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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迹泗州城

到淮安,是不能不到盱眙去的,那里不仅有南北闻名的小龙虾,还有令人遐想的都梁香草。这里是隋唐大运河的重要节点,也是唐诗中经常提到的“淮口”和“汴口”。在七百多年的隋唐大运河运行中,“淮口”和“汴口”目睹了太多的兴衰,同时它也是多种社会、自然因素导致隋唐大运河落幕的一个见证者。盱眙的运河,或许与京杭大运河的南北流向没有更直接的交集,但京杭大运河的里运河和隋唐大运河的东出口,都同它牵过手。盱眙是洪泽湖边的一座幸运之城,躲过了一场又一场洪灾,颜容依然秀美。它孕育了一座红色的摇篮,那里的黄花塘曾经是新四军军部和华中局的驻地,刘少奇、陈毅、黄克诚、邓子恢、罗炳辉等老一辈革命家都在这里战斗过;洪泽湖西岸的泗洪,还有彭雪枫将军的墓园。

盱眙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别称“都梁”,称都,是因为楚怀王曾经在这里建过都;称梁,是因为都城建在南山上。隋炀帝修运河,曾经在这里建有都梁行宫,叫作都梁宫。盱眙南山生长一种学名叫泽兰的香草,花开五朵,白色,有异香,叫作都梁香草。屈原生在楚怀王的时代,因此完全有可能在都梁待过,他的《离骚》中,多有关于香草美人的品格比喻,或许是受到了都梁香草的直接启发。

它为什么又叫盱眙呢?是因为在古汉语语汇里,张目为盱,直视为眙。在四围皆是平野河汊的地方,突然崛起一座高高的都梁山,登山而望,眼前是淮河,再远处便是洪泽湖群,在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平台上,安能不去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极目四望?盱眙的山,当然不会是孤零零的一座,还有翠屏峰、风坡岭、宝积山,但都梁南山也即“第一山”,是其中最高最秀美也最有文化底蕴的一座山峰。那里不仅山形好,孔子的后人孔安国任临淮太守时,其治所在今泗洪,而临淮曾经下辖盱眙,所以也就在此创立过“崇圣书院”。这都梁山上建有大成殿,有很多摩崖石刻,也是儒家文化的一方圣地。

因为都梁南山的高大秀美,北宋的大画家米芾,在北宋绍圣四年(1097)出任涟水军使时,路过这里,欣然赋诗:“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第一山怀古》)前两句讲他东行的来路,后两句称赞都梁山。东南第一山的结尾句,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是东南一行,看到的第一座高山是都梁山;二是此山是可与衡山、霍山相比的东南第一山。对于米芾第一山题字的原出处,历来争议多多,除了盱眙,还有泰安少岱说,有武当说,有谷山说,甚至还有宁波灵山寺说等。第一山的碑刻,盱眙的不一定是原创,但有第一山的题咏和米芾对东南第一山的夸赞,不仅增添了它的名气,也是他诗歌的原创地。

米芾不仅是画家和书法家,也是一位诗人。苏轼在知密州时写有“明月几时有”的千古绝唱,一时无人可比,有胆气和才气再写中秋月,再填《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人,只有米芾。“可爱一天风物,遍倚阑干十二,宇宙若萍浮”,意在感慨自己的浪迹天涯,其意境虽然不及苏轼阔大,但也是一种独特感受。这首词虽不是在盱眙写的,但他在盱眙吟咏“东南第一山”时,同样是画眼和诗眼独具。他在盱眙游历和吟咏过不少地方,如《宝积山落照》《清风山闻笛》,但最有名气也最给盱眙提气的,还是那首《第一山怀古》。说怀古,其实没有古,只有画家眼前的景色和对自己经历的感叹。

在两宋,咏盱眙第一山或曰南山的,还有北宋人梅尧臣的“朝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秦观的“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苏轼则有《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在唐代,咏盱眙的诗人也不少,骆宾王有《早发淮口望盱眙》。常建在大历年间任盱眙尉,有“泊舟淮水次,霜降夕流清”(《泊舟盱眙》)。韦应物有“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夕次盱眙县》)。李敬方有“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汴河直进船》)。刘禹锡从苏州北上过淮阴,也曾写一组乐府诗《淮阴行五首》:“簇簇淮阴市,竹楼缘岸上。好日起樯竿,乌飞惊五两。今日转船头,金乌指西北。烟波与春草,千里同一色。船头大铜镮,摩挲光阵阵。早晚使风来,沙头一眼认。何物令侬羡,羡郎船尾燕。衔泥趁樯竿,宿食长相见。隔浦望行船,头昂尾幰幰。无奈挑菜时,清淮春浪软。”他生动细腻地描写了这一段运河的舟行,也许是船行畅达,他没有在盱眙驻舟,因此也没有留下有关盱眙和泗州的诗来,是为遗憾。但淮阴向西的一段穿淮水路还是风光无限引人入胜的。

也许是因为米芾的题咏,北宋的林逋、黄庭坚、贺铸都来过这里,南宋的陆游、杨万里、韩元吉、戴复古也留有他们的诗歌作品。林逋的《盱眙山寺》很特别,“下傍盱眙县,山崖露寺门”。这是他一生难得的一次杭州之外的远游。相传他一生不到集市,守着“梅妻鹤子”,终老杭州,但他居然打破了惯例,题咏了盱眙的山寺,若不是有谁托吟这首诗,这可是比米芾题诗还要有格调的诗坛逸事。

人称“贺鬼头”的贺铸,其《游盱眙南山示杨介》一诗,是他出任泗州通判时的作品,想必他是南山的常客。黄庭坚的《次盱眙同前韵》也有寓意:“此去二十年,持家西过宋。起予者白鸥,归兴岌飞动。宫殿明宝坊,山川开禹贡。破浪一帆风,更占梦中梦。”一句“山川开禹贡”,表达了他对隋唐大运河开凿的正面看法。

陆游的《次韵郑盱眙见寄并简其甥刘君》中,有“衣上空嗟京洛尘,故交半作白头新。众中初得见吾子,东观已疑无若人”之语,是评价盱眙人物的。陆游去盱眙恐怕不止一次,他生在淮河上,是母亲随父亲到汴京述职的途中出生的,大约也是这个缘由,父亲给他起了陆游这个名字。他四岁时随父母返回家乡,盱眙是必经之地,只是那时他的年龄还小,但也能够记事儿了。吟咏泗州的唐代诗人里,还有曾经参与平定安史之乱的边塞诗人高适,其时守备淮扬,写有《过阴陵作》。阴陵就是灵璧,与泗州和盱眙在同一条运河航线上,他借项羽事抒发了自己的感慨。

杨万里是南宋诗人,他活跃在诗坛上的时候,“第一山”的山名已经定格,他因为宋金南北分治而不能往游盱眙第一山,以及滁州的“天下第一亭——醉翁亭”,心中一直感到很遗憾,所以在诗中直接写道:“第一山头第一亭,闻名未到负平生。”那时的第一山,楼观峥嵘,林泉浩流,别有风光,加上洪泽湖和古淮河白帆点点,白鸥起舞,又有哪位诗人会闻之而不心动呢?

当然,盱眙除了第一山,还有同样令人心动的铁山。铁山有一座东汉时期的铁山寺,由中国一位大和尚严佛调主持修建,向来有“小九华”之称。梅尧臣在看过第一山后,又到了铁山,一路吟道:“来寻淮上寺,老桧莫知年。劫火已镕像,樛枝宁改烟。根拏怪石入,节驳苍苔坚。欲问浮波箭,空嗟此独传。”梅尧臣仿佛预见到百年后的泗州城会有一劫,但这劫不是火灾而是水患。

古泗州有大灾难而盱眙却安然无恙,正是因为有第一山作屏障,也有铁山作后盾。面对洪泽湖和古淮河暴发的洪水,人们是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所以即使在古泗州被淹废之后,盱眙依然能够“南瞰淮水,北控汴流”,成为隋唐通济渠最后的坚守者,并与淮阴、扬州形成了新的掎角之势,维持了淮扬运河和里运河的畅通。只是,通济渠已被来自黄河的洪水拦腰斩断了,盱眙在很长时间里只能孤军据守,成为隋唐大运河的最后一个据点。

我们抵达盱眙第一山时,天色未晚,天降阵雨。虽说杨万里有诗云,“破雨游山也莫嫌,却缘山色雨中添”,但大雨中登山终究是不方便的,且又不识山中的都梁香草,上去也只能看看楼台亭阁,只好怏怏地离去,在山对面寻到的泗州饭店住了下来。

住室窗口正对着第一山,在雨雾中看山,倒也别有一番情趣。雨急时看南山,像是泼墨山水;雨小时看南山,恰似一幅水粉画;雨停了看南山,阳光露出云缝,又是光线阴暗分明的一幅油画,让你在天幕间看到了不同光线下的不同绿色。

入夜了,还想着白天的旅程和运河的事,从第一山,一直想到了洪泽湖乃至淹没在淮河里的古泗州城,联想到秦观的那首《泗州东城晚望》。我在琢磨着,从地图上看,这第一山明明在盱眙的东北角,为什么会叫作南山呢?这南山之南,该不会是从古泗州的角度去看的吧?秦观的《泗州东城晚望》清楚地讲到“应是淮流转处山”,此山也就是被称为南山的“第一山”。这古泗州城的东城门似乎对着南山“第一山”的转角,而古泗州城好像是在盱眙的西北边。也就是说,被淹没或废弃的古泗州城,应当在淮河上行偏西北方向。如果这样推导合理,那南山就该是古泗州城向着盱眙方向的泗州南山了。在我的推断里,盱眙应当是古泗州的一座子城,就像淮阴和淮安一样,它们之间的距离很近,甚至近到可以目测,但它们之间隔着的应该是淮河,然而这毕竟是地理方向上的一种推测,判别则要靠考古学家的水下考古来证实。

我之所以对古泗州如此好奇,并不仅仅因为它曾经是一座繁华的城市,有很多唐宋诗人来过,主要因为它也是隋唐大运河,也即通济渠的一座重要地标城市,它的存在和繁荣,曾经见证了隋唐大运河的繁荣轨迹,它的消失,也标志着隋唐大运河的衰落。但它究竟是如何消失的?经历了多长时间?又是在什么时候,泗州城址的一部分淹没在洪泽湖或者淮河里,大部分埋藏在地下?全部谜底仍然笼罩在迷雾里。

拨开这团迷雾很重要,有助于我们还原隋唐大运河七百年繁荣的历史,有助于勾画出隋唐大运河通济渠的全貌,也有助于了解中国运河系统更为精确的空间坐标和时间坐标。一部中国运河史,也就是新旧运河不断更替和更新的历史,可以通过这种更替和更新,透视特定阶段里中国古代乃至近代政治、经济、文化曲折变化的史实。古泗州的消失,并不只是一句“黄河夺淮”或者一句“庞贝古城”就可以完全说得清楚的,应当有着多种复杂的因素和更为长期的演变过程。那么,它消亡的第一幕,又是怎么拉开的?它长达七百年的繁荣和后来的一束落幕追光,又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出现的?在洪泽湖和古淮河纠缠不清的这个历史运河的大舞台上,是什么力量给了它最后的一击?在此后的几百年里,大运河的东南西北地理坐标又是如何切换为新的南北坐标?等等。这一切,时间知道,盱眙知道,第一山同样知道。

隋唐大运河的开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也是由隋唐之前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呈现为东西轴线放射状态所决定的。隋唐通济渠的前身,是梁惠王所开凿的鸿沟。隋炀帝定都洛阳后,在汉魏阳渠的基础上开通了洛河阳渠和千金渠,由洛阳皇宫西苑和洛口进入黄河,保证了来自河阴和河阳的粮食仓储供给。但更远的漕运,并不是河阳和河阴的仓口就能够完全承载的。于是就从荥阳板渚引黄河水,沿着鸿沟东行,经浪荡渠,进入开封和商丘睢阳后,再经虞城、永城、萧县、徐州,复到淮北(相城)、宿州、灵璧和临淮,在古泗州及盱眙进入淮河,又从淮扬运河到达扬州。

隋炀帝以骄奢淫逸和横征徭役而亡国著称,也因为修建这条大运河留下了恶名。骄奢淫逸是真的,但这又是古代帝王的享乐本性使然。隋朝的短命,或者与这条运河的开凿有一定的关联,但完全将之归于通济渠的开凿,也会陷入一种历史认知误区。通济渠开凿工程浩大,但拥有一定开凿的基础条件,前有鸿沟,后有汴水、濉河和泗水进入淮河,因水就势,虽然动用了上百万民夫,但不到半年时间也就完成了。公元608年后,又开发了江南运河,隋唐大运河的流势也就很快形成了。

隋炀帝为人所诟病的,其实是供他享乐的四十余座离宫和江都的“迷楼”。迷楼在今天已经踪迹全无,但晚唐出现的杂录《南部烟花记·迷楼》里,曾对这个神秘的行宫有所描写:“迷楼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帝大喜,顾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故云。”据说,在冬天花少的季节,隋炀帝令人在园林里制作绢花,令春天永驻。因为离宫众多,工程巨大,监工督造者之一的麻叔谋残暴,又在后世演绎为“麻虎子来了”的话,以阻吓爱哭的小孩子。隋炀帝开凿运河也就成为暴政的象征,但对这条运河的评价,历来总是众说纷纭。特别在晚唐,诗人许浑的“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汴河亭》)是一种评价;李敬方的“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汴河直进船》)是一种评价;皮日休的“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汴河怀古二首》)又是一种评价。把隋炀帝的政治经济行为和生活行为,同隋唐大运河的功用和功利区分开来看,通济渠的经济文化交流作用还是厥功至伟的。

隋炀帝应当是一位功过是非都很明显的帝王。他曾经平定青海,在河西走廊的山丹举行了“万国博览会”,是对汉代开辟的陆上丝绸之路的又一次经略。盛唐丝路的繁荣正是建立在山丹会盟的基础上的,而通济渠的开通,也应当是海上丝绸之路进一步发展的新高潮。晚唐诗人皮日休用“共禹论功不较多”的评价来评说隋炀帝开凿运河,无疑有着社会经济发展的历史大眼光。

从时间上讲,通济渠运河足足运行了七百多年,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大事件。更何况,隋炀帝不仅南开通济渠,接着又在汉魏白沟的基础上完善了北向的永济渠,且利用了汉魏白沟和黄河故道,形成了后来“卫运河”的主要框架。这条永济渠虽然也受到黄河频繁改道的特定历史影响,但运作的时间也在千年以上,从这个角度来讲,要说隋炀帝是系统开通梳理中国运河系统的第一人,恐怕也是讲得过去的。

回到古泗州上来。自隋唐以来一直到北宋,古泗州的地位,一直如同后来淮安在京杭大运河拥有的地位一样,也曾经是一个运河之都。它与盱眙一道,扼守着从汴河到淮河的通济运河南端。南宋时期宋金对峙,出现了起因比较复杂的黄河第一次夺淮事件,这应是通济渠开始衰落的第一幕。宋金对峙使得长江南北贸易量大减,人员往来也受到直接影响,通济渠也就在用进退废中渐渐淤塞了。要说“黄河夺淮”,在东汉之后就曾发生过,但影响长达几百年,宋金对峙时期的骤变还是最有历史影响的一次。这一次夺淮,并不是因为突发的自然灾害导致黄河决堤,而与宋金之间的政治军事形势密切相关,即在南宋建炎二年(1128)汴京失陷后的一段时间里,黄河下游一度成为宋金征战拉锯地区,东京留守杜充无力抗金,索性从滑县附近黄河李固渡掘开堤坝,原本已成地上悬河的黄河汹涌南流,一直流到了徐州,黄河长期夺淮大幕也就由此拉开。这个历史灾难,是黄河改道引起的,也是战争带来的一场次生大灾难,因此也可以说是始于由宋金战争造成的“人祸”。

在这次改变黄淮关系的历史变化中,始建于北周大象年间,有着一千五百年历史的泗州古城,开始连续不断地遭到打击,但紊乱的水运秩序还是维系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清康熙年间,才最终废弃。也就是说,在隋唐和北宋时期,汴水和泗水本来合作得很好,黄淮之间也基本算是相安无事,但既有平衡在宋金时期被打破,恶性循环从此开始。南宋绍熙五年(1194),黄河再次惯性决堤,河水进入梁山泊后分为南北两支。南支再度裹挟洪水入淮,引起洪泽湖水暴涨,古泗州城频频被淹,黄河洪水洗劫了徐州汴水、泗水交汇处,淮河原有入海水道开始丢失,河水在盱眙以北地区大量储存下来,将本来分散的洪泽湖群连成了一个洪泽大湖。

这样的状态总体上经历了将近五百年,古泗州城面临的风险也持续了将近五百年,古泗州城面临多轮冲击,出现城毁人去的局面。对于这种不断遭受洪水袭击的风险,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首先感受到了。他在宋哲宗年间做过泗县主簿,后来又做过泗州知府,在他大量的有关泗州的诗里,几乎找不到多少亮色,而且多半是在他离开泗县和泗州时所作。从他有关诗作的题目来看,主要是《发泗州》《离泗州有作》《夜泊泗上阻风雨》《离泗州冒大雪》,甚至还在《过泗州,推官王永年致仕还乡,王年四十而致仕,士大夫所少也》一诗中,表达了对同僚王永年刚到四十岁就告老还乡的羡慕之情。他明白,自己虽然不坐在火山上,但坐在洪流的浪口尖上,对于眼前的一切,他是无能为力的。

为什么呢?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是一个因素,但从其诗歌的内容来看,他此时的内心也比较灰暗,不是“万艘猎猎战风桅,我亦孤舟别岸隈。漠漠晓云生木末,萧萧飞雨送帆开”,就是“扁舟七日闲,浪作老龙戏。舟师慎艰险,长跪请佛事。晚山水如屋,晓山水如地。清平一潭风,浪阵卷旗旆”,要么就是“风云淮上欲移山”“沧波岁晚合知还”等。

古泗州城在洪泽湖和淮河之间,城址的地理定位本来就充满了变数,比如,在唐开元二十三年(735),泗州州治就曾经迁往临淮(今泗洪一带),明初又移到盱眙北淮河对岸,也即现今展开考古的地带。清康熙十九年(1680),古泗州城再次被淹,近十分之一的城垣没入洪泽湖和淮河河道中,余下的部分被泥沙淤积。终于在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一次大雨涝积之后,朝廷不得不下令将泗州迁往虹县,并从州治规格降为县治规格,正式宣告了古泗州治的结束。清咸丰五年(1855),黄河再次北移到山东利津,进入渤海,洪泽湖和淮河才算进入相对稳定期,但泗州旧地早已废弃,一部分埋入地下,又经历了二百多年。

康熙时新设的泗县属于凤阳地区,其原居民大部分是古泗州城居民的后代,当地的地方戏曲也称为“泗州戏”。这种人文与地域迁徙分离的历史现象,也给最初的古泗州城地理方位研究带来了一定的困惑。古泗州城究竟是全部还是一部分沉入洪泽湖或者变了河道的淮河中,准确的城市遗址又在哪里,曾经引起很多争论。争论各方所依据的资料各有记录,但更多的是根据其中某一段历史记录文本,并不一定审视过古泗州城沉浮几百年的全过程。因此,在规模考古工作开展前,各有所见也是很正常的。加上唐代开元年间曾将泗州的州治迁往临淮,进一步增添了地理方位判断上的复杂性,盱眙说、泗县说、泗洪说皆有之。但近年来田野考古钻探所得的报告说,古泗州城一角沉入了淮河,大部分埋在了盱眙临近淮河的河滩上,而那里“旗杆滩”和“城根滩”的老地名,也给出了这样的线索指向。

古泗州城埋在地下的部分,应当在与盱眙的第一山隔淮河而相望的地带。所谓古泗州城是另一个“庞贝古城”的说法,讲讲倒也无妨,但总归有些极而言之。因为古泗州城所受的冲击,并不是单一的突发灾难事件,在洪泽湖和淮河水位高时,部分城垣或在水中,水位低时,也会有残墙冒头,总之是一种渐进性消亡。

从2000年开始,为了发展旅游事业,盱眙县请来有关专家,陆续进行测探和研讨,河中一些建筑残留尚在,陆地上先后打了七千多个钻孔,相继发现了古泗州城的城门、城垣和东西街道一角,也获取了一些砖瓦和瓷器残片。有关报告甚至很有把握地说,古泗州城是椭圆形的,长近三里、宽二里,有五个城门,进一步明确了古泗州城的水下部分在淮河里,而不是在更为广袤的洪泽湖里。考古人员说,古泗州城百分之九十的遗存在地下,距离洪泽湖有十一公里。这些判断或者更接近古代诗人对泗州和盱眙地理关系的某些描写,因此也就更有说服力。

洪泽湖是一个不断演进的湖泊。在隋唐时期,洪泽湖原是淮河中下游水陆相连的一个湖泊群,由破釜涧、富陵湖以及万家湖等组成,其基底是地壳的断裂凹陷。在隋代称为“洪泽浦”,现在水域面积大致稳定在五百平方公里,并出现了淮河湖湾等三大湖湾。盱眙在西南高地上和临淮的水湾边,古泗州城便在今日盱眙附近。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我们先到第一山门前的状元桥走一遭,再回到泗州饭店,与同行者会合。他们对我说,巧啦,这饭店身后就是盱眙的淮河港,船多着呢,还不快去看看!绕到酒店后身,果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港口,对面小山上,还有高高的灯塔。这港湾是分区作业的,下边深水区里是货运航道,上行船下行船正在对驶,看那船的体量,大多在数百吨排水量。我们这边是靠岸的几条渔船,最靠边那条船的前甲板上,几位渔民正在忙碌,对刚捕捞上来的鱼进行初加工。问了问,是淮河特产的小白鱼,他们刚刚收网回来。雨后清晨,天气有些冷,但他们戴着胶皮手套,干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处理完一箱。我有事无事地问起了古泗州城,渔民们一开始有些茫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后来似乎有些明白了,用手向东边一指,听说就在那边的淮河大水湾里。这似乎对上了我们听到的那些考古新信息。总体来看,这盱眙和古泗州城作为隋唐大运河南段昔日里的共同漕运中心,确乎有着合而为一的近邻关系。古泗州城的预判位置与秦观的《泗州东城晚望》“应是淮流转处山”大体符合预期,我们作为游者,似乎也有了些成就感。

雨后在盱眙城里走走,是件很惬意的事情。我以前吃过盱眙小龙虾,但没有在盱眙这个地方吃过。品尝盱眙小龙虾虽然不是吃早餐的规定节目,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也要了一小盆复炒的小龙虾品尝起来。

昨日傍晚进城的时候,已经感受到盱眙小龙虾之城的浓烈气氛,城边龙虾馆的装修,给食客呈现不一样的观感,许多广告匾额,这里写着李大龙虾,那里写着张大龙虾,好像没有一个“大”字,不足以显示盱眙小龙虾产业经营者的气派与经营规模似的。盱眙的龙虾产业早已名扬四海,超过百万吨加工量级,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产业现象。

朋友对我说,最早盛产小龙虾和吃小龙虾的是南通的海门,他的苏南老家河沟稻田里,也常见小龙虾,谁也没想到可以食用,更没有想到它会风靡南北。看来,小龙虾产业的发展史也同螃蟹产业的发展史一样,需要第一个敢吃敢创新的人去试验。他接着说,深加工和烹饪技巧也是一个关键。他曾经听人说,盱眙小龙虾产业的发展不全在小龙虾本身,而在于烹制加工的技巧和特色。最早的一位龙虾馆老板,娶的媳妇好像是四川人,自然会把川菜的麻辣手艺用到小龙虾的烹制中,特别地出味。想想也是,吃小龙虾,吃的不是它有多少虾肉,不是多么的有营养,而是就好这个口味儿。尤其是年轻的女顾客,咂了一只又一只,一会儿就吃掉一盆,有时会全然不顾吃相,丢掉矜持,却换来了享受美食的愉悦。

看来,做什么产业,都要有自己的技艺和路数。这大约也是盱眙小龙虾发展的一个小秘密,但我更佩服当地商业服务业的公务人员,在很早的时候,他们怎么能想到为这个特别的食品产业而为之一路鸣锣开道呢? fDCL+2aQLiYKtAy6h3n6ODBDirbhMAQjNKw8m6fYPji91Eans/iIe30RJqamur0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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