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到扬州,看的皆是蜀冈一线诸般风景。瘦西湖和二十四桥自不必说,欧阳修的平山堂和鉴真法师的大明寺,是一定要盘桓流连的。记得第一次到扬州,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到平山堂,后谒大明寺,在寺里与住持攀谈了半个时辰,又到大明寺里正在复建的栖灵塔遗址,那时才对栖灵塔有了比较多的了解。以前读唐诗,一直对诸多唐朝诗人登临栖灵塔感到好奇,举凡李白、刘长卿、白居易、刘禹锡、高适等一流诗人都登临过。李白的诗是“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刘长卿的诗是“北塔凌空虚,雄观压川泽。亭亭楚云外,千里看不隔”。白居易的诗是“半月悠悠在广陵,何楼何塔不同登。共怜筋力犹堪在,上到栖灵第九层”。刘禹锡是同白居易一起登临的,“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阑干。忽然笑语半天上,无数游人举眼看”。但后来,再不见唐宋诗人的登临之作了。为什么呢?原来此塔有佛骨舍利,唐代武宗会昌灭佛,连塔一同灭掉了。1980年,鉴真大师塑像回大明寺“探亲”时各界提出复建,才有栖灵塔再次出现。平山堂是欧阳修任职扬州知府时建的,是当时文人雅集之所。欧阳修辞世后,他的学生苏轼前后几次到扬州,均要拜谒平山堂,曾经写有著名的《西江月·平山堂》:“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苏轼在欧阳修谢世二十年后任扬州知府,续建谷林堂。
彼时的扬州,不仅是商业流通的枢纽,也是江南士人到京城应试、江北士人到吴越交游的必经水路。北宋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出任扬州知府。他很会选地方,在蜀冈建了不大不小的平山堂,居北向南,其名取与江南诸山齐平之义,引来文人雅聚。梅尧臣有诗句“千山飞影横过江”,王安石有诗句“淮岑日对朱栏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是地道扬州高邮人。北宋元丰年间,苏轼离开贬谪之地黄州,准备到汝州去。初冬时节秦观与苏轼在扬州相见,一起盘桓了一个多月,秦观一路相送,苏轼写下了依依惜别的《虞美人》:“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长淮是指淮扬运河通向汴京的一段水路,竹溪花浦事,指的是五年前他们一起游览过无锡、松江和吴兴的旧去处。扬州成为苏轼精神调整的一方暂时休憩之地。
栖灵塔无疑是扬州城的制高点。此番登顶鸟瞰,蜀冈形胜一览无余。虽然扬州最早的古城址邗城在那里,我并未去寻找,但唐代的罗城也即今日扬州老城区上下,看得更清晰。想那最早的邗沟运河,也在蜀冈之下,甚至连著名的瘦西湖和二十四桥,也会在邗沟故道上。我曾经住过的扬州宾馆,前有绿树成荫的深深河沟,应该也是邗沟的故道和护城河,东西流向,河上石桥的北面,是一座占地很大的庙宇,西边就是乾隆的御码头。两岸已经被绿化,那无疑是后来整修的一段邗沟旧迹。
扬州是一座流动着商气和诗气的城,是人文荟萃之地。曹丕有《至广陵于马上作》,鲍照有《芜城赋》。唐初,孟浩然、李白、高适、王昌龄、王建、白居易、刘禹锡都来过这里。王昌龄有《客广陵》,李白有《静夜思》,都是由扬州引发思乡情愫的千古名篇。至于晚唐的杜牧,不仅留下“二十四桥明月夜”,也有“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后来,他对沉迷于扬州生活,也有割不断理还乱的“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某种反思。更有甚者,扬州人为了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居然把一座城门命名为“徐凝门”。诗人张祜的诗歌更叫绝,“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到了宋代,王安石和沈括的仕途经历也离不开扬州。沈括曾经写有《扬州重修平山堂记》。姜夔也写有独具慧眼的咏扬州诗词。那时的扬州经过兵燹以后,已经不再是杜牧眼中的旧时样,但终究还是有差别的。入清以后,王士祯也曾在扬州为官五年,先后举行过两次“红桥修禊”,后来的修禊,则由师从王士祯的两淮盐运使卢见曾主持了。袁枚和“扬州八怪”的主要成员都曾有参与,规模最盛时,和修禊韵者七千余人,编次得诗三百余卷。清末民初,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也是在扬州创作的。李涵秋的小说《广陵潮》取材背景也在扬州,连载在上海《大共和日报》上。还有近现代的学人周叔弢、刘师培、余冠英,以及作家朱自清、汪曾祺等人,可以说从扬州走出来的名家数不胜数。
从盛唐时代的孟浩然到李白,粗粗算起来,少有哪位诗歌大家没有在这里留有自己的吟唱。与李白同时代的崔颢,名气大,虽传世的作品不算多,但在扬州写下《维扬送友还苏州》。对崔颢的诗《黄鹤楼》称赞不已的李白,在扬州写下《别储邕之剡中》,然后买舟南去,直向天姥山。他也曾经在这里与崔侍御酬酢,写出“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李白在扬州写作的诗歌,约有几十首。
杜甫在年轻时游吴越,也要从洛阳和鲁东先到扬州中转,虽然在他早年的诗作里,很少见到有关于扬州的直接描述,但他在蜀地与秦地诗人裴迪,一道在成都东亭赏梅,诗里提到“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何逊是南朝梁诗人,曾在扬州写有著名的《咏早梅》。杜甫路过扬州的时候,也许不是梅开季节,因此在蜀中也只能借何逊的咏梅诗兴来赞美扬州的梅花。
扬州的梅花主要分布在邗江区梅花岭,那里的广储门外有著名的“史可法衣冠冢”与“史公祠”。明末史可法困守扬州,城破后被戮并出现清兵“扬州十日”屠城的惨案。史可法的出生地在哪里,也有多种说法,《明史》记载的是北京大兴籍,河南祥符(今开封市)人,那梅花岭的点点红梅也由后来史公殷红的血迹所化。
杜甫的心里不仅有扬州的梅,也有扬州的点滴记忆,“商胡离别下扬州”“老夫乘兴欲东流”(《解闷十二首》)。无独有偶,李白也曾在扬州写过一首《估客乐》:“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
在中唐时期,扬州还见证了白居易同刘禹锡在扬州的首次见面。唐宝历二年(826),经历二十多年流浪生涯的刘禹锡,从和州返回洛阳,途经扬州,恰逢因病辞去苏州刺史回京的白居易也路过扬州。在接风席上,白居易作有《醉赠刘二十八使君》,对刘禹锡的遭遇深表同情。刘禹锡即席写下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沉舟也许多见于奔流不息的扬子江里,或者也在通向扬州运河的河汊中。刘禹锡虽然历经磨难,诗中并不见更多悲戚,却在“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希望里,给人以莫大激励。这首诗虽作于扬州但没有写到扬州,这也算是赠送给扬州人的精神财富。
从扬州渡去江南,向来是诗人们充满诗情画意的水行之路,从晚唐开始,运河岸边送别之风,一时盖过了初唐长安灞陵伤别的风头。例如诗人薛逢,在其《送卢缄归扬州》一诗中咏吟“关河日暮望空极,杨柳渡头人独归”,惆怅离别之情更胜一筹,而且摆脱了宦旅话别的老套子。
然而,令游者更感兴趣的,还是明清以来留下的城市旧迹,特别是扬州的巷、扬州的街和扬州的园林。
扬州的巷多,多到有五百余条,几乎是巷连巷,巷套巷,形成一张巷网。扬州的巷细,有的细小到两人对行,一人只能贴墙让另一人先过。名字也奇怪,有的叫作蛇尾巷(后改五福巷、五谷巷),有的叫剪刀巷、螃蟹巷、羊巷、板井巷、粉妆巷等。有些来头和典故的如探花巷,是因为出过探花郎;观巷则因为欧阳修在此观赏过琼花,建有“琼花观”和“无双亭”。在那时,蜀冈有平山堂,罗城里有“琼花观”和“无双亭”,风头相同。扬州的琼花与芍药也由“琼花观”而名扬天下。扬州老城里,也有类如北京小条胡同的,如紧邻小秦淮河的仁丰里,从南至北排列着的狭巷无以具名,索性一二三四五地叫了下来。很像是北京的那些“条”。走扬州的小巷要慢慢走,慢慢看,稍不留神,没准就错过了哪位“扬州八怪”的旧地头。
扬州旧城的园林也很多,绝不是一个个园和一个何园就能道尽的。在广陵路的犄角里,有个“二分明月楼”,居然是“旱园水作”的园林代表;甘泉路上,还有状如瓢葫芦的“匏庐”;丁家湾有“小盘谷”;东关还有“逸圃”和“冬荣园”,后者是盐商陆静溪的祖产,他的女儿陆英远嫁安徽后,养育了有名的“合肥四姐妹”。此外,个园附近还有一个“寿芝园”。现在,扬州最大的园林应是三湾公园,位于古运河三湾段,在扬州南区瘦西湖外,是扬州古运河比较有年头的一段,是明朝万历年间将运河裁弯取直形成的,有一种运河的古韵味道。
扬州最繁华的是十字街,也叫辕门街。清末《续扬州竹枝词》咏道:“辕门桥上看招牌,第一扬州热闹街。闻道开张生意好,时新茶食鹤林斋。”说起吃茶来,最有名气和雅气的还是“三春”,即“富春”“冶春”“共和春”。所谓“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那算是扬州生活的一大特色。这种由来已久的生活样式,只有广东早茶可以比得,但不分时辰早晚,后者在食不在茶,前者在茶也在食。十字街闹市分左右。左是左卫街,钱庄最多,是彼时的金融中心;右是缎子街,那里是绸缎珠宝庄,都是高档消费的去处。翠花街后来向南延伸到古运河,现在称为渡江路。
老城是唐代开始修建兴起的,明清进入了鼎盛期。旧罗城里还有很多专业市场街,如街面已经拓宽了两倍的皮市街等。有历史商业气氛的,还是南河下商业街区。在清中叶,朝廷曾经实行过“盐引”商业专营,这里便出现了倒卖“盐引”的引市街。相邻的街上还有一座“盐宗庙”,供奉着盐商的老祖宗夙沙氏、胶鬲和管仲,旁边就是卢氏“盐商第一楼”。最有人气的历史名街还是“双东”,即东圈门和东关街。东圈门原来也是商业街,那里有朱自清的故居,还有文气味十足的旌忠巷,相传南朝梁萧统的“文选楼”即建于此地。
昔日商人们谈生意,最有传统环境气氛的,是澡堂子和吃茶的地方,这也许是扬州传统服务行业兴起“三把刀”,即剃头刀、菜刀、修脚刀的由来。扬州师傅搓澡技术好,为此,苏轼写了一首风趣的《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在明清时期,扬州城里有澡堂一千多家,日夜营业,所以民间有句歇后语“澡堂的灯笼——天天挂”。好风雅的乾隆皇帝自然不会落后,也为扬州的搓背修脚写下一赞:“扬州搓背,天下一绝;修脚之功,乃肉上雕花也。”
东关街比较长,东至古运河边,西至国庆路,全长一千多米。这条街从唐代就开始出现了,足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是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街之一。
以前来扬州,都没有来得及细逛细看,这一回要看个痛快。东关街里名吃甚多,蟹黄包不用说,河蟹、菱角和红烧猪头也是名吃,前几年还有清蒸鲥鱼,但随着长江鲥鱼的渐渐绝迹,如今已经很难品尝到了。东关街是明清时期的商业街,也是在唐代罗城基础上修建的。那时的东关街,街面上市井繁华,商家林立,“陆陈行”“油米坊”“瓜果行”“鲜鱼行”“八鲜行”“竹木行”,招牌罗列街边,应时吃食应有尽有。现在,有些老招牌也亮了出来,但时移世易,虽招子如旧,可毕竟带有现代商业的新烙印。
值得一看的是,清嘉庆年间两淮盐业巨头黄至筠修建的个园。个园的前门在东关街中段,后门在与东关街平行的另一条街上,横跨了两条大街,无形中保留了东关街的整体框架。个园里以竹石为主景,以分峰用石为特色。名之为“个”,或有多种含义:一是园主黄至筠爱竹,造园多取竹的心虚体直君子儒雅之义;二是园林颇有个性。个园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不断营造完善,前后耗银六百万两,一时间与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和苏州拙政园并列为中国四大名园。
黄至筠原籍杭州,出生于河北赵县,成为盐业巨贾后入籍扬州,是一位比胡雪岩还要早不知多少辈的“红顶商人”。他担任过正二品顶戴的盐运使,曾两次获得进京为皇帝祝寿且在圆明园里听戏的特别恩宠。他是一个商业奇才,同时也喜欢书画。在个园的抱山楼下,尚存有他所画的扇面石刻,刻石左边有题字:“拟宋人小品,个园黄至筠。”《扬州画苑录》里也有关于黄至筠的记载,言其“素工绘事,有石刻山水花卉折扇面十数个,深得王(翚)、恽(寿平)旨趣”。王翚是清代著名画家,名号很多,其作品《唐人诗意图》曾经以一亿多元的天价拍出。黄至筠在当时能够深得王、恽二位的旨趣,可见其文化修养之深厚。
黄至筠的个园,是在购入部分小玲珑山馆基础上改建的,而那小玲珑山馆也非等闲之地,是扬州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创办的著名藏书楼,也称“街南书屋”。小玲珑山馆现在已经复建。小玲珑山馆的名字,来自门首一块稀有的宣和太湖石。因为苏州已有玲珑山馆在先,故以“小”名之。马氏兄弟原本也是成功的大盐商,但同时精于校勘装帧。小玲珑山馆曾经藏书十万余卷,仅为《四库全书》的修撰,就提供过七百七十六种珍本,其勘刻的书籍亦素有“马版”之称。“扬州八怪”中的金农、汪士慎、高翔和郑板桥,或曾经馆于马家,或与其有频繁交往,并以藏书楼为核心,相与结为“邗江吟社”。这个吟社应当是有清一代文人结社和书籍勘刻出版的雏形和集大成。“扬州八怪”能够聚集在扬州,成为一种影响深远的历史文学现象,不能不说与小玲珑山馆和“邗江吟社”的活动有极大关联。如此看来,扬州的盐商,并不尽是喜钻钱眼之人,他们的文化行为,也不能以附庸风雅视之,他们的文化活动,与扬州积淀已久的书香气是分不开的。
扬州人爱竹爱石,也由来已久,中唐诗人卢仝客居扬州时,发生了一段与竹石对话的趣味诗事。卢仝生于河南济源,祖籍范阳(今河北涿州),号玉川子,一生未仕,隐居王屋山与嵩山,玉川就是王屋山下的一条溪流。卢仝与韩愈、孟郊属于同期诗人。北宋词人欧阳修曾有“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的评价。因为语出怪异且有深意,如他的千言《月蚀诗》等,卢仝又被视为与李贺风格略有相近的诗人。他们在安史之乱中赴扬州,结识了当地萧才子和二三朋友,并寄居在萧才子正准备出售的宅院里。这宅院里有石有竹也有花草池塘,萧才子出远门去歙州,这里就成了卢仝与诗友谈天说地的地方。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朋友很希望卢仝得其宅而长久留居下来,但卢仝总归不可能长留扬州,也就有了委婉致谢的《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这一组诗以《客赠石》开篇:“竹下青莎中,细长三四片。主人虽不归,长见主人面。”然后是《石让竹》《竹答客》《客答石》《客谢竹》,《竹请客》在诙谐游戏中道出“我本泰山阿,避地到南国。主人欲移家,我亦要归北”的言语。组诗里还有“谢井”“谢马兰”“谢蛱蝶”“谢虾蟆”等,看似文字游戏,实则满带主客间的真情厚谊。他以石以竹拟比人间情谊,他能感受到扬州人对竹石的那份欢喜。
运河边徐凝门大街转角有一座何园,也有一些特色,但一看就是清末民初的一座中西合璧的园林建筑。扬州老城保留了这样一些具有不同时段文化底色的建筑,也揭示出扬州人的文化包容。扬州城建并没有大拆大建,旧城完好地保留下来,较高的现代建筑都在老城之外。在老城细长的横街小巷里行走,昔日扬州人物的某些遗影旧迹,也时常很打眼地闪现在眼前。
自从大运河申遗成功以来,东关街的游人越来越多。入夜,东关古渡旁运河街里的灯光更亮了,逛完东关街,自然会步入运河边。这段运河很宽,对行的游船南来北往,并不觉得拥挤。夜景也让人感到吃惊,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在运河水面,浑如置身七彩虹中,几座风格各异的运河桥南北排开,辉映着两岸的商街。河在虹中还是虹中有河,置身船上,真有些今夕何夕之感。
扬州运河是大运河最早的一段,即淮扬运河的核心段落,也是古代隋唐大运河即通济渠和京杭大运河,包括永济渠和江南河的交叉点和接续点。在历史时空里,古扬州被称为“淮左名都”,其古代所处地位类似近代的上海。扬州人阅尽了长达两千五百多年江左江右的春色秋景,也造就了历史繁荣和起落的一幕幕。
古扬州最早叫邗城,位置在蜀冈之上。为了规避洪水,那时的城市一般都建在高地和浅丘上,因此以“陵”命名城市是一个普遍现象。秦汉时期也有过扬州刺史部的设置,但中心并不在这里。在东晋和南北朝时期,扬州也叫“南兖州”或者“吴州”,隋开皇九年(589)才改称“扬州”,但治所在长江南岸的丹阳,这里称作“江都”,唐高祖时中心移到江北,扬州才成为它的专用地名。
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有种不解,按中国古老的典籍《尚书·禹贡》中记载,“淮海惟扬州”,扬州包括了现在的江苏、安徽、江西乃至浙江和福建,是一个古九州的大域名,为什么将这样重要的地理概念给了它?想想也是,这里从盛唐开始就进入了全盛时代,唐人素有“扬一益二”之说,乃是扬州繁华天下第一的意思;如果那时还有第三座大的城市,也就是岑参诗句里的“凉州七里十万家”了;如果再加上发生过安史之乱的范阳蓟城,也即北京的前身,这四座城市正好构成一个地理上的、由多个“金三角”组成的平行四边形。无论是已经形成的隋唐大运河即通济渠,还是蜿蜒流去的长江水,都凸显了古代多个经济“金三角”的流通和交通架构,而扬州正好在这个“金三角”的运河东顶部上。
隋炀帝杨广称帝后,曾经三次乘龙舟巡游扬州,“舳舻相接二百余里,照耀川陆。骑兵翊两岸而行,旌旗蔽野”。隋炀帝为什么那么钟情于扬州?后来知道,扬州不仅风光迷人,他在即位十五年前,就开始担任扬州总管,并在扬州总管位上登上了皇位,因此扬州也算是他的发祥之地。他曾经预感到自己终会葬身在这里,对着镜子自语道:“好头颅,谁当斫之!”一语成谶,公元618年,隋炀帝被宇文化及使校尉令狐行达缢杀于江都,葬于江都宫流珠堂,唐贞观元年才改葬于扬州城北的雷塘。这个隋炀帝能武也能文,也曾经作有《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一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对于通济渠的开凿,晚唐诗人皮日休曾说:“隋之疏淇(永济渠)、汴(通济渠),凿太行,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今自九河外,复有淇、汴,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其为利也博哉。”那么,我们应当如何历史地看待隋炀帝的功与过?
在隋唐前后,罗城靠近湖河分离后的运河,形成了很大的码头市场,这就是过去的罗城和现在老城区的由来。在那个时代,无论是做官的还是经商的、得意者或失意者,都要把扬州作为出行和中转的首选之地。隋唐时代丝绸之路的内循环和外循环,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围绕淮扬运河、通济渠和江南运河运转的。在通江口岸上,每年过往的船只就有二十万条。这样大的船流量,只有扬州运河才能担得起来。
那么,这样一个重要的经济古都市,其历史活力的源头是哪里呢?无疑离不开最早的运河系统和运河邗沟,而扬州城最早的名称是邗城,也与邗沟是相呼应的。邗城或者邗邑的来历,古今学者多有争议,据《庄子》《墨子》和《管子》的记载,吴国与邗国相邻,后来把邗国灭了。在吴王夫差继续经略北方欲与齐国争霸时,将邗国遗民派遣到江北,开凿邗沟而建立邗城。这些记载应当是信史。“干”“邗”相通而后者带有“邑”字旁,也反映了这样一种特殊的关系。因此,邗国旧地在不在无锡,对于古扬州的建城历史,并不特别重要,重要的在于它是中国最古老也是最大的运河城市。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下令从邵伯镇开凿直通邗城的人工河道,蜿蜒北去,中国大运河的一篇大文章,也就由此开笔了。
邗沟是隋唐大运河和京杭大运河的幼年。唐代诗人白居易在《长相思·汴水流》里吟唱,“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十分明确地勾勒出淮扬运河、隋唐通济渠与江南运河对接的景象。邗沟引长江水,出邵伯湖、高邮湖(樊梁湖),北至宝应,在淮安古末口入淮。邗沟故道虽然经历了岁月沧桑变化,但旧迹犹在。邗沟目前留有一段长三里的古河段。
应该说,邵伯镇是邗沟的底部,是个千年大古镇。邗沟的开凿要利用湖泊,是春秋时代生产力相对低下的必然选择。但古运河道利用湖泊,也有两个不便,一是湖水涨落无定,无法建造固定码头;二是运道的水量不易控制。但人终归是有办法的,后来也就出现了河湖分离,让自然的湖泊成为调节“水柜”:运河水落,可以通过闸口放水;运河水盛大,则可以向湖里排洪。河湖分离后,淮扬运河沿着邵伯湖、高邮湖的岸边独立成运,这是古扬州人的智慧和航道设计的一个创造。
邗沟是连接扬州大小湖泊最早的人工水道。清代人徐庭曾撰《邗沟故道历代变迁图说》,它南起长江,北连邵伯湖、高邮湖和射阳湖,一直到淮安的山阳县,绵延四百里,分为五个段落,这就是后来淮扬运河的雏形。隋唐宋以后,历经多次疏浚和开发,在裁弯取直中出现了相对独立稳定的水道,但最早的淮扬运河,应当是在蜀冈下的河湖沟汊里运行的。
到蜀冈南面的邗沟路行走,在邵伯湖的沟渠河湖里转悠,从螺蛳湾桥一直走到了黄金坝,看到了坝上一侧复建的一座“大王庙”,庙里除有吴王夫差的塑像,居然还有汉吴王刘濞的塑像。刘濞也曾开过一条通向海门和南通的河沟,怪不得南通也有运河通向扬州,并有“运盐河”的专用名称。那位“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的刘濞,曾经挑战皇位而带头挑起“七国之乱”,但他开辟的运盐河奠定了扬州商贾云集的东南都市地位。“七国之乱”后,汉景帝将吴国改为江都国,封其子刘非为江都王。在汉武帝时,董仲舒曾出任国相。刘非的后继者刘建,也因谋反而自杀,但他的女儿刘细君被封为“江都公主”,远嫁乌孙,成为青史留名的一位汉室女性。那时的老百姓,是不管也管不了谁来当天子的,他们把刘濞也尊为“金龙大王”,要赞美和纪念的,还是运盐河为扬州带来的繁荣。
相比之下,吴王夫差更有开创运河之功,虽然他的动机在于开疆拓土诸侯争霸,在开凿邗沟之外,还在山东定陶,引菏泽水南流入泗水,因其水源来自菏泽,故称菏水,让那时的江、河、淮、济四大水系出现了初步的连通。要不是他一心要北上与齐一争高低而后方空虚,被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一举灭掉,说不定今日京杭大运河的鲁运河段,也被他早早地开通了。
古邗沟的这一段古运河道,在2006年,已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天傍晚,我在古邗沟的水岸上走了两个来回,河面开阔,绿树成荫,西边的霞云正在慢慢消失,早升的月亮却已轮廓分明,挂在了渐来渐暗的天幕上。流水波澜不惊,在月幕下摇动,不由得再次想起唐代诗人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和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徐凝是白居易很欣赏的元和诗人,对扬州的月描述夸张,概括到了极致,他对扬州月色的赞美,是在长安所写的《忆扬州》里。杜牧的诗作《寄扬州韩绰判官》是他离开扬州后对以往扬州生活的追忆,他全都写扬州的诗是《扬州三首》,其中的“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是他挥之不去的记忆。在唐诗里,月是一个鲜明的主题,从扬州的月到杭州的月和剡溪的月,从洛阳的月到淮上的月,乃至海边的月和关山的月,无不笼罩着运河流水,萦绕在旅人心头,但扬州的月格外明亮。
扬州的月明媚、皎洁,或与扬州少雾的气候有关,明月夜长久地留驻在人们心里。一般来说,在扬州赏月,最佳的去处,还是蜀冈之下的二十四桥。二十四桥的桥名历来众说纷纭。看那新修的桥体,也有二十四柱,台阶也是二十四级,大约是为了圆一种惯常的说法,但从另一位唐代诗人张乔《寄维扬故人》的诗句“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也能推知,因此也有学者认为,这是彼时桥的一个口语序号。“二十四”在扬州话里的发音为“念泗”或者“哩四”,北京通州张家湾运河边也有一座运盐古码头的名字叫“哩四河”,其中有什么人事关联,谁也搞不清,但人们宁愿相信其中有一些扬州盐商的故事在。
虽然多次去过二十四桥,但这一回我更愿意到邗沟去看月。二十四桥的现代灯光有些太明艳了,多多少少改变了昔日月光独照的自然月景,虽然人们也不想回到那时的夜景中去。但看过运河彩虹般的灯光后,到同样有灯火的邗沟老河去,更会体味到昔日扬州的幽静月夜底色。
扬州的明月是独特的,可以照你到二十四桥去觅古,但也可以到邗沟,去感受更古老的月色。现在的邗沟,是闲下来的野运河,但野运河有野运河的美;或者说,那里还会是月色独照的水银泻地的一个崭新世界。月亮从天幕投下它的光影,伴着昔日的运河水一起潺潺流动,带着人们穿越千年,去体味白居易的“不厌东南望,江楼对海门”(《东楼南望八韵》),去遥想卢纶的“山映南徐暮,千帆入古津”(《泊扬子江岸》),去重温杜牧的“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扬州三首》),甚至也可以在这里重读郑板桥的“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运河上下,古烟火气虽已飘去,但古老的风韵并未完全消弭,尤其是想到王建的那首《汴路即事》:“千里河烟直,青槐夹岸长。天涯同此路,人语各殊方。草市迎江货,津桥税海商。回看故宫柳,憔悴不成行。”更令人有些浮想联翩。《汴路即事》大约是吟咏大运河商业气息的第一首诗,也是绝无仅有地吟唱运河连接海上丝绸之路市场盛况的一首很有特色的唐诗。
扬州吸引着古往今来无数商贾和士人,也一直吸引着后来的游人和学人。在古邗沟的月光下,我邂逅了一对来自北京的大学生,他们正在写作有关朱自清的论文,对邗沟的野景也是赞不绝口。
朱自清是哪里人?如果讲原籍,是绍兴人,讲出生地,则是广东梅州,但其父亲任职淮扬榷运局,他便在扬州度过了少年时代。朱自清对扬州有一种由衷的故乡情,他总是在文章里说,“我是扬州人,祖籍绍兴,家住扬州”“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因此从文化根系上讲,他更应该是一位受扬州文化濡染的文学家。我问来自北京的这对大学生,为什么要来看邗沟?他们笑了笑说,您不是也来了吗?朱先生父亲的“背影”应该在运河旁邗沟边出现过,他的《荷塘月色》虽然写于北京,其中并不乏对扬州月色的感怀。朱自清先生同古来的许多文学大家一样,对月色特别是扬州月色最敏感,而邗沟的月色,要比现代街景里的月色,或许更有还原感和时空感。
邗沟月正明。在月光下,河湾里的荷花开得多么静美,又多么有动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在脚下的水湾里,月下的荷叶果然在月光里闪着晶莹水珠,水珠在微风里不断来回滚动。我蓦地记起《荷塘月色》中的几句话:“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和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在《荷塘月色》里,朱先生还提到了江南采莲的“妖童媛女”和看采莲“嬉游的光景”,但他也不无伤感地讲,“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为什么这样讲呢?虽然他离开了扬州,但到底还是惦记着江南,也因为他所处的时局和社会感受同我们是不一样的。
朱自清还有一篇散文《看花》,是写扬州的花的,除了荷花,还有栀子、玉兰、茉莉和月季,大多是白色的,淡雅素净。这一些花,同无边的月色倒是很相配。
作为文学形象,月亮向来是“天涯共此时”的一个心理符号,产生的心理共鸣很巨大,既会带人们追逐旧时光影,也会带我们去看让人心旌摇曳的水月互映。那一夜,因为有这对大学生做伴,我们在邗沟的草地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月色褪去,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才不得不离开。