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放一天假,我决定去一趟“鲤川商店街”。
时值五月,天气晴好。从自家公寓出发,穿过鲤川站的跨线桥,便是车站东口。看到携家带口出远门的游人,我才想起眼下是黄金周。只可惜,我与长假搭不上一点儿关系。
东口设有小巧玲珑的公交车站和出租车上客点。我抬脚迈进了信用合作社和小钢珠店之间的商店街入口。
各种商店在拱顶下鳞次栉比。不一会儿,夹在照相馆和肉铺中间的小店映入眼帘。门面大概一间 半宽,木制外墙看着很有年头。门上挂着“美谷钟表店”字样的招牌。
推门进屋,丁零零的钟声扑面而来。
背对着我坐在柜台后面忙活的人转身回头。只见她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娇小,肤色白皙,留着波波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丰满的脸颊……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场直教人联想到小白兔。
“哎呀,欢迎光临。”
店主美谷时乃莞尔一笑。
“我又来委托你推翻不在场证明了……”
我尴尬地说道。
我在那野县警局搜查一课工作,同事们都觉得我(只)擅长推翻不在场证明。因为去年四月调岗之后,我在侦办凶案的过程中推翻了不少看似牢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但我靠的不是自己的本事,而是借用(更准确地说是“购买”)了他人的智慧。这个“他人”,就是眼前身材娇小的店主。“美谷钟表店”恐怕是全日本唯一提供“推翻不在场证明”服务的钟表店了。每次收费五千日元,事成付款。
为什么一家钟表店还有“代客推翻不在场证明”这样的业务?店主给我的理由是……
主张自己有不在场证明的人都会说“我几点几分在哪个地方”。也就是说,钟表成了主张的依据。
既然如此,那么钟表匠不就应该是最擅长解决不在场证明问题的人吗?
理由是牵强了些,但她推翻不在场证明的本事还真不是吹的。哪怕是警方都束手无策的绝对不在场证明,她都能轻易破解。而我需要做的,不过是叙述一下案情。
上一次见时乃还是四月初。当时委托她推翻不在场证明的案子圆满结案了,所以我去店里找她报喜。那天刚巧是她爷爷的忌日,于是我便跟她一起去扫了墓。回程还去咖啡馆坐了坐,享用了红茶蛋糕套餐。
时乃的爷爷是“美谷钟表店”的前任店主,也是“代客推翻不在场证明”业务的创始人。正是他将钟表维修技术和推翻不在场证明的本领手把手传授给了时乃。
时乃小时候总缠着爷爷教她破解不在场证明。爷爷拗不过她,便干脆悉心栽培,先出些简单的题让她练手,然后慢慢提升难度……在咖啡馆喝茶的时候,时乃眉开眼笑地与我分享了不少儿时的回忆。
那时我便意识到,自己已被她深深吸引。
所以这次上门委托她推翻不在场证明,我的心情很是复杂。堂堂搜查一课刑警委托普通人解谜,实在是丢人得很(而且还违反了保密条例),但调查陷入僵局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该死要面子,影响大局。另外,我虽然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能,但又想看她在推翻不在场证明时神采奕奕的一面。
她是怎么看我的呢?我也不是没想过鼓起勇气问上一问,却害怕她直接给我一句:“您呀,明明是搜查一课的探员,却推翻不了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于是每次付五千日元,委托我代为推翻,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唉……即使她心里真这么想,应该也不会说出来的,可我要是真开口问了,日后难免尴尬,所以我还是把问题咽回了肚子里。
时乃接受了我的委托,微笑着说“多谢惠顾”,然后跟往常一样为我泡了一杯浓香扑鼻的绿茶。我在店里的古董沙发上落座,时乃则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每次破解不在场证明,她都会坐在那里。
“这起案件的行凶手法比较残忍。所以我有点儿犹豫,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您尽管说好了,什么样的行凶方法都吓不到我的。”
时乃笑容可掬。
“凶手把被害者连人带车沉进湖里淹死了……”
“那完全没问题呀。”
“哦……那我就往下说了。”
我喝了一口绿茶润喉,开始叙述案情。
大湖横亘在眼前,湖面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湖的周边几乎都是陡峭的山腰,山上绿意浓密。万里无云的蓝天与生机勃勃的青山对比鲜明。
湖的左侧被一堵横向的巨型混凝土墙挡住,那便是所谓的堤体。堤体的另一边是高度直降数十米的陡坡。正是这座巨大的混凝土建筑拦住了大量的水。
它就是久院大坝,坐落于那野县北部舞黑市久院町的山区。面前的湖泊就是被大坝拦住的河水汇聚而成的。
4月5日上午11时许。县警局搜查一课第二强行犯系 搜查四组的成员刚走下警车,就不约而同地伸起了懒腰,舒展僵硬的四肢。毕竟从那野市的县警局本部开过来,花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一辆湿透的白色轿车停在两车道公路的路肩边上。那是一辆进口车,前格栅的形状很像字母W,特征明显。它应该是刚从大坝湖里捞出来的,负责打捞的吊车却不知所终,大概已经开回去了。
管辖该片区的舞黑署警员走了过来。
“大老远的,辛苦各位了。”
“你们也辛苦了,”搜查四组组长牧村警部 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来久院大坝,倒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别说您了,我们管这片儿的都是头一回来。毕竟这地方在深山里,要不是成了案发现场,搞不好一辈子都来不了一趟呢。”
今早9点多,久院大坝管理事务所接到了一通电话。听声音,像是个男人打来的。对方称,有辆车沉在了大坝湖的左岸附近。说完便挂了电话,都没有表明身份。工作人员自是半信半疑,但还是开公车赶去查看。
湖的左岸有一条两车道的公路,距离湖面三米到十米不等。公路与湖面之间是一片泥地陡坡。公路在靠近湖的一侧设了护栏,但并非连续不断,中间有几处缺口。这是为了方便开车过来的人卸下小船,运去湖边。其中一处缺口外的坡面上留有轮胎印。工作人员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白车沉在前方的湖水之中。
接到工作人员的报警电话后,舞黑署的警官立刻赶到。为了打捞沉湖的车,他们还带上了舞黑消防署的吊车。
打捞起来一看,一名半老男子死在了驾驶座上,身上还系着安全带。两侧车窗都开着。警方起初认为这是一起自杀事件。打开两侧车窗大概是为了让水迅速灌入车内,加快下沉速度。
然而,一位在交通课待过的警官发现了疑点:那辆车挂了空挡。空挡是变速箱与发动机完全分离的状态,所以无论发动机怎么转,车都不会动一下。在这种情况下,人是不可能开车冲进大坝湖的。
挂了空挡的车本该静止不动,却一头栽进了大坝湖……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有人把车推进了湖里。换句话说,这不可能是自杀,所以片区才请来了县警局搜查一课。
“死者还在车上?”牧村警部问道。
“对。”
“那就先去行个礼。”
在牧村警部的带领下,四组的所有人走向停在路肩的那辆白车。
系着安全带毙命的半老死者坐在驾驶座上。六十五六岁的模样,中等身材。五官都生得很大,给人一种强势的印象。死者上身穿着格纹长袖衬衫加马甲,下身搭配灯芯绒长裤,全身湿透。
与四组一起赶来的县警局本部鉴证人员立刻展开调查。隶属鉴证课的验尸官着手检验尸体。
“确认身份没有?”
“我们在他裤兜里发现了钱包,里面有信用卡,持卡人叫藤村孝藏。信用卡公司反馈回来的信息显示,藤村孝藏今年六十六岁,家住那野市巴町五丁目三号。我们打过他家的座机,但转到了语音信箱。”
“那车主呢?”
“已经把车牌号发给关东运输局核实过了,车主也是藤村孝藏。”
“这前格栅的形状还挺特别的,是进口车吗?”
牧村警部看着形似字母W的前格栅问道。
“据说这是辆意大利豪车,牌子叫什么‘Indictio’,没一千万日元搞不定。我们部门有个特别懂车的弟兄,所以……”
“意大利进口的千万豪车?被害者很有钱吗?说不定作案动机就跟他的身家有关。”
我环顾四周。白车边上的护栏有一处两米多宽的缺口,而缺口与湖面之间的斜坡表面有两条轮胎印。看来车就是从这里滑下去的。
牧村警部问验尸官:
“能确定死因吗?”
“还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但十有八九是溺死的,因为被害者口鼻处有泡沫,而且没有外伤。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下午到晚上。”
“溺死的啊……也就是说,凶手把活着的被害者塞进驾驶座,用安全带固定住,再把车推进湖里,把人活活淹死了。照理说,被害者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坐在驾驶座上的,所以凶手大概是用安眠药或别的法子让被害者睡着了。”
下乡巡查部部长如此说道。
“考虑到还得回去,凶手肯定另外开了一辆车。就是不清楚两辆车是一起来的,还是被害者和凶手提前约好了在这里碰头,行凶后,凶手就开着自己那辆车回去了……”
“被害者和凶手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舞黑属的警官回答:
“会不会是来钓鱼的啊?因为后备厢里有钓鱼用的装备。”
“这里钓得到鱼?”
“我听说是有黑鲈的。”
“有被害者钓过鱼的痕迹吗?”
“鱼线缠得好好的,假饵、钓坠和鱼钩都收在工具箱里,应该是没钓过。钓完以后打扫过战场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要真是这样,收拾得也未免太干净了。”
“看来凶手一到这里就立刻动手了,八成是用‘一起钓鱼’之类的借口把被害者约了出来,”说到这儿,牧村警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坝附近肯定装了监控,说不定能拍到凶手。”
舞黑属的警官却沮丧地摇了摇头。
“我们也想到了,还找管理事务所的工作人员问了问,可他们说大坝的监控都集中在堤体和水闸附近,周边的普通公路上一部都没有,因为根本用不上。”
“哦……但凶手跟被害者有可能在大坝周边走动过,还是调监控看一看吧……下乡,麻烦你跑一趟管理事务所,把新来的也带上。”
其实我调进搜查一课都一年了,但终究是组里资历最浅的,所以警部还是管我叫“新来的”。
在舞黑属同事的引导下,下乡巡查部长 和我沿着公路向大坝下游走去。公路贴着山脚,蜿蜒曲折。大约十分钟后,我们就到达了大坝的堤体。管理事务所位于堤体左岸,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前方有一个停车场,停放着公车与工作人员的私家车。回头望去,案发现场被山麓挡在后头,看不分明。管理事务所这边的目击证词怕是指望不上了。
事务所的所长接待了我们。他看起来年近五十,皮肤晒得黝黑。得知大坝湖成了案发现场,他的表情有点儿僵硬。
“您昨天有没有在大坝湖周围看到可疑的车辆或行人?”
“没有。所里的同事我也问过了,都说没见过。”
“这边是全天都有人值班吗?”
“不是的,只有上午9点到下午5点有人,值班人员到点就下班回家了。”
“不是一直有人啊?”
“嗯,除非出现需要防汛防台的特殊情况。因为我们在堤体和水闸周边安装了许多摄像头和传感器,可以远程监控,能够及时发现异常。”
“一旦出现意外情况,工作人员就会立即赶到吗?”
“是的。传感器读数一旦超过阈值,就会自动发送通知到工作人员的智能手机上,而且我们也可以随时通过手机查看监控画面。我在家的时候也惦记着大坝的情况,时不时打开监控画面看一看,家里人都拿我没辙呢。不过山区的天气是比较多变的,山下放晴、山上下雨也是常有的事。下雨的时候,大坝湖的水位很容易出现波动,所以需要格外小心。好比昨晚吧,8点多突然下起了大雨,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雨只下了一个多小时就停了。看到雨停了,我也就放心了。”
所长说得激情昂扬,一看便知他是真心热爱大坝。
下乡巡查部长问,能否让我们看一下监控录像。于是所长带我们去了监控室。十台屏幕一字排开,显示出堤体与水闸的实时监控画面。可惜大坝湖左岸的那条公路并不在画面之中。
“没有公路的监控录像啊……”
“对,因为用不着。”
“那您昨晚用手机查看监控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堤体周边?”
所长摇头说道:“我一个人都没看见。”我们拷贝了监控录像,准备带回搜查总部仔细查看,不过通过录像锁定凶手的希望恐怕非常渺茫。
下午不到2点,调查组离开案发现场,前往位于那野市巴町的藤村孝藏家。两点之间的车程正好是一小时。
藤村家是一栋漂亮的双层小楼。楼房旁边有一间带屋顶的车库。当然,此刻的车库空空如也。
屋里亮着灯,好像有人。难道是凶手闯进了被害者家,企图窃取财物?
牧村警部派人守在窗外,以防屋里的人翻窗逃跑,然后按响了玄关的对讲机。
“来了,这就给您开门。”
中年妇女的声音传来,听着不像是凶手。是不是被害者的妻子啊?
玄关门开了,一个五十来岁、身材微胖的女人迎了出来。门口停着的好几辆警车似乎把她吓得不轻。
牧村警部出示证件,同时说道:
“我们是县警局搜查一课的。请问您是藤村太太吗?”
对方连忙摆手回答:
“不不不,我是家政阿姨。嗯……藤村先生出什么事了?”
牧村警部告诉她,藤村孝藏死在了久院大坝。家政阿姨顿时面无血色。
“……我今天来的时候,发现藤村先生不在家,就觉得有点儿奇怪。车也不在车库里。我心想他大概是出门了,可遇到这种情况,他一般都会提前告诉我一声的,哪怕突然有事要出去,也会在起居室的桌子上给我留张便笺,可今天什么都没有……”
“您有他家的钥匙?”
“对,藤村先生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可以进来收拾打扫。”
家政阿姨说她叫水田早苗,是家政协会派来藤村家的,每周一、四来打扫卫生、准备晚饭。
“藤村先生成家没有?”牧村警部问道。
水田早苗回答:“没有。”
“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
“是的。不过他虽然没成家,但有个侄子。”
据说他的侄子名叫藤村裕树,是一名税务师。听水田早苗的口气,她对此人没什么好感。
我们搜查了每个房间,但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收获。下一步就是走访左邻右舍,收集目击证词,我和下乡巡查部长分到了一组。
藤村家位于住宅区的僻静角落,紧挨着一条小河,右手边就是一座桥,所以只有左边和后面住着邻居。马路对面则是一家二手精品店,看着像住宅底楼改造的。我们决定去那家店打听打听。
店面约莫二十张榻榻米大,各种衣物琳琅满目。我们请收银台前的女服务员把店长叫来。四十岁上下的店长温文尔雅。听说住自家对面的人在大坝湖遇害,他顿时瞠目结舌。
下乡巡查部长问他,昨天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进出藤村家,有没有看到藤村孝藏出门。
然而店长摇头道:“不好意思啊,我完全没关注对面那户人家……而且我们下午5点就打烊了,晚上的事情实在是不清楚啊……”
我环顾店内,发现远处的天花板边上装有防盗监控。
“店里装了监控?”
“嗯,之前有人跑来店里,用剃刀偷偷划破店里的衣服,到头来也没查出是谁干的。这可把我气坏了。所以我装了监控,万一再有人来搞破坏,就不怕逮不住了。”
突然间,我的脑海中灵光一闪。那台监控对着门口,门外是马路,再过去一点儿就是藤村家的车库了。
“您有没有看过监控录像?”
“当然看过,每天都会检查一下的。”
“监控能不能拍到藤村家的车库?”
“……这么说起来,确实能拍到。”
我一下兴奋起来。下乡巡查部长也猜到了我的用意,那眼神仿佛在说:“干得漂亮!”
“不好意思,可否让我们看一下昨天的录像?”
“可以是可以……”
说着,店长将我们带到了里屋。
桌上的液晶屏幕中显示出监控画面,藤村家的车库果然也在画面之中。画质很好,可以看清车库里有没有车。可惜藤村家的玄关在车库左侧五米远的地方,所以监控拍不到。画面右下角有“04/05/2018 15:38”字样的时间戳,意为“2018年4月5日15点 38分”。
“从昨天几点的地方看起?”店长问道。
我看了看下乡巡查部长。
“那就先倒到正午吧。”巡查部长说道。
店长按了几个按钮,画面右下角的时间戳变成了“04/04/2018 12:00”。那辆白色的“Indictio”还好端端停在藤村家的车库里。这辆车的前格栅辨识度极高,我们断然不会认错。
“麻烦快进一下。”
画面右下角的时间戳开始飞速跳动。顾客和服务员在店里“匆忙”走动,店门口也有人进进出出。但“Indictio”一直都停在车库里。眼看着屏幕上时间戳变成了“17:00”,精品店到点打烊,店主放下了卷帘门。卷帘门一旦放到底,就看不到藤村家的车库了。
监控录像告诉我们,至少在下午5点之前,藤村孝藏的车一直都停在车库里。“被害者开车前往久院大坝”这件事显然发生在下午5点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