馈送饮食。西夷、北狄,是举远以见近的意思。奚字,解做何字。徯,是等待。苏,是复生的意思。

仲虺说:“吾王之德,既能彰信兆民,是以征伐所加,人心无不归向者。乃昔日葛伯无道,废其先祖之祀。王使人往问之,他回答说无以供粢盛。王就使我亳邑的百姓,替他耕种,老弱馈送饮食。葛伯乃杀了我馈饷的童子,而夺其酒肉,不以为德,而反以为仇。王为这童子无辜被杀,不得已兴兵伐之。王之初征,实自葛始,因而并征讨天下无道之国。那时四方之民,苦其上之暴虐者,都望王师来拯救他,望而不至,反出怨言。王往东面征讨,则西夷之人就怀怨望;王往南面征讨,则北狄人就怀怨望,都说道:‘我等一般样被害的人,王独何为先救彼而后我乎?’是王师未至,而民望之切如此。及王师一至其地,则那方的百姓,都与妻子相庆说道:‘我等困苦无聊,专等我仁君来救援。今我君来除去无道,广布仁恩。我等百姓,如大旱者之得雨,倒悬者之得解,真是死而复生矣!’是王师已至,而民悦之深如此。观此,则斯民之爱戴归往于我有商者,其来久矣,岂一朝一夕之故哉!然则今日之有天下,实迫于人心之归,不容已耳,何以惭为!”

“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

仲虺前既释汤之惭,此下因举为君之道以劝勉之,说道:“王不必以得天下为惭,但自今以往,当思尽所以为君之道,以凝承天命耳。天下诸侯,有才全德备而为贤者,则当信任宠礼以眷佑之;有积善行仁而有德者,则当赉予培植以辅助之;有委身徇国而为忠者,则举褒扬之典而使之得以彰显;有奉法修职而为良者,则加奖劝之道而使之得以自遂。是诸侯善有大小,而劝善后之典亦有轻重如此。又有柔懦不能自存,是弱者也,则因而兼之,并其小而附于大;有昏庸不能自立,是昧者也,则因而攻之,黜其职而治其罪;有败坏其纪纲法度,是乱者也,则变置社稷,虽取之而无嫌;有自底于倾危颠覆,是亡者也,则戮及其身,虽侮之而不恤。是诸侯恶有大小,而惩恶之典亦有轻重如此。夫弱昧乱亡,本是该亡的人,而吾兼之攻之、取之侮之,乃因其亡而推之耳,何容心焉;贤德忠良,本是该存的人,而吾佑之辅之、显之遂之,乃因其有而固之耳,何容心焉。好恶一出于公,而刑赏各当其则。将见天下诸侯,莫不勉于贤德忠良之归,而不敢蹈夫弱昧乱亡之辙,候度修明,治道振举,邦国有不昌盛者乎?王能如是,则固无忝于君道,而可以为万民之主矣,又何以惭为?”

“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建中,是立个表则的意思。后昆,是后世子孙。

仲虺又劝勉成汤说道:“人君以一身而统万邦,所以联属而绥怀之者,德也。诚使其德笃实光辉,日新不已,足以系属乎人心,莫说那近者悦服,就是万邦之远,也都爱戴而怀归矣。若不能日新其德,志自满假,侈然自肆于兆民之上,莫说那远者携贰,便是九族至亲,也将背畔而离心矣。夫观人心离合之机,系于德之修否如此。然则吾王之德,虽则足人听闻,亦岂可以自满哉!必当益加日新之功,以勉明其大德。凡一言一动,无不合于中正之极,要使天下的人,都有所观法而后可。然懋德建中之道何如?德莫大于义。义者,事之宜也。事到面前,须以义裁决其可否,而使无不得其宜。德莫大于礼。礼者,心之节也。心有所动,须以礼樽节其过差,而使无不归于正。如此,则念念事事皆当于理,岂特可以建中于民而已哉!以是而贻谋于后世,凡后世子孙之欲制事制心,而懋德以建中者,皆取于此而有余裕矣。然岂无待于学问而自能哉!我尝闻古人说道:‘凡人君志不自满,求人臣之可法者,而真能屈己以师之,则德日以崇,业日以广,而万民莫不尊亲,所以为天下王。若自以为圣,谓人都不如我,则君骄于上,臣谄于下,不至于乱亡不止矣。凡事不自以为是,而切切焉好问于人,则见闻日广,志虑益充,自家何等宽裕。若偏愎自用,而每事耻于下问,则一己之聪明,有得几何?只自安于狭小而已矣。古人之言如此。然则王之一身,固天下后世之所取法者,其可不以隆师好问为务哉!’”夫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本修德而能得民,亦未有不由学问而能成德者。虽以成汤之圣,而仲虺犹惓惓以是勉之,固忠臣爱君无己之心也。今观成汤以日新自铭其盘,而又受学于伊尹,以至用人惟己,从谏弗咈,盖深有合于仲虺之言矣。此德业之所以为极盛欤!

“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

殖,是封殖。有礼,是修德的人。覆,是倾覆。钦崇,是敬长尊奉的意思。

仲虺作诰之终,又叹息说:“天下之事,必有始而后有终,未有始之不慎,而能善其终者。今王始受天命而为天子,若要谨守王业,垂之永久,正当在此受命之初,便为成终之计可也。盖人君所行的事,逃不得上天的鉴察。有礼的,天就因而封殖之;昏暴的,天就因而倾覆之。这是上天福善祸淫,一定不易的道理。吾王今以大德而受命,固为天之所殖矣。然人心之操舍无常,而天道之祸福相倚,一念之终,将必有悖理而入于昏暴者。自今以往,诚能敬畏奉承,兢兢业业,益务天心之所殖,常虞覆败之不免,则今日所受的天命,可以保之于无穷,而社稷有灵长之庆矣。王不可勉图之哉!”夫以成汤之圣,岂有至于昏暴而不克终者?仲虺犹以天道之可畏者警之,盖既释其惭,又恐其怠。儆戒相成之义,忠爱无穷之心,诚万世君臣所当法也。

汤诰

这篇书是成汤伐夏即位之后,告谕天下的说话,故名为《汤诰》。

王归自克夏,至于亳,诞告万方。

亳,是成汤建都的所在。诞字,解做大字。

成汤既克夏而有天下,乃复归于亳都。天下诸侯都率职来朝。汤乃作诰,大告万方的臣民,以与天下更始焉。

王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皇,是大。上帝,即是上天。衷,是浑然在中的意思。若,是顺。恒性,是常性。绥,是安。猷,是道。后,指君说。

成汤告谕天下臣民,叹息说道:“尔万方之众,当明听我一人的诰词。夫人所以有这仁、义、礼、智、信之性者,从何得来?盖本是惟皇上帝,化生万物之初,降下这大中至正的道理于下民,浑然在中,没有一些偏倚。下民既禀受了这道理,只顺着天禀之自然,便都有个常性。如父子自然有仁,君臣自然有义,长幼、夫妇、朋友自然有礼、智、信。这常性是古今圣愚所同有的。但天之降衷虽同,而人之弃受则有清浊纯杂之异,所以不能皆全那固有之性,而安于其道也。若要使百姓每人人都安于其道,其责惟在乎人君。盖人君居君师之位,握政教之权,必须倡导之以教化,整齐之以法制,使凡天下之人,为父子的皆安其有亲之道,为君臣的皆安其有义之道,以至长幼、夫妇、朋友莫不安其有序、有别、有信的道理。此乃人君奉天安民之责,有不可得而辞者也。”

“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并告无辜于上下神祇。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

荼,是味苦的草。毒,是蜇人的虫,如蜂虿之类。降灾,是天降灾异,如山崩川竭之类。

汤又说:“天之立君,既欲其安民于道如此。可见为人君者,当以上天之心为心而后可。今夏王乃灭其赋予之德,但逞杀戮之威,以播此凶虐于尔万方的百姓。尔万方百姓,被其凶害,不可堪忍,就如荼之苦口,毒之蜇人一般,殆无一人得以聊生者矣。所以众口称冤,并告无辜于天地鬼神,以望上天之解救。那天道至公,只顺着民心的好恶。民之所怀而为善者,则降之百祥而为福;民之所怨而为淫者,必降之百殃而为祸。感应之理,断不僭差。今夏之淫虐,既已结怨于民,正天道之所必祸者,所以降灾于夏以彰其罪而诛绝之,使不得复播虐于天下也。”

“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

肆字,解做故字。玄牡,是黑色的牛。神后,是后土。聿字,解做遂字。元圣,是大圣,指伊尹说。

汤又说:“夏王得罪于天,天既降灾以彰其罪,此正天命明威之所在,天之假手于我者也。故我小子奉将天命明威,不敢赦夏之罪,而必伐之。然征伐大事,我惟听命于天,而不敢自专也,遂用玄牡之牲,敢昭告于皇天后土,以请夏王当问之罪于天焉。又恐一人不能以自为,遂简求天民先觉之大圣人,与他同心戮力,伐罪吊民,替尔万方百姓,请更生之命于天焉。夫上欲承天之威,而下欲立民之命,伐夏之举,诚有不容已者矣。”

“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贲若草木,兆民允殖。

孚、允,都是信。罪人指夏桀说。僭,是差。贲,是灿然明白的意思。殖,是生殖。

成汤说:“我既请有夏之罪及尔众之命于天,那上天居高听卑,怜悯你下民无辜,冥冥之中,真垂佑助。所以我兵一举,那罪人夏王,即奔走于南巢之地,窜亡而屈服,可见上天祸淫之命断不僭差如此。是以向者民困于虐政,有如草木之憔悴,今则凶害以除,荼毒以免,灿然若草木之荣华悦泽,而生意可观。兆民之众,自是信乎其生殖矣。天之佑此下民,岂不信哉!”

“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兹朕未知获戾于上下,慄慄危惧,若将陨于深渊。

俾,是使。辑,是和。宁,是安。戾字,解做罪字。陨,是坠。

成汤说:“罪人既黜,兆民无主,天乃使我一人任君师之责,辑和安宁尔邦家,举兆民生殖之命,而寄于我之一身。上天付托之重如此。顾我眇躬凉薄,恐心力有限,政教难周,或有获罪于天地而不自知者,岂不上负上天付托之重,下孤生民仰望之心哉!用是慄慄然日夜危惧,若将坠于深渊的一般。盖其责愈重则其忧愈大,故惕励儆惧之心,不敢以一时而少懈也。”

“凡我造邦,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

造邦,是新造之国,指众诸侯说。侯邦虽旧,而商命维新,悉与更始,故叫做造邦。彝,是法。即字,解做就字。慆淫,是逸乐。典,是常职。

汤又戒众诸侯说:“天以辑宁之责命诸我,我固慄慄然不敢以自安矣。凡我新造之邦,有土之君,都有承天长民之责者,亦无或恣意而从于非法,无或纵欲而就慆淫,各宜敬守尔之侯度,修其职业,以共承上天之休命可也。盖黜昏立明,以为生民之主,这是上天佑助下民休美之命。若上不能尽辑宁之责,下不能守侯职之常,则为负上天付托之重,而不足以仰承其休命矣。尔诸侯可不戒哉!”

“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简字,解做阅字,就如简阅车徒,逐名数过的一般。

汤又戒诸侯说:“福善祸淫,天道甚明,不可诬也。尔等若有善,我不敢隐蔽,必加显扬;我若有不善,亦必引以为己罪,不敢自赦,都——简在上帝之心。盖天虽高而听则卑,或善或恶,报应昭然,孰得而逃之?信乎为君臣者,皆当各尽其道矣。然天既命我为万方之主,付我以辑宁之任,则我之责为尤重。尔万方之民有罪犯法,这是我一人不能尽辑宁之道,以教养斯民,而使之陷于有罪,其责有不可得而逃者;若我一人所为不善,而得罪于天,却是我自家负了上天的付托,于尔万方何与哉!”盖桀为无道,不惟不能导民于善,而且播其恶于民,故汤承天意以戒诸侯,以罪之在人者引责于己,而罪之在己者听命于天。其畏天之至,而自任之重如此,此所以能开有商之大业欤!

“呜呼!尚克时忱,乃亦有终。”

时字,指上文所言为君为臣的道理。忱,是恳恻践行的意思。

成汤又叹息说:“人之常情,有始者未必有终,而欲其有终,须当图之于始。今予一人,与尔造邦诸侯,固皆有其始矣,然未可保其终也。庶几能于是而忱信焉。为君的,非徒言之,而果能尽其辑宁之责;为臣的,非徒听之,而果能尽其守典之忠,则君固可以永免于获戾,而臣亦可以永藉夫天休矣。否则或予或夺,天命至为可畏也。安能必其有终也哉!”成汤之言至此,其所以致严于人己者益深切矣。

伊训

训,是教导。这篇书是太甲嗣位之初,伊尹述祖德以教导他的说话,故名为《伊训》。

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侯甸群后咸在,百官总己以听冢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

元祀,即是元年,商家称年为祀。祠,是祭告。侯甸群后,是侯服、甸服之众诸侯。冢宰,是百官之长。古者天子在谅暗之中,不亲行祭祀,亦不发号施令,俱权命首臣代行,故曰听于冢宰也。烈祖,指成汤。

史臣叙说:惟太甲即位改元之年,十有二月乙丑之日,此时尚居仲壬之丧,未亲祭宗庙,而伊尹以顾命大臣居冢宰之位,乃代祭于商之先王,奉嗣王敬见其祖,告以即位改元之事。那时外面侯服、甸服的众诸侯,来朝见新君,皆在其位,与里面百官每各总己职,权且听命于冢宰。伊尹以太甲嗣位之初,事当谨始,而人君守成之道,法祖为要,乃以烈祖成汤之成德,明白详悉以训告于王。至于古今兴亡之故,天人祸福之机,无不反覆为王言之。盖欲其嗣祖德以保鸿业也。

曰:“呜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于其子孙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朕哉自亳。

鸣条,是夏之都邑。哉字,解做始字。亳,是商之都邑。

伊尹训告太甲,先叹息说道:“天人之感应不爽,国家之兴亡有由,前人的事迹,便是后人的样子。今即有夏一代之事观之。比先他家的祖大禹,精一执中,克勤克俭,是何等勉励以敬其德。故当此之时,天心眷顾,宇内协和。以七政,则各循其轨;以五气,则各顺其候,而无灾异、邪沴之干。以山川,则奠安其位;以鬼神,则歆享其祀,而无崩溢、怨恫之患。下及于鸟兽鱼鳖、飞走鳞介之微,也都顺适其性,并育而并生焉。天眷之隆如此。及其子孙夏桀,不能率循其祖德,肆行暴虐。皇天就赫然震怒,降下灾异,以明示其罚,因假手于我成汤之有天命者以诛之,无复如前日之眷佑矣。然天岂故薄于桀而厚于汤哉?盖造可攻之衅者,由桀积恶于鸣条,而兴有商之业者,由汤始修德于亳都耳。即此观之,可见皇天无亲,一德是辅。有夏先后能懋其德,则勃然以兴;其子孙不能修德,则忽然以亡:是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吾王今日可不深鉴之哉!”

“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代虐以宽,兆民允怀。

商王,指成汤说。布,是敷布。昭,是昭著。圣武,是以德为威的意思。代字,解做替字。允,是信。

伊尹又说:“当初夏桀无道,灭德作威,天下之人虽不胜其痛苦,而慑于凶虐,莫敢声言。谁有能仗天下之大义,为万姓除残去害者?惟我商王成汤,奋义理之勇,而兴师以伐之,以敷著其威德于天下,把有夏的暴政苛法一切除去,代之以宽仁。所以兆民之众,莫不信其志在救民,而爱戴归往,真如赤子之恋恋于慈母,而无一人之不怀服者矣。”

“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罔字,解做无字。立,是立个标准,使人有所取则的意思。爱敬,是孝弟。

伊尹劝勉太甲说道:“今王嗣有天下,所居的是祖成汤的位,所统率的是祖成汤的民。更新之初,下民观望,所以嗣续成汤之德者,正在于即位之初,当无一事不致其谨可也。然谨始之道,不止一端,而莫大于孝弟。这孝弟虽是人心所同有,若非为君的躬行以倡率之,则下人无所观法。故王欲使天下之人,皆知爱其亲,必先自尽孝道,以亲吾之亲,则凡有亲者,皆以我之孝为准则,而爱自此立矣;欲使天下之人,皆知敬其长,必先自尽弟道,以长吾之长,则凡有长者,皆以我之弟为准则,而敬自此立矣。由是始而刑于家邦,则一家一国的人,莫不有所观感而兴于仁,兴于让焉。终而及于天下,则四海九州的人,亦莫不有所观感,而亲其亲,长其长焉。盖家国天下,其势虽殊,而爱亲敬长,其心则一。故顺德立于一人,而仪刑达于无外如此。王能如是,其于嗣德谨始之道,庶乎其克尽矣。”

“呜呼!先王肇修人纪,从谏弗咈,先民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

肇,是始。人纪,是三纲五常之理。咈,是逆。先民,是前辈有德的人。若,是顺。与人,是取人。检,是检束。

这一节是伊尹备还成汤之德,以告太甲,即前所谓烈祖之成德也。先叹息说道:“天下不可一日而无纲常之理。夏桀灭德作威,把这纲常伦理都废坏了。至我先王成汤,始修复之,而人纪乃大彰著于天下。其从善,则凡臣下谏诤的言语,都虚心听受,而绝无一毫咈逆之意;其用人,则唯是耆旧有德的人,乃屈己顺从,而不用新进浮薄之人;其居上,则听断无所惑,邪佞不能欺,而能尽临下之道;其为下,则进贤至于三,蒙难无所避,而能尽事上之心;取人之善,则常存恕心,不求全责备;检束自身,则工夫严密,惟恐有不及。汤之修人纪者如此,是以德日以盛,业日以广,天命归之,人心戴之。当初起自诸侯封疆,只有七十里,至于其后,奄有万邦而为天子。此其积累创造之勤,可谓难矣。今王嗣先王之业,可不知所以嗣其德而保守之哉!”

“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

敷,是广。哲人,是明哲的贤人。

伊尹说:“先王成汤,惟其得天下为甚难,故其虑天下为甚远。不但自家修人纪,垂典则,以贻子孙,又广求明哲的贤人,或举之于在朝,或致之于在野,使之布烈庶位。凡前后左右,无非正人,以辅佐汝后来相继为君的,都知修德检身,保守先业,而不至于废坠焉。其为天下后世虑长远如此。”

“制官刑,儆于有位。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敢有殉于货色,恒于游畋,时谓淫风。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训于蒙士。’”

恒,是常。酣歌,是酒后狂歌。巫,是歌舞以事神的人。风,是风俗,谓竟相仿效,习以成俗也。殉,是贪迷嗜欲,不顾其身的意思。淫字,解做过字。三风,即巫风、淫风、乱风。愆,是过恶。十愆,即恒舞、酣歌、殉于货、殉于色、恒游、恒畋、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以此十种过恶,酿成三风。墨,是刺字之刑。蒙士,是童蒙始学之士。

伊尹说:“先王成汤既广求哲人,以辅尔后嗣,又制为官府之刑,以儆戒有位之人。其儆戒之词说道:‘舞蹈歌咏,人情所不能无,但有个节度,不可常常如此。若在位之人,敢有无昼无夜而常舞于宫,纵酒沉湎而狂歌于室,这等所为,就与那巫觋之人歌舞以事神的一般,这叫做巫风。货色游畋,人情之所易溺,必须以礼节之,然后不至于过。敢有贪嗜货利,耽好女色,常去游观田猎,荒弃政务的,乃过而无度,荡而不检的人,这叫做淫风。敬畏圣言,听从忠直,亲近老成,疏远顽愚,是好恶的正理。敢有侮慢圣人之言,拒逆忠直之谏,疏远耆年有德的贤士,狎比顽愚无知的小人,是违背了好恶的正理,爱憎乖错,心志昏乱,这叫做乱风。惟此三风十愆最为败德害事,凡有位之人,不消得件件都有,才足以丧家亡国。只是这十件内,为卿士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家而必丧其家;为邦君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国而必亡其国。夫为君而至于丧家亡国,固其所自取,而为之臣者,既食其禄,亦当尽其直谏之忠,苟或坐视而不匡救,则必以墨刑加之。盖恶其苟禄不忠,而陷君于有过也。然不惟儆于有位之臣,又以此教训那蒙童初学之士,使他平时将这道理讲究明白,他日出仕为官,知所儆省而不蹈于刑辟也。’夫先王之为后嗣虑者如此,吾王嗣有天下,其可不知所戒哉!”

“呜呼!嗣王祗厥身,念哉!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

祗,是敬。洋洋,是大孔。彰,是甚明。

伊尹训告太甲既终,又叹息叮咛说:“嗣王当以三风十愆之训,敬之于身而勿忽,念之于心而勿亡。盖这训词不是寻常的言语,自其经画于先王之心,乃圣人之谟也。近足以省身克己,远足以致治保邦,其用甚大,何其洋洋矣乎!自其发挥于先王之口,乃嘉美之言也。以纲目则昭然而毕陈,以鉴戒则凛然而可畏,其旨甚明,又何其彰显矣乎!此王之所当敬念者也。且上帝之命,去就无常。为善,则福禄咸臻,而降之以百祥;为不善,则灾害并至,而降之以百殃。盖福善祸淫,天道昭然不爽如此。为人君者,可不戒哉!一念之善,德虽小也,日积月累,渐至于大,而上帝之降祥者恒在于斯,虽万邦长治久安之庆,不过自此以基之耳;一念不善,不德虽小也,日积月累,恶极罪大,而上帝之降殃者恒在于斯,虽至于覆宗绝祀,亦不过由此以致之耳。王可不深思而敬念之哉!”伊尹作训终篇,又极言祸福之机如此,其忠爱之心可谓深切而恳至矣。

太甲上

昔太甲即位之初,不明于德,听信群小诱引为非。伊尹屡训戒之而不听,乃营宫于成汤陵墓,奉太甲以居之,使之远离群小,近思先训,庶或知所省改。太甲在桐宫居忧三年,果能痛悔前非,处仁迁义。于是伊尹奉冕服,迎太甲复归于亳而为君。其后卒为有商之令主。史臣叙其事为上中下三篇,遂名其书曰《太甲》。这是头一篇。

惟嗣王不惠于阿衡。

嗣王,是太甲。惠字,解做顺字。阿,是倚。衡,是平,天下之所倚以平者也。

史臣叙说,伊尹居阿衡之位,任托孤之责,正嗣王之所当顺从者,而太甲即位之始,乃狎比群小,不听从伊尹之言。此伊尹之所以惧,而作书以为戒也。

伊尹作书曰:“先王顾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社稷宗庙,罔不祗肃。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师,肆嗣王丕承基绪。

先王,指成汤。顾,是常常看着的意思。諟,与是同,解做此字。明命,是上天显明的道理,赋之于人,即仁、义、礼、智之性也。监,是视。绥,是安。左右,是辅相。辟,是君,指成汤说。宅,是居。师字,解做众字。

伊尹作书以告太甲说道:“天位至重,非有大德者不足以居之。我先王成汤,德既本于天纵,学又务于日新,于那上天所赋的明命,惟恐失坠,时时省顾而不敢忘,使这天理炯然在中,常若接于目,而真有所见的一般。以此心去奉事那天神地祇、社稷宗庙之神,极其祗敬严肃,而无一毫怠慢的意思。其所以对越于上下,昭格于鬼神者,盖有素矣。是以上天当眷求民主之时,监视我先王之德,足以代夏,乃以非常的大命,集于其身,使他为生民之主,而抚安万方之众。比时我尹躬,亦能尽心竭力,辅佐先王,以安定斯民,而使万邦之众,咸得被乎子惠辑宁之泽。臣主同劳,开造鸿业,故嗣王得以席其余荫,而承此莫大之基绪耳。然则今日虽抚盈成之运,岂可不思缔造之难哉?”

“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其后嗣王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嗣王戒哉!祗尔厥辟,辟不辟,忝厥祖。”

夏都安邑,在亳之西,故称西邑夏。周,是忠信而无缺的意思。相,是辅臣。祗,是敬。辟,是君。祖,指成汤说。

伊尹既告太甲以成汤与己创业之艰,又即有夏之事以儆之,说道:“君资臣以为辅,臣赖君以为安,祸福利害,上下同之,未有君不君而臣独得以自保者。今即西邑夏家的事观之,可以为鉴矣。我尝见夏之先王,如大禹、帝启诸君,皆有忠信诚一之德,享国长久,永保天命,而善其终。而当时辅相之臣,亦得以保其爵禄,与国咸休而有终。其后夏桀,昏迷不恭,矫诈诬罔,以至丧身亡国。那时为辅相的,亦与之同其戮辱,而不能有终。可见君臣一体,休戚相关如此。嗣王今日可不以前代之事为戒而勉于忠信,以敬修尔为君之道哉!若君而失其所以为君,则基绪之丕承者,不能终保,而忝辱其祖矣。我尹躬虽欲尽忠匡辅,亦岂能以自保乎?”

看来太甲当初亦未必便为失德之主,他的心只说国家的事,有伊尹一身承当了,他便纵欲佚乐,岂遂至于危亡?不知天下之事,君主之,臣辅之,固未有君荒于上,而政不乱于下者。故伊尹前一节既举成汤顾祗肃之德,以见己所以能成左右宅师之功,这一节又即夏家兴亡之迹,以见臣主一体相关之义,正所以深折太甲之私情而破其所恃,使之共保鸿业于无疆也。其惓惓忠爱之心,千古之下,读之尚有感焉。

王惟庸,罔念闻。

史臣叙说:伊尹作《书训》告太甲,既恳切言之,而太甲但视为泛常,略不在念,亦不听闻。

伊尹乃言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旁求俊彦,启迪后人。无越厥命以自覆。

昧爽,是天将明未明的时侯。丕显,是大明其德。旦,是日初出时。求,是多方访求。俊彦,是才德出众的人。启迪,是开发导引的意思。越,是颠坠。覆,是败亡。

伊尹因太甲不念听其言,复口陈以戒勉之,说道:“昔我先王成汤,孜孜为善,不遑宁处,每日于天将明未明、此心未与物接的时候,必澄定其精神,洗涤其念虑,以大明其德,不使有一毫人欲得以蔽之。凡其心思之所得、事理之当行者,则汲汲然坐以待天之明,举而行之,常若有所不及。先王为善之勤如此。又恐后代子孙溺于宴安,荒于佚乐,而不能率循其遗则,乃广询博访,求天下才德兼全的美士,置诸左右,使之开发导引那后代为君的,都知修德勤政,保守先业。盖先王虑后之远又如此。为后人者,正宜仰体其心,祗奉其命,效法其德,而听用其人,以绍先王基绪之隆,庶几无忝于厥祖耳。其可以欲败度,以纵败礼,颠越此求贤启迪之命,至自蹈于覆亡之祸而不知所戒哉!”

“慎乃俭德,惟怀永图。

怀,是思念。永图,是远虑。

伊尹因太甲欲败度,纵败礼,盖失之奢侈,而无长远之虑,故告之说道:“人君一身,国家安危所系,若是奢侈纵肆,虽可快意目前,实非长久之计。吾王自今以往,当慎其俭约之德,清心寡欲,制节谨度。凡一切奢华逸乐的事,皆绝而勿为,心里常思想个长远的图谋,不可只求快于一时也。”这两句是伊尹因太甲受病在此,故特言之。

“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钦厥止,率乃祖攸行,惟朕以怿,万世有辞。”

虞,是虞人,掌山泽之官。机,是弩牙。括,是箭尾着弦处。度,是准则。释,是发。止,是此心当然不易的道理。怿,是喜悦。辞,是称美之辞。

伊尹又说:“王之慎德,当如虞人之射弩然。虞人当射之时,弩机既张,不肯遽然轻发,必仔细审察那箭尾与准望的法度相合,方才发箭,则射无不中矣。人君慎德的工夫,也要如此。盖事事物物莫不各有个恰好的道理,乃是当止之处,即所谓准度也。王欲有所为,必恭敬省察,务求到那道理恰好的去处,不可轻忽。然欲知当止之处,不必他求,只看乃祖成汤所行的事,件件都是停当的。王如今只是遵依着乃祖的行事,而无或逾越,就如虞人省括于度然后发箭的一般,自然事事合宜,而得其所止矣。我当初受先王的重托,常以不能辅王守业为惧。若王果能如此,则我之心深为慰悦,而万世之下,稽古尚论者亦莫不称我王为守成之令主矣。王可不勉之哉!”

王未克变。

变,是改。

史臣叙说:伊尹之训戒太甲,谆切恳至如此。王于此时虽不能无所感动,然溺于旧习,尚未能改,其纵欲如故。

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

狎,是玩习。弗顺,是不顺义理之人。桐,是地名,成汤的陵墓所在。

伊尹三进言于太甲,而三不见听,乃私计之说道:“我观王之所为,多不义之事,盖其习染深痼,就如天性生成的一般。此必左右近习,有不顺义理之人,引诱以导其为非者。我不可使其狎而近之,乃就先王陵墓所在,营建宫室,奉王以居之。使之斥远群小,以绝其比昵之党;亲近先灵,以兴其哀思之心。以是训之,无使其终身迷惑而不悟也。”盖太甲此时方在谅暗之中,伊尹身摄朝政,故奉太甲以居桐,使之就先陵而宅忧,以感动其迁善之心耳。后世乃谓伊尹废放太甲,误矣。

王徂桐宫居忧,克终允德。

徂字,解做往字。

史臣记太甲往桐宫,居忧三年,既已绝远群小,亲近汤墓,果能自怨自艾,尽改其平日之非,而处仁迁义,实有其德于身,而不至于终迷矣。夫伊尹身任先王付托之重,念切宗社颠覆之忧,桐宫之迁,卒能使其君克终允德,诚可谓不负阿衡之托矣。然非太甲始迷终复,痛自悔改,则尹虽忠爱无己,亦乌能以自效哉!此其所以犹不失为守成之令主也。

太甲中

这是伊尹奉迎太甲归亳之后,劝勉以修德法祖的说话。史臣叙其事为中篇。

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

冕服,是衮冕之服。

古者天子通行三年之丧,太甲居忧于桐宫,既悔过修德,到第三年,正当服制满了。而商家以建丑之月为岁首,伊尹乃于十有二月正朔之日,用衮冕吉服,奉迎太甲自桐宫归于亳都。盖既终谅暗三年不言之制,于是可以正位临民,嗣丕基而出政治也。

作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

后字、辟字,都解做君字。胥,是相。匡,是正。佑,是助。休,是美。

伊尹既奉迎太甲归亳,乃作书以告,深致其庆幸之意,说道:“君者,民之主。民而非君,则无以施政教、发号令,何能相正以遂其生?此民所以不可无君也;民者,邦之本。君而非民,则无以供赋役、卫王室,何能君有四方?此君所以不可失民也。昔者嗣王为群小所误,君民上下几不相保,商家基业甚有可忧。幸而皇天眷顾,佑助我有商,乃默启王心,一旦憣然醒悟,得以克终其德。然后民不至无君,君不至失民,邦家无倾覆之虞,宗社有灵长之庆,自今日以至万世,子子孙孙皆得以席王之余荫矣。岂不为万世无穷之休乎?”大抵太甲嗣位之初,生长逸乐,故不知祖宗创业之艰难;比昵小人,故不知老成忠言之可信,所以颠覆典刑,而不惠于阿衡也。及其亲近先墓而善念自生,斥远小人而非心尽格,遂能尊信师保,率祖攸行。一念转移之间,而衍商家六百年之祚,岂偶然哉!是以人君之德莫要于法祖,莫急于亲贤。

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

厎字,解做致字。不类,是不肖。速,是召之急。戾字,解做罪字。孽,是灾。违,是去。逭字,解做逃字。师保,就指伊尹。

太甲既痛悔前非,始知伊尹之忠,乃拜手稽首,而致其敬师之礼,说道:“予小子往者昏愚蔽惑,不知君德之所宜,自陷其身于不肖。嗜欲无节,以败坏其处事之度;纵肆不检,以败坏其居身之礼,自速取罪戾于吾身,先王之基绪几于坠绝而不可保矣。夫天作孽祸以垂儆戒,如灾眚变异之类,或气候偶差,非由感召,在人者犹可挽灾为和,违而去之;若人自为不善而致孽祸,则恶自我作,罪自我受,不可得而逃免也。今我纵欲速戾,此正自作之孽而不可逭者。然往者虽不可及,而来者犹有可图。我于前日既不能信顺师保之明训,而弗克谨于其初,自今以后,庶几赖尔正救之德,绳其愆,纠其谬,以图成就我于有终,则失于前者,可以勉之于后耳。不然,予小子将何所赖而克终允德也哉!”夫当太甲不惠阿衡之时,伊尹之言,惟恐太甲不听,及太甲改过之后,太甲之心,惟恐伊尹不言。昔也如水投石,而今也如石投水,可见人心善恶,只在迷悟之间而已。

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后。

允,是诚实。协,是和协。明后,是明君。

伊尹见太甲悔过求助,有图终之志,乃拜手稽首,致敬以复于太甲,说道:“人君之修德,不徒感悟于一时,而尤贵践履之诚笃。诚能省察克治,慎修其身,事必谨守其法度,动必率循夫礼仪;又能着实用功,无有一毫虚假间断,使实德之所流通,足以感动乎人心,自然和协顺从,而无不爱戴归往于下者,这才叫做明君。乃可以嗣守先业,而永保天命也。王欲图终,可不以此自励哉!”

“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悦。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徯我后,后来无罚。’”

先王,指成汤。无罚,是免于暴虐。

伊尹又说:“允德协下,固惟明后为然。然所谓明后,莫有过于我先王成汤者。昔我先王,发政施仁,于人固无所不爱。至于疲癃残疾、鳏寡孤独,民之困穷而可怜者,则尤哀矜体悉,加意惠养,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以亳邑之民被其泽者,咸服从其命令政教,无不欣悦而爱戴之,亦如人子爱其父母一般。不但本国的百姓如此,便是当时并列侯邦而为邻国者,其民苦其君之暴虐,亦莫不戴我先王以为君,相与说道:‘我辈困苦,不得聊生,专等我商君来救援。我君若来,必能除暴伐恶,拯我民于水火之中,自令其免于酷罚矣乎!’夫先王诚心爱民,而得天下之归心如此,正所谓允德协下之明后也。”

“王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

懋,是勉。视,是观法。烈祖,指成汤。豫怠,是安逸懈怠。

伊尹劝勉太甲说道:“君道莫先于修德,而修德莫要于法祖。我先王成汤既允德协下,而得天下之民矣。今王嗣登大宝,统承先业,正当乘此怨艾之初,勉修其德,监视烈祖之所为,以为模范,而惟日孜孜,不可有一时之逸豫懈怠。盖先王懋昭大德,日新又新,故能允德协下,而天下称明焉。王今继之,若一有豫怠,晏安之气胜,而儆戒之志荒,便与烈祖之德不相似矣。岂能施于有政,而感孚远近之民哉?此王之所当深戒也。”

“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远惟明,听德惟聪。朕承王之休无斁。”

两个惟字,都解做思字。斁,是厌。

伊尹又说:“懋德法祖,而无时豫怠,固吾王之当自勉者。然懋德之事何如?以奉事祖先,则思尽其孝,而旧章成宪务遵守而不亡;以接见臣下,则思致其恭,而动容周旋皆庄敬而有礼;欲明见万里之外,而不蔽于浅近,当思所以审乎人情、察乎物理而明焉,则视何患不远乎;欲听纳道义之言,而不惑于邪,当思所以闻言即悟、声入心通而聪焉,则听又何患不德乎!吾王果能于是深思而力行之,则懋德法祖,真可无愧于明后,而无疆之休,我且奉承将顺之不遑矣,岂敢有所厌乎?”伊尹于太甲改过迁善之后,既庆喜之,而又孜孜劝勉之如此,盖惟恐王之不终也。其忠爱恳切为何如哉!

太甲下

这是伊尹申告太甲修德保治的说话。史臣叙次其语为下篇。

伊尹申诰于王,曰:“呜呼!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天位艰哉!

申,是重。亲,是眷顾。怀,是归附。享,是歆享。

伊尹重言以告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一身,上为皇天之鉴临,下为百姓之仰赖,前后左右有鬼神之森列,甚可畏也。天虽以君为子,然或予或夺,初无定向,何常亲之有?惟人君能敬以自持,凡动止语默常若天监在兹,无一念敢忽,则此心上通于天,天乃眷佑而申命之矣。民虽以君为心,然或向或背,其情难保,何常怀之有?惟人君能仁以保民,爱养子惠,使匹夫匹妇无一不被其泽,则此心下孚于民,民皆爱戴而归服之矣。鬼神虽依君为主,然不见不闻,至幽难测,何常享之有?惟人君能竭诚对越,真见得祖宗百神,与我一气相为联属,不敢萌一毫怠玩之意,则诚立于此,神应于彼,自然来格来享,而降之以福矣。这等看来,人君居天之位,一念不谨,天遂从而厌之;一物失所,民亦得而叛之。幽独之中,斯须不诚不信,人虽不知,而鬼神知之,存亡之机至危,而感召之理不爽。虽兢兢业业,日慎一日,犹恐不能保终,其可以易而为之乎?所以说天位艰哉!”

“德惟治,否德乱。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终始慎厥与,惟明明后。

德,指敬仁诚说。否字,解做不字。明明,是明而又明的意思。后,是君。

伊尹说:“天位惟艰,保位以德。所谓德,不过曰敬、曰仁、曰诚而已。人君若是尽了这敬、仁、诚而有德,则自然天亲民怀、鬼神歆享,岂不足以致治?若是背了这敬、仁、诚而不德,则必然天怒人叛、鬼神怨恫,岂不足以致乱?然这致治的道理,古人已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治的道理相同,则其治亦与之同,而太平之盛可复见于今日矣,有不至于兴隆者乎?这致乱的事迹,古人亦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乱的事迹相同,则其乱亦与之同,而祸败之应将复蹈其覆辙矣,有不厎于灭亡者乎?夫治乱兴亡之机,惟系于所与如此,可见人君当慎其所与矣。然或有初鲜终,则兴治未几,而乱亡随之,亦非真能与治者也。若乃敬畏常存,自临御之初,以至历年之久,悉求与治同道,而不敢一事苟同于乱焉,此非中才常主所能也。惟是至明之君,洞烛夫天民鬼神之理,深辨夫治乱兴亡之故,不但初志极其清明,亦且终身无所蔽惑,方能日慎一日,而永保天命也。王可不以明明之后自期待,而保此惟艰之位哉!”

“先王惟时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绪,尚监兹哉!

先王,指成汤。懋,是勉。配,是对。令,是善。绪,是统绪。尚,是庶几。监,是视。

伊尹又说:“能慎所与,固惟明君为然,而当与之人,莫有过于先王者。昔我先王成汤,受天明命而有天下,非有他道,惟是朝夕勉勉不已,常存戒慎恐惧以修其德,凡敬、仁、诚之道,皆加兼体日新之功,不敢有一毫怠慢。故其德与天合,用能君主万方,而对乎上帝。盖真为天之所亲,而民无不怀,神无不享矣。今王为先王之孙,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其所嗣者,皆先王所传令善之统绪也。然这善绪不易得,由于敬德配天所致,王既嗣而有之,庶几监视乎此,于先王所以敬德配天的事,常常看着做个法则。这便是与治同道,亦可以对越上天,而万民自怀,鬼神自享矣。又何必远有所慕哉!”

“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

伊尹又说:“为治贵慎所与,而进德必有其序。先王之敬德配天,固吾王之所当法者。然其道则高矣、远矣,岂可一蹴而至哉?必当循其进为之方,顺其先后之序,由一念一事之勉于敬,而积之于念念事事之无不敬。就如登山的一般,要升到高处,必从这低处起脚;如走路的一般,要行到远处,必从这近处进步。庶几下学者可以上达,近取者可以远到,而先王之德可驯至矣。否则欲速不达,安能造于高远之地哉?”夫伊尹欲太甲则效成汤,期待至矣。而复以循序告之者,盖不以至圣为期,则志安于近小;若徒骛高远,而不从身心切近处用力,则亦流于虚妄,而何能以与治乎?伊尹之言,真圣学之准则,而万世人君之所当诵法也。

“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

民事,是农桑之事。位,是君位。

伊尹又说:“人君富有四海,坐享万邦之贡赋,莫把那小民的事便看得轻易了,以为不必留心。当思国以人民为本,民以衣食为命。农夫终岁勤动,尚有不足于食者;蚕妇终岁辛苦,尚有不足于衣者。戚戚焉视民之疾苦,常若痌瘝之在身而后可。岂可视以为轻而忽之哉!人君尊居九重,仰承先世之基业,莫把这大君的位便看得安稳了,以为可以肆志。当思天下所以奉我者甚尊,则其所以望我者甚重。一念不谨,或致上干天怒;一事不谨,或致下失人心。慄慄焉此心之危惧,若将坠于深渊而后可。岂可恃以为安而玩之哉!”夫能思民事之难,则必不妨民以重役,夺民以厚敛,而所以图其易者在是矣;能思君位之危,则必不徇情于货色,溺志于游畋,而所以保其安者在是矣。君天下者,宜三复于此言。

“慎终于始。

伊尹又说:“人情孰不欲善其终者,只是安于偷惰,以为今日姑若是,而他日固改之耳。然事固未有不善其始,而能善其终者。王欲图惟厥终,而保先王之业于勿坠,便当于今日嗣位临民之初,思其难,思其危,兢兢业业,日慎一日而后可。若因循懈怠,谓暂且纵欲为乐,待后更为改图,窃恐此心一放,不可收拾;习气已成,难于变易;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可不戒哉!”

“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

逆,是违拂。逊,是随顺。

伊尹于太甲悔悟之后,犹恐其不能审于听言,故又告之说道:“人君听言,不当任情以为喜怒,必须审察理之是非。且如人之进言于王,固有犯颜色,触忌讳,侃侃直戆,拂逆于王之心者。这样言语,在常情好生难受。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或者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而于道有合欤?苟合于道,还当屈己听从,未可以为拂意而遂拒之也。人之进言于王,亦有颂其美,承其意,唯唯和柔,随顺于王之所欲者。这样言语,在常情鲜不喜悦。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莫非是阿谀以为容,逢迎以为悦,而不合于道欤?如其非道,便当正色拒阻,未可以为顺意而遂喜之也。盖臣之于君,有过则匡救之,有美则将顺之,虽逆耳之言未必便是,顺意之语未必尽非。但人之常情莫不喜顺而恶逆,而人君之尊,孰敢轻为直言以犯之。故明主于此,不可遽为喜怒,唯虚心审察,徐观理之当否,以为己之从违,则忠直者得以尽其意,而谄佞者无所售其奸矣。”此人君听言处事之要道,非伊尹之忠爱恳到,不能言之亲切如此。

“呜呼!弗虑胡获?弗为胡成?一人元良,万邦以贞。

虑,是思虑。胡字,解做何字。获,是得。一人,指君说。元,是大。良,是善。贞字,解做正字。

伊尹既历告太甲以图治之道,犹恐其不能慎思而笃行也,故复叹而勉之说:“我前所言五者,都是切于治道的说话。王不徒听之,须是殚精竭虑,反覆思惟,君德如何而能进,民事如何而能重,天位如何而能安,何以谨始,何以受言,件件都去心上理会过,这道理方才实得于己。若只听了不加思虑,则亦徒听而已,何由而能得乎?然既思而得之,又当躬行实践,黾勉从事,或循序以进德,或艰难以保民,或危惧以守位,以谨终则于始,以听言则必审,——都见之于施行,这事功方才有成。若只思了,不肯实行,则亦徒思而已,何由而能成乎?苟能思而得此理,无一毫眩惑;为而成此事,无一毫废弛。则蕴于念虑之间者,皆理而无欲;发于事为之著者,皆善而无恶。内外如一,表里浑然,是人君有大善之德矣。由是万邦的人见为上者如此,自然有所感发,有所视效。以百官则正于朝,无比德,无淫朋;以万民则正于野,无颇僻,无偏党,皆相率而归于正矣。夫万邦之贞,其机由于一人;一人之善,其功在于虑与为。王可不思所以自勉哉!”

“君罔以辩言乱旧政,臣罔以宠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

伊尹告君终篇,又以己将复政归老,虑后有谗人变乱是非,太甲或误信而反其所为,故预戒之,且明己志,说道:“率由旧章,君道之当然也。为君的,当以先王之法为必可行,毋信喋喋利口,变乱了祖宗的旧政。事功图成,臣职之当然也。为臣的,不可以己之事功有成,而贪恋宠禄以居之。夫君尽君道,则监于成宪而无纷更之失;臣尽臣职,则功成不满,而益勤笃棐之忠。政治休明,节义成俗,社稷灵长终将赖之矣。邦国有不永信其休美者乎?”盖此时太甲之德已进,伊尹有退休之志,故预为此言。以见国家之事,惟谨守成法,自可长治久安;而己之图归,乃臣道之常,有不得不然者耳。

咸有一德

这篇书是伊尹将告归之时,作书劝勉太甲法成汤以纯一其德的说话。史臣因书中有“咸有一德”之语,遂以为篇名。

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

复字,解做还字。

昔伊尹受成汤之托,辅立太甲。太甲居忧,伊尹身摄朝政。至是太甲君德既成,堪以承继成汤之业。伊尹遂以所摄的政务复还太甲,将欲告老,归于私邑,犹恐去位之后,太甲修德不终,有负成汤所以付托至意,乃陈王者之德所当勉者,反覆以告戒之。

曰:“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谌字,解做信字。九有,即九州。

伊尹陈言告戒,先叹息说道:“人君之奄有九州,固莫非上天所命。然皇天无亲,难可凭信,其命之去留迁易,曾无定准。或一国之运,前兴而后废;或一人之身,始予而终夺,何可据以为信哉?然亦但观人君之德何如。诚使为君者能杜绝私欲,常存其德,不使一时间断,则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而天位可以长保矣。若君德不常,或为私欲玩好,有所摇夺,或但勉强暂时,不能持义,则天命亦遂去之,而九有以亡矣。是可见天命去留之机,虽不可知,而天人感召之理,则必不爽。君德有常,则天命亦有常;君德无常,则天命亦无常。人君欲常保天命,惟在常修其德而已。”

“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

夏王,指夏桀。庸字,解做常字。监,是视。启,是启发。迪,是开导。一德,是纯一之德。咸,是皆。享字,解做当字。夏正,是夏家建寅的正朔。

伊尹说:“天命无常,往事可证。昔夏王桀不能常于其德,亵慢明神,不知恭敬以奉祭祀;暴虐下民,不能施惠以收人心:以无道自绝于天,不可以为神人之主。是以皇天厌弃之,不加保佑。下视那万方之中,有堪受大命者,启发而开导之;求德行纯一者,眷顾而亲爱之:使之居天位而为百神之主。自此夏祚告终,而天命改属矣。所谓‘厥德靡常,九有以亡’者,夏桀是也。方上天眷求一德之时,天下无足以当之者。惟我尹躬及我先王成汤,都有纯一之德,心里所存的,无有人欲之私;政事所行的,全是天理之公。臣主一心,上下同德,故能当上天启迪眷求之心,而受其光大休显之命。九州之广,兆民之众,莫不归服于我先王。于是改夏建寅之正朔而为建丑,夏家旧日的天下,一旦转而为我商之所有矣。所谓‘常厥德,保厥位’者,我先王成汤是也。”

“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

伊尹既以夏、商兴亡之故,陈戒太甲,又反覆申明其意,说道:“夏后氏受天命为天子,四百有余岁矣。今天命一旦去之,眷我有商,代夏而有天下,岂天私厚于我有商哉?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寅恭夙夜,昭事上帝,是以天心降鉴,自申其保佑之命耳,而非天有私也。夏后氏奄有天下,固一民莫非其臣矣。今而九有之众,无不归服于商者,岂商有所要求于下民哉?民罔常怀,惟德是怀。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容保周至,彰信兆民,是以东征西怨,南征北怨,自戴之以为我后耳,而非商有求也。夫观天佑民归,一本于德如此,嗣王可不慎修其德,以系天人之望哉!”

“德唯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

僭,是差。

伊尹又说:“人君之德,若纯乎天理而一,则凡有所动作,自然上合天心,下得人心,无往而不吉;人君之德,若杂乎人欲而二三,则凡有所动作,必然上拂天心,下逆人心,无往而不凶。夫在人当吉便吉,当凶便凶,无有一毫僭差者,其故何哉?盖以天之降灾降祥,惟视在人之德何如。有德,则福不求而自至;无德,则祸欲避而不能。此必然之理也。然则人君欲祈天永命,惟在增修其德哉!”

“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

伊尹既反覆申明君德之不可不一,乃劝勉太甲说道:“今嗣王方自桐归亳,新服天子之命,而即政临民,乃天命人心系属之初,吉凶灾祥攸判之始,正当图新其德,痛洗旧染之污,复其本然之善,使德与命而俱新可也。然新德之要,贵乎有常。若新之于始,而或间之于终,则新者有时而污,不可以言日新也。必也始焉自怨自艾,处仁迁义,固如是之新矣;终焉懋德法祖,无时豫怠,亦如是之新焉。终始一致,而无少间断,这才是日新,而非暂明倏晦者之可比也。君德有常而弗替,则天命亦永保于无疆矣。嗣王可不勉哉!”

“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

官,指庶官说。左右,指辅弼大臣说。

这是伊尹告太甲以用人之要法,说道:“吾王既尽新德之功,又当求辅德之助。然辅德唯在用人,而用人必求其当。如诸司百职,乃庶官也。庶官或守一方,或领一事,必——都选贤而有德、能而有才的人,而任之在位。左右辅弼,乃大臣也。大臣要他处大事,决大疑,与夫调元赞化,又非一方一事可比,其责任既重,不可但求备员,尤须才全德备的人,然后可用。所以然者为何?盖以人臣职分,虽有大小不同,然其为上也,则为君之德。大之保佑王躬,以养其本原;小之因事纳忠,以辅其阙失,使君德日明于上者,都是他的职分。其为下也,则为民之生。或赞襄倡率于内,以燮和天下;或承流宣化于外,以润泽四方,使民生日安于下者,都是他的职分。夫臣职所系,其重如此。若任用非人,则上无以弼成君德,而下无以奠安民生,国家之事日坏矣。是以人君于未用之先,必要难于任用,不可一概轻易授职;慎于听察,不可徒以言貌取人。如此,则选择精,而不贤者不得以滥进矣。于既用之后,必要他可否相济,而彼此交修,终始如一,而信任不贰。如此,则志意孚,而贤者得以展布矣。用人之要,莫过于此。其于吾王新德之助,不亦多乎!”

“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德,是善的总称。善,是德的实行。师,是取法。协,是合。

这是伊尹告太甲以取善之要法,说道:“善在天下,散于万殊,而原于一本。故君子之取善,求之贵广,而择之贵精。彼人必有所师法,而后能成其德。然师无常,若执一而求之,则隘矣。故德无常师,惟当视其善之所在,便取以为我之法。凡有一言之合道,一事之可法者,我皆兼收之而无遗,则天下之善,皆我之善矣。然善之在人无穷,若逐一而主之,则杂矣。故善无常主,惟当以其所取之善,而会合于吾心能一之地。凡得之于旁求博取者,皆权度于一心,务求至当归一,纯然不杂而后已,则吾心之一善,有以统天下之万善矣。”大抵君子之学,不博则无以为致约之地,不约则无以收广博之功。譬之于金,有产于水中者,有藏于沙中者,今不必问其所出,但是金便是采来。既采之后,即投之炉中,加以猛火煅炼,便成一块纯金,不复知为沙中水中之物矣。德无常师而主善,就如采金的一般;善无常主而协一,就如炼金的一般。此圣学精微之奥,修德者宜潜心焉。

“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厎烝民之生。

俾字,解做使字。绥,是安。厎,是定。烝,是众。

伊尹告太甲说:“吾王之新德,若能到得那克一的地位,则此心纯然不杂。由是布之为号令,宣之为教诏,自然有以感动乎人心,将使那万姓每众口一词,都称颂说:‘大矣哉,吾王之言乎!何其包涵尽天下之理,一言垂万世之则也。’然不特赞王之言,而因以知王之心,又称颂说:‘一矣哉,吾王之心乎!必其浑然天理之中存,纯无一毫之间杂也。不然,何以有是至大之言哉!’是即其称颂之至,可知其爱戴之同,一德感应之神有如此。不但是也,受天明命,先王常以一德而受天禄之厚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保其基绪,而安享九州之贡赋,先王之天禄不自王而克绥之乎?奄有九有,先王常以一德而得众民之归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抚其生民,而永贻乐利于无穷,先王之遗民不自王而永厎之乎?一德效验之大又如此,吾王其勉之哉!”

“呜呼!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

古者天子宗庙之制,三昭三穆,与太祖共为七庙。太祖之庙,百世不迁,其余七世之外,亲尽则迁。若是有德之君,其庙称宗,则亦不迁。万夫,即是万民。

伊尹丁宁申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修德行政,出之一身者虽甚微,而其贤否之章之于天下后世者则甚著。彼七世之庙,祀有定制。亲尽则在所必迁,必人君身有盛德,为公论所归,然后可以称宗不毁;苟无其德,将不免于祧矣。是即庙祀之迁与不迁,可以观德之修否,不能掩于后世之公也。万民之情,从违靡定。王者为之君长,必其所行之政,合于民心,然后爱戴而归向之;苟失其道,将不免于怨叛矣。是即民心之服与不服,可以观政之修否,不能掩于天下之公也。今吾王之在后世,居于七庙之中者也,固当一其德以为不迁之主;吾王之在今日,位于万夫之上者也,亦当一其德以为行政之原。可不知所自励哉!”其后太甲令德善政,于汤有光,庙号太宗,享子孙六百年之祀,至今称守文贤主,亦可谓不负伊尹之所期者矣。

“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

伊尹告太甲终篇,又致其儆戒之意,说道:“两贵不能以相使,君而非民,则孤立无助,将何所使?两贱不能以相事,民而非君,则涣散无统,将何所事?君民相须如此,为君者固不可忽乎民矣。况于取人为善以成一德,初无闻于君民者,而可忽之乎?要必虚心以受天下之善,下问以来乐告之心。莫说我自家聪明睿智,何所不知;那百姓每凡愚浅陋,他晓得甚么,何必问他。这等便是‘自广以狭人’了。为人君者,切不可如此。盖人君任大责重,必合天下之知以为知,而后事无遗照。而道之在天下,虽匹夫匹妇亦有可与知者。但有一人不得自尽其诚,一善不得自达于上,则聪明壅于听闻,智识小于自用。一善之有亏,即万善之未备矣。人主将何所与以成一德之功哉!此所以当取民以为善,不可自广以狭人也。”

谨按:此书始终以一德为言,反覆谆切,其旨深奥。盖天命赋予之理,本纯一而不贰。但人以私欲间杂之则不一,始终有间断则不一,表里有参差则不一。修德者必克尽己私,纯乎天理,使表里如一,始终无间,而后谓之一德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中即所谓一德。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即是协一的工夫。昔伊尹在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故悉平生之所学以告太甲,盖欲使其君为尧、舜之君而后已也。后之有志于帝王者,宜潜心而勉学焉。 qu85YTf4MmK4CRtYXjNiFB/sqkLROMnkKKyPIU6KR8Yo+mIifGP7PBAOE3MVkK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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